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莎拉的钥匙 / 塔季雅娜·德·罗斯奈 著 ]书籍介绍: 1942年7月,巴黎,十岁的小姑娘莎拉同家人一起遭法国警察逮捕。在警察把他们抓走之前,莎拉把弟弟迈克尔锁进自家公寓里的一个壁橱里,把钥匙藏在自己身上,她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章节内容开始-------正文 作者介绍作者介绍塔季雅娜·德·罗斯奈(Tatiana de Rosnay),1961年出生于巴黎,拥有法国、英国、俄罗斯的血统。20世纪70年代,她跟随前往麻省理工学院任教的父亲,移居美国波士顿。大学毕业后,她年重返巴黎。《莎拉的钥匙》是塔季雅娜首次以英文母语创作的小说。此作从2007年在英语书市出版至今,不仅攻占《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光是美国地区,销售量就已突破百万册;而在欧洲,其声势更胜过《刺猬的优雅》,甚至让她超越众多法国名家,成为2009年全欧洲销量称冠的法语作家。2008年,塔季雅娜凭借《莎拉的钥匙》荣获法国“科西嘉读者奖”和“书商首选书奖”,成为法国广大读者最期盼阅读的作家,是近年来欧陆和英语世界最值得期待的重要作家。正文 内容介绍内容介绍1942年7月,巴黎,十岁的小姑娘莎拉同家人一起遭法国警察逮捕。在警察把他们抓走之前,莎拉把弟弟迈克尔锁进自家公寓里的一个壁橱里,把钥匙藏在自己身上,她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能回来……正文 国外媒体与名家推荐国外媒体与名家推荐集中营、屠杀、纳粹……这些都是跟二战相关而众人熟悉的主题,但是巴黎“冬季赛车场”几千名二至十二岁孩童被密捕的事件,却少有听闻。塔提娜挖掘到绝佳的题材与视野,她为这部小说注入至情至性的灵魂,让莎拉这个小女孩重返我们的世界,没有人能不为她动容! 《出版家周刊》难得一见、让人不愿结束阅读的惊人之作! 乔依?贝哈尔,美国电视节目《观点》太震撼了!深刻动人的笔触,永远有你意想不到的情节……这部作品会撼动你,让你变得完整……它有你无法臆测的力量! 欧各思坦?柏洛斯,《一刀未剪的童年》作者。一看到这个主题,你会以为将读到那种千篇一律、老掉牙的故事情节。但《莎拉的钥匙》完全让你意想不到!它具有丰富的层次与故事情节,由两个时代的两个女人,各自开展的两种人生,而当这两条线交会时,你会为它落泪,会永远记住这个动人的故事。 珍娜?布兰,《拯救我们的那些人》作者一翻开这本书,你不可能停得下来,书里的一景一物,各个角色内心的冲突与挣扎,没有一处能让你忘记……它是如此撼动人心,令人久久无法言语。 2008年“出版家周刊严选”精湛的说故事技巧,你不得不佩服!这部小说绝不是那种让你读过即忘的作品。你会为莎拉的遭遇落泪,为茱莉亚的勇气叫好,你也会庆幸自己生在这个年代。 《图书馆期刊》塔季雅娜捕捉到那个苦难时代里最幽微的一角,胜过任何关于集中营的史料传述……历史是死的,然而一个优秀作家的笔,却会让那些已沉默的人重新发声,让我们重返被追忆的年代…… 《南佛罗里达犹太教期刊》这本小说太厉害了!说服力十足,感染力十足! 葆拉?福克斯,《被借走的华服》作者这个故事让我心碎……先是这一段跟孩童有关的历史罪行,然后是那个法国家族的秘密,最后,是看着这些极力摆脱伤痛的人如何弥补已碎裂的情感……很棒的一部作品! 琳达?弗朗西斯?李,畅销书《初次登台》作者《莎拉的钥匙》写活了一段惨无人道的历史事件,但也藉由美国记者茱莉亚的角色,让我们看到一个人在即将一无所有时,仍能坚持实现自我的可贵勇气。这部小说将会永远在你的书架上占有一个位置。 瑞莎?米勒,《欢迎来到天堂高处》作者奇妙的经历!你不止在阅读一部小说,而是让它的情感与灵魂深深烙印在你的心底。 诺米?瑞根,《周末妻子》作者二战中纳粹曾做过的恶行,我们读太多也听太多了,但是,法国警察为了讨好纳粹而成为他们打手的丑行,却少有人知。《莎拉的钥匙》可贵之处不在于怒吼、控诉,而是一刀一斧细细挖凿战乱时代人性中仍然可能存在的温度,以及救赎的力量。 《纽约时报》畅销书如果你对阅读小说已处于“食之无味”的状态,《莎拉的钥匙》必然让你胃口全开!如果你对纳粹、集中营、婚姻、女性成长等议题都没兴趣,这部小说绝对让你改观!它太精采了! 法国《ELLE》杂志《莎拉的钥匙》全然展现出文学作品的力量!它没有控诉、没有渲染,只靠三百多页的故事,便让我们见到大时代的身不由己和苦痛,也让我们深刻感受到现代人在婚姻泥淖中的矛盾与挣扎……你必然为它震撼! 法国《费加洛报》一部奇特的小说,颠覆你的阅读经验,永远在你以为有所掌握时,出现意外,让你措手不及……不到最后一页,你不会知道莎拉的那把钥匙将把你带往何处。 法国《快讯》正文 国外读者评论国外读者评论我感到相当哀伤,因为我彻底迷失在莎拉的忧伤里;我也感到相当庆幸,因为我活在这个时代。 雷米亚书架很久没有读到这么过瘾的小说!读到最后一页时,你竟然会感到愁怅,心情低落极了,因为这么好看的小说就要结束了! 追书人大多数以二战为背景的小说总让人生厌,然而《莎拉的钥匙》是部相当特别的作品,它不太历史,也没有泪眼斑斑的泣诉,反而让你像在读自己所熟识的朋友与生活的故事。虽然悲伤,但你会看到希望。 网络社团“周六读书会”我对美国女记者茱莉亚的部分特别有感觉,因为我也拥有一段异国婚姻,也同样面临孩子去留的问题……塔季雅娜写得相当深入,有好几个场景我几乎哭了,我真的理解她的处境……我强力推荐所有处于婚姻危机的女性读者都来读这本小说! 孩子快飞正文 《莎拉的钥匙》(1)一九四二年七月,巴黎女孩最先听到捶门声,她的房间离门厅最近。她睡意蒙眬,刚开始还以为是父亲从藏身的地窖上来了,忘了带钥匙。起初他轻轻地敲门,但没人听见,于是他变得不耐烦了。接着,门口的人说话了,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显得响亮、粗暴——根本不是父亲。“警察!开门!快!”捶门声再次响起,这次更响了,在她骨髓中惊起阵阵战栗。睡在旁边床上的弟弟受到了惊吓。“警察!开门!开门!”现在才几点啊?她透过窗帘看看外面的天色,一片漆黑。她有些害怕,想起了最近偶然听到的父母的悄声谈话,当时已是深夜,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起居室门前,偷听他们的谈话,还透过门上细小的裂缝往里看。父亲很紧张,声音有些发抖,母亲则一脸焦虑。两人说的是家乡话,女孩虽然说得不流利,但能听懂。父亲轻声说,今后的日子将更加难过,我们要勇敢,要非常小心。他的话中有一些奇怪的字眼,比如“营”、“搜捕,大搜捕”、“凌晨抓捕”,女孩不清楚这些词语的具体含义。父亲把声音压得很低,说只是男人们有危险,女人和孩子都没事,他每天晚上要藏到地窖里去。早晨父亲向女孩解释了一番,说这段时间他睡楼下更安全些,直到“情势变安全为止”。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势”?女孩心想。什么是“安全”?情势能回到“安全”状态吗?好几次她都想问问父亲,“营”和“搜捕”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愿承认自己偷听了父母的谈话,所以没敢问。“开门!警察!”警察发现地窖里的父亲了吗,她心想,所以他们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要把父亲带出城,带到那些遥远的、父母深夜谈话中提到的“营”里去吗?女孩光着脚悄悄跑向门厅尽头母亲的房间。她的手刚碰到母亲的肩膀,母亲就醒了。“妈妈,是警察,”女孩低声说,“他们在捶门。” 母亲掀开床单,起身下床,一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她看上去太疲惫,太苍老了,根本不像才三十来岁的人,女孩心想。“他们来抓爸爸吗?”女孩抓住母亲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他们是来抓他的吗?”正文 《莎拉的钥匙》(2)母亲没有回答。外面再次传来催促声。母亲在睡衣外面迅速套了一件晨衣,牵着女儿的手走向大门。她的手湿热湿热的,像婴儿的手,女孩心里想。“谁呀?”母亲拉开门闩之前怯怯地问。一个男人大声叫出了她的名字。“是的,先生,是我。”她答道,口音很重,甚至有些刺耳。“把门打开,快点,警察。”母亲一手抚胸。女孩发觉她的脸色白得吓人,仿佛魂魄已经出窍,人被冻僵了一样,连脚也挪不动了。女孩从未见过母亲的脸上有如此惊恐的神色,她感觉痛苦不堪,口舌发干。外面的人再次捶门,母亲笨拙地打开了门。女孩后退了几步,以为会看到青灰色的警察制服。两个男人立在门前,一个是警察,身披齐膝长的深蓝色披肩,头戴高高的圆形军帽;另一个穿了件米色雨衣,手里拿着名单。他再一次叫了母亲的名字,然后又叫了父亲的名字,一口纯正的法语。哦,我们没事,女孩心想,如果他们是法国人,不是德国人,我们就不会有危险。如果他们是法国人,他们就不会伤害我们。母亲把女儿紧紧地拉到身边。隔着母亲的晨衣,女孩能感觉到母亲剧烈的心跳。她想把母亲推开。她想让母亲把身体站直了,勇敢地看着他们,不要畏缩,心不要像吓坏了的动物一样怦怦乱跳。她希望母亲勇敢一些。“我丈夫不……不在,”母亲有些结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知道。” 穿米色雨衣的那个男人从她们身边挤进了屋。“动作快点,女士,你们只有十分钟。多带点衣服,要去外面住一段时间。”母亲没动,她看着那个警察。警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脸朝外,似乎事不关己,甚至觉得有些无聊。母亲拉着他深蓝色制服的袖子。“先生,求求你……”她刚开口。警察转身把她的手拨开,眼里是冷酷、漠然的神色。“听见了吗?你们要跟我们走,还有你的女儿。赶紧照办。”正文 《莎拉的钥匙》(3)母亲抽噎了起来,开始时声音较小,后来渐渐地响了。女孩看着她,怔住了。出生至今的十年中,她从未见过母亲哭泣。看着泪水顺着母亲惨白脸上的皱纹往下滚落,她惊呆了。她想叫母亲不要哭了,看到母亲在这些陌生男人面前哭泣,她感到羞愧难当。那两个男人根本不理睬母亲的眼泪,只是催促她动作快点,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卧室里,男孩还在睡梦中。“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呀?”母亲恳求道,“我女儿是法国人,在巴黎出生,为什么也要带走她?你们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两个男人没多说什么,只是步步逼近,阴险地看着她。母亲吓得脸色煞白,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下子瘫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她直起身子,转身对着女孩,声音细若游丝,脸上的表情木然如面具。“去叫弟弟起来,两个人都穿好衣服,再带上点衣服。现在就去!快点!快去!”女孩的弟弟透过门缝看到了那两个男人,吓得不敢出声。他看到衣衫凌乱的母亲一边抽噎着一边收拾行李。他鼓起了一个四岁男孩身上全部的勇气,拒绝离开。女孩连哄带骗,可他完全不听。男孩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女孩脱下睡衣,匆匆换上了棉质上衣和裙子,套上了鞋,男孩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们听到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了哭声。男孩轻声说:“我要去我们的秘密基地。”“不行!”她极力反对,“你得和我们一起走,一定要!” 她一把抓住他,但他身子一扭挣脱了,转身钻进了隐藏在他们房间墙后又长又深的橱柜。他们经常一起躲在里面玩捉迷藏,还把自己锁起来,就好像是他们自己的小屋。爸爸妈妈一直假装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壁橱,他们会清晰、响亮地叫姐弟俩的名字。“孩子们躲哪儿去了呢?真奇怪,刚才还在这儿的!”她和弟弟则开心地咯咯直笑。他们在“秘密基地”里放了一个手电筒、几个垫子、一些玩具、几本书和一大瓶水,妈妈每天都会把水瓶灌满。弟弟还不会看书,女孩就把《好一个小魔鬼》大声读给他听。他非常喜欢孤儿查尔斯和可怕的麦克米西太太之间的故事,查尔斯对残忍的麦克米西太太的报复让弟弟非常开心。女孩一遍又一遍地给弟弟读这个故事。正文 《莎拉的钥匙》(4)女孩感觉到弟弟在黑暗的藏身处看她。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心爱的泰迪熊,不再感到害怕了。不管怎么说,他藏在那里也许是安全的,而且有水喝,有手电筒用。他还可以看瑟居伯爵夫人作品中的插图。他最喜欢看的插图是查尔斯的复仇故事。或许她现在应该让他留在里面。那两个男人永远也找不到他。当天晚些时候他们就可以回来,到时候她再叫他出来。而且,如果爸爸——当时还藏在地窖里——出来,也知道弟弟藏在哪里。“你在里面害怕吗?”她趁外面那两个男人大声催促时轻声问。“不,”他答道,“我不害怕。把我锁起来,他们就找不到我了。”她关上了橱柜门,男孩苍白的小脸消失在门后。她转动钥匙把门锁上,然后将钥匙塞进口袋。锁隐藏在一个貌似电灯开关的旋转装置下面,墙上镶着一块块的板子,根本看不出那里还有个壁橱。没错,他在里面会很安全的,她很肯定。女孩将手掌贴在木质镶板上,嘴里轻声叫着弟弟的名字。“过一会儿我就回来找你。我保证。”穿米色雨衣的男人又看了一眼手中的名单。“等一等,”他说,“还有一个小孩,一个小男孩。”他说出了小男孩的名字。女孩的心咯噔一下。母亲瞟了女儿一眼,女孩迅速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那两个男人没有发现。“小男孩在哪里?”那个男人质问道。女孩绞着双手,上前一步。“先生,我弟弟不在家。”她用一口纯正的法语说道,“月初的时候和朋友一起走了,去乡下了。”穿雨衣的男人看了看她,若有所思,然后快速扭头朝向那个警察。“进去搜一搜,赶紧,或许她父亲也在里面藏着呢!”胖警察逐个房间搜查,笨拙地打开房门,查看床下和橱柜。正文 《莎拉的钥匙》(5)警察翻箱倒柜地搜查公寓时,另一个男人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背对母女时,女孩快速掏出钥匙给妈妈看,并用口型告诉她爸爸会上来找弟弟的,爸爸待会儿就来!母亲点点头,好像在说,好的,我知道他在哪里了。但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比画了一个钥匙的手势,好像在问,你要把钥匙放在哪里?你爸爸怎么能找到?那个男人突然转过身来,母亲噤若寒蝉,女孩也吓得发抖。他盯着她们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关上了窗户。母亲说:“请别关,屋里太热了。”那个男人笑了,女孩从没见过这么丑陋的笑容。他说:“女士,我们还是关起来吧。今天早上有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孩子从窗户里扔了出去,然后自己也跳了下去。我们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了。”母亲没再说什么,她已经因恐惧而变得有些麻木了。女孩怒视着那个男人,她恨他,恨之入骨。她憎恨他红润的脸颊、油光光的嘴唇,憎恨他冰冷、呆板的眼神和他站在那里的姿势。他两腿叉开,头上的毛毡帽向前斜着,肥硕的双手反扣在背后。她恨他恨到了极点,她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这种恨远远超过了她对学校里那个坏男孩丹尼尔的恨。丹尼尔曾低声在她耳旁说她父母的坏话,说他们的口音难听得要命。她听见那个笨拙的警察还在搜查。他不会发现弟弟的。那个橱柜隐藏得太好了。小男孩会安全的。他们永远都不会发现他,永远不会。那个警察回来了,耸耸肩,摇摇头说:“里面没人。”穿雨衣的男人推着母亲走出门口,向她索要公寓的钥匙。母亲静静地交了出去。他们沿着楼梯鱼贯而下。母亲扛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所以队伍行进缓慢。女孩脑子里飞速地转着:怎样才能把钥匙给父亲呢?她该把钥匙留在哪里?留给门房?这时候她醒了吗?奇怪,门房已经醒了并等在门后。女孩发现她脸上有一种古里古怪、幸灾乐祸的表情。女孩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为什么她只看那两个男人而不看她母亲和她,仿佛不想看见她们俩,仿佛从未见过她们俩,而她母亲对那个女人一直很好,还经常帮忙照看她的孩子小苏珊妮。小苏姗妮患有胃痛病,经常哭闹个不停,母亲很有耐心,总是不停地用家乡话唱歌给她听。小苏姗妮很爱听,听着听着就安静地睡着了。“你知道这家的父亲和儿子去哪里了吗?”警察把钥匙交给门房时问道。门房耸了耸肩,仍旧没有看女孩和她母亲。她麻利地把钥匙放入口袋,仿佛期盼已久。女孩看了心生厌恶。正文 《莎拉的钥匙》(6)她回答道:“没有。近来我很少见到这家的男人和小孩,也许他和小男孩藏了起来。你们可以去地下室或顶楼的收发室找找,我可以带你们去。”婴儿床里的小孩开始呜咽,门房扭头去看。穿雨衣的男人说:“我们没时间了,必须走了。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再回来的。”门房走过去抱起号啕大哭的婴儿,把她搂在胸前。她说她知道隔壁楼里还有几家,还说出了他们的姓名。女孩觉得她说话的时候一脸厌恶,就像是在骂人,骂的还是那种不堪入耳的脏话。出了楼,女孩看见一位邻居穿着睡衣斜靠在窗台上。他是个好人,是位音乐教师,会拉小提琴,她很喜欢听他拉小提琴。他经常隔着院子为她和弟弟演奏,演奏《在亚维侬桥上》和《空濛潋滟泉》之类的法国老歌以及她父母国家的歌曲。她父母经常伴着这些歌曲欢快地跳舞,她母亲跳得连拖鞋都滑到了房间的另一边。父亲带着母亲不停地旋转,转啊转,直到头晕了才停下来。“你们干什么?你们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他大声地喊道。他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盖过了婴儿的哭声。穿雨衣的人没有应答。“你们不能这么做,”那位邻居说,“他们都是诚实、善良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做!” 听到他的声音,一些人家的百叶窗开了,一张张脸从窗帘后面往外探视。但是,女孩注意到没有人有其他行动,没有人吭声,他们只是看着。母亲突然停了下来,抽泣着,背部剧烈地抖动着。那两个男人推着她向前走。邻居们默默地看着,连音乐老师也沉默了。母亲突然转过身,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她叫喊着丈夫的名字,连喊三次。那些人抓住她的胳膊粗鲁地摇晃,她手中的包袱和袋子掉在了地上。女孩试图阻止他们,但被推到一边。一位男子出现在楼道口,身材瘦削,衣服皱巴巴的,下巴上胡子拉碴,疲倦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挺直脊背,穿过院子来到那两个男人面前,告诉了他们自己的身份。他的口音和那个女人一样,也很重。“把我和我的家人一起带走吧。”他说。女孩和父亲十指交叉,握在一起。正文 《莎拉的钥匙》(7)这下安全了,她心想,有父母在,这下安全了。要不了多长时间的,面前这位是法国警察,不是德国警察,没有人会伤害他们。他们很快就会回到公寓,妈妈要准备早餐,弟弟会从躲藏的地方出来,爸爸去马路尽头的货栈上班。他是工长,要领着他的工友做皮带、皮包和钱包。一切都会恢复以前的样子。生活会很快回到安全状态,很快。走出院子,天色已亮,狭窄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女孩扭转头,再次看了看她家的那幢楼,看了看窗户里那些沉默的面孔和哄小苏珊妮的门房。音乐教师抬起手,缓慢地朝她挥手告别。她微笑着向他挥挥手。没事的,她会很快回来,他们都会很快回来。但他似乎受到了很大打击。他的脸上默默地流着泪水,无助和羞愧的泪水,但女孩还不明白为什么。女孩紧紧跟在父母身旁。他们沿着她平常走的那条街道一直往前,穿米色雨衣的男子不断催促他们加快速度。她心想,这是去哪儿呀?干吗这样急匆匆的?他们被带进一个很大的汽车修理厂,女孩认得前面的那条路,离她家不远,离她父亲工作的地方也不远。修理厂内,男人们身上的蓝色工装油迹斑斑。因长时间埋头修理发动机,他们的腰弯曲了。他们默默地看着女孩一行,没人说话。紧接着,女孩看见修理厂里已经站了一大群人,他们脚边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包袱和篮子。她注意到大多数人是妇女和儿童。其中几位她认识,但没有人敢挥手示意或打招呼。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点名。叫到她家的时候,父亲举手应答了。女孩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同校的一个男孩里昂,他看上去又累又怕。女孩冲他笑笑,想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们很快就能回家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回家了。里昂直直地看着她,似乎觉得她精神有些不正常。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脸颊微红。也许她搞错了,她的心怦怦直跳,也许事情不像她想的那样。她觉得自己天真、愚蠢、幼稚。正文 《莎拉的钥匙》(8)父亲弯下腰,没刮胡子的下巴蹭得她耳朵直痒痒。他叫着女儿的名字,问她弟弟在哪儿。她掏出钥匙给父亲看,并小声地告诉他弟弟在秘密橱柜里躲着,很安全,心里还颇为自己感到自豪。父亲的眼睛瞪大了,神情古怪,把她的胳膊抓得紧紧的。她说不要紧,他不会有事的。那个橱柜很深,里面有足够的空气可以呼吸,还有水、手电筒。他不会有事的,爸爸。你不懂,父亲说,你不懂。令她惊讶的是,她看见父亲的眼眶里有了泪水。她拉了拉父亲的袖子,她受不了父亲在她面前哭。“爸爸,”她问,“我们快回家了,对吗?他们点完名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是吗?” 父亲擦掉泪水,低头看着她。他悲伤、难过的眼神让小女孩不敢正视。“不,”他说,“我们回不了家了。他们不会让我们回去的。”恐怖的寒意慢慢爬遍了女孩全身。她又一次想起了无意中听到的父母的深夜交谈,想起了她从门后看到的父母的表情——害怕,痛苦。“你是什么意思,爸爸?我们这是去哪儿?为什么回不了家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后面的话她几乎是尖叫出来的。父亲低头看着她,嘴里柔声叫着她的名字。他的眼睛还湿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他的手摩挲着女孩的颈背。“勇敢些,宝贝儿。勇敢一点儿,拿出你所有的勇气。” 她没哭。她感到万分恐惧。吞噬一切的恐惧,如同巨大的吸尘器,把她其他的情感都吸走了。“但是我向他保证会回去的,爸爸,我向他保证过的。” 女孩看到父亲的泪水又流出来了,他没有听她说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哀伤和恐惧之中。他们被赶到了修理厂外。街道上空无一人,人行道边上却停满了公交车。很普通的公交车,女孩和母亲、弟弟平时在市里乘的那种,绿白相间,车厢后端有个平台。他们被命令上车,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上了车。女孩四处张望,寻找穿青灰色制服的人,竖起耳朵搜寻那简洁、喉音较重的语言,一种她已开始惧怕的语言,而这些代表的是警察,法国警察。正文 《莎拉的钥匙》(9)透过公交车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她认出了其中一个,她放学回家时经常帮助她过马路的那个红头发的年轻警察。她拍打玻璃窗,想引起他的注意。他看到女孩时,却马上移开了视线。他似乎有些尴尬,有些生气,女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们被赶上车时,一位男子表示了抗议,却遭到警察粗暴的推搡。一位警察还大声叫喊着,如果有人企图逃跑,他就开枪。女孩木然地看着建筑物和树木从旁边晃过。她脑子里只有弟弟,藏在家里空荡荡的橱柜里的弟弟在等着她回去。她脑子里只有弟弟。汽车驶过了一座桥,她看见了波光粼粼的塞纳河。他们这是去哪里呀?父亲不知道。没人知道。每个人都惊恐不安。一声惊雷突然炸响,大家被吓得心惊肉跳。大雨瓢泼而下,汽车不得不停下来。女孩听到雨点噼噼啪啪地敲打着车顶。雨很快停了,汽车重新上路,车轮轧在亮闪闪的鹅卵石上,吱吱作响。太阳也出来了。汽车终于停了,大家扛着包、拎着皮箱,抱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下了车。女孩不认识这条街道,她没来过这里。在路的尽头,她看见了高高耸起的地铁站。他们被带到了一幢巨大的灰色建筑物前,上面有黑色的大字,但她没认出来。她看到整条街上到处都是一家一家和她家一样的人,从公交车上下来,被警察呵斥着。仍旧是法国警察。她紧抓着父亲的手,被推搡进一个有屋顶的巨大竞技场。场地中央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已聚集了不少人。看台上硬硬的铁质座位上也坐着人。总共有多少人?她不知道。成百上千吧,还在不断地拥进来。女孩抬头仰望巨大的圆形蓝色天窗,阳光无情地倾泻而入。父亲给一家三口找了个地方坐。女孩看着涓涓人流注入进来,人群渐渐膨胀,嘈杂声越来越大。数千人的声音,小孩抽抽搭搭的呜咽,女人痛苦的抱怨汇成的嗡嗡的声浪不绝于耳。太阳越升越高,场地内热得让人受不了,同时也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空间越来越少,大家彼此紧贴着挤在一起。她注视着眼前的男男女女和孩子,他们全是痛苦的表情、惊恐的眼神。“爸爸,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她问。“宝贝儿,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正文 《莎拉的钥匙》(10)她摸着缝在衬衣胸前的黄色星星。“因为这个,对吗?”她说,“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她父亲笑了,微笑中透出悲伤和可怜。“是的,”他说,“就因为那个。”女孩皱起眉头。“这不公平,爸爸。”她轻声叫道,“这不公平。”父亲把她搂进怀里,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是的,亲爱的宝贝儿,你说得对,这不公平。” 女孩挨着父亲坐下,把脸颊贴在父亲胸前的星星上。大约一个月前,母亲给她所有的衣服都缝上了星星,除了弟弟的,家里所有人的衣服上都缝了。在那之前,他们的身份证被印上了“犹太人”或者“犹太女”的字样。从那时起,突然之间很多事情都不允许他们做了——不准去公园里游玩,不准骑自行车,不准去看电影和看戏,不准去饭店,不准去游泳池游泳,不准去图书馆借书,等等。她看到到处都有“犹太人禁止入内”的牌子。她父亲工作的厂房门上挂着一张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犹太人公司”。妈妈下午四点以后才能去买东西,因为实行限量配给制,那段时间商店里几乎不剩什么了。乘坐地铁时他们只能坐最后一节车厢。他们必须在宵禁之前赶回家,天不亮不准出门。他们还能做点什么呢?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她心想。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们要受到这样的待遇?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一时间,似乎没人能向她解释清楚。这一天过得很慢,无休无止,不堪忍受。女孩蜷缩在母亲身旁,看着周围的家庭渐渐失去平静。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又闷热得让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絮状粉尘,刺得女孩的眼睛和喉咙发痛。赛场大门紧闭着,沿墙站着很多警察。他们脸色阴沉,手放在枪上,无声地散发着凶险。没地方可去,没有事情可做,只能枯坐原地,等着。等什么呢?什么样的事情将降临到他们身上?降临到她的家人和这一大群人身上?一番辛苦之后,她和父亲在赛场的另一端找到了盥洗室。刚一走近,一股难以想象的恶臭扑鼻而来。厕所太少,不够这么多人用,这里很快就乱套了。女孩只得蹲在墙边解决。她用手捂着嘴,竭力抑制呕吐的冲动。人们一脸羞涩,或沮丧,或羞愧,藏头缩脑如动物般在附近随地大小便。她看到一位仪态高雅的老妇人躲在丈夫外套下面方便。另一个女人战战兢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紧紧地捂住嘴和鼻子,不住地摇头。女孩跟着父亲穿过人群,向着母亲的方位走去。他们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行。赛场地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地上到处是包袱、袋子、床垫和婴儿床。她心想,这有多少人啊,这儿到底有多少人啊?孩子们在过道上跑,浑身湿湿的,脏兮兮的,大声喊着要喝水。一位孕妇又热又渴,快要昏倒了,撕心裂肺地尖叫着要死了,她快要死了。一个老头突然栽倒在肮脏不堪的地面上,脸色发青,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没有人过去扶他一把。正文 《莎拉的钥匙》(11)女孩挨着母亲坐了下来。母亲已经平静下来,但基本不开口说话。女孩拿起她的手在自己的手里揉搓着,母亲没有任何反应。父亲起身向警察给妻子和女儿讨水喝。警察的回答很干脆,现在没有水。父亲说这样实在太可恶,不能像狗一样对待他们。警察转过身,不答理父亲了。女孩又看见里昂了,那个她在修理厂里见到的男孩。他在人群中穿梭,不住地往大门那边看。她发现男孩的衣服上没有黄星星了,被扯掉了。她站了起来,朝他走去。他的脸很脏,左脸颊上有一块淤青,锁骨上也有一块。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一样,疲惫不堪,消瘦憔悴。“我要从这儿溜出去,”他悄声说,“我父母告诉我的,就现在。” “但是怎么出去?”她说,“警察不会让你出去的。” 男孩看看她。他和女孩一样大,十岁,但看上去成熟许多,脸上已经没有丁点的孩子气了。“会有办法的,”他说,“我父母叫我想办法逃出去。他们把我的星星扯掉了,这是唯一的出路,否则就完蛋了。我们全都会完蛋。”恐惧的寒意再次侵袭她。完蛋?真的吗?这次大家真的完了吗?他定定地看着女孩,眼神里有一些不屑。“你不相信我的话对吗?你应该跟我一起走。把星星扯掉,现在就跟我走。我们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会照顾你的。我知道该做什么。”她想到了壁橱里的弟弟,又摸了摸口袋里光滑的钥匙。她可以和这个伶俐、聪明的男孩一起走,可以救弟弟和她自己。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太小,太脆弱,根本无法一个人完成这么大的事情。她太害怕了。而且,她的父母……她的母亲,她的父亲……他们将遭遇什么样的事情?男孩说的是真的吗?她能信任他吗?男孩抓住了她的手臂,感觉到了她的勉强。“跟我走吧。”男孩劝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喃喃地说。他退开了。“我打定主意了。现在就走,再见。”正文 《莎拉的钥匙》(12)女孩看着他朝大门挤去。警察正在放更多的人进来——拄着拐棍、坐着轮椅的老人,无数呜呜哭泣的孩子和眼泪涟涟的妇女。她看见里昂挤过了人群,正在等待适当的时机。此时,一个警察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扔了回来。里昂轻盈、敏捷地站了起来,又一点一点朝大门挤去,就像游泳者灵巧地搏击着洋流。女孩被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一群母亲拥向门口,愤怒地要求警察给孩子们弄些水喝。警察一时不知所措。女孩看见里昂轻而易举地溜出了混乱的人群,闪电般窜了出去,不见了踪影。女孩回到了父母身边。夜色慢慢降临,跟随夜色一起来临的还有女孩的绝望,以及和她一起被关在这里的成千上万人的绝望,铺天盖地,难以抑制。她从心底生出一阵恐慌。她想闭上眼睛,捂住鼻子,塞住耳朵,不去看那脏兮兮的场景,不去闻那臭烘烘的气味,不去听大人、小孩的哭泣、呻吟和痛苦的号叫。但是,这很难做到。她只有眼巴巴地看着,无助地、默默地看着。距离天窗不远的高处看台上零散地坐了几小撮人,那里突然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叫,一团衣服从看台上快速坠落,砰的一声摔在赛场坚硬的地面上,接着她听到了人们抽气的声音。“爸爸,怎么啦?”她问道。父亲想扳过她的头不让她看。“没什么,亲爱的,没什么。一些衣服从上面掉下来了。”但女孩已经看到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一个年轻妇女,和她母亲差不多年龄,还有一个小孩。那个女人紧紧抱着孩子从最高的栏杆处跳了下来。从女孩坐着的地方看去,妇女的尸体一片狼藉,小孩的头颅血淋淋的,就像熟透的西红柿被切开了一样。女孩低下头,失声痛哭。正文 《莎拉的钥匙》(13)不理睬身边场景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头埋进曲起的两个膝盖之间,再用手把耳朵捂住。她把脸贴在腿上,来回晃动着身子。想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吧,想想自己喜欢的事情,想想那些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情,想想那些特殊时刻、神奇时刻。想想母亲带她去剪头发的情景吧。每个人都对她一头浓密的蜜色头发赞不绝口。以后你会为自己的头发感到骄傲的,我的小乖乖。想想父亲在货栈的皮革上舞动的双手吧,强壮而利索,令她赞叹不已。还有她十岁的生日礼物,那块新表。装表的蓝色盒子非常漂亮,表带是父亲亲手为她做的,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醉人气味,还有手表规律的滴答声,让她兴奋不已。那时候她太自豪了。母亲不让她把表带去学校,怕把表摔坏或弄丢了。只有她的好友阿梅勒见过那块表,她羡慕万分。阿梅勒现在在哪里?她家离得不远,两人上同一所学校。学校一放假阿梅勒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和父母去了南方某个地方。曾经给她来过一封信,然后就再无音信了。阿梅勒个子娇小,红头发,非常聪明。她会背乘法表,甚至连最复杂的语法也学得很好。阿梅勒从不害怕,女孩对此很是钦佩。上课中途突然拉响的警报,尖厉如激怒的群狼在号叫,把班上的每个人都吓得跳了起来,但她镇定自若,毫不慌张,拉着女孩的手跑进学校阴暗发霉的地下室里,丝毫不受其他孩子惊慌失措的窃窃私语和迪克索小姐颤抖的指令的影响。他们挤在一起,肩并肩躲在潮湿的地下室里,一张张小脸在摇曳的烛光中苍白如纸。几个小时里,飞机在头顶轰鸣,迪克索小姐给大家读让·德·拉封丹或者莫里哀的作品,努力不让自己的手发抖。看着迪克索小姐的手,阿梅勒就会咯咯地笑着说:“看,她害怕了,快读不下去了。”这时候女孩总会看着阿梅勒好奇地小声问:“你不害怕吗?一点儿也不害怕?”她骄傲地摇摇亮亮的红色鬈发。“不,我不害怕,我不会害怕。”有时候,爆炸的震荡渗入地下,迪克索小姐的声音变得抖抖颤颤,不再往下读了。阿梅勒会紧紧抓住女孩的手臂。她想念阿梅勒,希望阿梅勒现在就在旁边,抓住她的手告诉她不用害怕。她想念阿梅勒脸上的雀斑,想念她那双调皮的绿眼睛和她豪放的大笑。想想自己喜爱的事情吧,想想那些快乐的事情。正文 《莎拉的钥匙》(14)去年夏天——或者是两年前的夏天,她记不清了——父亲带着一家人去乡下一条小河边住了几天。她不太记得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了,但是河水柔柔滑滑地淌过她的肌肤,真是妙不可言。父亲试着教她学游泳,几天后,她可以用难看的狗刨式游泳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弟弟在河边嬉戏,也开心坏了。那时他还小,刚刚学会走路。他在河边泥泞里跑着、跌倒,女孩跟在他后面跑了一天。父亲和母亲看上去非常安详、年轻,母亲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爱意浓浓。她还记得河边的那家小旅馆。他们在凉爽的树荫底下享受简单、鲜嫩的菜肴。女店主人叫她到柜台后面帮忙,递咖啡给客人。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很是自豪。后来她把咖啡杯掉到了别人的脚上,自豪感烟消云散,可女店主毫无责备之意。女孩抬起头,看见母亲在和年轻女人伊娃交谈。伊娃住在她家附近,有四个调皮捣蛋的儿子,女孩不大喜欢他们。伊娃的脸色和母亲一样,又憔悴又苍老。她觉得奇怪,她们怎么会一夜之间老了这么多。伊娃也是波兰人,和母亲一样,她的法语说得也不是很好,她在波兰也有家人——她的父母、姑婶和叔伯。女孩还记得不久前一天的悲痛情形,伊娃收到了一封波兰来的信,然后泪流满面地来到她家,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母亲千方百计安慰着伊娃,但女孩看得出来,母亲也同样悲伤。没有人愿意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仔细倾听了哭泣中断断续续的低声细语之后,女孩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波兰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许多家庭都被杀害了,房屋被烧毁,只留下一片废墟。她曾经问过父亲,她的外祖父母是否还安全地活着。她母亲的父母,他们的黑白照片放在她家客厅的大理石壁炉架上。父亲说他不知道。坏消息不断从波兰传来,但他没有告诉女孩那些坏消息的具体内容。女孩看着母亲和伊娃,心里想,父母什么事都不让她知道对吗,不应该让她知道那些令人揪心的坏消息吗?战争爆发以来,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父母不向她做任何解释,这样做对吗?就比如伊娃的丈夫去年消失后再也没回来这样的事。他去哪儿了?没人愿意告诉她。没人愿意解释。她讨厌被看成小孩子,讨厌别人在她进屋时压低说话的声音。正文 《莎拉的钥匙》(15)要是他们告诉她,告诉她他们知道的事情,她现在是否就不会这么难过?可怕的夜色中,女孩的眼睛熠熠发光。凌晨时分,那位孕妇分娩了,生下了一个没有气息的早产儿。女孩听到了产妇痛苦的尖叫,看着她泪如泉涌。她看见了死婴的头,血糊糊地出现在女人的两腿之间。她知道应该转过头去的,却又忍不住想看,既害怕又好奇。她看见了那个死婴,蜡白蜡白的,像一个缩水的玩具娃娃。死婴很快被裹进了一条脏脏的床单里。那位产妇一直在号啕大哭,没有人能让她安静下来。黎明时分,父亲从女孩的口袋里掏出了秘密壁橱的钥匙。他拿着钥匙向警察走去,挥舞着钥匙向警察解释具体的情形。女孩看得出,父亲极力保持着冷静,但他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告诉警察他必须回去把四岁的儿子接来。他会回来的,他发誓,接到儿子后直接回这里来。警察冲他大笑,不无挖苦地说:“可怜的家伙,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父亲让他跟着一起去,看着他去接。他就是去接儿子,马上就回来。警察命令他走开。父亲走了回来,肩膀耷拉着。他在哭。女孩从父亲颤抖的手中拿过钥匙,放回了自己的口袋。她在估算弟弟能坚持多久。他一定在等她。弟弟信任她,绝对信任。一想到弟弟在黑暗中等待她就心如刀割。他一定饿了,渴了。他的水可能已经喝光了,手电筒里的电池也可能没电了。但她觉得那儿的情况应该比这里好。任何地方都比这里好。这里简直就是地狱,臭气熏天,闷热无比,灰尘弥漫,大家都痛苦地尖叫着,死亡在慢慢靠近。她看看母亲,她独自蜷缩在那儿,几个小时一言不发,就那么蜷缩在那儿。她再看看父亲,他脸色憔悴,眼神空洞。她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看了看伊娃和她筋疲力尽、可怜兮兮的儿子们,看了看那些她不认识的人。他们跟她一样,胸前戴着黄色星星。还有成千的孩童,他们到处乱跑,饿得发慌,渴得冒烟。年纪小一点的孩子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是一种奇怪的游戏,只是这种游戏持续的时间太长了,他们想回家了,想他们的床了,想他们的泰迪熊了。她把尖尖的下巴靠在膝盖上,她想休息一下。太阳越升越高,室内又开始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新的一天。她很虚弱,很疲惫,喉咙里焦干焦干的,胃也痛,胃里太空了。正文 《莎拉的钥匙》(16)过了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梦见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她的小屋,窗外就是街道;她家的客厅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在壁炉上和波兰籍外祖父母的照片上投下各种图案。小提琴老师在绿树成荫的小院对面弹奏。“在阿维尼翁桥上,人们在跳舞,人们在跳舞,在阿维尼翁桥上跳着圆圈舞。”母亲一边做饭,一边跟着琴声唱。“绅士们时而左转,时而右转。”弟弟在过道的尽头玩他的红色小火车,火车在黑色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淑女们时而左转,时而右转。”她能闻到她家的味道,有烛蜡的气味和各种调味料的香味,还有厨房里正在烹制的各种香喷喷的食物的香气。她还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在读东西给母亲听。他们一家很安全,很幸福。她感到一只凉凉的手放在自己的前额上,睁开眼睛一看,是位年轻女性,她戴的蓝色口罩上有个十字。她对女孩笑笑,递给她一杯水。女孩接过水一饮而尽。护士还给了她一块薄纸般的饼干和几块罐头鱼。“你要勇敢些。”年轻的护士小声说。但是,女孩看见她跟父亲一样,眼里含着泪水。“我想出去。”女孩低声说。她想回到梦里,回到她刚才感受到的舒适和安全中去。护士点点头笑了,笑得有些凄伤。“我知道。但我帮不了你,很抱歉。” 她站了起来,朝另一家走去。女孩拽住了她的衣袖。“请问,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 护士摇摇头,轻柔地抚摩着女孩的脸颊。过了一会儿,她向另一家走去。女孩觉得自己要疯了。她想大声尖叫,想踢人,想叫喊。她想离开这个可怕的、丑陋的地方。她想回家,想回到黄色星星出现之前的日子,回到警察来敲她家大门之前的日子。为什么她的生活会变成这样?她做错了什么,还是她父母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犹太人就这么可恶吗?犹太人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她还记得第一天戴着星星去学校的情景。她一进到班里,每个人都盯着她看。她胸口的黄色星星有父亲手掌那么大。她看到班里的其他几个同学也戴着这样的星星,阿梅勒也有,这让她觉得好受了一些。正文 《莎拉的钥匙》(17)课间休息时,所有戴星星的女孩聚在一起。其他学生都对她们指指点点,那些学生以前都是她们的朋友。迪克索小姐强调过,星星不应该带来变化,所有同学,无论有星星的还是没有星星的,都应得到相同的对待。但是,迪克索小姐的话没起任何作用。从那天起,大多数女孩都不和戴星星的女孩说话了,更糟糕的是,还用轻蔑的眼神看她们。这种轻蔑让她无法忍受。还有,那个叫丹尼尔的男孩在学校前面的大街上对她和阿梅勒小声说,扭曲的嘴角透着残忍:“你们的父母是肮脏的犹太人,你们是肮脏的犹太人。”为什么肮脏?做犹太人很肮脏吗?这让她觉得羞耻和悲伤,差点哭了出来。阿梅勒什么也没有说,她紧咬双唇,咬得血都流出来了。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阿梅勒害怕。女孩想扯掉星星,她告诉父母不想戴着星星去上学了。但母亲说不行,说她应该感到骄傲,应该为自己的星星感到骄傲。弟弟还为此吵闹,他也想要星星。母亲耐心地解释,他还不到六岁,还得再等上几年,弟弟为此哭闹了一个下午。她想起了黑暗中的弟弟,在深深的壁橱里的弟弟。她想把他滚烫的小身子抱在怀里,吻他金黄的鬈发,胖胖的脖子。她的手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钥匙。“我不管别人说什么,”她小声告诉自己,“我会想办法回去救他的。我要想办法出去。”他们来这里多长时间了?女孩不记得了。她变得迟钝、麻木了,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有一阵子她病了,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疼得直哼哼。她感到父亲把手放在她额头上,不停地安慰她。她满脑子都是弟弟,挡也挡不住。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发疯似的亲吻着,就好像在亲吻弟弟那胖嘟嘟的小脸蛋和卷曲的头发。过去的几天里已经死了好几个人,女孩一一看在眼里。她还看到男男女女被令人窒息的恶臭与闷热逼疯,被警察打倒并绑到担架上,还有人心脏病发作,有人自杀,有人发高烧。女孩目睹了尸体被清理出去的情形。她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母亲变成了一个温驯的小动物,也不说话,只默默地淌眼泪和不停地祷告。正文 《莎拉的钥匙》(18)一天清晨,扬声器传出生硬的命令,让他们带好自己的物品到大门口集合。全场一片寂静。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头昏沉沉的,四肢酸软无力,几乎承载不了自己的体重。她帮着父亲把母亲搀扶起来,拿起他们的包裹,跟着人群慢慢向门口走去。女孩发现,每一个人都步履蹒跚,神情痛苦,小孩都跟老人似的,佝偻着背,耷拉着头。女孩心想,这是要去哪里啊?她想问父亲,但看到父亲消瘦的脸紧绷着,他此刻是不会回答的。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吗?结束了吗?她能回家把弟弟放出来了吗?他们沿着狭窄的街道走着,警察不时地喝令大家动作快点。女孩看见陌生人从窗户里、阳台上、门口、人行道上盯着他们看。大多数人神色漠然,表情冷淡。他们袖手旁观,一言不发。他们并不在意,女孩心想,他们根本不在意我们这样的遭遇,不在意我们将被送往何方。有个男人还哈哈笑着朝他们指指点点。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小孩也在笑。为什么?女孩想,为什么呢?我们的样子很可笑吗,因为身上穿着臭烘烘皱巴巴的衣服?这是他们笑的理由吗?什么东西这么好笑?他们怎么笑得出来?他们怎么会这么冷酷?她想朝他们吐唾沫,想冲他们大叫。一位中年妇女横穿街道,飞快地往她手里塞了点东西。是一块软软的面包。那位妇女被警察吼开了,女孩只看到她匆匆地回到了街道的另一边。她对女孩说:“可怜的小姑娘,愿上帝慈悲吧。”女孩呆呆地想,上帝在做什么呢?上帝不要他们了吗?上帝在惩罚他们吗,因为某件她不知道的事情?她父母不信教,但女孩知道他们信上帝。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父母没有为她举行传统的宗教仪式,阿梅勒的父母则不同,他们为她举行了所有仪式。这就是他们被惩罚的原因吗?女孩心想,因为他们不虔诚。她把面包递给父亲,父亲让女儿吃。她一阵狼吞虎咽,速度飞快,差点被噎着。上次的那些城市公交车把他们带到了一个火车站,火车站的旁边有一条河,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站,以前她没来过这儿。十年里她基本没离开过巴黎。看见火车,她心里一阵恐慌。不行,她不能离开,她得留下,为了弟弟她得留下,她说好要回去救他的。她拉了拉父亲的衣袖,小声说了弟弟的名字。父亲低头看着她:“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无助地下了定论,“什么也做不了。” 她想起了逃走的那个聪明男孩,溜出去的那个,心中不由得升起一团怒火,父亲怎么这么软弱,这么没胆量?难道他不在意儿子的死活吗?不在意他小儿子的命运吗?他为什么没有勇气逃跑?他为什么只会站在那里,像绵羊一样被赶上火车?怎么就站在那里而不逃跑?为什么不跑回家,跑回弟弟身边,奔向自由?他为什么就不能从她那里拿了钥匙跑掉?正文 《莎拉的钥匙》(19)父亲看着她,她知道父亲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镇定地告诉女儿他们三个处在极度危险之中,他不知道他们会被带到哪儿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如果现在企图逃跑,肯定会送命,会在她和她母亲的面前被当场击毙。如果那样,一家人真的就全完了,她和母亲就无依无靠了,他得跟她们在一起,他要保护她们。女孩静静地听着,父亲还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他此时的语气就是女孩以前无意间听到的那些焦虑的深夜密谈时的语气。她试着理解父亲,尽量不让内心的痛苦表现在脸上,但是弟弟……这都是她的错,是她让弟弟待在橱柜里的,都是她的错,不然的话他现在就和他们在一起了。要不是她的话,弟弟本可以在这儿的,抓着她的手,和他们在一起。她哭了,滚烫的泪水漫出眼眶,滑落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