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第二天早晨,正当赫邱里.白罗要离开酒店向镇上走去时,希蒙·道尔朝他走了过来。 “早安,白罗先生。” “早安,道尔先生。” “你要到市镇去?我跟你一道去,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我高兴还来不及哩。” 他俩相倍而行,通过酒店大门,转进荫凉的花园。希蒙摘下烟斗,说:“白罗先生,昨晚我太太和你谈过?” “对。” 希蒙·道尔皱了皱眉头。他属于行动派的男人,很难把内心所想的用言语表达,一有了困难也不知该如何把事情解释清楚。 “有件事我感到欣慰,”他说,“就是你使她明了在这桩事件中我们多少是无能为力的。” “显然没有合法的补偿办法。”白罗同意道。 “确实如此。林娜似乎并不了解这点。”他微微——笑。“林娜始终坚信任何骚扰都是可以诉谙警方的。” “如果这是刑事案件,那就好办了。”白罗说。 谈话停顿了一下。突然,希蒙满面通红地说,“她受到这样大的伤害,实在是可耻!她没做任何事! 人家要说我的举动像个恶棍,那就随他去说。就算我是个恶棍吧,但我不要把林娜拖累进来,她跟这件事没有丝毫关系。” 白罗忧郁地低下头,没有答腔。.“你跟贾姬—三杜贝尔弗小姐谈过吗?” “是的,我跟她谈过。” “你使她明白事理了吗?” “恐怕没有。” 希蒙气愤地插言道:“她难道看不出来她自己的行为像只: 蠢驴?她难道不明白任何正经女人都不会像她这样做的?她: 没有荣誉感或自尊心吗?” 白罗耸耸肩。 他答道:“我们可以这样说,她现在一心只想——迫害。” “不错,但去他的,正经女人不会这样做的。我承认我最该受谴。我对她负心。我完全了解她恨死我了,不愿再见到我。但这样到处跟踪我,是——是猥琐的!看看她自己! 她希望从这恶行中得到什么呢?” “也许是——报复!” “白痴!她如果试着像通俗剧上所写的一样——譬如射击我,我会觉得比较可解。” “你认为这样比较接近她的做法,是吧?” “坦白说,我是认为这样。她血性刚烈,不太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正在气头上会有任何举动我都不觉得惊讶。 但这种窥伺的勾当—”他摇摇头。 “这样做比较归于诡燏——对!有脑筋多了!” 道尔瞪着他。 “你不了解,这样会使林娜神经崩溃。” “你呢?” 希蒙略为讶异地看着他。 “我?我想去扼住那小坏蛋的脖子。” “没有一点从前的感情存在?” “亲爱的白罗先生,我怎样处置这种感情呢?正如太阳出来,月亮就黯然失色。你不再感觉到它。我一遇见林娜,贾姬就不再存在了。” “奇怪,这事有些蹊跷!”白罗喃喃而语。 “请问你在说什么?” “你的直喻使我感觉有趣,仅此而已。” 希蒙脸又红了,他说:“我猜贾姬告诉你,我娶林娜只是为了她的钱。嗯,这是可咒的谎言!我不会为了钱而娶任何女人!贾姬不了解的是,一个小伙子深深被一个女人所爱,就像她深爱我一样,要做选择是相当困难的。” “呀?”.白罗猛然抬头。 希蒙脱口而出,“说得粗鄙一点,贾姬是太爱我了!” “爱人的也会被爱,”白罗喃喃道。 “呢,你说什么?你了解,男人希望去爱而不只是被爱。”往下说时,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急躁。“他不要感觉被占有——身体与灵魂。这是可诅咒的占有欲!这个男人是我的——他属于我!这种事我无法忍受——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他要逃开——获得自由。他要拥有自己的女人;他不要她拥有他。” 他停顿下来,用微抖的手指点燃一支香烟。 白罗说:“贾克琳小姐给你的感觉就像这样?” “呢?”希蒙看着白罗,过一下才承认,“哦——是的—— 嗯,是的,实际上我的感觉就是如此。当然,她不了解。这种事我不能跟她讲。但这种感觉我挥之不去。然后我遇见林娜,我完全被她迷住了!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女人。真是奇迹,每个男人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她却从中单单挑了我这一个穷光蛋。” 他的音调流露出小男生般的敬畏与诧异。 “我懂,”白罗说。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我了解。” “为什么贾姬不能做男人一样承受下来?”希蒙遗憾地说。 白罗的上唇绽现出一丝隐约的笑容。 “嗯,道尔先生,你了解,关键在于她不是男人。” “不,不,但我的意思是该像优秀的运动员一样接受它。最主要的,事情既然发生了,你只有喝下你的苦药。错处都在我,我承认。但事情终究发生了!如果你不再爱一个女孩,你又娶她,那真是疯了。现在我已认清贾姬的真面目,也知道她将会落入什么下场,我能逃开她真是明智之举。” “她会落入什么下场?”白罗若有所思地重述这句话。“道尔先生,你认为她的下场是什么?” 希蒙皱了皱眉,然后摇摇头道:.“不清楚。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她身上带有一把手枪。” 希蒙非常震惊地看着他。 “我不认为她现在会用枪。要用她早就用了。我相信事态的发展已不止于此。她现在心怀恶意,想把我们两个都除掉。” 白罗耸耸肩。 “也许这样吧!”他怀疑地说。 “我担心的是林娜。”希蒙多少有些不必要地声明。 “我非常明了。”白罗说。 “贾姬倘若像任何通俗剧上所描述的一样做荒唐的射击我是不怕的,但这样窥伺、跟踪的勾当却会彻底伤害林娜。我将告诉你我的计划,你也许可以提供一些意见。首先,我们曾公开宣称我们将在这儿逗留十天。明天有一艘轮船‘卡拿克’号要从雪莱尔开往瓦第·哈尔法。我准备用假名去登记。明天我们将继续游览菲理。林娜的侍女可以提行李。我们将至雪莱尔搭乘‘卡拿克’号。等贾姬发现我们没回来时,已经太迟了——我们会称心愉快地走我们的路。她会推测我们躲开她,回到开罗。事实上我甚至会贿赂脚夫这样说。她即使去问巡警也没用,因为名册上没有我们的名字。 这个计划你认为如何?” “设计得十分巧妙。但假若她等在这里直到你们回来呢?” “我们不会回来。我们可以接着到喀土木,然后或许搭飞机到肯亚。她不可能跟着我们绕行整个地球。” “当然不行。经济条件不许可时,追踪就必须中止了。 我知道她手头非常短缺。” 希蒙赞佩地望着他。 “你真聪明。我就没想到这层。贾姬是一穷二白。” “然而到目前为止她还计划要跟踪你们?” 希蒙犹豫地说: “当然她有一小笔收入。一年不到两百元,我猜。我推测为了进行目前的事她一定卖掉了资产。” “所以她就快要用尽盘缠,变得一文不名了?” “是的……” 希蒙不安地晃动着。这想法似乎使他不适意。白罗注意地观察他。 “不,”他说。“不,这样做不漂亮……” 他异常生气地说:“我不能忍受了!”他又加一句,“你认我的计划如何?” “我认为可行。但当然这是一种退却。” 希蒙脸红着。 “你的意思是,我们逃掉?是的,确实如此。但林娜——” 白罗看看他,然后略点了一下头。 “正如你所说,这也许是最好的方法。但要记住,杜贝尔弗小姐是有脑筋的。” 希蒙阴郁地说:“我觉得有一天我们两人一定会摆下阵势,争个你死我活。她的态度是不合理性的。” “理性,我的天!”白罗叫道。 “为什么女人言行不能像有理性的动物,这点实在说不过去。”希蒙不带感情地断言。 白罗淡然地说:“她们常常做不到。这是更令人烦乱之处!”他加了一句,“我也要搭‘卡拿克’号,那是我旅行路线的部分。” “哦!”为了选择字眼,希蒙迟疑了一下,才局促不安地说:“那不是——不是——我们谈话中你才决定的吧。我的意思是我不想随便臆测—” 白罗很快打断他。 “绝对不是。在离开伦敦之前,我就把一切安排妥当了。我总是提前拟妥计划。” “你不是想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嘛?这样不是比较轻松愉快?” “也许是这样。但一个人要成功顶好是事先把每一个小细节都布置妥善。” 希蒙笑道:“这是比较有技巧的谋杀者的举动,我猜。” “是的。但我必须承认,最高明最难解的凶杀倒是临时起意的。” 希蒙童心顿开,“登上‘卡拿克’号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们你办过的案件。” “不,不;这就像在谈——怎么说呢——本行的事。” “不过你这——行刺激多了。艾乐顿太大也这么认为。她——直渴望找个机会向你讨教。” “艾乐顿太太?就是有着一头迷人的灰发,总有儿子陪侍在旁的那个妇人?” “是的。她也要搭轮船。” “她晓得你—” “当然不晓得,”希蒙强调一句,“没有人晓得。我的原则是最好不要信任任何人。” “可佩的观点!我一向也抱持这种见解。随便问一声,你们同伙里面那第三个人,那高挑、灰发的男子是谁?” “潘宁顿?” “是的。他和你们一起旅行?” 希蒙面露不善,“你正在想,这种事在蜜月旅行中颇不寻常?潘宁顿是林娜的美国托管人。我们在开罗偶然遇见他。” “真巧合!恕我冒昧问一个问题:尊夫人芳龄若干?” 希蒙略显疑惑。 “她实际上还不到二十一——但嫁给我之前她不必征求任何人的同意。潘宁顿也大吃一惊。林娜写信告诉他我们结婚的消息之前两天他已经离开伦敦,搭上‘卡曼尼克’号,所以对这件事他一无所知。” “‘卡曼尼克’号—”白罗喃喃道。 “我们在开罗牧羊人饭店遇见他,最让他惊异不已。” “的确是不寻常的巧合!” “是的,我们发现他也要到尼罗河游历——很自然的我们就凑在一道了。没有比这样做更适当的了。此外,嗯,在某些方面也是一种纤解。”他又显得局促不安。“你知道林娜一向是很强健的,若不是贾姬随处随地冒出来。我们单独在一起,话题总不离她。安德鲁·潘宁顿却是一个解铃人,我们必须聊聊别的事情。” “你太太不信任潘宁顿先生?” “不。”希蒙露出挑衅的样子。“跟任何人无关。再者,我们既已开始尼罗河之旅,我们就想把生意的事告个结束。” 白罗摇摇头。 “你们还没有把生意告个结束。没有——还没到了断的: 时候。这点我很确定。” “白罗先生,你实在是不能夸奖的。”白罗有点愤怒地看着他。他自忖道:“这个英国人,他凡事都不认真,只在耍手段。他还没有长大。” 林娜·道尔——贾克琳·杜贝尔弗——她们两人都太把事情当真了。但在希蒙的言行里,他只发现男性的不耐烦与愤怒。 白罗问:“恕我问一个冒昧的问题:来埃及度蜜月是你的意思吗?” 希蒙脸红了一下。 “不,当然不是。事实上我宁愿到别处去,但林娜绝对坚持。所以—所以……” 他没说完就停住了。 “自然了。”白罗低沉地说。 他相信这是实话,林娜·道尔决定做什么事就非得办到不可。 白罗自忖道:“我已听过林娜·道尔、贾克琳.杜贝尔弗及希蒙·道尔三人关于同一件事的不同陈述。哪一种最趋近事实呢?” ------------------ 06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一点,希蒙夫妇起程前往菲理游览。贾克琳·杜贝尔弗,坐在洒店的露台上,看着他们搭乘画舫离去。她却未曾留意到,一辆载满行李的车子驶出了洒店的门,朝着雪莱尔的方向奔驰而去。 赫邱里·白罗决定利用午餐前的两个小时,到酒店对岸的爱勒芬廷岛一游。 他来到码头。洒店的一艘专用船中已坐着两个人,白罗踏上船和他们一道。这两个人彼此都不认识。年轻的一个前天才搭火车来到。他身材高挑,满头黑发,脸庞瘦削,下颚的造型予人善辩的印象。他身穿一条非常肮脏的灰色法兰绒裤及一件不合时宜的高领马球装。另一位是略微矮胖的中年人,一路上一直以流畅而不大标准的英语与白罗交谈。那年轻男子却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只是皱眉看看他们,然后背转过去,赞叹地观赏努比亚的船夫踮起脚尖,敏捷地操纵船帆。 水面一片平静,光滑的黑色大石从他们身旁擦过,微风不断迎面吹来。没过多久,船在爱勒芬廷泊岸,白罗跟他的新交立即取道博物馆。中年人递过名片,上面印着:该杜·黎希提,考古学家。白罗也回敬自己的名片。两人一道参观博物馆。那意大利人滔滔不绝地倾吐自己丰富的考古学识。他们这时改用法文交谈。 穿法兰绒长裤的年轻人不时打着呵欠,在博物馆里面绕了一圈就逃到外面去了。 白罗和黎希提先生终于步出博物馆。那意大利人兴致勃勃要去参观古迹,但白罗偶然望见一把嵌绿边的阳伞掩映在河边的石头上,便逃往那个方向。 艾乐顿太太坐在一大石上,身旁放着速写簿,膝上放着书本。 白罗礼貌地提一提帽子。艾乐顿太太立即跟他谈起话来。 “早,”她说。“要把这些讨厌的孩子撵开简直不可能。” 一群黑色的小身体围绕在她四周,每人都咧口,做着鬼脸,并且伸出乞求的双手,口齿不清却满怀希望地发出“给小费!给小费!”的声音。 “他们把我磨惨了,”艾乐顿太太不悦地说。“他们在这里围观已经不止两个钟头了――他们一步一步地靠近;我喊一声‘走开’,并且拿伞朝他们挥舞,他们才会散开一下子。然后他们又靠拢来,眼睛盯着,盯着,他们的鼻子也一样。小孩子除非身子洗干净点,态度上守些规矩,否则我不会喜欢。” 她惨然一笑。 白罗自动要替她解围,依然无效。他们散开了,又出现,再度聚拢。 “只要能让人清清静静,我就会喜欢埃及,”艾乐顿太太说。“事实上你到任何地方都会被一些人纠缠着,不是向你讨钱,就是怂恿你买驴子、珠子、或到古老乡村去探险,或去打野鸭。” “这实在是很大的不便。”白罗同意道。 他把手帕摊开在石头上,小心地坐上去。 “令郎今早没有跟你一道?” “没有。我们离开前,他要赶着寄一批信。我们要去第二瀑布区游览,你知道。” “我也要去。” “噢,那太好了。我正要告诉你:有机会遇见你,令我多么高兴。在马祖卡的时候,有一位李蕖太太讲了很多关于你的奇事。她在游泳时不慎掉了红宝石戒指,她还说要是你当时在场,一定能替她找回哩。” “啊,我可不是会潜水的海狮!” 他俩大笑起来。艾乐顿太太接着说: “今天早上,我从窗子下望,看见你跟希蒙·道尔一起走着。可以告诉我你对他的看法吗?大家都对他极感兴趣哩!” “哦,真的?” “一点也不错。你知道,他跟林娜·黎吉薇的婚事实在大大出人意料之外。一般推测她是要嫁给温特显姆伯爵的,谁知突然间却冒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希蒙·道尔!” “夫人,你跟林娜小姐相当熟?” “不,但我一个侄妇女乔安娜·邵斯伍德跟她却是挺要好的朋友。” “哦,是的,我在报上看过这个名字。”白罗沉默了一会,然后继续说道:“乔安·邵斯伍德小姐是个出名的新闻人物啊!” “噢,她挺会为自己宣传。”艾乐顿太太尖快地说道。 “你不喜欢她吗,夫人?” “刚才的评语过分点。”艾乐顿太太有点懊悔地说,“你知道,我这个很古板,不大喜欢她。不过,提姆跟她倒很投机。” “哦,原来如此!”白罗说。 艾乐顿太太匆匆望了他一眼,赶快转换话题。 “这儿的年轻人真太少了!那位跟包着头巾的母亲一块儿来的栗发小姐,恐怕是唯一的一个。我留意到你跟她很谈得来。我对那孩子也很感兴趣哩!” “为什么?” “我替她难过。在多愁善感的年轻时代,大家都是要受许多苦的。我想她内心必定很痛苦。” “不错,她的确很不开心,可怜的人儿。” “提姆和我称她为‘忧郁的少女’。我几次尝试跟她谈话,可是每次都遭她冷落。不过,我想这次尼罗河之旅,她也要参加,但愿我们的交情多少能够进展一点。” “这种事很可能发生。” “老实说,我这人很容易相处。我对各式各类的人都很感兴趣。”她顿了一顿,然后说,“提姆告诉我,那位皮肤黝黑的女郎――名叫杜贝弗的――跟希蒙·道尔订过婚。他俩一定很尴尬。”白罗同意道。 艾乐顿太太投给他迅速的一瞥。 “听起来有点荒谬,不过她真吓了我一跳。她的神态是那么――极端。” 白罗缓缓地点头。 “是的,强烈的感情总是令人害怕的。” “白罗先生,你对一般人也感兴趣吗?或只对罪嫌有兴趣?” “夫人――罪嫌也不离一般人范围之外哩。” 艾乐顿太太显然有点诧异。 “你这是指什么?” “我是说,有了特殊的动机,任何人都可能犯罪。” “不同处就在这里?” “自然。” 艾乐顿太太迟疑一下――一丝微笑绽开在她脸上。 “甚至我也有可能?” “夫人,当孩子处于险境时,母亲总会表现得不顾一切。” 艾乐顿太太幽幽是说:“我想这是真的――不错,你说得很对。”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微笑着说:“我正尝试替酒店每一个人构想一个合适的犯罪动机。这是个挺有趣的玩意。例如,希蒙·道尔?” 白罗微笑地答道:“简单,直截了当地行事,没有半点神秘色彩。” “那么会是很容易识破的吧?” “不错,他不会有巧妙的安排。” “林娜呢?” “会像‘爱丽丝梦游仙境记’中的女王,‘把她推出去斩首’。” “对,那是帝皇的特权!不过多少有些剽窃拿伯的葡萄园(注:Naboth'svineyard拿伯,耶斯列人,亚哈王所羡慕的葡萄园主,因不应所求而被杀。详见《圣经》列王纪上二十一章)之嫌。至于那危险女郎――贾克琳·杜贝尔弗――她会杀人吗?” 白罗迟疑了一会,然后疑惑地说:“不错,我想她会。” “但你不敢肯定?” “是的,她令我困惑,这个少女。” “我不认为潘宁顿先生会杀人,你呢?他看来冷静、沉实,一点也不会感情冲动。” “但内心可能压抑着强烈的感情。” “是的,我想在这可能。那位包着头巾、形容可怜的鄂特伯恩太太呢?” “总是虚荣心在作崇。” “这也是谋杀的动机?”艾乐顿太太怀疑地问。 “夫人,谋杀的动机有时是很微细的。” “哪些是最通常的动机,白罗先生?” “最通常是金钱。这即是说,各种形式的获得。然后是报复,以及情欲、恐惧、憎恨、利益……” “白罗先生!” “哦,不错,夫人。我曾碰过――譬如说A杀掉B,纯粹为了使C受益。政治谋杀通常都属于这类。某人被认为有害社会文明,因此就被杀掉。这些杀人者忘记了生与死都是上帝安排的。”白罗沉重地说。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不过,上帝也选择了行事的人。” “夫人,你这想法太危险了。” 艾乐顿太太缓和了语气,“经过这番谈话,白罗先生,我很怀疑这世界上还有活着的人哩!” 她站起来。 “我们得回去了。午餐后就立刻起程。” 抵达码头时,他们发现那着马球装的年轻男子已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那意大利人则在等待。努比亚船夫扬起帆,他们就启航了。白罗礼貌地问了问那陌生人。 “埃及有不少奇珍异宝值得观赏吧?” 那年轻男子把正在抽的一根微微作响的烟斗从嘴上移开,简洁有力地作答,发音正确得令人吃惊,“它们使我作呕。” 艾乐顿太太戴上夹鼻眼镜,兴味盎然地研究他。 “真的?为什么?”白罗问。 “你看那些金字塔,一大堆无用的石造物,为了满足zhuanzhi暴君的自大心理而建造起来。想想那引起流血流汗的民众,作苦役建造金字塔,甚至死在里面。一想到他们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我就想吐。” 艾乐顿太太意兴昂扬地接着说:“你宁愿不要金字塔、巴特农神殿、巍然壮观的帝陵或神庙――只要人们三餐温饱,死得其所,你就满足了!” 年轻男子蹙额瞪视着她。 “我视人类更重于石头。” “但是他们也不持久。”赫邱里·白罗评议道。 “我宁愿看见一个吃得饱饱的工人,而不愿见任何所谓的艺术品。未来最重要――不是过去。” 黎希提先生听够了这番话,他猛然迸发出一长串激烈的言辞,因为内容深奥,所以没有人听得懂。 年轻人即予反驳,他告诉每个人他心目中真正的资本主义体制是什么。他的言辞激烈而近乎刻毒。 船抵酒店码头,这场争辩始告结束。 艾乐顿太太兴奋地喃喃道:“好好!”然后登上岸。年轻人以恶毒的眼光望着她离去。 在酒店的大厅,白罗遇见贾克琳·杜贝尔弗。她一身骑马装束。她讥讽地朝他一鞠躬。 “我要去骑一趟驴子。你认为原始村落值得游览吗,白罗先生?” “这是你今天的节目吗,小姐?唔,这些村落景致侄倒如诗如画,不过不要花太多钱在那些纪念品上。” “哦,都是从欧洲运来的吧?我不会轻易上当的。” 微微点头,她穿出去,走进灿烂的底下。 白罗收拾停当――简单几件衣物,他总是把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然后,在餐厅里吃了一顿较平日为早的午餐。 午餐后,酒店的旅游巴士把前往第二瀑布区的游客载送到火车站,在这里他们可以搭乘从开罗开往雪莱尔的快车。行程不过十分钟。 艾乐顿母子、白罗、着法兰绒裤的年轻人及那位意大利人都在游客行列中。鄂特伯恩母女参观完水坝和菲理,将在雪莱尔上船。 从开罗和卢瑟开来的火车大约晚二十分钟。车一到站,惯常的混乱场面再度重演:运送行李上车与抢着拿行李下车的土著脚夫撞个满怀。 最后,白罗跟自己的行李,还有艾乐顿家的衣箱及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小包裹,给挤进了一个车厢。挤得几乎没办法呼吸;提姆跟他母亲挤进另一个车厢,跟其余的行李在一块。 白罗发现把他推挤在角落的芳邻是一位皱纹满脸的老妇人,襟上别一朵人造的紫罗兰,通身珠光宝气,一派恨透世人的神情。 她横睨了白罗一眼,便埋没在一本美国杂志的后面。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身材略嫌笨拙的年轻女郎,大概不满三十岁;棕色眼睛、蓬松的头发、一脸奉迎的表情。老妇人不时从杂志后伸出头来,向她发号施令。 “珂妮亚,收好席子。”……“到站时,记得看好我的化妆箱,别让任何人碰它。”……“别忘记我的剪刀。” 十分钟后,一行人来到“卡拿克”渡轮停泊着的码头。鄂特伯恩母女已经上船。 “卡拿克”号较行走第一瀑布区的渡轮要小,为了便于通过亚思温水坝的水闸。旅客配好房间。由于并未客满,大部分人都住在上层甲板。上层甲板的前半部是一间大厅,四周全镶上玻璃,好让乘客坐着观赏河面景色。在这之下是一间吸烟室及小型客厅;最下层甲板是餐厅。 打点了下行李后,白罗再登上甲板,观看起锚的情景。他跟倚在船过的罗莎莉·鄂特伯恩聊起来。 “我们现在要航向努比亚。你开心吗,小姐?” 少女深吸一口气。 “开心。我觉得终于能摆脱一切了。” 她手指一指。逐渐隐退在他们眼下一片汪洋之后的是光秃秃的岩石,建造水坝之后弃置败落的一列小屋。整个景象显得单调而鼙魅。 “远离人烟。”罗莎莉·鄂特伯恩说道。 “船上的旅伴不算在内吧,小姐?” 罗莎莉耸耸肩,接着说:“这个国家有些事情使我觉得――不自在。它把一切内在沸腾的事情都表面化了。每件事都极为不公平、不合理。” “我不同意。你不能单凭表面现象就下判断。” 罗莎莉喃喃道:“看看别人的母亲,再看看我自己的。她们的心中没有上帝,只有性欲,而莎乐美·鄂特伯恩是她们的先知。”她停住了。“唉,我想我是不应该这样说的。” 白罗做个手势。 “何不干脆说给我听呢?我是最佳的听众。如果正像你所说:内在沸腾――譬如做蜜饯――那就让泡沫浮到上面,然后用一只调羹把泡沫捞掉。” 他做个动作,表示把渣滓去到尼罗河里。 “你看泡沫没有了。” “你这人真是太好了!”罗莎莉说。她那阴沉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骤然间又崩紧叫道:“噢,那是道尔太太和她先生!我完全没听说他们也要来!” 林娜刚从甲板下层的一间舱房走出,希蒙尾随其后。她看来心情极其开朗。希蒙·道尔也显得异常轻松,快乐得像个小学生,不断咧嘴而笑。 “真是太好了。”他一边挨近栏杆,一边说道:“我一直盼望此行。你呢,林娜?我总觉得这样能减少一些观光的意味,可以真正深入埃及的心脏区。” 林娜迅即回答:“我了解。这儿原始味道较浓。” 她把手穿进希蒙的臂弯,希蒙紧紧地挽着。 “我们要出发了,林娜。”他喃喃道。 渡轮缓缓驶离码头,开始来回第二瀑布区的七天旅程。 希蒙·道尔夫妇背后响起了银铃般的声音。林娜迅速转身。 贾克琳·杜贝尔弗就站在那儿,一派有趣的神情。 “嗨,林!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还以为你会在亚思温逗留十天嚅。真是意想不到!” “你――你没――”林娜的舌头像打了结。她勉强装出笑容,“我――我也没想到会见到你。” “哦?” 贾克琳转向船的另一边。林娜把希蒙的臂膀抓得更紧,“希蒙――希蒙――”希蒙·道尔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震怒了。他的拳头紧握着,显得有点控制不住。 两人移动脚步离去时,白罗隐约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语句: “……调头……不可能……我们可以……”接着是希蒙·道尔绝望的声音,“我们不能永远逃避,林娜。我们必须把事情做个了断。” 数小时后,夜幕开始低垂,白罗站在玻璃大厅内眺望前方。“卡拿克”号正穿过狭窄的峡谷。山石以威猛的气势笔直落下,落进深水里,激溅起浪花。他们已进入努比亚境内。 白罗听到脚步声,林娜·道尔已出现在他身旁。她不停绞扭双手,一副迷茫的神色。 “白罗先生,我怕――我怕一切东西。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些怪石,还有这阴森、荒凉的气氛。我们往处去?有什么事会发生?我告诉你,我怕。每个人都恨我。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对每个人都那么友善,替他们做了许许多多事――但他们却憎恨我。除了希蒙,我身边围满了敌人……这种感觉真怕人――竟然有这么多人憎恨你……”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姐?” 林娜摇摇头。 “我想――这是神经紧张……我只觉得――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她紧张地回头望了一望,然后突然说道: “这一切会如何终结?我们给抓住了,落进了圈套!我们没阖脱身,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方!” 白罗沉重地望着她,不禁产生同情之心。 “她怎么知道我们会赶上这班船?”林娜说,“她究竟怎么知道的?” 白罗一边摇头,一边回答:“她很有头脑,你应该明白。”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摆脱她。” 白罗说:“有一项计划你可以采纳。事实上我很讶异你竟没想到。对你而言,夫人,钱不算什么。你干嘛不雇艘自用船呢?” 林娜无助地摇摇头。 “这些我们全想到了,但没有衽。有困难……”她眼光闪动了一下,突然不耐烦地说:“哦,你不了解我的困难。我必须顾虑希蒙……他――他是极端敏感的――对于钱。对我有这么多钱!他要我跟他去西班牙一个小所在――他要自个儿负担我们的蜜月旅费。似乎这很重要!男人都是愚蠢的!他必须去习惯――生活舒适。单只雇私家船就震怒了他――不必要的花费。我应该慢慢改造他。” 她望望天,咬咬下唇,似乎这样说出自己的困难是太轻率了。 她立起身。 “我必须得去更衣了。抱歉,白罗先生。我说了太多无聊的蠢事了。” ------------------ 07 穿着黑色镶边晚礼服,显得雍容华贵的艾乐顿太太,步下两层甲板,来到餐厅门口,刚巧碰到她的儿子。 “真抱歉,宝贝。我想我快迟到了。” “不知道我们的座位在哪儿。”厅内排列着小餐桌。艾乐顿太太停下来,等待侍应生招呼他们。 “顺便跟你提一下,”她加上一句,“我邀请了矮个子的白罗先生跟我们坐在一起。” “妈,你真是!”提姆显得有点不高兴。 艾乐顿太太讶异地注视着儿子,他一向是很随和的。 “宝贝,你介意吗?” “是的,我介意。他是个鄙俗的小人!” “哦,不,提姆!你不能这样说。” “无论如何,我们为什么要跟一个外人处在一起?在这小船上,这样的事只会带来烦厌,他会终日缠着我们的。” “真抱歉,宝贝。”艾乐顿太太有点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安排。白先生一定会有很多有趣的经历,而你一向爱读侦探小说。” 提姆咕噜着,“我希望你少出这种好主意,妈。我想现在是不可能摆脱他了吧?” “嗯,提姆,只得这样了。” “好吧,让我们忍受一下吧!” 在这当儿,侍应生走过来引领他们到座位去。艾乐顿太太满面狐疑地跟随着。提姆向来都是那么随和,不轻易发脾气,今天的态度一点也不像他。虽然他一向不喜欢英国人――也不信任外国人,但提姆绝不是有地域、国家偏见的人。唉,她暗自叹息。男人真难捉摸!就连最亲近的人也这样费解。 他俩刚坐下,白罗消消地踏进餐厅,在桌边的第三张椅子旁停了下来。 “艾乐顿太太,真欢迎我加入吗?” “当然欢迎。请坐,白罗先生。” “你真客气!” 白罗坐下时,迅速瞥了提姆一眼,提姆掩饰不住他那冷淡的神情。 艾乐顿太太颇觉不安。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喝汤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拿起碟旁的乘客名单。 “让我们来认认每一位旅客吧!”她兴奋地提议,“我觉得这事儿挺有趣。” 她开始朗读:“艾乐顿太太跟提姆.艾乐顿先生,真巧。杜贝尔弗小姐。哦,他给安排跟鄂特伯恩母女一块坐。我怀疑她怎样跟罗莎莉合得来。下一位是谁?贝斯勒医生。贝斯勒医生?谁认得贝斯勒医生?” 她把目光投向坐有三位男士的桌上。 “我猜他一定是那个头发与胡子都细心剃过的胖子,我想他是个德国人。看来挺欣赏他的汤哩!”一阵有趣的声响传过来。 艾乐顿太太往下读:“鲍尔斯小姐?我们要不要猜一猜?这儿有三、四位女士――唔,还是暂时撇下她。道尔先生和道尔太太。是的,这趟旅程的要角。道尔太太的确很迷人,你看她穿的那条漂亮的裙子。” 提姆转过头去。林娜和她先生,还有潘查顿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林娜穿着白裙,配上一串珍珠项链。 “我倒认为太素了!”提姆说,“一块长布中间加上一串绳子。” “宝贝,”他母亲说,“这一身打扮值八十几内亚哩(从前英国金币名,一几内亚等于二十一先令),你这样形容,实在很独特。” “我真想不透女人为什么舍得花这么多钱在服装上。”提姆说。 艾乐顿太太继续研究她的旅伴们。“芬索普先生一定是那边桌上四位男士中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好英俊的面庞,谨慎、机灵。” 白罗同意她的看法。 “他的确很机灵。他不苟言语,却很留心地倾听、观察别人。啊,他是那么善用双眼,看来不似游山玩水的闲人。我真想知道他在这儿干什么。” “斐格森先生,”艾乐顿太太读道。“我猜这一定是我们那位反资本主义的朋友。鄂特伯恩太太和鄂特伯恩小姐,这两位我们都熟识。潘宁顿先生!又称安德鲁叔叔――是位漂亮男士,我想――”“好了,妈!”提姆说。 “我是说他漂亮,但略嫌冰冷,”艾乐顿太太说,“言辞苛刻。就像报上所载的那些在华尔街上,或就住在华尔街的人。我确信他必定很富有。下一位――赫邱里·白罗先生――埋没了的天才。提姆,你要不要跟白罗先生谈谈犯案?” 她这善意的玩笑却显然再次惹怒了她儿子。他皱皱眉,艾乐顿太太赶紧往下念:“黎希提先生,我们的意大利考古学家。罗柏森小姐和最后一位――梵舒乐小姐。不用说,就是那位丑陋的美国老妇人,却自视为船上的王后!没有身份的人,休想她会理睬你。好一个看不起人的老家伙!跟她在一道的必定是鲍尔斯小姐和罗柏森小姐了。带夹鼻眼镜的苗条女子大概是秘书,另一位年轻小姐则是穷亲戚,尽管被人家黑奴般对待,她却似乎蛮开心的。我猜罗柏森是秘书,鲍尔斯小姐是穷亲戚。” “错了,妈!”提姆咧嘴而笑。骤然间他的好脾气又活现了。 “你怎么知道?” “用膳前我四处闲逛,听见那老女人对她同伴说,‘鲍尔斯小姐哪里去了?立刻叫她来,珂妮亚。’珂妮亚像一只听命的狗赶紧跑开了。” “我要跟梵舒乐小姐谈谈。”艾乐顿太太沉思道。 提姆再度咧嘴而笑。 “她会冷落你,妈。” “绝不会。我会设法坐在她旁边,以低沉(但有见识的)、教养良好的音调跟她谈我所记得的任何一位有名望的亲友。最好提你的二表哥,已经去职的格拉斯高勋爵。这样事情大概会奏效。” “妈,你真是不择手段!” 餐后他们加入一位人类学学者的有趣谈话。 那位年轻的社会主义者(猜得不错,他果然是斐格森)退回吸烟室,对那些聚集在上层甲板了望厅的旅客不断嗤之以鼻。 梵舒乐小姐照例挑了一个视野最佳、通风良好的位置,这儿原是鄂特伯恩太太先前所坐的桌子。她说:“抱歉,我确定,哦我想,我把针线活儿留在这里了!” 依然置身在催眠状态中的鄂特伯恩太太站起来,让出位置。梵舒乐小姐赶紧坐下来,把自己的位子理好。包着头巾的鄂特伯恩太太只得坐在邻位,她坐着谈不同的话题,但只得到冷冷的、礼貌的几句答覆,她遂沉默不语了。这时梵舒乐小姐就独坐在她的宝座上。 道尔夫妇跟艾乐顿母子在一道。贝斯勒医生又不爱讲话的芬索普先生同伙。贾克琳·杜贝尔弗坐着看书。罗莎莉·鄂特伯恩一愿坐下。艾乐顿太太一两次要她加入他们的联欢会,罗莎莉婉言拒绝。 白罗花了整个晚上倾听鄂特伯恩太太的写作经历。当他返回房间的时候,遇上了贾克琳·杜贝尔弗。她倚在船栏上。当她转过头来,白罗留意到她脸充满了极度的哀伤,而不再是先前那种毫不在乎的挑衅姿态。 “晚安,小姐。” “晚安,白罗先生。”她迟疑了一会,然后说:“你很奇怪会在这里碰到我吧?” “我感到的不是惊奇,而是遗憾――极度遗憾……”他沉痛地说。 “你是说为我难过?” “正是,小姐,你选择了危险的路途……当渡轮开始我们的旅程时,你也踏上了个人的险径――急流、危石,航向不测知的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