“我很抱歉,福生,”安德森先生突然道,“你不能杀她。” 惠美子瞪着那个外国人。 年老的华人笑了,“你打算阻止我吗?” 安德森先生摇了摇头,“时代在改变,福生。我的同事正在赶来。全副武装。我们的命运都将改变。泰国将不再只有工厂。会有卡路里合约、货运中心、研究与开发中心、贸易谈判……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会改变。” “这一波新的贸易浪潮会给我带来我想要的船吗?” 安德森先生笑了,马上又痛苦地揉着肋骨,“你的船会比以前更多,福生。我们对你这类人的需求将前所未有地大。” 福生看看安德森先生,又看看惠美子,“阿迈怎么办?” 安德森先生咳嗽了两声。“别管这些小事了,福生。你会有几乎花不完的钱。雇用她,和她结婚,我不在乎,你想怎么办都行。老天,如果你不愿意让她的名字出现在你自己的工资单上,我确信卡莱尔可以给她找一份适适的工作。”他朝后倾过身,向走廊喊道,“我知道你还在那里,你这个胆小鬼。进来吧。” 另一个外国人——卡莱尔——的声音传了进来:“你真的打算庇护那个发条人?”他从门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安德森先生耸耸肩,“没有她的话,我们就完全没有发动政变的借口了。”他朝她微微一笑,“她肯定会有些价值。” 他的目光再度转向福生,“好吧,你怎么看?” “你敢发誓吗?”老头问道。 “如果我们不遵守约定,你可以随时举报她。这段时间内她哪里都不会去。特别是现在,大家正在到处寻找发条人杀手呢。如果我们能够达成这个协议,所有人都有好处。快快决定吧,福生。这个判断并不难。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多赢局面啊。” 福生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地点了点头,放下了枪。惠美子感到一阵轻松。安德森微笑起来。他将目光转向她,表情也变得柔和了,“过段时间,许多事情会发生变化。但我们还是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你。很多人永远都不会宽恕你。你明白吗?” “是,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 “很好,等到事态平息下来,我们会想个办法把你送出去。不过现在,你得留在这儿。我们会给你那只胳膊打上夹板,过一会儿我会叫人送来一箱冰。你看这样行不行?” 宽慰的感觉几乎压倒了她,“当然,非常感谢,您太仁慈了。” 安德森先生笑道:“威士忌在哪里,卡莱尔?咱们一起来喝一杯吧。”他站起身来,痛得哆嗦了一下,这才拿着几只杯子和一个酒瓶回来了。 把酒具放在一张小茶几上时,他咳嗽起来。 “该死的阿卡拉特。”他低声说,接着又开始咳嗽,喉咙里咯咯有声。 突然间,他的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又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气管呼呼直响。安德森先生伸出一只手,想稳定自己的身体,却碰翻了小茶几。 惠美子注视着茶几上正在滑向边缘的杯子和酒瓶,接着,它们从茶几上掉落下来,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向下坠落,折射出初升太阳的光芒。它们真美,她想,这么干净,这么明亮。 它们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安德森先生仍在剧烈咳嗽,不由自主地在玻璃碎片之间跪了下来。他想爬起来,而咳嗽的痉挛却使他无能为力。他身体蜷曲,侧卧倒在地下。 终于不再咳嗽的时候,他望向惠美子,蓝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闪着光。 “阿卡拉特真的把我打伤了。”他喘息着说。 福生和阿迈躲得远远的。卡莱尔一只手臂护住口鼻,一双惊慌的眼睛从肘弯向外窥视。 “和工厂里生病的人一样。”阿迈喃喃自语。 惠美子在安德森身边蹲了下来。 他看起来突然显得这样渺小、脆弱。他笨拙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她握住它。鲜血染红了他的双唇。47 正式的投降仪式将在王宫前的室外游行广场举行。阿卡拉特正在那里等着接受坎雅向他下跪表示服从。在此之前,农基公司的船只已经靠上了码头,正在卸下尤德克斯大米和超级大豆。粮食的垄断者送来了经过绝育处理、只能耕作一季的种子——部分用于立刻填满人民的肚子,另一部分则发放到泰国农民的手中,用于下一季种植。站在这座广场上,坎雅可以看到那些公司船只上带有红色麦穗标志的风帆从海墙上方探出头来。 有传言说年轻的女王陛下会监督这场仪式,并授权阿卡拉特建立新的政府,但最后一刻,又有确切消息称女王不会亲临现场。所有人都站在酷热的骄阳之下——旱季已经持续了太久,却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大汗直流,看着阿卡拉特在僧侣的诵经声中登上高台。他宣誓将会保卫整个王国,以军管的方式度过这段不甚安宁的时期,然后受封为新任的颂德·昭披耶。此后,他转过身来,面对台下聚集起来的军队和平民,还有在坎雅身后列成纵队的仅存的白衬衫。 汗水在坎雅脸上流淌着,剌痒了她的皮肤,但她拒绝抬手擦汗。虽然她已经下令投降,将环境部交到阿卡拉特手中,但她仍希望表现出最遵循纪律的一面。于是她保持着立正的姿势,任凭汗水流淌。阿派站在她身边,他俩共同站在第一排。他有意板起脸,面无表情。 她看到那隆站在阿卡拉特身后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整个仪式。他朝她微微颔首,而她则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厉声指责他引发了这一切的破坏。这样的破坏毫无道理、毫无用途,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坎雅咬紧牙关,忍受着汗水的刺痒,将所有的憎恨投射到那隆的前额上。事实上,这么做很愚蠢。她真正憎恨的是她自己。她将代表她身后仅存的这些人向阿卡拉特投降,亲眼看着白衬衫部队被解散。 斋迪站在她身边,看着这一切,仿佛想着什么心事。 “你想要说些什么吗?”坎雅低声说。 斋迪耸耸肩,“我余下的家人都被杀害了。战斗中发生的。” 坎雅惊得吸了一口气,“我很抱歉。”她真的希望她可以伸出手来,真正触摸到他。 斋迪露出哀伤的微笑,“这是一场战争。我一直都想告诉你这一点。” 她想回答,但阿卡拉特示意她上台。现在轮到她接受屈辱了。她是如此憎恨这个人。她年少时的怒火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发誓要摧毁白衬衫。现在她胜利了,但她的胜利却带着环境部被烧毁的院子所散发的恶臭。坎雅走上台阶,在阿卡拉特面前下跪,向他磕头。阿卡拉特没有叫她起来,她只能长时间地保持这个姿势。她能听到他在她头上方所讲的话。 “为一个像普拉查将军这样的人感到悲痛是件很自然的事。”他向群众说道,“尽管他失去了他的忠诚之心,但他是一个富有激情的人。别的暂且不论,仅仅这一点,我们就应当对他抱有某种程度的敬意。人生中最后的日子并不是他的全部,他曾为王国奉献出了一生。他曾在那些变化无常、朝不保夕的时刻保护过我们的人民。我永远不会否定他的成就,即使他最终走上歧途。”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们,作为一个王国,必须医治我们受到的创伤。”他向下俯视着所有的人,“在一切代表善意的神灵护佑之下,我非常高兴地宣布,女王陛下已经批准了我的请求:所有曾经代表普拉查将军战斗或是参与过他的叛乱计划的人员将得到赦免,而且是无条件的赦免。我想向那些仍然希望在环境部工作的人说句话,我希望你们能够自豪地继续在那里履行你们的职责。” 他示意坎雅站起来。 “坎雅上尉,尽管你曾站在国家与宫廷的对立面战斗,但我宽恕你,并且给你更多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我们必须重新团结起来。我们,作为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必须团结,必须挽住彼此的手臂,携手同行。” 坎雅的胃开始一阵阵地收紧,整个仪式让她感到极为不舒服。阿卡拉特说:“鉴于你是目前环境部官衔最高的官员,我现在任命你为环境部的长官。你的职责与你的前任完全相同:保卫这个王国和尊贵的女王陛下。” 坎雅睁大眼睛瞪着阿卡拉特。在他身后,那隆露出浅浅的笑容。他略微低下头,以示敬意。坎雅完全说不出话来,在全然的震惊中行了一个合十礼。阿卡拉特微笑着。 “你可以解散你的部下了,将军。从明天开始,我们要重建家园。” 仍旧说不出话的她再次行礼,然后转过身来。她试图向她的部下们下令,但从嗓子里发出的只是没有意义的粗哑声音。她咽了下唾沫,再次喊出口令。她的声音仍旧是嘶哑的。所有白衬衫脸上都带着和她完全一样的惊讶和不安的表情,他们抬起头,注视着她。在那一瞬间,她感到惧怕:或许他们已经知道了她是个骗子;他们不会服从她的命令。但紧接着,排成八列纵队的白衬衫开始合为一列。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离开,身上的制服在阳光下白得刺眼。斋迪也混在队伍里,离开之前,他向她行了一个合十礼,仿佛她真的是一位将军。这个举动带给她的伤痛比之前发生的一切更加深切。48 “他们散去了,结束了。” 安德森让脑袋落回到枕头上,“那么,我们胜利了。” 惠美子没有回答。她仍然望着远方的那座广场。 上午灼热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安德森汗流如注。惠美子把一只手放到他的额头上,他惊讶地感觉到她的手竟然是凉的。 在高烧和恶心带来的朦胧中,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福生来过了吗?” 她悲伤地摇着头,“你们的人一点都不忠诚。” 听到这话,安德森差点笑出声来。他想推开身上的被子,却徒劳无功。惠美子帮他把被子拉到一旁。“对,他们不忠诚。”他再次将脸转向太阳,让全身沐浴在阳光里,“但我理解他们的做法。”他本想发笑,可他实在是太疲惫了,仿佛身体要散架了一样。 “你还想喝些水吗?”她问。 这个想法一点都不诱人。昨天晚上他很渴。当医生接到阿卡拉特的命令、被迫来这里给他看病时,他觉得自己可以喝干整片大洋。但是现在,他一点也不渴。 做完检查之后,医生马上离开了,他的眼中带着恐惧。他说他会再叫别的人来。他说这件事必须告诉环境部,白衬衫们会过来施展一些抑制疾病的黑魔法。医生在这里的时候,惠美子躲了起来,医生离开之后,她一直陪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白昼黑夜。 在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他还记得她。他做了很多梦,还产生了幻觉。有一段时间,他看到耶茨坐在他的床上,嘲笑着他,指出他的生命是多么徒劳无益,还望着他的眼睛,问他是否明白这一切。安德森想回答,但嗓子又干又热,干痒的喉咙挤不出一个字。耶茨为此还大声嘲笑他。他问安德森,当他得知新来的农基贸易公司全权代表占据他的位置时,他作何感想。惠美子为他换了一块新的、凉爽的敷布,他十分感激。任何关注都让现在的他感激不尽,特别是她那种富于人性的护理……这其中的讽刺意味让他软弱无力地笑了几声。 他用模糊的视线看着惠美子,思索着自己欠下的债务,同时想知道自己余下的生命能否将这些债务一一清偿。 “我们会把你送出城市的。”他低声道。 他又开始打起了冷战。整个夜晚他都感到非常热,现在却突然浑身发冷,甚至会打冷战,好像他又回到了中西联合体,在寒冷的冬天里任由寒风吹拂。真冷啊,甚至连发条女孩触摸他的脸时,他都觉得那手指是冰冷的。 他无力地推开她的手,“福生来过这里吗?” “你发高烧了。”惠美子的脸上满是忧虑。 “他来过吗?”安德森问道。福生前来此处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福生必须来到这里,和他共处一室,但他已经记不起这件事为什么重要了。 “我想他不会来了,”她说,“他已经拿到了你能提供给他的所有信件。那些介绍信。他已经忙着和你们的人做生意了。我是说那个新来的代表,那个叫布德里的女人。” 一只柴郡猫出现在阳台上。它低低地叫了一声,钻进屋里。惠美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它,或许是注意到了但没有理会。话说回来,她和它是同类,被同样的有缺陷的神制造出来的、令人同情的生物。 安德森呆呆地看着那只猫穿过他的卧室,跑向大门。如果他不是这么虚弱,他会朝它投掷一些什么东西。他叹了口气。他现在虚弱得连抱怨一只猫的力气都没有。他将目光转向天花板,还有缓缓转动的吊扇。 他想发火,但即便是那种情绪也已经消失了。最初,当他发现自己染病的时候,当福生和那个女孩警惕地向后退去的时候,他以为他们都疯了。他认为自己没有接触到任伺足以致病的物质。但他确实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恐惧。就在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是说工厂?”当时他低声重复着那个名叫阿迈的女孩的话。福生点了点头,始终用手捂着鼻子。 “提纯室,要不就是海藻培养槽。”他喃喃道。 安德森当时就想大发雷霆,但疾病早已吞噬他的力量。他的怒火不仅迟钝,而且很快就燃尽了,“有人幸存下来吗?” “一个。”那女孩悄声道。 他只点了点头,他们马上就溜走了。福生总是藏着他的秘密,总是有他自己的立场和计划,总是耐心地等待着…… “他是不是马上就会来了?”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他不会来的。”惠美子喃喃道。 “可你在这里。” 她耸耸肩,“我是新人类,你们的疾病不会让我害怕。那个人不会来的。那个叫卡莱尔的人也不会来。” “至少他们也没来打扰你。他们还是遵守了诺言。” “也许。”她说,但她显然并不相信。 安德森思索着:也许她是对的。也许他看错了福生,看错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东西,也许他对于这个地方的所有理解都是错误的。他打起精神,赶走这种恐惧,“他会守信用的,他是个生意人。” 惠美子没有回答。那只柴郡猫跳上他的床。她将它嘘走,可它马上又跳上来,似乎已经察觉到安德森将成为它口中的美餐。 安德森尽力抬起一只手。“不,”他用粗哑的声音说道,“让它待在这里吧。”49 农基公司的人从码头上走过来。坎雅和她的部下以立正姿势站着,充当欢迎这些恶魔的礼仪兵。这些法朗全都站在那里,在热带的阳光下眯着眼睛,占领一块他们从未亲眼见到过的土地。他们粗鲁地朝街上的年轻女孩指指点点,大声说话、谈笑。没有任何礼貌的种族。如此自信满满。 “真是不可一世啊。”阿派喃喃道。 听到自己的想法被说了出来,坎雅不禁一惊,但她没有回答。阿卡拉特与这些新来的禽兽会面的时候,她耐心地等待着。这些人的头目是个满脸不悦的金发女人,名叫伊丽莎白·布德里。 她和农基公司的其他人一样,身穿长得拖地的黑色披风,披风上的红色麦穗标志在太阳下闪着光。这些饱受人们憎恨的制服只有一个地方让人开心:在热带地区,穿着它们肯定非常热。这些人的脸上都闪着油汗。 阿卡拉特对坎雅说:“这些就是准备前往种子库的人。” “你真要这么做吗?”她问。 他耸耸肩,“他们只不过想要些样品,为他们的基因破解工作提供一点遗传多样性。另一面,我国也能从中受益。” 坎雅观察着这些人。他们一直被称为卡路里魔鬼,而现在,他们就这样厚颜无耻地走在曼谷——天使之城——的街道上。一箱箱谷物正从船上抬下来,送到巨象背上,每只箱子上面都有非常明显的农基公司标志。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想法,阿卡拉特说道:“躲藏在墙壁之后,期望自己可以生存下来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与外面的世界相互交流。” “但是,种子库……”坎雅低声抗议道,“那是拉玛陛下的遗产。” 阿卡拉特迅速而严厉地点了一下头,“他们不过是拿些样品,用不着过分担心。”他转向另外一名法朗,用外国人的方式和他握手,再用英语和他说了几句,然后把他送走了。 “那是理查德·卡莱尔。”阿卡拉特回到坎雅的身边时说道,“我们终于可以拿到水泵了,他今晚就用飞艇把它们运出来。幸运的话,我们可以安全地撑过这个雨季。”他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她,“你明白这一切了吗?你明白我做的这些事是为什么了吗?失去王国的一小部分总比失去全部强。有些时候我们需要战斗,有些时候我们则需要妥协。如果被彻底孤立,我们就没办法生存下去。历史告诉我们,我们必须与外面的世界交流。” 坎雅僵硬地点了点头。 斋迪出现在她的肩膀上方,“至少他们没有能够抓到吉布森。” “我宁愿交出吉布森,留下种子库。”坎雅低声说。 “可我认为失去那个人更让他们恼火。”他朝那个叫布德里的女人点了下头,“她生气极了,甚至不顾脸面大喊大叫,来回走动,还挥舞着胳膊。”他模仿着那女人的动作。 坎雅皱起眉头,“阿卡拉特也很生气。他整天追着我,质问我们究竟是怎么搞的,怎么会让那个老头逃走了。” “他是个聪明人。” 坎雅笑了,“你是说阿卡拉特?” “我是说那个基因破解者。” 坎雅还没来得及发掘出更多属于斋迪的思想,那个名叫布德里的女人和她手下研究种子的科学家们就走了过来。一个年老的黄卡华人也和那女人一起过来。他的腰板挺得很直,朝坎雅点了点头,“我会为伊丽莎白·布德里女士担任翻译工作。” 坎雅强迫自己露出礼貌的微笑,注视着面前的这些人。到头来就是这个结局。黄卡人和法朗。 “一切都会改变,”斋迪叹了口气,“记住这句话对你有好处。停留在过去,为未来担忧……”他耸耸肩,“这是人生的苦难。” 法朗等待着她,看起来很不耐烦。她领着他们沿着被战火摧毁的街道前行。在很远的距离之外,靠近飞艇起降场的某个地方,一辆坦克开了一炮。目标也许是一群抵制派的学生,那些还不受她控制的人,坚持护卫着和她不同的荣耀的人。她朝她的两名新来的属下挥了挥手——他们的名字是马利瓦拉雅和裕沙空,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 “将军。”其中一个开口道,但坎雅马上朝他皱起眉头。 “我和你们说过了,以后不再有什么将军。我们不需要那些没用的官衔。我是上尉。如果斋迪不配得到比上尉更高的官衔,我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官衔提升得比他更高。” 马利瓦拉雅行了个合十礼表示道歉。坎雅让那些法朗进入舒适的煤一柴油混合动力轿车,在他们的耳语之中穿过诸多街道。这辆轿车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奢侈品,她强迫自己不要和别人谈论阿卡拉特突然之间显露出来的财富。轿车飞快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奔驰,开向它的目标:城市之柱神庙。 十五分钟后,他们从轿车里钻出来,回到灼热的阳光下。僧侣们谦恭地向她低头,对她的官方地位表示尊重。她朝他们点头回礼,心里不由得感到别扭。就是在这座神庙里,拉玛十二世陛下定义了环境部的地位,甚至比僧侣还高。 僧侣们拉开大门,领着她们一行向下走去,进入凉爽的地下部分。气密闸门旋转着关上了,经过过滤的空气在负压的驱动下冲了出来。空气潮湿,带着寒意,而且越来越凉。一扇又一扇拱门打开,显露出内部的走廊。这里的能源是由烧煤的供能系统提供,有多达三重的防故障系统。 穿着橘红色僧袍的僧侣有礼貌地躲开她,以免碰到她。她转向那个叫做布德里的女人,“别碰这些僧侣。他们立下了绝不与女人接触的重誓。” 那个黄卡人将她的话翻译成发音粗劣的法朗语言。坎雅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她强迫自己不要做出任何反应。那个叫布德里的女人和她手下的基因破解科学家们一边沿着走廊走向种子库,一边兴奋地互相谈天。黄卡翻译没有费心向坎雅解释他们那些古怪的尖叫,但她也猜得出大多数惊呼都代表着欣喜之情。 她领着他们走向地下的更深处,走向分类室。一路上,她一直在思索忠诚的真意。断掉一臂总比丢掉脑袋好。泰国人一直是这么做的,所以他们能在其他国家纷纷崩溃的时候继续生存下去。 坎雅回头看了那些法朗一眼。他们贪婪的眼睛在架子上和真空包装的容器上来回扫视,每一个盒子都装着数千颗种子,而每一颗种子都可以成为抵挡这些人的一条防线。在他们面前敞开的这个种子库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国库,而现在,这些种子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缅甸人进攻阿育陀耶的时候,那座城市没有作任何抵抗就陷落了。而现在,同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在那么多鲜血、汗水、死亡和辛劳之后,在所有像帕·色武布那样的圣人和殉道者的奋斗之后,在把那么多像基普那样的女孩子出卖给吉布森和他的同类之后,结果却是这个。法朗再一次站在这个国家的心脏处,王国再一次遭到了并不真正关心王室的高官的背叛。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斋迪碰了碰她的肩膀,“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忍受自己的失败,坎雅。” “我很抱歉。为了所有的事情。” “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们都有自己的效忠对象。你在来到我身边之前先遇到了阿卡拉特,这是我们的因缘。” “我从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的确是个重大失败。”斋迪赞同道,然后,他耸了耸肩,“但即便是现在,事情仍然还有转机。” 坎雅再度朝法朗们瞥了一眼。一名科学家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和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坎雅不能确定那些话是不是在嘲弄她。他们身上的麦穗标志在电灯下闪着光。 斋迪扬起一边眉毛,“我们最终的效忠对象应该是女王陛下,不是吗?” “那又如何?”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成为挽拉曾的一名村民,在其他人都已败退的时候继续奋战,多阻挡缅甸人一会儿;另一个是成为阿育陀耶的那些胆小如鼠的宫廷官员,任由一个王国在你手中失陷。你愿意成为前者吗?” “那不过是个人英雄主义。”坎雅轻声说。 “也许。”斋迪耸耸肩,“但我告诉你:阿育陀耶在我们的历史中一文不值。我们泰国人确实失去了它,但我们仍旧存活下来了。压迫我们的有缅甸人、高棉人、法国人、日本人、美国人,还有现在的卡路里公司,但泰国始终存在。其他国家崩溃了,我们却能赶走压迫者。这个国家的命脉是我们的人民,而不是这座城市。我们的人民才是这个国家的一切,维持着我们生存的则是这个种子库。” “可是,拉玛陛下宣布我们将会一直守护……” “拉玛陛下从来没有关注过天使之城本身。他关注的是我们,因此他设立了一个象征,让我们去守护。但真正重要的不是这座城市,而是我们的人民。如果人民遭到奴役,这座城市就算再美丽,又有什么意义?” 坎雅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冰冷的空气在她的肺里进进出出。那个名叫布德里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基因破解者们开始用他们那种难听的语言高叫着。坎雅转向阿派。 “听我指挥。” 她抽出自己的弹簧手枪,瞄准那个法朗女人的头部射击。50 伊丽莎白·布德里的头猛地向后仰去。温热的鲜血喷到福生身上,打湿了他的皮肤和刚刚量身定做的衣服。白衬衫的将军转向他,福生立刻在洋鬼子倒下的尸体旁跪下,向将军磕头,表示自己的恭顺。 他这样做的时候,那个在惊讶中死去的金发女人死不瞑目地瞪着他。弹簧手枪射出的飞盘在墙壁之间来回弹射,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叫。突然间,一切都静下来了。 白衬衫的将军把他拽起来,手枪顶在他的脸上。 “饶命,”福生用泰语说,“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将军用冷酷的眼神打量着他。她简短地点了下头,把他推到一边。她开始大声向她的部下们下达命令,而他则赶紧蹲在一堵墙边。白衬衫们很快把农基公司雇员的尸体拖到走廊边上,然后在将军身边整队。这个脸上殊无笑意的女人飞快地将她的部下集中起来,快得让福生吃凉。她走向照看种子库的僧侣,恭恭敬敬地向他们磕了个头,然后以极快的语速说着什么——尽管她出于宗教信仰向僧侣磕了头,但这里还是她说了算。 福生的眼睛瞪大了:他听到了这一令他惊愕不已的计划。那是绝不可能得到允许的破坏行为……可僧侣们却连连点头。随后,人们在种子库里有条不紊地流动,每个人都飞快地工作。将军和她的部下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大量军用武器展现在人们眼前。她开始分派部队:王宫、克拉克特水泵、空堤区海墙水闸…… 完成了对属下的派遣之后,将军在百忙中抽出空来望了福生一眼。此时僧侣们已经开始将种子从架上取下。她的眼神之下,福生的身子蜷得更紧了。他听到了如此机密的信息,她肯定不会让他活着。周围的人似乎更加忙碌了,越来越多的僧侣像潮水一般拥进来,小心翼翼地将装着种子的箱子叠放起来。架子上一排又一排的种子都被取下。这些都是一百多年以前就储存起来的种子,几乎全都是在最严格的封闭室内条件下培育出来的,然后直接送到这个位于地下的安全所在再度储存。千年来的自然遗产就这样存放在这些箱子里。这些是全世界的遗产。 此后,僧侣们扛起箱子,向种子库外走去。一群穿着橘红色僧袍、把头剃得光光的男人就这样背着这个国家的财富离开了。福生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几乎无法呼吸。如此之多的基因原料,外面的世界早已消失的珍贵财产。他似乎听见外面某处有僧侣诵经,为这一次重建和毁灭祈福。就在这时,白衬衫的将军再度将目光投向他。他强迫自己不要低头。无须再卑躬屈膝了,她一定会杀掉他,她必须这么做。他不会再丢脸地乞求饶恕,至少他会有尊严地死去。 将军抿紧了嘴唇,然后,她朝开着的门摆了摆头,“快跑吧,黄卡人。这个城市不再为你们提供庇护了。” 他震惊地盯着她。她再次微微摆头,一丝笑意爬上嘴角。福生迅速向她行了一个合十礼,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奔出地道,来到炎热的室外。四周都是穿着橘红色僧袍的人群。僧侣们没有聚在神庙的院子里,他们迅速分成小队,从不同的大门离开神庙。他们会再度分成不同的小组,最终前往某个事先安排好的远离一切凶险的安全地方。那会是卡路里公司永远碰不到的地方,由帕·色武布和这个国家的所有神灵守护着。 僧侣们仍旧不断地从种子库里走出来。福生又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跑向街道。 一名人力车夫看到了他,放慢速度停了下来。福生跳上车。 “去哪儿?”车夫问。 福生犹豫了一下,努力思索。飞艇起降场。只有这一条路可以确定无疑地逃离即将到来的混乱。那个叫卡莱尔的洋鬼子很可能还在那里。那个人,还有他的飞艇,正准备飞往加尔各答,取回这个国家不再需要的水泵。走空路无疑是安全的。福生必须保证自己抢在那个洋鬼子松开最后一根缆绳之前赶到。 “去哪儿?” 阿迈。 福生晃了晃脑袋。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折磨他?他并不欠她什么。说实话,她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只是个出身渔村的小女孩。的确,他曾做出了不太明智的判断,允许她留在他身边,告诉她他会雇用她做一名仆人,或者给她类似的工作。告诉她他会保证她的安全。至少,当时他确信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但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他还相信自己会从卡路里公司得到大笔金钱。那时做出的许诺现在已经不能算数了。她会理解的。 “飞艇起降场。”福生说,快一点儿,我赶时间。" 车夫点了点头,开始加速。 阿迈。 福生暗自咒骂自己。他真是个傻瓜,为什么总是不能把精力集中到最重要的目标呢?他的注意力总是会被其他东西引开,总是不能全力关注那些能让他继续活下去的事情。 他倾身向前,生自己的气,生阿迈的气,“不,等一下。我还有个地方要去。先到克朗通桥,然后去飞艇起降场。” “这两个地方方向相反呀。” 福生恼怒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人力车夫点点头,放慢速度。他转过车头,面对来时的方向。他在踏板上站起身来,开始加速。城市风景飞快地向后退去,街上正在进行修葺工作。城市的生活多彩、繁忙,却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三轮车在阳光中穿行,它的机械结构平滑地转动着,越来越快地奔向那个女孩。 如果他非常幸运的话,还会有足够的时间。福生祈祷着,希望自己能拥有那样的运气,希望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带上阿迈,同时还能赶上飞艇。如果他够聪明的话,他应该马上逃亡才是。 然而,他却在祈祷着,希望能拥有运气。尾声 水闸和水泵都失灵了,天使之城在六天之内走向了毁灭。惠美子在曼谷最豪华的公寓大楼的阳台上望着奔涌而来的海水。安德森先生只剩下了一个躯壳。惠美子浸湿一块布,把水挤到他的嘴唇上。他努力吸吮着,像个婴儿。然后,他向那些只有他能看到的鬼魂低声道歉,气若游丝。 最初听到城市边缘传来的巨大爆炸声时,她并没有马上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十二道烟柱像巨蛇一样在海墙上蜿蜒升起。一切都非常明显了:拉玛十二世陛下的巨型水泵已经被毁,这座城市再一次暴露在大海的围攻之下。 头三天里,惠美子注视着人们竭力抢救这座城市。然后,雨季到来,最后一批尝试对抗大洋威力、拯救城市的人也被迫放弃。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彻底扫清了灰尘与残骸,让城里的每件东西在水中浮浮沉沉。人们头顶着自己的财物从房子里蜂拥而出。城市慢慢地被水淹没,成为一座水面高齐二层楼窗户的湖泊。 到了第六天,尊贵的幼童女王陛下宣布,王室正式放弃天使之城。现在已经没有颂德·昭披耶了,只有女王陛下。 仅仅在几天前还蒙受羞辱、遭人鄙视的白衬衫们现在散布在城市各处,引领着居民向北迁徙。他们的指挥官是一头新的泰国之虎,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古怪女人。人们说她是诸多神灵的化身,是她命令她的白衬衫属下努力工作,尽可能营救更多的天使之城的居民。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青年志愿来到这座大楼,为任何需要食物或者净水的人提供帮助。惠美子不得不躲了起来。这座城市死去了,但环境部却在它的废墟之上获得了新生。 慢慢地,城市变得空荡了。榴莲卖家的叫卖声和自行车的车铃声被大海的波涛和柴郡猫的低吼所取代。有些时候,惠美子甚至怀疑自己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个活着的人。从手摇收音机里,她听到这个国家的首都已经北迁到阿育陀耶,再一次回到海平面之上。她听到阿卡拉特剃光了头发,成了一名僧侣,作为对他未能保护好这座城市的惩罚。但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 随着雨季的到来,惠美子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了。城市被淹没意味着周围都是水,尽管这里就像个大澡盆,里面的水从不流动,其下浸泡着的诸多废物散发出难闻的臭味。惠美子找到了一艘小艇,驾着它察看了整座已化为废墟的城市。雨水每天都从天空中落下,她让雨水冲洗她的身子,冲走一切曾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她靠拾荒和捕猎生存。仅凭一双手,她就能抓到柴郡猫和水里的游鱼。她的动作非常快。只要她想,她的手指就会以闪电般的速度像鱼叉一样刺入一条鲤鱼。她吃得很好,睡得也很好,而且由于四周都是水,她不需要过分担心在她体内累积的热量。这个地方不是她之前设想过的新人类的居住地,但它很适合她生活。 她为自己的公寓进行了一番装饰,她驾驶小艇穿越昭披耶河的宽阔河口,前往她以前工作过的三下机械公司工厂。那座工厂被废弃了,但她还是找到一些和她的过去有关的遗物,将其中的一部分收集起来:一些被丢弃的、破损的书法作品,陶制茶具,等等。 偶尔,她也会遇到其他人。大多数人忙于自己的生存,并不打算找一个在视野边缘飘过、貌似发条生物的东西的麻烦。也有少数人认为一个单身女孩是容易对付的猎物。惠美子很快就打败了这些人,以她所知道的最仁慈的方式将他们处理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完全适应了这种在水中捕猎、拾荒的生活方式。当那个外国人和那个女孩发现她的居处、翻弄她晾在公寓二楼栏杆上的衣物时,她完完全全地吃了一惊。 “这里有人吗?”一个声音问道。 惠美子向后惊退,差点从她站立的地方摔下去。她向下一跳,冲到废弃公寓的阴影中躲藏起来。 那个外国人的船在栏杆旁边停了下来。“Sawatdikhrap?”他喊道,“哈罗?” 这个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皮肤上有老年斑,还长着一双明亮的、充满智慧的眼睛。那个姑娘是棕色皮肤,身材苗条,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他们倚在阳台的栏杆上,从船上张望着阴暗的公寓内部。“别跑了,可怜的小东西,”那个老人说:“我们完全没有能力伤害你,我连路都走不动了。” 惠美子等待着。可他们没有放弃,继续朝里面张望着她。 “请您帮帮忙好吗?”那个女孩冲着里面喊了一声。 尽管知道这么做不明智,惠美子还是走了出去。她小心翼翼地蹚过没到脚踝的水。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了。 “发条怪物。”女孩倒吸了一口气。 年老的外国人听到这话,笑了起来,“是新人类。这是他们的自称。”他的眼光中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评价。他举起两只死掉的柴郡猫,“你愿意和我们一同用餐吗,年轻的女士?” 惠美子朝阳台栏杆旁打了个手势——今天捕到的鱼用绳子穿在那里。“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鱼,再抬头的时候,比之前多了几分敬意。“我想你确实不需要——如果你是我知道的那一型的话。”他略微靠近她,“你住在这里吗?” 她朝楼上指了指。 “真是一处可爱的房产。也许我们今晚可以和你一起用餐。如果柴郡猫不合你的口味,我们可以共同享用一些鱼类。” 惠美子耸耸肩,但她确实很孤独,这个老人和这个女孩看起来也没什么威胁。夜幕降临后,他们在阳台上用破碎的木制家具生起火,开始烧烤那些鱼。星星从云朵的缝隙里探出头,黑暗而荒凉的城市在他们面前展开。吃完饭之后,年老的外国人挪动了一下身子,朝火堆挪近了些,那个女孩照料着他。 “告诉我,一个发条女孩在这里做什么?” 惠美子耸耸肩,“我被丢下了。” “我们也一样。”老人和他的同伴对视了一下,两人都微笑起来,“不过,我觉得我们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令人高兴的是,随着这个国家卡路里状况的改善,基因方面的战争似乎又将开启。所以,我想白衬衫们应该很快就会用到我的智慧。”他轻声笑了起来。 “你是个基因破解者?”惠美子问。 “我倒认为我远不止是基因破解者。” “你说你知道关于我这个……型号的事?” 那个男人微笑起来。他仔细观察着惠美子,同时示意他的女孩站到他旁边,下意识地伸手在她的大腿上抚摸着。惠美子意识到那个女孩并不像她乍看起来那么简单:既是一个男孩,也是一个女孩。女孩似乎察觉到了惠美子的念头,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我读过你这一类的记录。”老人说道,“关于你们的基因设计,你们的训练……” “起立!”他突然吼道。 没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惠美子已经站起来了。她站在那里,恐惧和遵守命令的冲动让她浑身发抖。 老人摇了摇头,“他们对你做的事情一定让你非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