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美】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小二 高兴 等 译[前言]做一个优秀读者苗炜 大概10年前,我所在的杂志还没有现在这样忙碌,主编朱伟先生还有闲情给我们上古典音乐欣赏课,他拿来马勒的交响曲给我们听,适时的有两句讲解,那时候谈一篇稿子的好坏,也往往从庄子和莎士比亚说起。有一天下午,他问我最近在看什么小说,我说,看昆德拉。他皱眉头,怎么还在看昆德拉?那时候,米兰〃昆德拉已经流行了很多年,朱伟先生对他评价不高——也就是个三流小说家吧。朱先生原来在《人民文学》当小说编辑,后来在《读书》杂志写专栏专门评点小说,我当然很相信他对小说的鉴赏力。那天下午,在他的办公室里,他给我上了一堂小说课,主要讲的就是卡佛的小说,他甚至把《离城不远有那么多湖泊》的故事复述给我听。后来,我找到了于晓丹翻译的那本卡佛小说集。据说,朱伟担当小说编辑时,郑重向于晓丹建议,要多翻译卡佛的小说。 2008年年初,我在选题会上说,现在互联网上活跃着一群翻译家,有字幕组,有翻译大学课程的项目,“有一个家伙在上海,专门翻译卡佛的小说。”那天会议上,我们确定做这样一个题目叫“互联网翻译家”。 我是在“3rdcolour”的博客上看到小二翻译的小说的,“3rdcolour”在兰州,他喜欢看卡佛的小说,但很难找到书,就建了个博客,叫“寻找雷蒙德·卡佛”。小二老早就开始翻译卡佛,也找到这个博客,他把自己翻译的作品给“3rdcolour”寄过去。很快,我就和小二敲定在上海见面。我们大概谈了有4个小时,然后呼朋唤友一起吃了顿晚饭。小二打篮球,喜欢合唱,是个高级管理人员加高级工程师,但自称是个焊电路的,这不是那种假装的谦卑,而是他打心眼里认为,挣钱做生意造福于别人服务于社会,这还不够,最好还要给“文明”做出一点儿贡献。 再后来,我采访陆建德老师,陆老师给我讲凯恩斯的一个小故事——1945年,凯恩斯从《经济学杂志》主编一职卸任,顾问委员会为他举行宴会,他在致谢时来了个修辞上的反高潮。他要为皇家经济学会和经济学家干杯,并说在座诸位都是受托人(trusteesof……),此时他略作停顿,大家以为他要说的是文明的受托人,不料他故意让众人失望:“为经济学家、为并非创造文明之受托人,而是创作文明之可能性的受托人诸位,干杯。”真正受托创造文明的,是凯恩斯的那帮朋友——布鲁姆斯伯里团体里的那帮艺术家和作家。 咱们这里的经济学家不会有这样的看法,咱们这里的作家也担当不起这个。即便是看小说的人,也多数自甘于边缘和异类了,你要是一不小心成了文化消费的“主流”,那你得多差劲啊。所以,偷偷看点儿一般人不知道的小说,就我而言,是特别有优越感的一个事儿。 那次,在上海,麻省理工学院的亨利·詹金斯(HenryJenkins)先生也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说,互联网上正兴起一种“参与文化”,推动这种文化形成的是“粉丝”,全世界的“粉丝”联合起来,共享信息,他还说,互联网可以兴起一种新型的“世界主义”,以往一个孩子要了解世界,就要到处去旅行,见识各地的文化,现在他可以通过互联网更加便捷的了解这个世界。嗯,这位先生说的多好啊。 2008年冬天,译林引进的卡佛小说集出版了,我问小二,怎么还不见他的译本有动静,他好像并不着急。自打上海的采访之后,我们没再见过,有什么事情都通过网络交流,比如豆瓣的“卡佛小组”。还是通过互联网,我看到一个读者对卡佛的评价——“卡佛如果是一个伟大的小说家,那么他必定也同样有这样属于他自己的不可复制的气质,这和他是不是一个LOSER,是不是一生穷困,是不是描述底层人民的生活没关系……你要是硬要我说属于卡佛的独一无二的气息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也不想说,反正书里的一切都是这个叫做雷蒙德·卡佛的家伙的,那只老孔雀,那只恶心的耳朵,那只面包圈,软座车厢,这些都是他的,这个穷鬼的,这些平常的卑微的不起眼的琐碎日子,就这样成了永恒,而他拥有这一切,永远拥有。” 这个帖子现在就贴在“寻找雷蒙德·卡佛”的网站上,我不知道这位老兄是谁,但他绝对是小说的“优秀读者”,在我看,“3rdcolour”、小二,包括区区在下,都算是卡佛的“优秀读者”,这个名词是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里提出来的。当然,从喜欢卡佛的小说到动笔翻译其所有的小说,小二俨然是个“翻译家”,我们不过是一帮乐于分享,懂得欣赏的“粉丝”,愿意把卡佛的东西炒得热一点儿,但是,面对卡佛,还有更多的一些了不起的作家,做一个“优秀读者”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儿。 目录: ·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 ·取景框 ·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 ·凉亭 ·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 ·纸袋 ·洗澡 ·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 ·粗斜棉布 ·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 ·第三件毁了我父亲的事 ·严肃的谈话 ·平静 ·大众力学 ·所有东西都粘在了他身上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还有一件事 正文: 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 厨房里,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看着前院摆着的卧室家具。床垫上面罩着的已被扒了下来,条形图案的床单就放在梳妆橱上摆着的两个枕头的边上。除此以外,其他东西与在卧室时的摆放一模一样——他那边的床头柜和台灯,她那边的床头柜和台灯。 他那一边,她那一边。 他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想着这个。 梳妆橱立在离床脚几尺远的地方。那天早晨他已把抽屉里的东西全都倒进了纸箱里,那几只纸箱在客厅里放着。梳妆橱边上摆着个便携式的取暖器。紧靠床脚的是一张上面放着装饰用枕头的藤椅。擦得亮晶晶的铝制炊具占据了车道的一部分。桌子上盖着一块黄色平纹细布桌布(一件礼品),桌布很大,从桌子的四边搭拉下来。桌子上放着一盆蕨草和一盒刀叉,还放着一个唱机(也是一件礼品)。一台落地式大电视被放在茶几的上面,离它几尺远的地方放着一张沙发、一把椅子和一盏落地台灯。写字桌抵着车库门放着,上面有几件厨房用具、一台壁钟和两幅装了镜框的画。车道上还放着个纸箱子,里面装着咖啡杯、玻璃杯和盘子,每个都用报纸包着。那天早晨,他清空了壁橱,除了客厅里放着的三个纸箱外,所有东西都从房子里搬了出来。他拖了根延长线出来,把所有电器都接通了。每件都能工作,跟在屋里时没两样。 不时会有辆车慢下来,有人往这瞧上一眼。但谁都没停下来。 他突然觉得,要是他也不会停下来的。 “肯定是在卖旧货。”女孩对男孩说。 女孩和男孩正在布置一个小公寓。 “看看床要多少钱。”女孩说。 “还有电视。”男孩说。 男孩拐上车道,在餐桌前把车停住。 他们下车查看东西。女孩摸了摸平纹细布桌布,男孩插上搅拌机的插头,把旋钮转到“切碎”那一档, 女孩拿起一个陶土罐,男孩打开电视,稍稍调了一下。 他坐在沙发上看了起来。他点了根烟,四周看了看,把火柴弹到了草地里。 女孩坐在床上,她脱掉鞋子,躺了下来。她觉得她看见了一颗星星。 “过来,杰克,试试这个床。拿个枕头过来。”她说。 “怎样?”他说。 “过来试试。”她说。 他四周看了看,房子里面漆黑的。 “我觉得有点怪。”他说。“最好看看家里有没有人。” 她在床上蹦了蹦。 “先试试看。”她说。 他在床上躺下,把枕头垫在头下。 “觉得怎样?”她说。 “挺结实的。”他说。 她侧过身来,把手放在他脸上。 “吻我。”她说。 “我们起来吧。“他说。 “吻我。”她说。 她闭上眼睛,抱住了他。 他说,“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家。” 但他只是坐了起来并在原处呆着,让人觉得他正在看电视。 街上左邻右舍的灯都亮了起来。 “会不会有点滑稽,要是……”女孩没说完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男孩笑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打开了台灯。 女孩赶走一个蚊子,男孩随即站起身来,塞了塞他的衬衣。 “我去看看家里有没有人。”他说。“不像有人的样子。但如果有的话,我问问价钱。” “不管他们要多少,砍掉十块。这个主意没错。”她说,“此外,他们肯定很急迫或是什么。” “很不错的一个电视机。”男孩说。 “问他们要多少。“女孩说。 男人拎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沿着人行道走来。他买了三明治、啤酒和威士忌。他看见了车道上停着的车和床上的女孩。他看见了打开的电视机和阳台上的男孩。 “哎,”男人对女孩说。“你发现这张床了。很好。” “哎,”女孩说,站了起来。“我刚才只是试了试。”她拍了拍床。“很好的一张床。” “是张好床。”男人说,他放下袋子,拿出啤酒和威士忌。 “我们以为这里没人。”男孩说。“我们对这个床,或许还有这台电视感兴趣。也许还有这张写字桌。这床你想卖多少钱?” “我本想卖五十块。”男人说。 “四十块愿意吗?”女孩问道。 “四十就四十。”男人说。 他从纸箱里取出一个玻璃杯,去掉上面包着的报纸。他打开了威士忌酒瓶的封口。 “电视机呢?”男孩说。 “二十五。” “十五块愿意吗?” “十五块可以。十五块我愿意。”男人说。 女孩看着男孩。 “孩子们,你们要喝一杯的话,”男人说,“杯子在箱子里。我得坐下了。我就坐在沙发上。” 男人在沙发上坐下,往后一靠,盯着男孩和女孩看。 男孩找出两个玻璃杯,往里面倒威士忌。 “够了,”女孩说。“我想往我的里面搀点水。” 她拉出一把椅子,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 “那边的水龙头有水,”男人说。“打开水龙头。” 男孩端着搀了水的威士忌回来。他咳了一声并在餐桌旁坐下。他咧开嘴笑了笑,但没有喝酒。 男人盯着电视机。喝完后他又倒了一杯。他伸手打开落地台灯。就在这时他的烟掉进了沙发的垫子里。 女孩起身帮他找掉下来的烟。 “你到底要什么?”男孩对女孩说。 男孩取出支票本,把它放在嘴唇边上,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我想要写字桌。”女孩说。“写字桌卖多少钱?” 男人冲这个荒谬的问题摆了摆手。 “你说个数吧。”他说。 他看着桌边坐着的他们。灯光下,他们的面孔看上去有点异样。是善是恶,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去把电视关了,然后放张唱片。”男人说,“这个唱机也卖。便宜。出个价吧。” 他倒了更多的威士忌并打开一瓶啤酒。 “每样东西都出手。”男人说。 女孩递过杯子,男人往里面倒了一点。 “谢谢,”她说。“你真好。”她说。 “它有点上头,”男孩说。“我头晕。”他举着玻璃杯,轻轻地晃了晃。 男人喝完酒后又倒了一杯。稍后他找到了装唱片的箱子。 “随便挑一张,”男人对女孩说,把装唱片的箱子递给她。男孩在写支票。 “这个。”女孩说,她并不认识唱片标签上的那些名字,就随便地拿了一张。她从桌旁站起来,又坐了下来。她不愿意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只写上金额。”男孩说。 “没问题。”男人说。 他们听着唱片,喝酒。然后男人换了张唱片。 孩子们为什么不跳个舞?他本想这么说来着,随后他说道,“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 “我不想跳。”男孩说。 “来吧,”男人说。“这是我的院子。你们想跳就跳。” 手臂互相搭着,身体靠在一起,男孩和女孩在车道上来回移动。他们在跳舞。曲子完了后,他们又跳了一只曲子,跳完后,男孩说,“我喝醉了。” 女孩说,“你没醉。” “嗯,醉了。”男孩说。 男人把唱片翻了个个,男孩说,“我醉了。” “跟我跳舞。”女孩先对男孩,然后对男人说道,当男人站起身来,她张开手臂向他走去。 “那边的那些人,他们在看。”她说。 “没什么,”男人说。“这是我的地方,“他说。 “让他们看去。”女孩说。 “就是,”男人说。“他们以为这里的什么都见过了。但他们没见过这个,见过吗?”他说。 他的脖子感到了她的呼吸。 “我希望你喜欢你的床。”他说。 女孩先闭上眼睛,又睁了开来。她把脸埋在男人的肩膀上。她把男人往近拉了拉。 “你肯定是很绝望或怎么了。”她说。 几个星期后,她说道:“这家伙中年人的样子。他所有的东西都在院子里放着。没骗你。我们喝多了,还跳了舞。就在车道上。哦,天啦。别笑。他给我们放唱片。你看这个唱片机。老家伙送给我们的。还有这些唱片。你想看看这些破玩意吗?” 她不停地说着。她告诉所有的人。这件事里面其实有更多的东西,她想把它们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后,她放弃了。 取景框 一个没有手的男人上门来卖我我家房子的照片。除了镀铬的铁钩子外,他和一个五十左右的普通男人没什么差别。 “你是怎么失去双手的?”他说完他想说的后我问道。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他说。“你到底要不要这张照片?” “进来吧。”我说。“我刚做了咖啡。” 我还刚做了点果冻。但我没有告诉这个男人。 “也许我要用一下洗手间。”没手的男人说。 我想看他怎样端住一个杯子。 我知道他怎样拿住相机。那是一架旧的宝丽来①,很大,黑色的。他把它绑在皮带子上,把皮带从肩膀上绕到背后再绕回来,通过这样的方式把相机固定在胸前。他会站在你房前的人行道上,从取景框里找到你的房子,用他的一只钩子按一下按钮,你的照片就会蹦出来。 我一直站在窗户后面观察,明白了吧。 “你说洗手间在哪儿?” “往前,向右转。” 弯腰,弓背,他把身子从皮带里脱出来。他把相机放在沙发上,又把外套扯扯平。 “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看看这个。” 我从他那儿接过照片。 照片里有草坪的一个角、车道、停车棚、前门的台阶、飘窗②和厨房的窗户,我就是从那里观察他的。 那么,我为什么要一张这场灾难的照片? 我凑近看了看,发现了我的头,我的头,在照片中厨房的窗户里。 这让我想开了,以这种方式看见自己,我可以告诉你,这让一个男人思考。 我听见冲厕所的声音。他沿过道走来,一边微笑一边拉拉链,一只钩子拉住皮带,一只钩子往里面塞衬衫。 “你觉得怎样?”他说。“可以吗?我个人认为照得不错。我能不知道这个吗?说实话,这事得靠专家来做。” 他在裤裆处抓了一把。 “咖啡在这里。”我说。 他说,“就你一个人,是吧?” 他看着客厅。他摇了摇头。 “太难了,太难了。”他说。 他在相机旁边坐了下来,往后靠时叹了口气,笑起来的样子像是知道了什么但又不想告诉我。 “喝你的咖啡。”我说。 我在想着怎么开口。 “有三个孩子来过这里,想帮我把门牌号漆在路缘上③。他们要一块钱。你大概不做这样的事情吧,做吗?” 这话有点不着谱。但我仍然注视着他。 他装模作样地往前倾了倾身子,杯子平衡在他的钩子之间。他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我一人做事。”他说。“从来都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你在说什么?”他说。 “我是想看看这些事之间有什么联系。”我说。 我头疼。我知道咖啡对头疼没什么用,但果冻有时会有点帮助。我拿起了照片。 “我当时在厨房,”我说。“通常我在屋后呆着。” “经常发生,”他说。“他们就这么站起身来走掉了,是吧?现在你找上了我,我一人干。怎么着?你要这张照片吗?” “我要。”我说。 我站起身并端起杯子。 “你当然会要的。”他说。“我,我在市中心租了个房间。这没什么。我坐公交车出来,把周围的活都做完后,就去下一个城市。你明白我说的了吗?嗳,我曾经有过孩子。和你一样。”他说。 我端着杯子等着,看着他从沙发上艰难地站起身来。 他说,“是他们让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仔细看了看这副钩子。 “谢谢你的咖啡和让我用洗手间。我很同情。” 他举起又放下他的钩子。 “告诉我,”我说,“告诉我价钱。再给我和我的房子照几张。” “没用。”这个男人说。“他们不会回来了。” 但我帮着他把皮带绑上。 “我可以给你个好价钱,”他说。“一块钱三张。”他说,“再低的话,我就要赔本了。” 我们来到外面。他调整了一下快门。他告诉我该站在哪里,我们就开始了。 我们绕着房子走。有板有眼的。有时我向侧面看,有时我看着正前方。 “很好。”他会说,“非常好。”他会说,直到我们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又回到房子的前面。“二十张了。够了。” “不够,”我说。“上房顶。”我说。 “天啦。”他说。他前后看了看。“可以,”他说。“你现在来劲了。” 我说,“全部的家当。他们搬了个精光。” “看这!”男人说,又举起他的钩子。 我进屋里搬了一把椅子。我把它放在停车棚下面。但够不着。我又拿来一个木板箱,把它放在椅子上面。 在屋顶上呆着感觉还不错。 我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我挥挥手,没手的男人挥了挥他的钩子。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们,那些石头,它们让盖住烟囱口的铁丝网看上去像是一个石头的鸟巢。你知道那些孩子。你知道他们怎样把石头往上扔,希望把一块石头丢进烟囱里。 “准备好了吗?”我喊道,我捡起一块石头,等着他在取景框里找到我。 “好了!”他喊道。 我让手臂向后伸,大叫一声,“开始!”我尽全力把那个狗日的扔得远远的。 “我不知道,”我听见他在喊。“我不搞动态摄影。” “再来!”我尖叫道,捡起另一块石头。 ①宝丽来(Polaroid),一种能一次成像的照像机。 ②飘窗(BayWindow),一种向外凸出的大窗户。 ③美国很多州要求居民将房子的门牌号漆在门前的路缘上。这有利于消防和救护人员快速找到要找的地址。 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 那段时间里我遇到了一些事情。我去我母亲那儿呆几个晚上。我上到楼梯顶层时,向里看了看,见她正坐在沙发上吻一个男人。那时正值夏天。门开着。电视也开着。这是我遇到的事情中的一件。 我母亲六十五岁。她属于一个单身俱乐部。尽管如此,还是让人难以接受。我扶着栏杆站在那儿,看着那个男人吻她。她在回吻他,电视开着。 现在情况好多了。但那个时候,在我母亲和别人乱搞的那会儿,我丢了工作。我的孩子在发疯,我老婆在发疯。她也在和别人乱搞。和她乱搞的家伙是个失了业的宇航工程师,是她在匿名戒酒者协会①认识的。他也在发疯。 他叫罗斯,有六个孩子。他走路一拐一拐的,这归功于他第一个老婆的一枪。 真不知道那时候我们都在想些什么。 这个家伙的第二个老婆来了又走了,但因他不付抚养费而给他一枪的是第一个老婆。我现在希望他一 切都好了。罗斯。什么样的一个名字!但那时可不像现在这样,那时我常提到武器。我会对我老婆说,“我想去弄一把‘史密斯威森’②。”但我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罗斯是个小个子。但也不算特别矮。他留着一撇小胡子,总穿着件一直扣到下巴的羊毛衫。 他的一个老婆曾把他送进监狱。第二个老婆干的。我从我女儿那儿得知,是我老婆保释的他。我女儿梅乐蒂和我一样对此很反感,保释这件事。并不是说梅乐蒂在护着我,她没有护着我们中的任何一人,无论是她母亲或我。这只是个钱的问题,如果一部分钱去了罗斯那里,那么梅乐蒂就得不到那部分钱了。所以罗斯上了梅乐蒂的黑名单。而且,她也不喜欢他的孩子和他有这么多孩子这件事。但总的来说,梅乐蒂觉得罗斯这个人还行。 他甚至还给她算过一次命。 这个叫罗斯的家伙没了固定工作后,就把时间花在修理东西上。但我从外面看过他的房子。那叫一个乱。到处堆放着破烂。院子里停着两辆坏了的普利茅斯③。 他俩刚好上那阵子,我老婆声称这个家伙收藏古董车。这是她的原话,“古董车”。但它们只不过是些破铜烂铁。 我有他的电话号码。修理先生。 但我俩有相同之处,我和罗斯,不光是同一个女人。比如,当那台电视机乱跳不出图像时,他修不好。我也修不好。能听见声音,但没有图像。如果我们想知道新闻,我们就得围坐在屏幕前听。 罗斯和玛娜是在玛娜试图戒酒那会儿认识的。她一周参加戒酒者的聚会,我估计,三到四次。我本人那会儿是去一阵歇一阵。但玛娜遇到罗斯时,我正在狂喝烂饮。玛娜去参加聚会,然后去罗斯家帮他做饭和打扫卫生。他的孩子从来不管这些事。除了我老婆,修理先生家连一个肯抬抬胳膊的都没有。 这一切都发生在不久以前,大概三年前吧。那段日子真不好过。 我离开了坐在沙发上的母亲和那个男人,开车在外面转了一会。回家后,玛娜去给我煮咖啡。 她去厨房煮咖啡,我等着她把水烧开。然后,我伸手去摸座垫下面的酒瓶。 我想玛娜也许真的爱那个男人。但他身边还有点别的什么——一个二十二岁,名叫贝弗莉的女孩。作为一个穿系扣羊毛衫的小个子,修理先生混的还真不算差。 他三十五、六岁时开始走下坡路。丢掉了工作,拿起了酒瓶子。我过去曾一有机会就嘲笑他,但我现在不再嘲笑他了。 愿上帝保佑你长在,修理先生。 他告诉梅乐蒂他做过和登月有关的工作。他告诉我女儿他和宇航员们是好朋友。他告诉她只要那些宇航员一来这儿他就介绍他们认识。 那里是现代化的运作,那个修理先生工作过的和宇航有关的地方。我见过那个地方,餐厅里的长队、高层管理人员的用餐室等等。每个办公室都放着“咖啡先生”④。 玛娜说他对占星学、预感和易经之类的东西感兴趣。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个罗斯足够聪明和兴趣广泛,就像大多数我过去的朋友。我对玛娜说他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她肯定不会去关心他的。 八年前,我父亲醉着在睡梦里死去。那是星期五的中午,他五十四岁。他从锯木场下班回家,从冰箱里取了些香肠当早饭,又打开一大瓶“四玫瑰”⑤。 我母亲坐在同一张餐桌旁。她正在给住在小石城的妹妹写信。最终,我父亲站起身来并上了床。我母亲说他没有说晚安。但那时候是早晨,当然不会。 “宝贝,”玛娜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对她说。“我们先拥抱一会儿,然后你去给我们做一餐丰盛的晚餐。” 玛娜说,“去洗洗手。” ①匿名戒酒者协会(AlcoholicsAnonymous)是美国一个互助戒酒组织,酗酒者通过参加定期的会议达到戒酒目的。 ②一种手枪的品牌。 ③一种汽车的品牌。 ④咖啡先生(Mr.Coffee)是一种做咖啡机器的牌子。卡佛这里用”咖啡先生”来比喻罗斯过去的公司职业,并用此和他后来从事的职业——”修理先生”——形成对比。 ⑤一种烈酒的名字。 凉亭 那天早晨,她把提切尔提切尔,一种威士忌酒的牌子。浇在我的肚皮上又舔掉。到了下午她想从窗户跳出去。 我说,“霍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事必须了结了。” 我们坐在楼上一个套间的沙发上。这里有很多空房间。但我们需要一个套间,一个可以边走动边说话的地方。所以那天早晨我们给汽车旅馆办公室上了锁,去了楼上的一个套间。 她说:“杜安,这真要了我的命。” 我们在喝加了冰块和水的提切尔。上下午之间曾睡了一小会儿。后来她下了床,只穿了内衣,威胁说要从窗户那里爬出去。我只好搂着她,虽然只有两层楼高。但还是……“我受够了,”她说道。“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用手捂住脸,闭上眼睛。她的头前后晃动,同时“哼哼”地呻吟着。 见她这样我难受得要死。 “受不了什么?”我说,尽管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不必对你再说了。”她说。“我控制不住自己了。脸也丢尽了。我曾是个那么要强的女人。” 她刚过三十,是个有魅力的女人。高个子,有着长长的黑发和绿色的眼睛,是我认识的惟一一个绿眼睛的女人。过去我常说到她的绿眼睛,她告诉我说正是这双眼睛让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难道我还不知道这个! 这一桩接一桩的事情让我觉得糟糕透顶。 我能听见楼下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它一整天都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叫着。甚至我在打盹时都能听得见。我会睁开眼,凝视着天花板,听着铃声,琢磨我俩之间到底是怎么了。 也许我该看看地板。 “我的心碎了,”她说。“成了一块石头。我不行了,最糟糕的是我再也没用了。” “霍莉。”我说。 刚搬来这儿做管理员时,我们觉得总算熬出头了。不用付房租和水电费,外加一个月三百块。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 霍莉负责账目。她算得清楚,客房大多都是她租出去的。她喜欢和人打交道,大家也喜欢她。我负责庭院里的事,修整草坪剪杂草,维持游泳池的清洁,还做些小的维修。 第一年可以说是万事如意。我晚上做着另一份工作,我们的状况在改善,有了自己的计划。某一天的早晨,我也不知道,这个瘦小的墨西哥女仆进来做清洁时,我刚给一个客房的卫生间铺好瓷砖。是霍莉雇的她。我实在说不上以前曾注意过这个小东西,尽管彼此碰面时说过几句话。我还记得,她称呼我先生。 总之,事情就这样接踵而至。 从那个早晨起我开始留意她。她是个长着洁白牙齿的极好的小东西,我习惯了看她的嘴。 她开始用名字来称呼我。 一天早晨,我正在修一个卫生间的水龙头垫圈,她走了进来,像其他女仆一样打开电视机。就是说,她们在打扫时都这样。我停下手里的活,走出卫生间。看见我她有点意外。她轻笑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刚说完我们就倒在了床上。 “霍莉,你仍然是个自信的女人。”我说。“你仍然是最棒的。别这样,霍莉。” 她摇摇头。 “我心里的东西死了,”她说。“虽然它坚持了很久,但还是死了。是你杀死了它,就像是你劈了它一斧子。现在一切都龌龊不堪了。” 她喝完了酒,然后放声大哭。我试着搂住她,但没用。 我给我俩添了点酒,留神着窗外。 办公室前面停了两辆挂着外州牌照的车子,开车的站在门口说话。其中的一个刚对另一个说完什么,他托着下巴,打量着客房。那儿还有个女人,她把脸贴在玻璃上,用手遮住眼睛,向里面张望。她又推了推门。 楼下的电话响了起来。 “甚至我们刚才干那件事时你还想着她。”霍莉说。“杜安,这太让人伤心了。” 她接过我递给她的酒。 “霍莉,”我说。 “这是事实,杜安,”她说。“别跟我争了。”她说。她手里拿着酒,穿着内裤和奶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霍莉说:“你背叛了婚约。你毁掉的是信任。” 我跪下来乞求。但我脑子里却在想胡安妮塔。这太糟糕了。我不知道自己会怎样,也不知道世界上其他的人会怎样。 我说:“霍莉,宝贝,我爱你。” 有人在停车场按喇叭,停了一下,又接着按。 霍莉擦了擦眼睛。她说,“给我弄杯酒。这杯水太多。让他们去按他们的臭喇叭。我不在乎。我要搬到内华达去。” “别到内华达去。”我说。“你在说疯话。”我说。 “我没说疯话。”她说。“去内华达一点都不疯狂。你可以和你那个清洁女工待在这里。我要搬到内华达去。去那儿或者自杀。” “霍莉。”我说。 “霍莉个屁!”她说。她坐在沙发上,收起腿,用膝盖顶住下巴。 “给我再倒一杯汽水,你这个婊子养的。”她说,“操这帮按喇叭的,让他们去糟蹋那个‘游客客栈’,你的清洁女工现在在那儿做清洁吧?给我再弄一杯来,你这个婊子养的!” 她抿着嘴唇,做了个脸色给我看。 喝酒是件滑稽的事。当我回头看时发现,我们所有重要的决定都是在喝酒时做出的。甚至在讨论必须少喝点酒的时候,我们也会坐在餐桌,或者是外面的野餐桌旁,喝着半打啤酒或者威士忌。当我们拿定主意搬来这儿做管理员,我们花了两个晚上,边喝酒边掂量此事的坏处和好处。 我把剩下的提切尔倒进了我俩的杯子里,又加了点冰块和水。 霍莉从沙发上起身,在床上伸展开身躯。 她说:“你和她在这张床上干过?” 我无话可说。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把杯子递给她,在椅子上坐下。我边喝边想,一切都不会再和过去一样了。 “杜安?”她说。 “霍莉?” 我的心跳慢了下来。我等着。 霍莉是我的真爱。和胡安妮塔之间的事是一周五次,在十点和十一点之间。她在哪个房间打扫就在哪个房间里。我会直接走进她正在做清洁的房间,关上门。 但多数时候是在十一号,十一号是我们的幸运房间。 我们彼此缠绵,但动作迅速。感觉很不错。 我想霍莉也许能够熬过去。她要做的是试着干点什么。 至于我,我还保留着那份晚间的工作。那是份连猴子都可以做的工作。但这里是每况愈下。我们真的是没有心思去做任何事情了。 我不再清理游泳池,里面长满了绿苔,客人们不再使用它了。我也不去修理水龙头、铺瓷砖和给墙壁补漆。唉,实际上我俩都喝得很凶。想喝好酒是要花点时间和精力的。 霍莉登记客人时也常出错。她要么多收钱,要么就根本忘记了收钱。有时她把三个客人放进只有一张床的房间,或让一个客人住有一个特大床的房间。我跟你讲,客人在抱怨,有时会吵起来。他们把东西装上车,去了别的地方。 接下来,管理部门的人来了封信,接着又来了一封,是挂了号的。 打来了电话,有人要从城里下来。 但我们不在乎了,这是事实。我们知道自己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了。我们被生活罚出了场,正在为从头再来作准备。 霍莉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起初就知道了。 星期六早晨,我们经过一晚的旧事重提后醒来。我们睁开眼睛,在床上转过身,好好地打量了一下对方。我们两个此刻都明白了,我们已经走到尽头了,要做的是寻找新的开始。 我们爬起来,穿上衣服,喝咖啡,决定开始这次谈话。不受任何干扰。没有电话,没有客人。 我就是在这时拿出提切尔来的。我们锁上门,带着冰、杯子和酒瓶上了二楼。开始时,我们看着彩电,打闹了一会儿,让电话铃在楼下响着。想吃东西时,我们就从自动售货机里弄点脆奶酪条。 这真有意思,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而现在我们终于意识到它们已经发生了。 “我们没结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霍莉说。“我们有宏伟计划和梦想的时候,你还记得吗?”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和酒。 “记得,霍莉。” “你不是我的第一个,你是知道的。我的第一个是怀亚特。想象一下,怀亚特。你的名字是杜安。怀亚特和杜安。天晓得这些年来我错过了什么?你是我的一切,就像歌里唱的一样。”我说:“你是个出色的女人,霍莉,我知道你有各种机会。” “但我没有利用它们!”她说。“我没办法背叛我们的婚约。” “霍莉,别这样。”我说。“打住吧,宝贝。我们别再折磨自己了。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听着,”她说。“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开车去亚基马外面的农场吗?在泰瑞斯哈高地的另一边?我们在开车随便乱转?在一条土路上,天很热灰尘很大?我们一直往前开,到了那座老房子跟前,你去向人家要水喝?你觉得我们现在还会去做这样的事吗?上一个人家要水喝? ” “现在那些老人肯定已经死掉了,”她说,“并排躺在某个墓地里。你还记得他们邀请我们进屋吃蛋糕吗?后来他们领着我们四处看?屋子后面有个凉亭?在后面大树的下面?它有个小尖顶,漆掉得差不多了,台阶上面长着野草。那个妇人说,多年前,我是说很久很久以前,星期天人们会来这儿演奏乐器,大伙坐在这里听音乐。我以为我们很老了以后也会那样,有尊严和一个住处,人们会上我们的门。” 我仍然说不出话来。稍后我说:“霍莉,这些事情,我们会回过头来看的。我们会说,‘还记得那个游泳池里满是污垢的汽车旅馆吗?’”我说,“霍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但霍莉只是端着酒杯坐在床上。 我看出来她不明白。 我走到窗户跟前,从窗帘后面往外看。有人在下面说着什么,并使劲摇晃办公室的门。我待在那儿。祈求一个来自霍莉的信号,祈求霍莉示意给我。 我听见一辆车子发动起来,接着又是一辆。他们对着旅馆打开车灯,一辆跟着另一辆,驶离了这里并汇入公路上的车流。 “杜安。”霍莉说。 就连这,她也是对的。 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 听见院门发出的响声时我正在床上躺着。我仔细听了听,没听到其他的声音。但我确实听见了那个声音。我想叫醒克里夫,但他睡死过去了,我只好起身去窗口看看。硕大的月亮卧在环绕城市的群山上。一个惨白的月亮,上面布满了伤疤。就连一个傻瓜也可以把它想像成一张人的脸。 院子里足够的光亮,我能看见所有的东西——草坪椅、柳树、两根杆子之间拉着的晾衣绳、牵牛花、栅栏和敞开的院门。 但没有人走动。没有令人恐惧的阴影。一切都在月光下躺着,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比如,晾衣绳上的衣夹。 我把双手放在窗户玻璃上,遮住月亮。我又看了一会儿。听了听。然后回到了床上。 但我无法入睡。我不停地翻身。我想着开着的院门。这像是在考验我的勇气。 克里夫的喘气声听上去很恐怖。他的嘴大张着,双臂搂着苍白的胸脯。他占去了床的他那一边和我这边的一大半。 我推了推,又推了推他,但他只咕噜了几声。 我身子一动不动地又躺了一阵,直到意识到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我爬起来,找到我的拖鞋。我进了厨房,烧好茶,并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我抽了根克里夫不带过滤嘴的香烟。 已经很晚了。我不想去看钟。我喝完茶,又抽了根烟。过了一会儿,我决定去外面把院门拴上。 我套上了睡袍。 月光照亮了所有的一切——房子和树、灯杆和电线,整个的世界。走下前廊台阶之前,我把后院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圈。迎面吹来一阵风,我紧了紧身上的睡饱。 我朝院门走去。 隔开山姆·劳顿家和我家的栅栏那里有点响声。我留意看了看。山姆伏在手臂上,斜靠在他家的栅栏上,一共有两排可以倚靠的栅栏。他举起拳头堵住嘴,干咳了一声。 “晚上好,南希。”山姆·劳顿说。 我说,“山姆,你吓死我了。”我说,“你在这干什么?”“你听见什么了吗?”我说。“我听见我家院门打开了。” 他说,“我什么都没听见。也没有看见什么。肯定是风刮的。” 他在嚼着什么。他望望开着的院门,耸了耸肩。 他的头发在月光下面是银色的,全都站立在他头上。我能看见他的长鼻子,和构成他那张忧伤大脸的线条。 我说,“山姆,你在这干什么呢?”并往栅栏跟前走了几步。 “想看个东西吗?”他说。 “我过来。”我说。 我出了院子,上了走道。穿着睡衣睡袍走在院子的外面让我觉得有点怪。我在心里暗暗说要记住这个,记住自己这样绕着院子外面走时的感觉。 山姆站在他房子的一侧,他的睡裤裤脚卷得高高的,露出下面棕白色的鞋子。他一只手拿着电筒,另一只手拿着一罐东西。 山姆和克里夫曾经是朋友。某天晚上起他们喝上了酒。他们之间有了争吵。接下来,山姆修了一排栅栏,克里夫跟着也修了一排。 那是在山姆失去了米莉、又结了婚,又成为父亲以后,所有这些发生在一眨眼的功夫。米莉直到死前都是我的好朋友。她死时刚四十五岁。心脏病。发作时她正把车开上他们家的车道。车子没有停下来,从停车棚后面冲了出去。 “看这。”山姆说,往上提了一下睡裤蹲了下来。他把电筒对着地面。 我看了看,发现一些像毛毛虫一样的东西在一堆土上蠕动。 “鼻涕虫。”他说。“我刚刚给了他们一剂这个。”他说,举起一罐看上去像是阿甲克司①的东西。“它们在侵占这里。”他说,嚼着嘴里含着的什么。他侧过头去,吐出一口可能是烟草的东西。“我得不停地和它们干才勉强和它们打个平手。”他把灯光转向一个装满这些虫子的瓶子。“我在外面放上诱饵,只要一有机会我就出来用这个杀。狗日的到处都是。它们的破坏力有多大。看这。”他说。 他站了起来。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引到他的蔷薇花丛那里。他给我看叶子上面的小洞。 “鼻涕虫。”他说。“到了晚上你放眼看去,它们无处不在。我设下诱饵,然后出来捉它们。”他说。“鼻涕虫,这个糟糕玩意是谁发明的。我把它们放在那个瓶子里面。”他把电筒移到蔷薇花丛的下方。 一架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我想象着那些系着安全带坐在座位上的乘客,有的在读东西,有的在盯着地面看。 “山姆,”我说。“大家都还好吧?” “都好。”他说,耸了耸肩。 他还在嚼他嘴里一直嚼着的东西。“克里夫怎样?”他说。 我说,“老样子。” 山姆说,“我出来抓这些鼻涕虫时,有时会朝你家那边看上一眼。”他说,“真希望我和克里夫又成为朋友。看那里,”他说,快吸了一口气。“那儿有一条。看见它了吗?就在我手电筒照着的地方。”他把电筒的光指向蔷薇下方的土堆。“看这。”他说。 我在胸前抱住胳膊,弯下腰来看他灯光照亮的地方。这个东西不爬了,头在转来转去的。山姆把手里的罐子对着它,冲它撒了点药粉。 “粘糊糊的东西。”他说。 鼻涕虫在那儿扭过来又扭过去。稍后它卷成一团,又伸直了。 他拿起一个玩具铲,把鼻涕虫铲起来,倒进了那个瓶子里。 “我戒掉了。”山姆说。“不得不这样了。有一阵子它让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我们家里虽然还放着它,但我不再碰它了。”② 我点点头。他看着我,一直那么看着。 “我得回去了。”我说。 “当然,”他说。“我再接着干一会,完了我也就回家了。” 我说,“晚安,山姆。” 他说,“听着。”他停止了咀嚼。用舌头把嘴里的东西抵到下嘴唇那里。“告诉克里夫我问他好。” 我说,“我会跟克里夫说的,山姆。” 山姆用手抹过他银色的头发,像是他要把它们一次性地永远抚平,随后他挥了挥手。 卧室里,我脱掉睡饱,叠起来,放在能够得着的地方。没有看时间,我检查并确定闹钟上上了。然后我上了床,拉上被单,闭上了眼睛 这时我想起来我忘记把院门拴上了。 我睁着眼睛躺在那里。我轻轻推了推克里夫。他清了一下嗓子,又咽了一口。他胸腔里像是卡着个什么,在那里慢慢滑动。 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想到了山姆·劳顿往上面撒药粉的东西。 我想了一小会儿屋子外面的世界,然后,除了想着我得赶紧睡着外,我不再想其他任何东西。 ①一种杀虫药的牌子。 ②尽管卡佛这里没有明确地写出山姆·劳顿戒掉的是什么。但根据前面的叙述,他戒掉的肯定是酒。 洗澡 周六下午,这位母亲开车去了购物中心的那家面包店。看完活页夹上贴着的蛋糕照片后,她订了巧克力的,是孩子最爱吃的。她挑选的蛋糕上面装饰着一艘宇宙飞船和发射架,在闪着光的白色星星下面。再用绿色的冰霜写上“斯科蒂”这个名字,就像它是宇宙飞船的名字一样。 当这位母亲对他说斯科蒂就要八岁了时,面包师若有所思地听着。他年纪很大了,这个面包师,他穿着一件古怪的围裙,很厚重,围裙的带子从他胳膊下面穿过去,再从后背绕到前面来,在那里打了个很大的结。他一边听她说话,一边不停地在围裙上擦手。在她研究样品和说话时,他潮湿的眼睛看着她的嘴唇。 他没有催促她。他一点都不着急。 这位母亲定了那个宇宙飞船蛋糕,她给了面包师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蛋糕会在星期一早晨做好,离下午的派对有足够的时间。面包师愿意说的就这么多。没有客套,只有简短的交谈,最基本的信息,一点不必要的东西都没有。 星期一早晨,这个男孩在另一个男孩的陪伴下走着去上学。两个男孩来回传着一袋炸薯片,生日男孩想套出另一个男孩给他的礼物是什么。 在十字路口,生日男孩没有看就走下了人行道,他立刻被一辆车撞倒了。他侧身摔倒在地上,头落在了排水沟里,腿却在路上动着,像是在爬一堵墙。 另一个男孩拿着炸薯片站在那里。他在想是否要把剩下的吃完,还是继续去上学。 生日男孩没有哭,但他什么也不想说。当另一个男孩问他被车撞到后有什么感觉时,他没有回答。生日男孩爬起来,转身往家走。另一个男孩和他挥手告别,向学校走去。 生日男孩告诉了他母亲发生的事情。他们坐在沙发上。她握着他的手,把它放在她的大腿上,就在这时,男孩抽出他的手,仰面躺了下来。 当然,生日派对没有举行。生日男孩住进了医院。母亲就坐在病床旁,她在等着男孩醒过来。男孩的父亲从办公室匆匆赶来。他坐在男孩母亲的旁边。所以现在他们俩都在等着男孩醒过来。他们等了很长时间,后来,男孩父亲回家去洗澡。 这个男人从医院开车回家。他开得比平时要快。到目前为止,生活算是一帆风顺。工作、做父亲、有了家。这个男人一直很幸福和幸运。但现在恐惧使他想洗个澡。 他拐上了自家的车道。他坐在车里,想让自己的腿恢复正常。孩子被车撞了,他住在医院里,但他会好的。他下了车,向前门走去。狗在叫。电话铃在响。在他开门和在墙上摸索灯开关时,电话铃声一直没有停。 他拿起话筒。他说,“我刚进门!” “这儿有一个还没有取走的蛋糕。” 电话那端的声音就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男孩的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