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勃良举起左手,手背朝着温斯顿,把拇指弯下去,其它四指伸开来。 "我举的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要是党说是五个不是四个--那,是几个?" "四个。" 话没说完,他就疼得喘起来。仪表的指针指到五十五。温斯顿全身大汗淋漓,拼命喘息,高声呻吟着,咬紧牙关也忍不住。奥勃良看着他,还是伸着四个手指。他拉回手杆,可这次,痛楚只减轻了一点点。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 指针指到了六十。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四个!我还能说几?四个呀!" 指针肯定在上升,可他看不见。满眼只见到那粗犷严厉的大脸,和那四个手指头。手指头在他的眼前像石柱,粗大朦胧,微微颤动,可绝无疑问是四个。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别这样,别这样呀!别再这样啦!四个呀!四个呀!" "几个手指,温斯顿?" "五个!五个!五个呀!" "不行,温斯顿,这没用。你在撒谎。你还觉着是四个。几个手指,快说!" "四个!啊五个!四个!爱几就几!别这样呀,别叫我疼啦!" 突然间,他是坐在奥勃良的臂弯里。想来他昏了过去几秒钟,绑他身体的带子便给松了开来。他觉得冷,禁不住发抖,牙齿格格打颤,眼泪流了满脸。一时间,他像婴孩一样抱着奥勃良,直感到那粗壮的胳膊围着他的肩膀,出奇地舒服。他觉得奥勃良便是他的保护人,痛苦全来自外边,来自别处,惟有奥勃良才会救他逃出这痛楚。 "你学得真慢,温斯顿,"奥勃良温和地说道。 "我有啥办法?"他抽泣着说,"我怎能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二加二就等于四嘛。" "有时候是四,温斯顿。有时候是五。有时候又是三。还有的时候,它是四是五又是三。得再加把劲儿啦。变成个心智健全的人,可不容易哟。" 他把温斯顿放回床上躺下来。四肢的带子又绑紧,不过现在他不疼又不抖,只觉得全身虚弱发冷。奥勃良朝一个白大褂点点头,方才那人一直站在旁边没有动。白大褂弯下腰,仔细看看温斯顿的眼睛,探探他的脉搏,俯下耳朵听听他的心脏,敲敲这儿拍拍那儿,向奥勃良点点头。 "再来,"奥勃良说。 温斯顿全身又是一阵疼。指针准到了七十、七十五。他闭上眼睛,明知道手指依然在,依然是四个。要紧的是痉挛过去之前可别死过去。他也无暇顾及会不会叫出来。痛楚又减退了下来。他睁开眼,见奥勃良把手杆拉了回来。 "几个手指,温斯顿?" "四个。我想,就是四个。我倒想看见五个。我真想看见五个。" "你想怎么样?骗我说你见了五个?还是真要看见五个?" "真要看见五个。" "再来,"奥勃良说。 恐怕指针到了八十--不,九十。温斯顿只能断断续续记起来,他怎么这样疼。他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在眼皮外边,手指的森林跳着什么舞,进进出出,时隐时现。他心里打算数一数,却无法记起为什么数。他只知道数数几根压根儿不可能,因为五和四神神秘秘的是一体。疼痛又减退了下来。他张开眼,发现他看到的依然没有变。数不清的手指,像移动的树,朝四面八方胡乱动,时隐时现。他便又闭起了眼睛。 "我伸了几个手指,温斯顿?" "不知道。不知道。再这么干,我就要死啦。四个,五个,六个--实说,我不知道。" "好点儿啦,"奥勃良说。 一根针刺进温斯顿的胳膊。几乎同时,一种狂喜般的暖流涌遍了全身,痛楚顿时变得朦朦胧胧。他张开眼睛,感激地看着奥勃良。看那粗犷的线条,深深的皱纹,丑陋无比然而聪颖绝伦,他的心不禁一阵翻腾。要是他能够动一动,他会伸出手,抓住奥勃良的胳膊。他从没像现在这样,爱他爱得这样深,这也不仅仅因为,奥勃良为他止住了痛楚。他想起了那个老问题--不知道奥勃良是朋友,还是敌人;可是说到底,这样的问题就无关宏旨。奥勃良能跟他谈话呀。或许,一个人可以没人爱,但绝不可以没人懂。奥勃良把他折磨得要发疯,有段时间简直要了他的命。可这没关系!他们是知己--如果说知己的意义比友谊更深刻,他们便是这样。总有个地方,他们可以见见面,谈谈心,虽然没人说过在哪里。奥勃良低头看着他,看那神情,他心里想的一模一样。等他再开口,那语气变成了平静的聊天口吻。 "知道你在哪儿么,温斯顿?"他问。 "不知道。我猜,爱护部罢。" "你知道在这儿多长时间了?" "不知道。几天?几星期?几个月?--我想,有几个月啦。" "你想我们为什么把人带到这儿来?" "叫他们坦白。" "不,不对。再说。" "惩罚他们。" "不对!"奥勃良叫了起来。他声音大变,脸色顿时变得严厉激动。"不对!不光要你们坦白,不光要惩罚你们。告诉你,为什么我们要把你们带到这里来?要给你们治病!要叫你们心智健全!要知道,温斯顿,到这儿来的人,走的时候没有治不好的!你那些蠢兮兮的罪,我们不感兴趣。党不关心表面的行为,我们关注的是思想!我们不只是消灭敌人,我们要改造他们!懂我的意思吗?" 他弯腰向着温斯顿,那面孔离得太近啦,看上去大得要命,从下面看,又丑得怕人。而且,他的脸上一片兴奋,一片疯狂。温斯顿又是心里一紧,恨不得缩到床里面去。没说的,奥勃良逞起性子,会扳动手杆的。可就在这时,奥勃良转过身去,踱了一两步。他平静一点,接着说下去: "头一点你要明白,在这个地方,就不存在殉道的问题。你一定读过从前的宗教迫害。中世纪,就有过宗教法庭。那是场失败!它是要根除歪理邪说,到头来却使之长存不朽。一个异端烧死了,千百个异端站起来。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宗教法庭公开杀死敌人,杀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悔悟:其实,杀死他们,就是因为他们不悔悟。人们被杀死,因为他们不肯放弃自己真正的信仰。自然啦,一切光荣便要归给牺牲者,一切羞辱却得归给烧死他们的宗教法庭。后来,到了二十世纪,出了批所谓的极权主义者。这就是德国的纳粹,和俄国的共产党。俄国人迫害异端,比宗教法庭还残酷。他们觉得,从过去的错误吸取了教训;他们知道,不管怎样,绝不应该制造殉道者。把牺牲者送去公审前,先成心消灭他们的尊严。用严刑拷打,用单独囚禁,把他们变成卑鄙畏缩的可怜虫,叫他们交代什么,他们就交代什么。他们给自己身上泼脏水,骂别人,护自己,哭哭泣泣求饶恕。可是没过几年,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啦。死人变成了殉道者,他们的下场,给忘个干干净净。这又是为什么?首先,他们的交代显然是假的,伪造的。我们才不犯这样的错!这里所有的坦白交代全是真的。我们要它们是真的!况且,我们绝不允许死人站起来反对我们。别指望后世会为你辩护,温斯顿。后世根本不知有你这个人。历史长河里,你早被擦得干干净净。我们会把你变成气儿,把你注入到太空里。你什么全都留不下;档案里没有名,记忆里没有影。在过去,在未来,你都给消灭个干净。你将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干吗还要费神拷打我?温斯顿不由得心里抱怨。奥勃良停下脚,倒好像温斯顿把他的想头大声说了出来。他把丑陋的大脸凑近温斯顿,眯起了眼睛。 "你在想,"他说,"既然我们是要把你彻底消灭掉,叫你的所作所为一律无足轻重--这样,为什么我们先要费神拷问你?你就是这样想,是吧?" "是,"温斯顿说。 奥勃良微微一笑。"你是模型上的裂缝,温斯顿。你是个污点,非把你擦掉不可。方才我不是说过,我们不同于以往的迫害?我们不满足于消极的服从,甚至最卑下的屈服也不满足。你投降我们,必得出自你的自由意志。我们不因为异端与我们对抗,而把他消灭;只要他顽抗下去,我们就绝不消灭他。我们要改造他,争取他的内心,叫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我们要烧掉他心里的一切邪恶和幻想;我们要把他拉到我们的阵营,不是表面上,而是名副其实,从内心到灵魂。杀他以前,我们要把他改造成我们的人。对我们来说不可容忍的,是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居然有错误思想存在,纵然它非常隐蔽,非常软弱!就是在死的时候,我们也不容许任何的悖离。从前异端走向火刑柱时依然是异端,可以大肆弘扬他的歪理邪说,欢喜得简直发了狂。甚至俄国,大清洗的牺牲者,走上刑场挨枪子儿的时候,脑袋瓜依然坚持反叛的思想。可是我们,我们先让那脑子完美无缺,然后才把它打得粉碎!老式的专制,它的命令叫做'汝勿做',到极权主义,它的命令变成了'汝需做'。我们的命令却是'汝需是'!带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们,所有的人全被洗得干干净净。就是那三个卑下的叛徒,--你还相信他们清白无辜哩,--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到最后我们也整垮了他们。我就参加过对他们的拷问。我亲眼看着他们慢慢服了软,哭啊,叫啊,打滚啊,--到最后,他们不疼啦,不怕啦,只剩了悔罪的份儿。等拷问结束,他们简直成了行尸走肉。他们什么也没剩下来,除了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和对老大哥的爱。看他们怎样热爱老大哥,还真叫人感动哩。他们求我们赶快毙了他们,趁着心里干干净净马上死!" 他的声音,几乎带了种梦境的迷离。在他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兴奋,那种疯狂的热情。温斯顿想,他这不是假装的,他这人也不是伪君子。他说的每一句话自己都相信。有一点最叫温斯顿压得慌,就是他意识到,自己真比奥勃良智力低下。他看那张粗犷又优雅的身形走来走去,时而走出他的视野,时而又叫他看得见。在所有方面,奥勃良都比他来得高大;但凡他有过的思想,但凡他可能会有的思想,无不早给奥勃良了解过,考查过,批驳过。他的思想,包括了温斯顿的思想。可是这样,奥勃良又怎么会疯狂?准是他自己,他温斯顿,才真的发疯啦。奥勃良停下脚步,低头看着他。他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起来。 "别想着你能救自己,温斯顿,就算你彻底向我们投降也不行。误入歧途的人,还没有一个逃得掉。就算我们选择叫你得善终,你还是别想逃出我们手。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永远都有效。你得先放明白点。我们要把你打得粉粉碎,直到无法卷土重来那一刻。你遇到的事情,你永远不能从中恢复过来,即便你活到一千岁。正常人的感情,你是一去不返啦。你已经形如槁木,心同死灰。爱情,友谊,欢笑,好奇,勇敢,正直,还有生活的乐趣,在你全成了过眼烟云。你会变得空空如也。我们先把你给榨空,再用我们把你给填满!" 他住了口,向白大褂打了个手势。温斯顿觉出,有个很重的仪器,被推到他的脑袋后面。奥勃良坐在床边,好叫自己的脸跟温斯顿一样高。 "三千,"他告诉温斯顿头上那个白大褂。 两块湿漉漉的软垫,夹住了温斯顿的太阳穴。他又是一缩,觉得挺疼,可跟方才那阵疼痛不一样。奥勃良几乎带着和蔼,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叫他安心。 "这回不能伤着你,"他说。"眼睛看着我。" 这当儿出现了一次摧毁性的爆炸--或许只是像爆炸,不过闹不清有没有声音。一道刺眼的闪光,那倒没有疑问。温斯顿没受伤,只给搞得软塌塌的服服帖帖。出这事时他本是仰面躺着,却好生奇怪,不知怎么给摔到了这里。有一下可怕的击打,把他揍翻在这里,可这击打他却觉不出疼来。他的脑子里也出了什么事情。待到恢复了视力,他记起了他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也认出了盯着他的那张脸。然而在什么地方,却总有一大块东西空空荡荡,仿佛他的大脑给人剜掉了一块。 "这感觉不会久,"奥勃良说。"看着我眼睛。大洋国在跟谁打仗?" 温斯顿想了想。他还晓得什么叫做大洋国,他自己还是大洋国公民哩。他也记得欧亚国跟东亚国;可跟谁打仗,他不晓得。其实,他就不知道现在打了什么仗。 "我不记得。" "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现在记得么?" "唔。" "大洋国一直就跟东亚国打仗。从你生下来那会儿,从党诞生那会儿,从有历史那会儿,战争就开始啦,一直是同一场。记得么?" "唔。" "十一年前,你编了个故事,涉及到三个被处死的叛徒。你声称见了张纸,能证明他们没有罪。可这张纸根本不存在。你编出来的,后来你就信了它。你还记得当初你怎么造了这故事。记得么?" "唔。" "现在我把手指伸给你。你见了五个手指。记得么?" "唔。" 奥勃良举起左手的指头,把拇指藏在后面。 "这是五个手指。你见了五个手指么?" "唔。" 那一瞬间,他真的看见啦,那会儿他脑里的景象还没有改变。他明明看见了五个手指,完美无缺。而后,一切都变得正常啦,先前的恐惧、仇恨和疑惑,又一起涌了上来。然而片刻之间,他不知道有多久,兴许就那么三十秒,不过他突然无师自通,敢情奥勃良每个新暗示,都变成了绝对真理,填补了一处空白;若是需要,二加二就能轻而易举等于三,也能轻而易举等于五。奥勃良的手还没放下,这印象便隐没了;然而他虽没有恢复,却依然记得,一如在你绝不同于现在的时候,在某个遥远的时候,你那时的经历,至今还是栩栩如生。 "瞧罢,"奥勃良说。"毕竟这做得到。" "唔,"温斯顿说。 奥勃良满意地站起身来。温斯顿见到他的左边,白大褂打破一个安瓿,把注射器的柱塞拉上去。奥勃良微笑着,面朝着温斯顿。他习惯地整一整鼻子上的眼镜。 "记得么,你在日记里写过,"他说,"我是朋友还是敌人,这无关紧要,至少我理解你,能和你谈话?你说得对。我喜欢和你谈话。你的思想我很感兴趣。你的思想很像我,只是你发了疯。这次谈话结束前,要是愿意,你可以问我几个问题。" "想问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他见温斯顿的眼睛看着仪表。"都关上啦。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你们把朱莉亚怎么样了?"温斯顿问。 奥勃良又微笑起来。"她背叛了你,温斯顿。马上就背叛啦,一点都不保留。我还没见过有谁,投靠我们这么快。再见时你会认不出她啦。所有的反叛,欺骗,愚蠢,肮脏的思想--她所有的一切全给烧得精精光。完美的改造!课本的典型!" "你们拷打她了?" 奥勃良根本不回答。"下一个问题,"他说。 "老大哥存在么?" "当然。党存在呀。老大哥是党的化身嘛。" "他像我这样存在么?" "你不存在,"奥勃良说。 他又觉出一阵无可奈何。他明白,他能够想象得到,什么论据能够证明他居然不存在;然而这一律毫无意义,不过语言游戏而已。说这样的话,什么"你不存在",在逻辑上岂不荒唐?然而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想到奥勃良就用那般无法做答的疯狂论据驳斥他,他便感到泄了力气。 "我倒觉得我存在,"他厌倦地说。"我能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出生过,我还会死亡。我有胳膊也有腿。在空间里我占着一部分,旁的实体,不能同时占着这地方。在这个意义上,老大哥存在么?" "这根本不重要。他就是存在。" "老大哥会死么?" "当然不会。他怎么会死?下个问题。" "兄弟会存在么?" "这个呀,温斯顿,你永远得不到回答。要是我们搞完了你,放你出去,要是你能够活到九十岁,你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是'还是'否'。只要你活着,这就将是你心里一个解不开的谜。" 温斯顿躺在那里不说话,胸膛的起伏加快了一些。他还没问那最先想到的问题;他该问出来,然而舌头却不听使唤。奥勃良脸上出现了一丝笑意,连他那眼镜,也仿佛带上一道讥讽的闪光。温斯顿突然想到,他知道啦,他明明知道我想问什么!这样想,他的话可就脱口而出: "一○一房间有什么?" 奥勃良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他冷冰冰地答道: "你知道一○一房间有什么,温斯顿。谁都知道一○一房间有什么。" 他向白大褂举起了一个手指。显然,这堂课结束啦。一根针猛扎进温斯顿的胳膊,他几乎立刻沉沉睡过去。三 "对你的改造要分三步走,"奥勃良说。"一是学习,二是理解,三是接受。现在你该进入第二步啦。" 温斯顿照例仰面躺在床上,不过近来,绑他的带子放松了一点。他固然还给绑在床上,可他的膝盖可以动一动,脑袋可以转一转,胳膊也可以抬一抬啦。那仪表,也不再让他感到吓得慌,只消他脑子转得快一点,便能够避免吃苦头。多半在怪他迟钝时,奥勃良才会拉手杆。有时候他们谈完一次话,仪表也没有用一次。他记不得总共谈了几次话,只觉得那过程相当漫长,时间又没有限制--或许总有几个星期罢。两次之间的间隔,有时有几天,有时不过一两个小时。 "你躺在那儿,"奥勃良说,"你老在想,你也问过我,爱护部干吗在你身上,费这么多时间,花这么大力气。当你还是个自由人,这问题就叫你疑惑不解。你生活的这社会,它的结构你能摸得清;可你搞不懂它根本的动机。记得么,你在日记里写,'我知道手段;可我不知道原因'?一想'原因',你就开始怀疑你的心智是不是健全。你也读过那本书,戈德斯坦的书,起码读过一部分。它说了什么你不知道的东西?" "你读过么?"温斯顿问。 "是我写的。或者说,我参与写的。没有什么书能是个人的产物,这你知道。" "它都对么,那里面写的?" "从描写来说,倒是对的。可它提出的纲领,全是废话连篇!秘密积累知识--逐渐推广启蒙--最终无产阶级造反--把党推翻。谁都猜得出来它会这样说!废话连篇!无产者永远不会造反,一千年不会,一百万年也不会。他们才不会哩!理由么用不着我说,你都知道啦。你还梦想什么暴力革命?别做梦啦!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推翻党。党的统治千秋万代永不变!你的思想,就该从这一点出发才是!" 他向床走近了一些。"千秋万代永不变!"他重复一句。"现在,我们再谈谈'手段'和'原因'。你很清楚党维护权力的手段。跟我说,我们抓住权力不放,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什么是我们的动机?我们为什么渴望权力?" 温斯顿有一两秒钟没说话。真是烦人得很,看那奥勃良,他脸上又隐隐闪现着疯狂的激情。他明知道奥勃良会说些什么--党并不是为着自己的目的追求权力,而只是为了大多数人民的利益。人民大众软弱怯懦,忍受不了自由,也面对不了真理,必得由一批强者君临在头上,系统地诓骗他们--这便是党追求权力的原因所在。人类需要在自由跟幸福之间做选择;对多数的民众而言,幸福总归更可取。党永远是弱者的保护人,是献身事业的教派,它做恶是为了带来善,它牺牲自己的幸福,是为了旁人的幸福。骇人的是,骇人的是奥勃良这么说,他温斯顿就得相信他。从他脸上,就看得出来:这奥勃良,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他比温斯顿优越一千倍,他晓得这世界真实的面貌,晓得人类堕落到了何种的程度,而党又使用怎样的谎言和野蛮统治,让他们耽于这样的水平。奥勃良,他对这一切清清楚楚,考量得明明白白;而这其实没有关系,因为终极的目的,会使得一切手段正当无比。这样一个狂人,比你还要聪明,任你畅所欲言,他却依然执迷不悟--面对这样的狂人,你又有什么办法? "你们是为了我们的好处才统治我们,"他便软绵绵地说。"你们相信,人类不适于统治自己,于是……" 他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他全身觉得一阵疼,奥勃良把仪表的手柄推到了三十五。 "蠢蛋,温斯顿,你可真蠢!"他说。"这叫说的什么?你该想得更漂亮点罢。" 他拉回手柄,接着说下去: "现在,我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请听:党追求权力,完全为的是它自己。我们才不管旁人的好处,我们感兴趣的惟有权力。不是财富,不是奢华,不是长寿,也不是幸福--惟有权力,纯粹的权力!这纯粹的权力意味着什么,你就会明白。我们跟从前的所有寡头政体都不同,我们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所有那般寡头政体,全是胆小鬼,全是伪君子,连很像我们的那些也不例外。德国的纳粹,俄国的共产党,在做法上同我们像得很,可他们从来没有勇气,肯承认自己的动机。他们假称,或许也真相信,他们就不是自愿夺了权,只会执掌有限的一段时期,用不着多久,便会出现个人人自由平等的乐园。我们才不是这样哩!我们清楚,谁夺权的目的,也不会是为了放弃权力。权力并不是手段,它就是目的!建立专政,并不是为了保卫革命;反之,进行革命,倒正是为了建立专政。迫害的目的就是迫害。拷打的目的就是拷打。权力的目的就是权力。开始明白了罢?" 奥勃良的脸孔何其疲惫呀。起先,温斯顿便曾经很震惊,现在他依然如此。这脸孔刚毅,肥胖,残酷;这脸孔充满智慧,又不乏克制的激情,叫他无能为力。然而,这脸孔又何其疲惫呀。眼睛下面是突出的眼袋,面颊的皮肤松松垮垮。奥勃良俯身对着他,成心叫自己久经沧桑的脸跟他离得更近。 "你在想,"他说,"我的脸又老又疲惫。你在想,我胡说什么权力,可连自个儿的衰老也管不了。可你不明白么温斯顿,个人不过是一个细胞?单个细胞的衰老,正意味着机体的活力!剪掉指甲,你就死掉了?" 他从床边走开去,一只手放在口袋里,又开始来回踱步。 "我们是权力的祭司,"他说道。"上帝就是权力。不过如今,在你看来权力仅仅是个词儿。是时候啦,你该把权力的意义搞搞清楚。首先,你得知道,所谓权力,是集体的权力。个人,只有不再作为个人存在,才能拥有权力。你知道党的口号说:'自由就是奴役。'想过么,这口号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奴役就是自由!一个单独的人,一个自由的人,永远都只能失败。这绝对跑不了,因为每个人都注定要死,这是最大不过的失败。可如果他能够完全服从,彻底服从,如果他能够摆脱个人的地位,跟党打成一片,他就变成了党,于是他全知全能,永生不朽。其次,你还要知道,所谓权力,是对人的权力。是对人的身体--特别是,对人的思想!对物质的权力,对你所谓外在现实的权力,才无关紧要。我们对物质的权力,早到了绝对的程度!" 温斯顿一时忘了仪表。他猛然用力想要坐起来,结果只落得身子扭得一阵疼。 "可你们怎么控制得了物质?"他叫了起来。"你们甚至控制不了气候,也控制不了地心引力。还有疾病呢?痛苦呢?死亡呢?……" 奥勃良摆摆手,止住他的话。"我们控制了思想,所以就控制了物质。现实,就存在于脑袋瓜里面!你慢慢总会知道的,温斯顿。我们已经是无所不能。隐身?升空?没有做不到的!要是想做,我就能像个肥皂泡,在这地上飘起来。我不想做,因为党不想做。十九世纪自然法则的观念,你得把这些货色全抛开。我们创造了自然法则!" "你们才没有!甚至这个行星,你们也没成主宰。欧亚国跟东亚国又怎么样?你们还没有征服它们!" "这无关紧要。要是适合,我们就会征服了它们。即便没有征服,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满可以否认它们存在。大洋国就是世界!" "可这世界,不过一粒尘埃。人又是微不足道,软弱无能!人类的存在才有多久?有好几百万年,地球上根本就没人烟!" "胡说八道。地球的时间跟我们一样久,绝不会更久。它怎能比人类更久?除非通过人的意识,一切都不存在!" "可岩石里,净是史前动物的骨骼--猛犸啦,柱牙象啦,恐龙啦,有人类之前,它们老早就在地球上!" "你见过它们的骨骼么,温斯顿?当然没有啦。全是十九世纪的生物学家伪造的!有人类之前,就什么也没有。人类灭绝以后,同样什么也没有--要是人类真的会灭绝的话。人类之外,一无所有!" "可整个宇宙呢?它就在我们之外!看那些星星罢!有些星星离我们一百万光年远。我们永远够不着它们。" "星星是什么东西?"奥勃良冷漠地说,"几公里以外的一点火光。只要想去,我们就去得了。要么,我们就把它们给抹去。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太阳跟星星围着地球转!" 温斯顿又痉挛一下,可这次他没说话。奥勃良接着说下去,像是在回答他的反驳: "从某种目的看,这说法当然不对。当我们在海洋上航行,当我们预测日食跟月食,往往会觉得,假设地球围着太阳转,假设星星离我们亿万公里远,这样比较方便。可这又怎么样?你就觉着,我们不能创立他一种双重的天文学体系?从我们的需要出发,星星可以离得近,也可以离得远。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就那么不称职?难道你忘了双重思想?" 温斯顿不禁要蜷缩起身子。敢情他说什么,奥勃良都迅速反驳回去,如同给他沉重的一记闷棍。可他毕竟知道,他知道啊,他才是对的。认为思想之外无事物--准有种方法,证明这样的信念大谬不然。不是早揭露了这想法的错误?它还有个名儿呢--可他想不起来了。奥勃良低头看着他,嘴角出现了一丝微笑。 "我跟你说过,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强项。你打算想起的词儿,叫做唯我论。可你又错啦。这不是唯我论,姑且叫它做集体唯我论。这两者很不相同;严格地讲,简直截然相反。这都是题外话啦,"他又换了种口气。"真正的权力,我们夜以继日为之战斗的权力,绝不是对事物的权力,而是对人的权力!"他停一停,又换上那种老师向有出息的学生提问的模样:"一个人如何向旁人表明自己的权力,温斯顿?" 温斯顿想了想。"通过叫旁人受苦,"他说。 "好极啦。通过叫旁人受苦。服从是不够的。不叫他受苦,又怎能断定,他是在服从你的意志,而不是他自己的?权力,会带来痛苦和耻辱。权力,会把人的思想撕得粉碎,再按照你的选择拼成新样子。那,你该开始看出来,我们要建立的世界是怎么样啦。那些老改革家,他们想象的享乐主义乌托邦,真是愚不可及!我们要建立的世界,跟这种乌托邦截然相反!这世界将充满着恐惧、背叛和痛苦,这世界将充斥着践踏和被践踏,这世界在纯净自己的时候,将更加残忍,而不是温情!我们世界的进步,就是走向更加痛苦的进步。老式的文明宣称,它们的基础是爱和正义。可我们的文明,它的基础是仇恨!在我们的世界,只有恐惧,只有狂怒,只有狂欢,只有自卑--除此之外,就没有感情!除此之外,一切都要摧毁掉,一切的一切!革命前遗留下来的思想习惯,我们已经摧毁净尽。子女和父母的联系,人与人的联系,男人与女人的联系,我们已经割断无遗。没有人再敢信任老婆孩子和朋友。可到未来,就不再有老婆,不再有朋友!孩子一生下来,就从妈妈身边抱走,如同鸡蛋下出来,就从母鸡身边拿走一样。性本能将会铲除掉,生殖将变成年度的手续,如同换一个配给证。性高潮也要废除掉!我们的神经病学家正在研究这件事。除去对党的忠诚,就没有别的忠诚!除去对老大哥的爱,就没有别的爱!除去打败敌人而欢笑,就没有别的笑!不再有艺术,不再有文学,不再有科学--我们已经无所不能,还要什么科学!美和丑,再也没什么区别!不再有什么好奇心,生命之中无乐趣!消灭所有并存的快乐!可不要忘啦,温斯顿呀--对权力的沉迷,却永远存在,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增长,日臻精妙。每时每刻,永远都有胜利的激动,践踏毫无抵抗力的敌人的快感。要是你想看到一幅未来的图画,不妨想象拿一只脚跺人脸--而且永远跺下去!" 他停下来,等着温斯顿说话。温斯顿呢,早恨不得又缩到床底下。他说不出话,只觉得心也给冻住了。奥勃良接着说: "记住,是永远跺下去!那张脸永远在那里,等着给你跺。异端分子,社会公敌,他们永远在那里,等着给你一遍遍打败他们,羞辱他们。你落在我们手里以后经历的一切--所有这一切,将持续下去,将变本加厉!间谍活动,叛变行为,逮捕拷打,处决失踪,这一切永远没个完。这世界是征服的世界,可也是恐怖的世界!党越强大有力,它也就越不宽容;反对势力越弱小,专制体制就越严酷。戈德斯坦和他的歪理邪说,将会永远存在下去!每时每刻,他们受打击,遭怀疑,挨嘲笑,被唾弃--可他们会永远存在下去!我跟你的这出戏已经演了七年;这出戏会世世代代一再演下去,永永远远,只是形式更加精妙。我们永远把异端分子带来听我们摆布,随他们疼得尖叫,一败涂地,丢人现眼--最后是彻底悔罪,心甘情愿爬到我们的脚前。我们制造的,就是这样的世界,温斯顿。这世界里,一个胜利接着另一个胜利,一次征服连着另一次征服;不断压迫着,压迫着,压迫着权力的神经。我看得出,你开始明白这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啦。可到头来。你只是理解还不够。你要接受它,欢迎它,变成它的一部分!" 温斯顿总算能够开口说句话。"你们不能这样做!"他微弱地说。 "你这什么意思,温斯顿?" "你说的世界,你们就是建不成。这就是梦想,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 "文明不可能建立在恐惧、仇恨和残酷上。这样的文明长不了。" "为什么长不了?" "它不会有生命力。它会分崩离析。它就等于自杀。" "胡说八道。你以为仇恨比爱销蚀人?为什么?就算真的这样,又有什么关系?要是我们就想老得更快呢?要是我们就想加快人生的速度,叫人三十岁上就衰老呢?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不懂么,个人的死亡并不是死亡!党是永生不朽的!" 这番话照例把温斯顿轰了个没有还手之力。而且他也生怕固执反对,奥勃良又会开仪表啦。可他又不能沉默。于是他软弱地开始攻势,可那根本算不上论据,除去对奥勃良的话表示难言的惊恐,也没有什么做他的后援。 "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反正你们会失败。你们会给打败的。生活就会打败你们。" "我们控制了生活啦,温斯顿,它所有的方面,都在我们的控制下。你想象有什么东西叫人性,会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义愤填膺,起而反对我们。可人性是我们创造的!人的可塑性无限大!或者你又想起你那老想法,以为无产阶级,那些奴隶,会起来推翻我们。死了这条心罢!他们跟动物一样,没有任何办法。人性就是党!别的都是外在的东西--根本就不相干!" "我才不管。到头来他们会打败你们。早晚他们会认清你们的面目,把你们撕成碎片!" "有什么能证明这样的过程,你见到了么?凭什么会有这样的过程?" "没什么证据,可我就是相信。我知道你们会失败。宇宙里有些东西,我不知道,兴许是什么精神,什么原则--你们就是没办法战胜。" "你信上帝么,温斯顿?" "不信。" "那,这个打败我们的原则,又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呗。" "你觉着自己是个人?" "唔。" "你要是个人,温斯顿,就是最后的人啦。你那个品种已经灭绝,我们才是后继者。还不懂你不过孤身一个?你在历史的外面,你是个非存在!"他的态度一变,口气也严厉起来,"你以为我们撒谎,我们残酷,于是你在道德上比我们强?" "唔。我认为我强。" 奥勃良没有说话,另有两个声音说起话来。没一会儿,温斯顿就听出来,敢情有一个就是他自己。那是他参加兄弟会那天晚上,跟奥勃良谈话的录音。他听见自己答应,可以说谎,偷窃,伪造,杀人,倡导吸毒卖淫,传染性病,往孩子脸上泼硫酸。奥勃良不耐烦地做个小手势,仿佛说,这录音放得实在不值得。他拧一个开关,声音就停了下来。 "起床罢,"他说。 绑他的带子自动松开了。温斯顿下了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你就是最后的人,"奥勃良说。"你还是人类精神的卫士哩。瞧你自己,是什么样子!脱了衣服。" 工作服是用一根绳子系着的,温斯顿就把绳子解开来。拉链早就给摘走啦。他不记得被捕后,有没有脱光过衣服。工作服里面,他身上挂着些黄糊糊的脏布片,勉强还认得出是内衣的残片。他让它们滑落到地上,见到房间另一头,有个三面的镜子。他便走过去,可马上就停住脚,不禁叫出声来。 "过去,"奥勃良道。"站到镜子中间,也好看看侧面。" 他停住脚,因为给吓坏啦。一个弯腰伛背的东西正朝他走过来,活像具铅灰色的骨头架子。那模样怕人得很,还不全因为他明知道就是他自己。他朝镜子又走了几步。那东西看上去脑袋前伸,因为身体早成了弓形。那张脸孔,活脱脱一个凄惨的囚徒,前额疙里疙瘩,头顶光秃,鼻子扭曲,脸颊深陷,眼睛却灼灼有神,充满戒备。脸上皱纹累累,嘴巴空空落落。没有疑问,这就是他的脸孔,可叫他看来,仿佛比他心里的变化还要大。这脸上表现出的感情,与他心里的感情全不相同。他的脑袋已经半秃;起初他觉得自个儿头发已经灰白,其实发白的原来是头皮。除去双手,还有脸上的一圈儿,他全身发灰,脏得吓人。污垢的下面,到处是红色的伤疤,脚脖子上静脉曲张烂成了一片,皮肤一块块剥落了下来。可真正吓人不过的,得说他身体的消瘦。肋骨窄窄的像一堆骨架,大腿缩得不及膝盖粗。他这才明白,奥勃良叫他看看侧面,是什么意思。原来他的脊柱,简直弯得吓人一跳。瘦骨嶙峋的肩膀朝前耸着,胸口低陷,精瘦的脖子仿佛给脑袋压得东倒西歪。叫他猜猜,他会说这是个六十岁的老汉,还得着什么恶性病。 "有时候你会想,"奥勃良道。"我这张脸,一个核心党的脸,好不苍老疲惫。你这副尊容,你有什么想法?" 他抓住温斯顿的肩膀,把他扭过来面朝着自己。 "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他说。"看你全身脏成什么样!瞧你脚趾缝里的泥!瞧你脚脖子的烂疮,好叫人恶心!不知道你臭得像只猪?你都闻不到啦。瞧你这瘦样!看见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就能把你的胳膊圈起来!折断你脖子,就像折断一根胡萝卜!知道么,从你落到我们手里,你掉了二十五公斤!还有你的头发,也是一把一把往下掉。看!"他抓住温斯顿的头发,就薅下了一撮。"张开嘴。九,十,还剩十一颗牙!你来这儿的时候有几颗?剩下那几颗,说掉就掉。看看!" 他有力的拇指和食指,就扳住温斯顿剩下的一颗门牙。温斯顿上颚一阵剧痛,奥勃良早把那颗牙从牙床上扭了下来,扔到另一边去。 "你都烂啦,"他说,"你都塌啦。你算个啥?一堆垃圾!去,转过去,再瞧瞧镜子。见着眼前的玩意儿了?那就是最后的人!你要是个人,那就是人性!穿上衣服罢。" 温斯顿笨手笨脚慢慢穿衣服。他一直还没注意自己这般瘦弱。他只想到一件事:他落到这里的时间,准保比他想的还要久。等他把这些可怜兮兮的破布穿到身上,突然满心哀怜--瞧他给糟蹋成什么样子!床边正有个小板凳,他一屁股就坐在上面,放声大哭,一时都没注意自己在做什么。后来他觉出来啦:自己太难看,太丑陋,脏内衣包着一堆骨头,坐在刺眼的灯光下面哭鼻子--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奥勃良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头上,话里几乎带着种亲切。 "不会总这样的,"他说。"只要你肯,你就能摆脱这样子。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 "就是你们干的!"温斯顿抽泣着。"就是你们,把我弄成了这个样!" "不,温斯顿,是你自己,把你弄成了这个样。打从你开始反党,你就接受了这结果。这些全包括在那第一个行动里。你没预见到的事情根本不存在。"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 "我们打败了你,温斯顿。我们打垮了你。你见到了,你的身体成了个什么样。你的心,也跟这差不多。我想,你剩不下多少自尊啦。你挨脚踢,受鞭打,遭辱骂,你尖声叫过疼,在自己的血泊和呕吐物里打过滚。你哭哭涕涕叫饶命,你出卖了所有人和所有事。想想罢,还有什么堕落的事情你没干?" 温斯顿止住哭泣,可眼睛里依然流着泪。他抬头看着奥勃良。 "我没有背叛朱莉亚,"他说。 奥勃良沉思着低头看着他。"没有,"他说,"没有,对得很。你没有背叛朱莉亚。" 温斯顿心里,又觉得对奥勃良特别尊敬--这尊敬仿佛任什么也毁不掉。多聪明,多聪明!奥勃良从不会不懂他说的话。换任何人,准都马上会说,他已经背叛了朱莉亚。在拷打下,他还有什么东西没交代?她的事情,他知道的全说啦,她的习惯,她的性格,她过去的生活;他交代了他们幽会时一切琐屑的细节,他们所有相互说的话,黑市买的东西,通奸,反党密谋--一切的一切。然而,按他用的那词的意思,他并没有背叛她。他没有停下来不爱她;他对她的感情一如既往。用不着解释,奥勃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告诉我,"他说,"他们什么时候枪毙我?" "可能会很久,"奥勃良答道。"你的情况太困难。不过别放弃希望。每个人早晚全能治好。到最后,我们就会枪毙你。"四 他变得好多啦。他一天比一天胖,一天比一天壮--如果还说得出过了多少天的话。 白色的灯光和嗡嗡营营的声音丝毫没变,可这监号,比从前稍稍舒服了一点。木板床上添了个枕头,加了块床垫,还有个板凳给他坐。他们给他洗了澡,允许他经常拿盆洗一洗。他们甚至给他温水来洗澡。他们发给他新内衣,和一套干净的工作服。他的静脉曲张,他们给涂了止痛膏。他们拔光他剩下的牙,又给他安了一套新假牙。 这样准保过了几星期,或者几个月。要是他还有兴趣,如今倒能算得出时间,因为他们定时给他送饭来。他估计,二十四小时他能吃到三顿饭;可有时他也闹不清,送饭的时间是夜里,还是白天。伙食好得惊人,三顿里必有一次肉。甚至,还给过他一包烟--他没有火柴,于是送饭的那一言不发的警卫,就给他点了个火。第一次抽烟害他直恶心,可是他挺着抽了下去。就这样每顿饭后抽半支,一盒烟抽了好长时间。 他们给他块白板,角儿上系了一根铅笔头。起初他根本没有用。即便睡醒来,他也彻底处于麻木状态。他往往一顿饭后,便一动不动躺着等下顿,有时睡着,有时晕晕乎乎直出神,眼睛也懒得睁一睁。如今强光照着他的脸,他也习惯睡觉啦。其实这没什么两样,除去做的梦格外连贯清楚。这段日子他做过好多梦,这些梦又一例很快活。他是在黄金国里,坐在大片阳光灿灿的废墟里,身边是他妈妈,朱莉亚,奥勃良--他们无所事事,只是坐在阳光里面拉家常。醒来的时候,他想的多半也是他的梦。他仿佛失却了思考的能力,连疼痛也觉不出来。他并不厌烦,然而不想说话,也不想消遣。只消听凭他独自一个,不拷打,不提审,吃得足,够干净,他便彻底满足啦。 他真正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可依然没心思起床。他只想静静躺在床上,觉出来体力在逐渐恢复。他会把自己的身体到处摸一摸,想搞清毕竟不是幻觉:肌肉真变丰满啦,皮肤真变紧绷啦。到最后,没有疑问,他真在长胖,大腿定然要比膝盖粗。以后,他开始定期锻炼,开始倒还很勉强,可没多久,就能走上三公里,这能用监号的宽度算出来。屈曲的肩膀,也开始挺直啦。他便试着做些复杂的锻炼;可惊的是,有些运动竟然做不来,叫他觉得简直丢了丑。他就不能快步走,不能举板凳,也不能单腿站立不摔倒。蹲下再站起来,大腿跟小腿都疼得要死。趴下来做做俯卧撑,同样做不来,一厘米也撑不起来。可是再过几天(不如说再过几顿饭哩!),连俯卧撑他也做到啦。他一次都能撑起六个呢。这副身子骨儿,他真的开始自豪,有时他相信,他的脸也一准恢复了正常。只是偶然间,摸到自己的秃脑袋,他才会记起镜子里看他的那张脸,那张残破皱巴的脸。 思想也变得活跃起来。他坐到木板床上,背靠着墙,白板放在膝头上,成心着手给自己来一番重新教育。 他已然举手投降,这一点没人有异议。其实现在想来,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很久,他已经准备投降。从他一进爱护部--是的,甚至打从那一刻,他跟朱莉亚束手无策站在那儿,听电幕上那冷酷的声音命令他们做这做那,他便清楚啦,反抗党权力的企图何其软弱无力。如今他知道,敢情七年来,思想警察一直监视他,犹如放大镜下看着个小甲虫儿。任何行为,任何言语,没有不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任何思想,没有不给他们推想到。甚至日记本封面上那颗白土粒儿,他们也小心翼翼放回去。他们向他放录音,给他看照片,有些照片便是他跟朱莉亚,没错儿,甚至是……他再也不能跟党斗争啦。况且,党是对的么。事情准保是这样;集体的大脑,不朽的大脑,又何至于错误?有什么外在标准,可以核查它的判断?心智健全,有着统计学的意义。问题不过是,学会按他们的思路想事儿嘛!只是……! 手指夹着铅笔,只觉得又粗又笨。他开始把脑袋里出现的想头写下来。他先用大写字母笨拙地写道: 自由就是奴役 而后,他几乎一气写下: 二加二等于五 他突然停了笔。心思老是集中不下来,好像要躲开什么东西一个样。他晓得,自己明知道下一句该写什么,然而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等他想起来,那可是纯靠有意推理,弄清了该是什么,绝不是自动想了起来。他便写道: 上帝就是权力 一切的一切,他全接受啦。过去是可以改变的。过去从来没有改变过。大洋国就是在跟东亚国打仗。大洋国一直在跟东亚国打仗。琼斯、艾伦森跟卢瑟福,他们就是犯了被指控的罪。他从来没见过什么照片,能证明他们没有罪。那照片根本不存在,全是他捏造的东西。他记得,从前记住的事情全相反,可那些记忆全错啦,纯属自我欺骗的产物。瞧这多容易!只要先投降,其它的一切便会迎刃而解。诚如逆水游泳,不管怎样用劲儿,水流还是把你冲回去;可你突然决定转过身--这便顺着水流,一泻千里。除去你的态度,什么都不变,命定的事情毕竟会发生。他简直闹不懂,他为什么要反叛!一切都多容易!除了……! 什么都有可能对。所谓自然法则,纯属胡说八道。什么地心引力,纯属胡说八道。"要是想做,"奥勃良说过,"我就能像个肥皂泡,在这地上飘起来。"温斯顿想:"要是他认为自己飘了起来,我又同时认为我看见他飘起来,这事情可就成啦。"猛可里,如同一块沉船的残骸浮出了水面,他想到:"这没真的发生过--全是我们想象的!纯属幻觉!"他立时把这想法压了下去。荒谬,显而易见的荒谬!它预先假定,在什么地方,有个外在于我们的"现实"世界,"现实"的事件就在那儿发生。可这样的世界如何能存在?除非通过我们的思想,我们对一切又如何有知识?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思想里面发生的。只消所有的思想里面都发生,便是真正的发生。 解决这样的谬论丝毫不犯难,他也不至于险到接受这谬论。不过,他毕竟不该想到它。只要危险的想头一出现,思想理当变成一片盲点。这过程该是自动的,本能的--在新话里,便叫做犯罪停止。 他就着手练习犯罪停止。他向自己摆出几个命题--"党说地球是平的","党说冰要比水重"--来训练自己不去看到,也不去理解相反的命题。这可真不容易。它需要的推理能力,和临时拼凑的能力,简直大得惊人。那般算术问题,诸如"二加二等于五",就超出了他的智力水平。这还需要一种思维练习,有本事先最最精妙地运用逻辑,马上又把最最粗陋的逻辑谬误置之不理。愚蠢和聪明同样势在必需,训练起来也同样困难。 在这同时,他脑里还是在思忖,他们多久才会枪毙他。"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奥勃良这样跟他说过;然而他知道,他就没什么有意识的做法,能叫这死期快临头。兴许再过十分钟,兴许就过他十年。他们可以长年累月单独囚禁他,可以把他送进劳改营,也可以像有时候干的,先把他放出一阵子。很可能枪毙前,逮捕提审那出戏,还得全套重新演一遍。能够确定的是,死亡,绝不在预期的时刻来找你。传统的做法,是在脑袋后面开一枪,总是在脑袋后面,没有任何警告,在你从一个监号,搬到另一个监号的走廊上--这做法没人说起过,没人听说过,可是没人不知道。 有一天--其实"有一天"这说法不准确,也有可能是半夜,不如说有一次--他沉浸在一种极其幸福的奇特幻境里。他在走廊上走,等着挨子弹。他知道没多久,这子弹就要来啦。所有的一切,都解决啦,消除啦,和解啦。再没有怀疑,再没有争论,再没有疼痛,再没有恐惧。他的身体,是健康又强壮。他走得很轻松,动作高高兴兴,直觉得走在阳光里。他再不是走在爱护部狭窄的白色走廊上,而是走上了一条阳光灿烂的大路,足有一公里宽呢。他就在这路上走,神志昏迷,仿佛给人用了麻醉剂。他就是在那黄金国,在那野兔啃得七零八落的牧场,穿过足迹踏出的小径。他觉得出脚下软软的短草,脸上和暖的阳光。原野边缘是那棵榆树,轻轻摆动不已;再远处还有条小溪,鲤鱼在柳树下的绿色水潭里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