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尔摘下自己的头套,“跟我们又成朋友了?” 安德森耸耸肩,注视着周围忙碌的人们,“对,是我们最好的革命伙伴。” “你怎么样?” 安德森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胸口。“肋骨断了。”他朝正在处理他伤手的医生点点头,“手指断了一根。下巴似乎没什么问题。”他耸耸肩,“你呢?” “比你好多了。只有肩膀好像扭伤了。把那个发条人介绍给他们的又不是我。” 安德森咳嗽了两声,胸口疼得让他一缩,“是啊,好吧,你比我走运。” 一个穿军装的人正在摇动一只无线电话的曲柄,里面的齿轮发出咬合的响声。阿卡拉特接过话筒。 “喂?”他点了点头,说起了泰语。 安德森只能听懂几个单词,但卡莱尔却瞪大了眼睛。“他们准备攻占广播电台。”他低声说。 “什么?”安德森挣扎着站起来,推开那个给他治伤的医生。卫兵们蜂拥过来,挡在他与阿卡拉特中间,想把他推回墙边。安德森吼叫着:“你已经发动了?现在?” 阿卡拉特抬头瞥了他一眼,冷静地结束通话,将话筒还给通信军官。摇曲柄的人坐了下来,等着下次通话。飞轮的转速放慢,声音也低沉下来。 阿卡拉特说:“颂德·昭披耶殿下被刺事件引起了大家对白衬衫的愤怒,很多市民在环境部大门外举行抗议。连巨象工会也卷入了。我决定利用这个机会。” 可我们的人、财、物还没有完全到位。“安德森反对道,”你还没有把东北地区忠于你的部队全部调动回来,我的攻击小组也要至少一个星期之后才能上岸。" 阿卡拉特耸耸肩,笑道:“革命可不是什么有条不紊的事。更好的办法应该是抓住出现的每一个机会。不过,我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给你的惊喜。”他转过身再次面对手摇无线电话。飞轮稳定地转动起来,而阿卡拉特则开始对他的部下发号施令。 安德森盯着阿卡拉特的后背。这个在颂德·昭披耶面前显得卑躬屈膝的人现在成了领导者,镇定地发布着一个又一个命令。电话频繁地发出嗡嗡声,请求他进一步指示。 “简直是疯了。”卡莱尔喃喃道,“这里面还有我们什么事儿吗?” “很难说。” 阿卡拉特看了他们一眼,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却只是扬起头来。“听。”他说,声音中有一种虔诚的意味。 隆隆的声音卷过整个城市。从司令部开着的窗子可以看到闪烁的电光,像风暴中的雷电。阿卡拉特微笑起来。 “开始了。”39 坎雅冲进办公室时,阿派正等着她。“我们的人在哪儿?”她喘息着问。 “之前在宿舍,”他耸耸肩,“听说事情有变化,我们就从那个村子撤回来……” “现在还在宿舍吗?” “也许有些人还在。我听说阿卡拉特和普拉查正准备谈判。” “不!”她摇摇头,“马上把他们集合起来。”她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把保存在这里的手枪弹药全都收集起来,“叫他们集合,准备好武器。我们没什么时间了。” 阿派呆呆地盯着弘子,“这是那个发条人?” “别管她。你知道普拉查将军在哪儿吗?” 他耸耸肩,“我听说他去视察海墙,后来和巨象工会的人谈抗议的事……” 她的脸色更加阴沉,“把我们的人集合起来。我们不能再等了。” “你是不是疯了……” 一声爆炸震动了地面,外面的树木纷纷断裂,倒在地上。阿派跳了起来,一脸震惊。他跑向窗边朝外望去。高亢的警报声响起来了。 “是贸易部,”坎雅说,“他们来了。”她抓起发条手枪。弘子这时候显得超乎寻常地冷静,她站在那里,头略微向一边偏着,像一只正在聆听细微声音的狗。她稍稍转过身,身子略微前倾,全神贯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是一连串爆炸响起,震撼了环境部的大院。整座建筑都开始摇晃,大块泥灰从天花板上掉落。 坎雅冲出办公室,其他白衬衫也和她一起向外冲去。这些人中有些是准备上晚班的,也有些还没来得及分派到码头和起降场巡逻、维持秩序。她沿着走廊跑着,弘子和阿派紧紧跟在她身后。 她从楼道里冲了出来。夜晚的空气中充满茉莉花的浓烈香气,坎雅还嗅到了硝烟的味道,但除此之外,另有一种更加强烈的气息。自从军车载着部队开过湄公河、前去镇压越南的暴动以来,她再也没有嗅到这种气味…… 一辆坦克撞破了大院的外墙。 这是一架完全由钢铁铸成的怪兽,高度比两个人还高,表面涂着迷彩,车体内的火炉喷出浓烟。它的主炮开始发射。炮口闪出一阵强光,强大的后坐力让坦克的履带往后退了一步。坦克内部的齿轮机构咔咔作响,炮塔转动,瞄准其他目标。砖头和大理石的碎块暴雨般向坎雅袭来。她连忙弯腰,跳到一个掩蔽处藏了起来。 战争巨象在坦克后面显出了身形,从墙上的缺口处一拥而入。象牙在幽暗中闪烁着微光,象背的骑手全身均着黑衣。在暗淡的光线下,少数几个站出来保卫大院的白衬衫十分显眼,成了最好的目标。巨象背上的高能弹簧发出尖锐的啸叫声,飞刃在坎雅身周四处溅射。大块的混凝土从墙上掉落,将坎雅的脸颊划开了一道口子。突然间,弘子跳了出来,把她压倒在地,与此同时,更多的飞刃从弹簧手枪中发射出来,划过空中,打在她身后的墙壁上。 又是一次爆炸,巨大的噪音将她的脑袋震得昏昏沉沉。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抽泣,所有声音听起来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恐惧让她浑身颤抖。 隆隆作响的坦克驶入庭院中央,开始原地转动。更多的巨象冲进大院,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支突击部队,同样从墙壁的缺口冲了进来。距离太远,坎雅甚至无法判断出是哪位将军背叛了普拉查。每栋大楼的上层都有人用轻武器毫无章法地还击,惨叫声在空中回荡,环境部的人正在死亡。坎雅掏出手枪开始瞄准。在她身边,一个在档案处工作的文员被碟状飞刃击中,倒了下来。坎雅小心地握住手枪,开了一枪。她无法确定是不是击中了目标,于是又射击了一次,看到她瞄准的人倒了下来。但朝这个方向冲过来的军队源源不断,像海啸一样势不可当。 斋迪在她肩头出现了。“你打算拿你的人怎么办?”他问,“准备出卖那些信任你的小伙子?” 坎雅再次扣动扳机。她在流泪,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庭院里的士兵分散开来,在火力掩护下分成小队交替前进。 “求你了,坎雅上尉,”弘子乞求道,“我们必须逃走。” “快走!”斋迪催促道,“现在战斗已经太晚了。” 坎雅把手指从扳机上放开。许多飞刃在她身边四处溅射。她一个侧翻,连滚带爬地往大楼奔去,纵身跃进目前还相对安全些的大楼,然后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跑向大楼另一个方向的出口。又一发炮弹命中,大楼整个摇晃起来。不知道它会不会在她跑远之前崩塌。 她跟在弘子和阿派的后面向前奔跑着,跳过血淋淋的尸体。幼时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关于毁灭和恐惧的记忆。以煤为燃料的坦克在村庄中咆哮,它们排成长列,在仅存的道路上呼啸前进,随后轧入稻田,履带把泥土碾得稀烂。同样的坦克曾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湄公河,抵挡越南人突如其来的攻击,在身后留下浓浓的黑色烟雾。而现在,这些巨兽来到了这里。 她从环境部大楼的另一端冲了出来,结果只是闯进了又一场火焰风暴。树木在燃烧,对方大概使用了某种燃烧弹。浓烟在她身边翻滚。另一辆坦克从远处一道大门冲了进来,速度比任何一头巨象更快。她的思维很难理解这种速度,它们就像猛虎,几步就跨越了遥远的距离。白衬衫的手枪不断射击,但拿坦克的钢铁外壳全无办法。手枪应付不了真正的战争。各种枪炮发射的声音不住轰响,一道道闪光不断划过黑暗的战场。闪着银色光泽的飞盘到处溅射,切开所到之处的一切柔软物体。白衬衫们四处奔逃,希望找到可以隐蔽的地方,但他们无处可逃。白色的制服上出现了红色的血花,人们在爆炸中四分五裂。更多的坦克冲了进来。 “这些是什么人?”阿派尖叫道。 坎雅呆呆地摇了摇头。装甲部队穿过燃烧的树木,在环境部大院里肆意破坏。更多的军人冲了进来。“一定是从东北地区过来的。阿卡拉特开始行动了。普拉查遭到了背叛。” 她用力扯了一下阿派,指指一块略微隆起的高地,那里的树木尚未被点燃,影影绰绰地立着。那边是帕·色武布的神殿,或许还是安全的。阿派呆呆地朝那边望去,没有行动。坎雅再次用力拽了他一把,几个人奔跑着穿过院子。棕榈树横七竖八地倒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逐渐燃起火焰。榴霰弹在他们身边爆炸,男人和女人发出阵阵惨叫,他们的身体被拥有足够燃料的军用机器撕裂。 “现在往哪里跑?”阿派喊道。 坎雅自己也不知道。她俯下身避开大片木头碎屑,在一株燃烧的棕榈树下躲藏起来。 斋迪从树上跳下来,跳到她身边,咧嘴笑着,身上没有半点汗渍。他朝倒下的树木上方瞥了一眼,然后望着坎雅。 “好吧,你现在要为哪一方战斗呢,上尉?”40 坦克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前一刻,他们正骑着两辆人力三轮车,行驶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下一刻,空中充斥着咆哮,一辆坦克从前方路口冲出。坦克上有一只扩音器在叫喊什么,或许是发出警告,接着,它的炮塔朝他们这边转了过来。 “隐蔽!”福生高喊一声,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从车上跳下。坦克炮发出一声巨吼。福生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座房子的前脸彻底垮塌下来,大量残骸落在他们头上,灰色的尘雾覆盖了他的全身。福生咳嗽着,试图爬起来然后蹲着跑开,但一支步枪响了起来,他马上再度卧倒。弥漫的灰尘让他什么也看不清。附近一座房子里似乎有人在用小型枪械还击,那辆坦克马上再度开火。尘雾开始慢慢散去。 笑面詹在附近一条小巷里朝福生招着手,头上脸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他的嘴张张合合,完全听不到声音。福生用力拉了白英一把,两人连滚带爬地逃过去。坦克顶上的翻板门打开,一个穿着战斗装甲的枪手从里面探出头来,用弹簧来复枪向他们射击。白英倒下了,胸口流出鲜红的血。彼得郭低头钻进另一条小巷,福生的眼角瞥到他逃跑。福生再次卧倒,爬到附近的碎石堆里。坦克再次开火,似乎后退了一点。街道远处隐约传来小型武器射击的声音,炮塔上方的那个人突然倒下,似乎被打死了,手中的来复枪在坦克装甲上弹了一下,落到地上。那辆坦克发动起来,履带转动,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它开始朝福生所在的方向前进,越来越快。福生一个鱼跃跳到一边,那辆坦克撞开墙壁,从他身边驶过,让更多建筑残骸砸在他头上身上。 笑面詹紧紧盯着那辆正在撤退的战车。他说了些什么,但福生的耳朵里仍旧轰鸣不止。他朝福生招手,福生摇摇晃晃爬起来,走到相对安全的那条小巷。笑面詹双手拢在福生的耳朵旁边。他大声叫喊着,但福生却觉得声音小得像耳语。 “那东西太快了!比巨象还快!” 福生点点头。他浑身颤抖。这东西来得太突然了,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更快。古旧的扩张时代科技,而且驾驶它的那些人疯狂得像真正的疯子。福生环视周围的废墟。“真不知道他们来这里干什么,这里没什么值得夺取的东西。”他说。 笑面詹哈哈大笑,可在福生听来,这声音显得极其遥远,“没准儿他们迷路了!” 两个人都放声狂笑。生命威胁解除之后,福生几乎笑得歇斯底里。他们坐在小巷里,一边休息,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和不断迸发的笑声。慢慢地,福生的听力恢复了。 “这些东西比绿头带还吓人。”笑面詹看着被毁的街道,“对抗绿头带的时候,至少你还能跟他们打。”他做了个鬼脸,“可这些家伙太快了,也太疯狂了。” 福生同意他的观点,“不过,死在他们手里还是死。不管是绿头带还是这些人,能躲就躲。” “咱们得更小心一点。”笑面詹说。他朝白英的尸体点了下头,“怎么处置他?” “打算把他背回黄卡大楼?”福生反问。 笑面詹摇摇头,皱起眉头。又是一声爆炸。听声音大概就在几个街区之外。 福生抬头望去,“又是坦克?” “我们还是不要待在这里等答案吧。” 他们开始沿街行进,一路紧靠路边。几个人开门来到屋外,张望着爆炸造成的废墟,试图分析当前事态,判断出爆炸声来自何方。福生记得仅仅在几年以前,他本人也曾站在一条类似的街上。那时的他和现在一样,可以嗅到海水的气味,看到明显的雨季即将到来的迹象。就是在那一天,绿头带开始了大清洗。同样是那一天,人们像鸽子一样抬起头来,转动脑袋,望向屠杀声传来的方向,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危险。 前方响起的是弹簧手枪击发的声音,不会有错。福生朝笑面詹打了个手势,两人转进另一条小巷。在他们身后,街上的其他人仍旧站在室外,呆呆地望着战斗的声音传来的方向。而他的经验太多,不会像这些人这么愚蠢。这些泰国人不知道应当做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屠杀,他们的反应是错误的。福生转了个弯,进入一座废弃的房屋。 “你要去哪儿?”笑面詹问。 “我得看一看。我需要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 福生沿着楼梯往上爬。一层,两层,三层,四层。他开始喘息。五层,六层,然后就进入了一间大堂。所有的门都破了,空气热得令人窒息,泛着粪便的味道。远处又响起一声爆炸。 从一扇开着的窗子可以看到弧形弹道划过逐渐变暗的天际,还有远处爆炸的火光。小型武器发射的投射物在街上四处乱飞,像春节时燃放的焰火。城市各处迸出十几道烟柱,呈现出蜷曲的黑色蛇形,在西沉的太阳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飞艇着陆场、码头、制造区、环境部…… 笑面詹猛地抓住福生的肩膀,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福生猛地吸了一口气。耀华力贫民区燃起了大火,防风雨木材搭建的小屋卷进了迅速扩散的火海。“我的天,”笑面詹喃喃说道,“没办法回去了。” 福生死死盯着那片曾是他住所的贫民窟。在他那间小屋里,他的现金和宝石正化为灰烬,而他却只能在远处恐惧地注视着这一切。命运真是无常。他发出疲倦的笑声,“你还觉得我不够幸运呢。如果我们留在那里,现在都成烧猪了。” 笑面詹模仿着泰国人的样子朝他行了个合十礼。“我会跟随着您,尊贵的三荣老板,直到十八层地狱。”他顿了一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福生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沿着拉玛十二世大道走,然后……” 他没有看到那颗导弹是怎么飞过来的。它的速度太快,任何人都没办法用肉眼捕捉到它,或许只有军用型的发条人有这个本事。福生和笑面詹被冲击波震倒在地。街对面的一座建筑垮塌下来。 “不用担心!”笑面詹一把拽起福生,拉着他回到安全的楼梯处,“我们能想出办法。我可不想只是为了瞧瞧而丢掉脑袋。” 他们再次小心翼翼地溜到逐渐变得黑暗的街道上,慢慢朝制造区的方向摸过去。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那些泰国人终于意识到留在室外不可能安全。 “那是什么?”笑面詹低声说。 福生朝着阴暗处看了一眼。三个男人蹲在一台手摇收音机旁边,其中一个把天线举在头顶,想更好地接收信号。福生放慢脚步,催促笑面詹穿过街道到他们那边去。 “有什么消息?”福生气喘吁吁地问道。 “一颗导弹炸了。”其中一人抬起头来。“黄卡人!”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他的同伴看到了笑面詹背着的弯刀,互相交换着眼色,露出令人不安的微笑,开始慢慢地向后退去。 福生草草地行了个合十礼,“我们只想知道消息。” 其中一个人吐出嘴里的槟榔核,说道:“是阿卡拉特在广播。”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去听收音机。他的朋友再次举起天线,捕捉无线电波的信号。 “……留在家中,不要出门。普拉查将军和他手下的白衬衫试图推翻女王陛下的统治。我们有责任保卫这个国家……”收音机发出咔咔的噪音,信号又中断了。那个人转动旋钮,想找到一个信号强一点的电台。 另一个人摇了摇头,“全是谎言。” 正在调频的那个人低声表示了不同意见:“但是,颂德·昭披耶殿下……” “只要有利可图,阿卡拉特会把拉玛圣王也杀死。” 他们的朋友把举在头顶的天线放了下来。收音机发出嘶嘶的静电声,就在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声音彻底没了。“有一天,我的商店来了一个白衬衫,他想把我的女儿带走。一个‘表示善意的礼物’,他是这样说的。那些家伙统统都是监视我们的蜥蜴。腐败是一回事,但那些混蛋肯定会……” 又一声爆炸让地面震撼起来。所有人都转过身,泰国人和黄卡人一起尽力估计爆炸发生的地点。 我们就像一群小猴子,正试图去理解一座巨大的丛林。 这个念头把福生吓坏了。他们将种种线索拼到一起,却怎么也无法从整体上把握这一事件。不管他们了解到了多少,都远远不够。他们只能在事件发生的同时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反应,同时期盼能有一点点好运。 福生拽了拽笑面詹的胳膊,“我们走。”那些泰国人早已将收音机收拾起来,跑回自己的店铺里躲着。福生再次回头的时候,街角处已经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场政治讨论从来没有发生过。 越是接近制造区,战斗越是激烈。似乎所有地方都有环境部的人和陆军士兵在交战。除了专业的战斗员之外,街上还有其他人:志愿者、学生联合会、平民、勤王者,分别由不同的政治组织来动员。福生在一座房子的门口停下,剧烈地喘息着,与此同时,爆炸声和来复枪的枪声在街道上不断回荡。 “我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哪一伙儿的。”笑面詹喃喃地说。一群背着短弯刀、戴着黄色臂带的大学生跑了过去,冲向一辆正忙于向一座扩张时代大楼开炮的坦克。“大家都戴着黄色标记。” “人人都想证明自己对女王的忠心。” “那个女王,她真的存在吗?” 福生耸耸肩。一个学生用弹簧手枪发射飞刃,打到坦克的装甲上弹飞了。那辆坦克实在太庞大了。福生的内心产生了几分恐惧:军方竟然成功地把这么多坦克运到首都市区,估计海军也有级别相当高的将领为陆军提供帮助。这意味着普拉查将军和他的白衬衫已经没有同盟了。“他们都疯了,”福生低声说,“根本没法区分谁是谁。”他的膝盖很痛,以前受的伤让他无法加快速度,“真希望我们能弄到两辆自行车,我的腿……”他皱起眉头。 “如果你骑上自行车,他们用枪打你比打一个坐在门口台阶上的老太太还容易。” 福生揉了揉膝盖,“不过,以我的岁数,实在很难支持下去。” 又一声爆炸,碎石四溅。笑面詹拔掉落在头发里的泥灰,“跑这一趟,但愿能有点价值。” “不跑这一趟,你已经在贫民窟里被活活烧死了。” “的确。”笑面詹点了点头,“不过我们还是快一点,我不想一直依靠运气。” 他们经过了不知多少个黑暗的路口,见识了许多暴力场面。各种谣言在街上飞快地传递。贸易部大楼已经燃起大火,国立法政大学的学生在游行,表达他们对女王陛下的忠心。接着又出现了一个电台,聚在小小的收音机旁边的人都说这是个新频道。宣读新闻的那个声音听起来直哆嗦。福生很想知道,是不是有一把手枪正顶着她的脑袋。坤·素帕瓦蒂,这个播音员一直倍受欢迎,她的广播剧总是很有意思。而现在,她用颤抖的声音请求她的同胞保持冷静——尽管坦克在街道上奔驰,占据了或正在占据从飞艇起降场到码头的一切目标。收音机的喇叭里传出射击和爆炸的声音。几秒钟后,远处响起雷鸣般的爆炸声,与收音机中的声音夹杂在一起。 “她比我们更接近战斗发生的地方。”笑面詹说。 “这个迹象到底是好是坏?”福生沉吟着。 突如其来的巨象怒吼声打断了笑面詹的回答,紧接着是弹簧手枪射击的声音。所有人都朝街道尽头望去。“这个动静不是好事。” “快躲起来。”福生说。 “已经太晚了。” 一群人一边奔跑,一边尖叫着从街角处冲了过来。三头披挂着炭纤维装甲的巨象紧紧追赶,巨大的象足震得地面颤抖不已。它们巨大的头颅低垂下来,左右摇摆,象鼻随之朝两边摆动,固定在上面的锋利刀刃扫进逃跑的人群。肢体像柑橘一样被切开,像树叶一样到处飞舞。 巨象背上,一挺机枪不停开火,闪着银光的带刃飞盘朝人群倾泻。福生和笑面詹蹲伏在一道门廊处,人群则不停地向前逃去。夹杂在人群中的白衬衫一边逃跑,一边用弹簧手枪或单发来复枪向巨象射击。但他们发射的飞盘对披着装甲的巨象毫无用处。环境部的人没有进行这一类战斗的武器。机枪射出的飞盘在地上墙上弹跳着,在他们周围飞舞。人们一排一排倒在血泊里,在巨象踏过他们的身躯时发出痛苦的号叫。烟尘覆盖了整条街道。一个人被巨象的鼻子甩到一边,恰巧砸在福生身上。他嘴里流出污血,已经死透了。 福生从尸体下面爬出来。另一个方向又聚起了更多的人,对巨象开火。这些大概是学生,福生想,也许是从法政大学来的,但他无法判断这些人忠于哪一边。他觉得恐怕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正为谁而战。 巨象猛地转过身,发起了冲锋。人们朝福生这一边逃过来,想躲开巨象。他们的重量压得福生喘不过气来。他想高声呼叫,想为自己推开一片空间。但那些人的冲击实在太猛烈了。他尖叫起来。正在逃走的绝望的人们挤压在他身上,夺取最后一点可供呼吸的空气。一头巨象朝这边转了过来。它后退几步,再冲过来,同时挥动着带刃的象鼻。学生们朝它身上投掷燃烧瓶,丢火把,火焰旋转飞舞…… 带刃飞盘像银色的暴雨一般落了下来。福生在扫射的枪口下畏缩着。一个年轻小伙子瞪着他的眼睛,头上的黄色头带滑落下来,落在流血的脸颊上。福生的腿一阵剧痛,他分辨不出自己是被射中了,还是膝盖骨终于经不住重压折断了。疼痛和恐惧让他惨叫起来。人群推挤着他,他马上就会倒在地上死掉,和其他尸体一起被踩成肉泥。这一次,他仍旧没能理解战争的变幻无常。他自以为可以做好万全的准备,可这想法实在是太蠢了…… 突然间,一切都沉寂下来。耳朵里嗡嗡地轰鸣着,但没有武器发射的声音,也没有巨象踏地的巨响。福生在沉重的尸堆下颤抖着,周围只有呻吟和低声哭泣的声音。 “阿詹?”他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答。 福生推开身上压着的尸体,爬了出去。其他幸存者也正爬出尸堆,帮助伤者。福生几乎没办法站起来。他的腿痛得要命,浑身是血。他在尸体中翻找着,试图找到笑面詹——就算他在这堆尸体里,他的身体也一定和其他人一样被血浸透了,黑暗之中根本无法分辨。 福生又喊了一声,然后看着这堆尸体。街道远端,一盏甲烷路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但它的灯柱已经被打破,甲烷正从里面的管道泄漏出来。福生觉得那东西或许下一秒钟就会爆炸,以此为起点,整个城市的所有甲烷管道都会被炸个粉碎。但他完全提不起心思去关注它。 他注视着这些尸体,看上去大多数是学生,只是些愚蠢的孩子,居然和巨象战斗,真是愚蠢。他强压下心头泛起的记忆:他自己的孩子也同样死去,横尸街头。马来亚的大屠杀又在泰国重演了。他从一个死掉的白衬衫手里取下一把弹簧手枪,又检查了一下弹药。只剩几个飞盘了,但至少还能用。他往弹簧中输入了一些能量,把手枪塞进口袋。这些孩子以为战争是一种游戏。他们本来不应该这样死去,却因为太过愚蠢丢了性命。 战斗仍在其他地方进行,不断有遇难者横尸街头。福生一瘸一拐地沿街往前走,街道两旁堆满了横躺竖卧的尸体。他来到一个路口,路口另一边有个男人,坐靠在墙边,奄奄一息。他的自行车倒在他身边,他腿上全是鲜血。 福生扶起那辆自行车。 “是我的车。”那个人说。 福生停下来,注视着他。这个人的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了,但他仍旧以为现在是正常时期,仍旧以为自行车这样的东西可以成为自己的固有财产。福生转过身,推着车来到人行道上。那个人叫喊起来:“是我的车!”但他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做任何事阻止福生。福生伸开一条腿,跨过车子的后货架,两脚踩上踏板。 即便那个人后来又说了些什么,福生也完全没有听到。41 “不是说好两周之内不行动吗?”安德森抗议道,“我们的一切都还没有到位。” “计划是一定会改变的。不过,你们提供的武器和资金仍旧非常有用。”阿卡拉特耸耸肩,“从政权平稳变革的角度看,让法朗的攻击小队进入城市并非毫无必要。时间表虽然提前了,但可能是最佳选择。” 隆隆的爆炸声在城市各处响起。某处的甲烷开始燃烧,最初是明亮的绿色,等干燥的竹子和其他材料被引燃,火焰就变成了黄色。阿卡拉特注视着这场火灾,朝负责无线电话的人挥了挥手。那个军人迅速转动曲柄输入能量,阿卡拉特则低声发布命令,指派灭火队扑灭火焰。他瞥了安德森一眼,解释道:“如果火灾失控,我们就会失去这座城市。” 安德森注视着逐渐扩张的火焰,还有王宫里那座玉佛寺闪闪发光的金顶,“那场火快烧到城市之柱去了。” “妈的,绝不能让城市之柱被火灾毁了。对于一个锐意进取的新政权来说,这可不是好兆头。” 安德森走到阳台栏杆旁,靠着栏杆。他的手已经上了夹板,虽然仍不时抽痛,至少军医已经做过恰当的处理,情况比之前的那几个小时好多了。伤处还敷了吗啡,疼痛被控制在了最低程度。 又一道弧形的火光跨过天际。是一颗导弹,消失在远处的什么地方,大概是环境部的大院。很难相信阿卡拉特为了夺取权力居然积攒了这么强大的力量。此人将绝大部分力量隐藏起来,露出台面的只是极少部分。安德森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出了他的下一个问题。 “我想这个提前的时间表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协议吧。” “农基公司仍然是我们在这个新时代中享受最惠待遇的贸易伙伴。”这番安慰之词让安德森的心情放松下来,但阿卡拉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次警觉,“当然,小变化还是有的。毕竟你们没有能够提供你们承诺的资源。” 安德森愤怨地看着他,“我们达成的协议中包括一个时间表。我们承诺的军队、武器和资金尚在途中。” 阿卡拉特微微一笑,“不要那么紧张嘛。我相信咱们还是可以达成妥协的。” “我们的要求仍旧是那个种子库。” 阿卡拉特耸耸肩,“我理解你们的立场。” “别忘了,卡莱尔还控制着你们的水泵部件,没有这些东西,你们应付不了雨季。” 阿卡拉特瞥了卡莱尔一眼,“我想我可以和卡莱尔先生单独达成协议。” “不!” 卡莱尔咧嘴一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举起双手转过身去,“你们争你们的,我不掺和。” “行啊。”阿卡拉特转过身,继续安排战事。 安德森的瞳孔收缩起来。他们还有一招,肯定可以控制住这个人。那就是提供具有繁殖能力的新一代稻种,它对锈病免疫,至少可以种植十几次。他考虑着怎么才能对阿卡拉特施加最大的影响,让他重新回到此前的协议框架,但吗啡和过去二十四小时的疲惫让他没法好好思考。 一处火灾散发的浓烟被风吹进窗子,所有人都咳嗽起来,直到风向转变。更多地方着了火,城市天空上的弹道也越来越密集。不久以后,远处响起隆隆的爆炸声。 卡莱尔皱起眉头,“那是什么?” “也许是陆军的克鲁特连。他们的指挥官拒绝了我们的友好提议,他肯定帮着普拉查,炮击飞艇起降场。”阿卡拉特说,“白衬衫肯定不想让我们得到补给。另外,如果我们不严加防守的话,他们还会攻击海墙。” “那样做会让整座城市被淹没啊。” “而罪责将落到我们头上。”阿卡拉特的脸色阴沉下来,“12月12日政变中,我们差一点没能守住大堤。如果普拉查觉得自己面临失败……到了现在,他肯定知道自己已经失败了……他就会派遣白衬衫挟持整座城市作为人质,迫使我们向他投降。”他耸耸肩,“我们到现在还没得到你的那些水泵,真遗憾。” “战斗一停止,”卡莱尔说,“我会立即联系加尔各答方面,安排运货。” “这正是我的期望。”阿卡拉特的牙齿闪着光。 安德森强忍着不要露出怒容。这两个人的友好让他惴惴不安。卡莱尔和阿卡拉特本来就是老朋友,之前的囚禁似乎已经被彻底遗忘了。另一方面,阿卡拉特好像已经发现安德森与卡莱尔两人的利益并不完全相同,可以区别对待。这也让安德森感到忧虑。 安德森望着下面的城市,仔细考虑自己的选择。只要知道种子库所在的地方,他就可以命令一支攻击小队进入城市,趁着混乱占领它…… 下面人声鼎沸。人们聚集在街上,所有人都望着这场造成巨大破坏的战斗,所有人都想知道这场战争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安德森与不知所措的人群望向同一个方向。黑乎乎的旧扩张时代大楼矗立在火焰中,幸存的玻璃窗在烈火烘烤下裂成碎片掉落下来。在所有这些建筑和火焰之外更远的地方,则是泛着浪花的黑沉沉的大洋。从高处看去,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海墙,只能看见一圈煤气灯的亮光。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能阻挡那片饥饿的黑暗。 “他们真的能够破坏堤坝?”他问。 阿卡拉特耸耸肩,“堤坝有薄弱环节。我们本来打算让南边的海军部队过来,和我们的人一起把守。不过,我们认为单靠我们自己就能守住。” “如果你们没有守住呢?” “让这座城市被淹没的人将永远不会得到原谅,”阿卡拉特说,“这种事不可饶恕。” 安德森注视着燃烧的火焰和远处的大海。卡莱尔走过来,靠在他旁边的栏杆上。他的脸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带着自满的微笑。只有认定自己怎么都不可能成为输家的人才会有这种笑容。安德森倾身向前。“或许在这里是阿卡拉特掌权,但在其他地方,都是农基公司说了算。”他盯着这个贸易商,“别忘了这一点。”他很高兴地看到卡莱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城市各处都响起了炮击声。从高处看去,战斗似乎缺乏那种震人心魄的巨大威力,就像两群蚂蚁在沙堆上争斗。仿佛有人把两巢蚂蚁踢到一起,以便测试这些渺小文明之间的冲突。房屋的水泥簌簌掉落。火苗扭动着,发出明亮的光。 在远处,一个阴影在黑色夜空中向下降落。那是一艘飞艇,正朝着城市中火焰最高的地方下沉。它飘浮在火焰上方,高度很低。突然间,这处火焰变得微弱了许多,这是因为大量海水从飞艇倾泻而下。 看到这一幕,阿卡拉特微笑起来,“我们的。” 就在这时,奇特的一幕发生了:火焰仿佛并没有熄灭,反而蹿上天空。飞艇爆炸了。火焰在它四周咆哮,一块块外皮开始燃烧、剥落,向四处飘飞。巨大的飞艇坠落下来,在城市的房屋上撞成碎片。 “天啊,”安德森说,“你真的确定你不需要我们增援吗?” 阿卡拉特脸上的表情很镇定,“真没想到他们现在还有时间发射导弹。” 一次巨大的爆炸撼动了整座城市。绿色的甲烷火焰灼灼燃烧,在天边升腾而上。一团火云翻滚着,扩张着。无法想象的大量压缩沼气喷射而出,形成一朵咆哮的绿色蘑菇云。 “我想这是环境部的战略储备。”阿卡拉特说。 “真美,”卡莱尔喃喃道,“真是太美了。”42 福生躲在一条小巷里,听着坦克和军用卡车从近旁的霍斯里大街隆隆开过。一想到它们会消耗多少燃料,他就浑身颤抖。这些燃料肯定是王国柴油储备中相当大的一部分,仅仅在一次毫无节制的暴力行动中就燃烧殆尽。坦克踏着叮当作响的履带加速前进,释放出大量煤烟,充斥着街道。福生蹲伏在小巷的垃圾堆旁。危机发展到这一步,他此前的所有谋划都没派上用场。他还是不够谨慎,没有耐心等待机会向北方转移。为了今后,他想冒一次险,却让全部财产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别抱怨了,你这老傻瓜。如果没有这么做,你会和你的紫色钞票以及黄卡朋友们一块儿葬身火海。 尽管如此,他仍旧觉得自己应当有一点先见之明,起码应该把那笔长期积攒下来的财产分出一部分带在身上。他想,或许自己的因缘真的如此之差,无论做什么都难以成功。 他再度探头朝街上窥视。强力弹簧公司的办公室已经近得能看见了。最妙的是,那里现在没有卫兵。福生容许自己露出一个微笑。白衬衫现在已经自顾不暇了。他推着自行车穿过街道,把自行车当成自己的拐棍。 工厂的院子里一片混乱,看上去经历过短暂的战斗。三具尸体倒在墙边,似乎是被处决的。他们原本系着的黄色臂带被拽了下来,丢在一旁。又是这些参与政治游戏的愚蠢小孩……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福生猛地转身,弹簧手枪顶在偷偷摸摸接近他的人身上。枪口顶住的是阿迈的腹部,她惊慌地喘息着,发出恐惧的啜泣声,一脸惊恐。 “你在这儿做什么?”福生低声问道。 阿迈挣扎着想避开枪口。“来找你。白衬衫找到了我们的村子,那儿的人生病了,”她抽泣着,“你的房子被烧掉了。” 他这才看到她身上到处是黑灰和割伤。“你刚才在耀华力区?你到贫民窟去了?”他震惊地问。 她点点头,“我很幸运。”她强忍住一声抽噎。 福生摇摇头,“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有更多的人生病了?” 她恐惧地点点头,“白衬衫盘问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告诉他们……” “没关系。”福生伸出手来放在她肩上,抚慰着她,“白衬衫不会再来纠缠我们了。他们有自己的问题。” “你有没有……”她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们烧了我家的村子。所有东西都烧掉了。” 真是个可怜的小东西。那么渺小,那么脆弱。他想象着她如何逃离被毁灭的家园,寻找唯一一个可以收留她的地方,结果却发现自己来到了战场中心。他内心想甩掉这个麻烦,但他周围已经有太多人死去,而且她的陪伴也让他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他摇了摇头。“傻孩子。”他示意她进入工厂,“跟我来吧。” 两人走进工厂大厅,立即被浓烈的恶臭包围了。两人不约而同地用衣领护住脸部,试图阻止鼻子闻到臭味。 “是海藻培养槽。”福生喃喃道,“扭结弹簧的能量耗尽,风扇不再转动,里面的空气排不出去。” 他爬上台阶,推开办公室的门。这个房间同样闷热,和下面的制造车间一样散发着恶臭。这么多天,整个厂房都没什么空气流动。他推开百叶窗,让夜风和城市燃烧的烟气吹进来。对面屋顶的上方不时闪烁着火光,火星在夜空中逐渐上升,仿佛向上苍祈祷。 阿迈也走进来,站在他身边,不时闪烁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得时暗时明。一盏灯罩破碎的甲烷灯在下面的街上肆意燃烧着,全城所有的甲烷灯大概都这么烧着。让福生有些惊讶的是,竟然没有人去切断甲烷管道。早就该有人这么做了,可直到现在,这一盏还在燃烧。燃烧发出的绿光照亮了阿迈的脸。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她这么漂亮:身材苗条,面容娇好,一个被困在战争巨兽之间的精灵。 他转过身,在保险柜前蹲下,注视着上面的组合密码盘、沉重的锁头和操作杆。这个怪物用了这么多钢铁,得花大价钱才造得出来。当他还拥有自己公司的时候,当他的公司控制着整个南中国海和印度洋的贸易的时候,他本人的办公室里也有这么一个铁家伙,是旧时代的遗物,来自一家破产银行的金库,用了两头巨象才运送到三荣贸易公司的办公室里。现在保险箱就放在那儿,他得摧毁它的铰链,但这很费时间。“跟我来。”他说。 他领着她回到下面的制造车间。见他准备进入提纯室,阿迈害怕地向后退去。他递给她一个生产线工人用的面罩,“这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