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挂上电话,又拨出清单上的下—个号码。 她没想过要当电话推销员。她真正想当的是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可惜没考上大学。 如果她当年多用点功,当上魅力四射的国际名流,或者牙医助手(她的第二位职业选择);或者说实在话,除了在这间办公室里当电话推销员以外的任何工作,都能活得更长,可能也更充实。 当然,也许长不了多少。今天是世界末日,还剩几个小时。 说到底,如果想活得更长,她要做的只是别打现在这个号码;二手,不,十手邮购清单标明为伦敦上流人士的A·J·寇鲁利先生(拼写错误是这种清单的优良传统)。 但她已经打了。莉萨等着铃响四声,然后说:“哦,该死,又是个答录机。”她准备放下听筒。 但某种东西从耳机里爬了出来。某种很大,还很愤怒的东西。 它有点像蛆。由成千上万小蛆虫组成的愤怒的巨蛆。它们扭动着,尖叫着。数百万小蛆虫的嘴巴一张一合,同声嘶叫着—个名字:克鲁利。 它停止叫喊,试探着扭摆身躯,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处境。 接着它土崩瓦解。 那东西分裂成无可计数的扭动着的灰色蛆虫。它们溢满地毯,超过桌面,淹没了莉萨·莫罗和她的九位同事。虫子冲进他们嘴中,涌入鼻子,爬进肺部;钻入他们的肌肤、眼球、大脑和内脏,同时迅速复制,倾刻之间变成一堆翻滚着的黏稠灰肉,渐渐充满整个房间。它们开始聚集,凝结成一个微微脉动的巨大肉块,把这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肉堆里张开一张嘴,两片不成形的嘴唇上沾着许多潮湿发粘的东西。哈斯塔说:“这—顿还不错,正需要来点儿这个。” 在一部只有亚茨拉菲尔留言的电话答录机里困了半个小时,让他的坏脾气更加糟糕。 此外还有返回地狱汇报任务的前景——他必须解释自己为什么迟到了半小时,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把克鲁利带回来。 地狱可不怎么喜欢失败。 但从好的方面来看,他至少知道了亚茨拉菲尔的口信。这个情报也许能让他逃过一劫。 更何况,他心想,如果必须面对黑暗议会的熊熊怒火,也还不至于当个饿死鬼。 房间中充满硫磺浓烟。烟雾散去后,哈斯塔已经消失了。这里只剩下十具骷髅,肉吃得特别干净。还有些塑料融成的水坑,闪亮的金属碎片散落四处,很可能曾是电话的一部分。 当牙医助手会好得多。 但如果从光明的一面来看,这一幕只是证明了邪恶本身蕴含着毁灭的种子。在英国全境,有些人本来可能被迫走出舒适的浴缸,或是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念错,但现在,平静祥和、无忧无虑的心情取代了紧张和愤怒。哈斯塔的行为营造出一股低度善良波,它正以指数趋势在人群中扩展。数百万人的灵魂得以避免产生轻度淤伤。所以说,这是好的。 你肯定看不出这是原来那辆车。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前灯全撞碎了,车轮盖早就没了。它就像经历过上百场撞车比赛的老兵。 人行道路况很糟。地下通道路况更糟。最糟的是横穿泰晤士河。至少他提前想到了关好所有窗户。 他最终来到此地。 再往前几百码就是M40公路,那是直奔牛津郡的通衢大道。只有一个问题:M25环形高速路重又挡在克鲁利和平坦大道之间。这条痛苦环带嘶吼闪烁,散发着黑暗光芒。 Odegra。没有东西能活着穿过去。 至少凡间的东西不行。克鲁利不知道它会对恶魔产生什么影响。这条路可能杀不死他,但也不是什么乐事。 一条警方路障横亘在他和立交桥之间。烧焦的残骸——有些仍在燃烧——证实了之前想要通过黑路上方立交桥的众多车辆的最终命运。 警方似乎不太高兴。 克鲁利换到二挡,—脚踩下油门。 他以六十英里的速度冲过路障。这部分还算容易。 人体自燃事件在全世界都有发生。上一分钟某人还高高兴兴地享受生活,下一分钟就只剩下凄凉的画面:一堆灰烬再加上孤零零—只未被烧灼的手或脚。但车辆自燃事件还很少有案可查。 不管现在的数据是多少,都要加一。 皮坐套开始冒烟。克鲁利目不转睛地正视前方,笨手笨脚地在副驾驶座上摸到《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把它放到大腿上。克鲁利真希望她预言过这件事。 (事实上,她说过:一條光路嘶聲尖叫,巨蛇的黑馬車在烈火中燃燒,皇后再也無法唱起那輕快的小調。大多数家族成员都赞同盖拉特里·仪祁的说法。他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写了一篇小论文,解释说这则预言讲的是维索兹创建的秘密组织光明会,在1785年被巴伐利亚当局驱逐。) 火焰吞噬了车子。 他必须继续往前开。 高架桥对面还有一条警方路障,以防车辆从这条路进入伦敦。他们正被广播里传来的一则报道逗得哈哈大笑,据说有位摩托骑警在M6公路上拦下一辆被盗的警车,却发现司机是只大章鱼。有些警察什么都信。但伦敦警队不一样。他们是全英国最老辣、最实用主义、最固执己见、最冥顽不化的警察。 想让伦敦警队惊惶失措,可得花不少心思。比方说,一辆散了架的大车,差不多像个火球,或者说燃烧的吼叫的扭曲的来自地狱的金属柠檬;再加上一个戴墨镜的疯子,狞笑着坐在火团中,开着它以八十英里时速穿过疾风暴雨,向他们直冲过来。 这招肯定灵。 采掘场是风暴世界平静的中心。 雷电不仅在他们头顶轰鸣,还几乎撕裂了天空。 “还有些朋友要来。”亚当又说了一遍,“他们马上就到,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动手了。” 佩帕坐在原地,盯着自己的膝盖。 她似乎在考虑什么问题。 女孩最终抬起头来,用黯淡无神的目光盯着亚当。 “你要哪块,亚当?”她说。 风暴突然被响亮的寂静所取代。 “什么?”亚当说。 “你看,你把世界分了,对吧?我们每人都有一块,你要哪块?” 寂静犹如竖琴之声,高亢而尖锐。 “对。”布赖恩说,“你没告诉我们,你要哪块?” “佩帕说得对。”温斯利戴说,“在我看来,似乎没剩下多少了。所有国家都被我们分了。” 亚当的嘴巴—张—合。 “什么?”他说。 “哪块是你的,亚当?”佩帕说。 亚当盯着她。狗狗不再叫唤,它也用杂种狗的目光全神贯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主人。 “我……我?”亚当说。 寂静还在继续,它的一个音符就足以吞没整个世界的噪声。 “但我有塔德菲尔德。”亚当说。 他们盯着他。 “还、还有下塔德菲尔德,还有诺顿,还有诺顿森林……” 他们还是盯着他。 亚当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爬过。 “我只想要这些地方。”他说。 他们摇摇头。 “我想要就能要。”亚当说,他的语气中有种目空一切的沉郁感,而这感觉又突然略显动摇,“我可以让它们变得更好。有更好的树可以爬,更好的池塘,更好……” 他渐渐没了声音…… “你不能。”温斯利戴平静地说,“它们不像美国和别的地方。它们是真实的。再说,它们属于咱们所有人。塔德菲尔德是咱们的。” “再说你不能把它们变得更好了。”布赖恩说。 “就算你这么做,也得让我们知道。”佩帕说。 “哦,如果你们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那没关系。”亚当轻松地说,“因为我可以让你们都按我的意思去……” 他愣住了,他的耳朵恐惧地聆听着嘴巴所说的话。“他们”慢慢向后退去。 狗狗把爪子捂在头上。 亚当的脸色仿佛在上演—个帝国的倾覆。 “不。”他干涩地说,“不,回来!我命令你们!” 他们刚要跑,就定住了。 亚当看着他们。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你们是我的朋友……” 他的身体猛地一抖。脑袋向后一仰。他抬起双臂,握紧拳头捶向天空。 亚当面容扭曲。石灰地在他的运动鞋下裂出条条缝隙。 亚当张开嘴,尖叫起来。这声音不可能出自一个凡人的喉咙;它从采掘场窜出,和风暴混在一处,将云层凝固成难看的新形状。 声音不断震响,毫不停歇。 它在宇宙间回响——这个宇宙比物理学家们料想的要小很多。 它撼动了天球。 它诉说着失落,很长时间没有停息。 接着它停止了。 某种东西渐渐枯竭。 亚当把头低下来,睁开眼睛。 不管之前站在旧采掘场里的是什么东西,现在他只是亚当·扬。一个懂得更多的亚当·扬,但肯定是他没错。甚至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更加亚当·扬。 采掘场中骇人的寂静,被更为舒适惬意的寂静所取代。它的成因仅仅是没有噪声。 得到解放的”他们”畏缩地靠在白垩峭壁上,紧盯着亚当。 “没事了。”亚当平静地说,“佩帕?温斯利戴?布赖恩。回这边来吧。没事了,没事了。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你们得帮我一把。不然一切都会发生,真的会发生。真的都会发生,如果咱们什么都不做的话。” 茉莉小屋里,安娜丝玛翻找着《精良准确预言书》的卡片。 “你在干什么?”牛顿说。 “寻找交叉索引。我还是不能……” “我想你不用麻烦了。”牛顿说,“我知道第 3477则是什么意思。我刚才……” “什么,你明白那条是什么意思了?” “我到这儿来的途中看见了。‘和平是我们的职业’正好写在你们那个空军基地外面。”牛顿挠着脑袋,“如果艾格妮丝没说错,那么很可能有某个疯子正在那里装上导弹,打开发射窗口,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不,不可能。”安娜丝玛坚定地说。 “哦,是吗?我在电影里看过!你为什么这么肯定,给我个理由。” “那里什么炸弹、导弹都没有。附近所有人都知道。” “但那是空军基地!它有跑道!” “只是为了起降运输机什么的。他们那儿只有通讯设备。无线电之类的。没有任何能炸的东西。” 牛顿盯着她。 克鲁利以110英里的时速沿M40公路向牛津郡狂奔。就连最不经意的路人都会注意到他有些与众不同。比方说紧咬的牙关,还有从墨镜后面透射出来的微微红光。再加上这辆车。车子是个明显的标志。 克鲁利是坐在本特利车上开始这段旅程的,如果结束时他开着的不是本特利车就怪了。但即便那些自备驾车护目镜的狂热车迷,都认不出这是一辆古董本特利车。再也不是了。他们甚至很难看出这是辆本特利,认出它是车的概率在50%。 首先,它连一点油漆都没有。车身没露出红褐色锈迹的地方也许还能算是黑的,但却是那种阴沉的木炭黑。它带着一团火球行驶,仿佛是个正在特别艰难地返回大气层的太空舱。 金属轮边缘上还留有一层融化的橡胶。但考虑到轮缘和地面尚有一寸距离,对车辆悬挂系统来说,有没有轮胎倒也没什么区别。 它早在几英里前就该散架了。 克鲁利紧咬牙关,正是为了将它聚拢在—起。导致两眼绽放红光的正是由此引发的生物空间回馈作用,还有记住别喘气所耗费的力量。 自从十四世纪以来,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采掘场中的气氛稍显和谐,但还是有点紧张。 “你们得帮我把这件事理顺。”亚当说,“大家一直想把这件事理顺,已经想了数千年,但现在咱们必须办到。” 他们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们看,事情是这样的。”亚当说,“事情是这样的,就好像……嗯,你们知道戈里希·约翰逊吧?” 三个孩子点点头。他们都知道戈里希·约翰逊和下塔德菲尔德的另一派人马。那些人年纪较大,非常不讨人喜欢。几乎每个星期都得跟他们干一架。 “好的。”亚当说,“总是咱们赢,对吧?” “差不多吧。”温斯利戴说。 “差不多,”亚当说,“而……” “反正超过百分之五十了。”佩帕说,“你们还记得那一次吧,就是大人们在镇会堂聚会的那一次。大人们好一阵大惊小怪,就因为咱们……” “那不算,”亚当说,“他们挨的骂跟咱们一样多。再说了,大人应该喜欢听到孩子们玩耍的声音。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要挨骂,其实是那些大人不对……”他顿了顿,“总之……咱们比他们强。” “哦,咱们比他们强。”佩帕说,“这话没错。咱们一直比他们强。但咱们的确不是总赢。” “假设,”亚当缓缓说道,“咱们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顿,把他们赶走了什么的,以后除了咱们,下塔德菲尔德再没有别的帮派。你们觉得怎么样?” “什么,你是说他……会死?”布赖恩说。 “不。只是……只是被赶走了。” “他们”认真考虑着。自从他们大到可以用玩具火车头互相敲打时起,戈里希·约翰逊就是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麻烦。他们试图想象出存在一个约翰逊形空洞的世界。 布赖恩挠挠鼻子。”我觉得没有戈里希·约翰逊就帅呆了。”他说,“记得他上次在我的生日聚会上干了什么吗?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我说不好。”佩帕说,“我是说,没有老戈里希·约翰逊和他的帮派,日子过得就没劲了。你们仔细想想,咱们在戈里希·约翰逊和那些约翰逊派小子身上找了不少乐子。咱们也许得去找些其他帮派什么的来顶替他们。” “要我说,“温斯利戴说,“如果你问问下塔德菲尔德的人,他们会说如果没有约翰逊派,还有‘他们’,那才最好不过呢。” 听到这话,就连亚当也颇为震惊。温斯利戴固执地继续说道:“大人们会这么说。还有皮克牧师。还有……” “但咱们是好的那拨……”布赖恩犹豫片刻,继续说,“哦,好吧。但我打赌如果咱们不在这儿,他们肯定觉得没劲透了。” “对。”温斯利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附近的人既不想要咱们,也不想要约翰逊派。”他愁眉苦脸地说,“他们不喜欢咱们在人行道上骑自行车,或者玩滑板,还有噪音太大什么的。这就好像语文书里那个词。他们觉得咱们是一丘之骆。” 这句话说出来,结果是冷场了。 “骆,就是那种住在沙漠里的东西,”布赖恩说,“背上长着鼓包什么的。” 要是他们心情好,这种话题会引发五分钟漫无边际的争论,但亚当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你们就是想说,”他拿出最像样的主席腔总结道,“无论是戈里希·约翰逊打败了‘他们’,还是‘他们’打败了约翰逊,都没什么好处?” “没错。”佩帕说,“因为如果咱们打败了他们,咱们自己伙里就会变成死对头。可能是我跟亚当对布赖恩跟温斯利戴。”她坐下来,“每人都需要一个戈里希·约翰逊。”她说。 “对,”亚当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谁赢都没好处。我就是这么想的。”他看着狗狗,或者说看着狗狗发愣。 “在我看来,这是很简单的事实。”温斯利戴坐下来说,“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花好几千年才能想通。” “那是因为想解决这个问题的都是男人。”佩帕意味深长地说。 “我就不明白干吗非得选择—方。”温斯利戴说。 “当然得选一方,”佩帕说,“谁都要在某些事情上选择某一方。” 亚当似乎做出了决定。“对,但我认为完全可以自成一方。我想你们最好去拿自行车。”他轻声说。 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的小摩托车行驶在伏尾区主干道上。在被机动车、出租车和伦敦红色公交车塞满的郊区街道,这是唯一一辆还在移动的交通工具。 “我从没见过塞车塞成这样。”特蕾西夫人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 “很可能。”亚茨拉菲尔用她的嘴巴说,这张嘴接着说出特蕾西夫人自己想说的话,“沙德维尔先生,你要是不抱紧我,就会摔下去的。你知道,这东西不是为两个人准备的。” “仨。”沙德维尔嘟囔着。他一只手拿着雷电枪,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座子,指节都发白了。 “沙德维尔先生,我不想再说一遍了。” “那侬得把车靠边,俺要调整一下俺的武器。”沙德维尔叹道。 特蕾西夫人咯咯笑了两声,她靠向路边,将小摩托车停住。 沙德维尔整理了一下装备,然后很不情愿地用手揽住特蕾西夫人,雷电枪就像个女伴护似的夹在他们中间。 他们在风雨中骑行,十来分钟都没人说话。噗噗噗噗噗噗。特蕾西夫人小心翼翼地在轿车和公交车间觅路前进。 她发现自己低下头,看了一眼速度计——真傻,她心想,因为这东西1974年就坏了,而且在那之前也不好使。 “亲爱的女士,你说咱们速度有多快?”亚茨拉菲尔说。 “怎么了?” “因为我觉得,咱们可能只比步行快一点。” “哦,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最高速度能达到十五英里。但再加上沙德维尔先生,那肯定是,哦,大概……” “四五英里每小时。”她打断了自己。 “我想也是。”她表示赞同。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侬能把这鬼玩意儿开慢点吗,女人?”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问道。在阴间万灵殿中,沙德维尔对速度之魔恨之入骨。当然他对普通款的恶魔也没什么好感。 “以这个速度。”亚茨拉菲尔说,“咱们可以在十小时内到达塔德菲尔德。” 特蕾西夫人顿了一下,然后说:“说起来,这个塔德菲尔德有多远?” “大概四十英里。” “啊。”特蕾西夫人说。她曾有一次开着这辆小摩托到数英里外的芬乞来路拜访侄女,但从那以后就改坐公交车了,因为这辆小车在返程途中开始发出怪怪的噪音。 “……如果想及时赶到的话,咱们必须把速度提到七十。”亚茨拉菲尔说,“嗯,沙德维尔中士?千万要抱紧。” 噗噗噗噗噗噗。一团闪着柔光的蓝色晕环,如同残像—般,围绕在摩托车和它的乘客四周。 噗噗噗噗噗噗。摩托车在没有可见支持物的情况下,晃晃悠悠离开地面,略微抖动着升到大约五英尺的高度。 “别往下看,沙德维尔中士。”亚茨拉菲尔建议说。 “……”沙德维尔紧紧闭住双眼。发白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没朝下看,没朝任何地方看。 “咱们这就走。” 每部高成本幻大片中都有这么个片段:一艘像纽约那么大的飞船突然加速到光速。随之而来的是“啪”的—声,好像木头尺子敲在桌子边缘;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线,群星瞬间延伸成细丝,然后消失不见。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只不过闪闪发光的十二英里长太空船变成了二十年车龄的白色老摩托。你也不会看到虹彩特效。另外,它的速度可能刚到120英里。而取代滑入八度音阶的脉冲尖啸声的是,噗噗噗噗噗…… 嗡! 但的确跟电影里的画面—模一样。 如今的M25公路是条嘶吼咆哮的凝塞圆环。在它与通往牛津郡的M40公路交汇处,聚集起来的警察越来越多——跟半小时前克鲁利通过隔离带时相比,已经多了一倍。至少M40这一侧是这样。伦敦这边谁都别想出去。 除了警察以外,周围还站着将近两百人,正用望远镜观察M25公路。他们包括皇家军队代表,还有拆弹小队、军情五处、军情六处、政治保安处和美国中央情报局。另外还有个人在卖热狗。 所有人都又湿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但有个警官不一样,他是又湿又冷、迷惑不解、焦躁不安,并且义愤填膺。 “听着,我不在乎你们信不信。”他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说的,全都是我亲眼所见。它是一辆老车,劳斯莱斯或者本特利。那种闪闪发亮的古董车,它全都烧着了,但还是继续前进,开过了立交桥。” 一位军方高级技术员打断他的话。“这不可能。根据我们的设备测量,M25上的温度超过700摄氏度。” 一阵尖锐的噪音从后方传来,怪异诡谲,萦绕不去。就像上千只玻璃键琴同时演奏,但都稍稍有些跑调。又像是空气分子在痛苦地哀嚎。 然后是“嗡”的一声。 在他们头顶四十英尺的地方,有个东西一闪而过,深蓝色的光环罩在周围,边缘部分褪成了红色。那是一辆白色小型摩托车,一个戴粉色头盔的中年妇女骑在车上,还有个人坐在后面,紧紧抱住她的腰。那是个穿橡皮雨衣的小个子男人,头戴花里胡哨的绿色头盔。(摩托车太高了,所有人都没看见他双眼紧闭,但事实却是如此)。 那女人正在尖叫。她的叫声是这样的:“呃呃呃哦哦啊啊啊啊!” 正如牛顿急于指出的那样,绿芥茉牌汽车的优点之一在于,即便遭到严重损坏,你也很难看出来。牛顿被迫把迪克·托平开上路肩,避开落在路上的粗大树枝。 “你害我把所有卡片都掉地上了!” 汽车“砰”的一下开回大路,杂物盒底下传出—个细小的声音:“油鸭警包。” “我再也没法把它们整理好了。”安娜丝玛呻吟道。 “用不着。”牛顿狂躁地说,“捡—张。随便哪张都行。无所谓。” “此话怎讲?” “哦,如果艾格妮丝说得对,如果咱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由预言指引,那么你捡起的任何卡片都会与眼下的情势相关。这是逻辑。” “这是胡扯。” “哦?听着,你在这儿是因为她预言到了。你想过要怎么跟上校说吗?我是说,如果咱们真要去见他的话。当然,咱们肯定不会这么做。” “如果咱们讲道理……” “听着,我了解这种地方。他们有柚木疙瘩似的高大警卫看守大门,安娜丝玛,他们有白头盔和真枪,你明白吗?会发射真铅做成的真子弹。” “咱们就快到了。” “你看,它有大门和铁丝网,什么都有!可能还有那种吃人的狗!” “我想你激动过头了。”安娜丝玛轻声说道。她从轿车地板上捡起最后一摞卡片。 “激动过头?不!我很冷静地担心着可能被人射杀的问题!” “如果咱们会被射杀,我敢说艾格妮丝肯定会提到的。她很擅长这方面的预言。”安娜丝玛漫不经心地翻找着卡片。 “你知道。”她一边说,一边把卡片当成扑克,切牌,洗好,”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有个教派相信电脑是恶魔的工具。他们说末日之战的发生,就是因为敌基督特别精通电脑。显然《启示录》的某个章节提到过这个问题。我想我肯定是在最近的报纸上看到的……” 车子猛然停住。 空军基地看起来破败不堪。几棵大树倒在入口处,有些人开着一辆挖掘机正试图把它们移走,当班的卫兵漠不关心地看着他们。卫兵听到刹车声,半转过身来冷眼望向这边。 “好了,”牛顿说,“拿张卡。” 3001.在鷹巢之後,倒下—株高大岑樹。 “就这些?” “对。我们一直以为它讲的是俄国革命。沿这条路往前开,然后左转。” 他们拐进一条狭窄小路,基地围墙就在左手边。 “停在这儿。这儿总有很多车,谁也不会注意。”安娜丝玛说。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本地的情人小径。” “难怪它看起来像是用胶皮铺成的。” 他们沿着树篱掩映下的小径走了一百多码,来到岑树前。艾格妮丝说得对、它很大,就倒在围墙上。 有个卫兵坐在树上抽着烟。他是黑人。牛顿每次看见美国黑人都会觉得内疚,生怕他们为两百多年的奴隶贸易责骂自己。 他们走过去时,那人站起身,接着又放松下来,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 “哦,嗨,安娜丝玛。”他说。 “嗨,乔治。可怕的风暴,不是吗?” “说得没错。” 他们继续往前走。乔治目送他们离开。 “你认识他?”牛顿假装满不在乎地说。 “哦,当然。他们有几个人偶尔会到酒吧来。干干净净的,挺招人喜欢。” “咱们要是直接走进去,他会开枪吗?”牛顿说。 “他可能会用枪指着咱们,做出威胁姿态。”安娜丝玛说。 “对我来说足够了。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艾格妮丝肯定知道点什么,所以我估计咱们在这儿等着就好了。现在风停了,天气还不算太糟。” “哦,”牛顿看着地平线上聚积的云层,”尽管相信好心的老艾格妮丝吧。”他说。 亚当蹬着脚踏车,沿大路匀速前进。狗狗追在后面,出于兴奋时不时张嘴去咬后轮。 噼里啪啦一阵响动,佩帕从她家车道骑了出来。她的自行车很容易辨识。佩帕认为用衣夹把一片纸板巧妙地固定在车轮上,有助于提高车子性能。镇上的猫咪早都长了记性,离她两条街远就要采取规避动作。 “我想咱们可以从畜牧商人小径插过去,然后进入圆颅党森林。”佩帕说。 “都是泥。”亚当说。 “没错,”佩帕紧张地说,“那地方全是泥巴。咱们应该沿着白垩矿坑走,因为有白垩,那儿总是干的。然后从污水处理厂过。” 布赖恩和温斯利戴从后面赶了上来。温斯利戴的黑色自行车闪闪发亮,感觉有模有样。布赖恩的车可能曾是白色的,但所有颜色都被—层厚厚的泥巴盖住了。 “管那地方叫军事基地,真是傻透了。”佩帕说,“我在他们的开放参观日进去看过,根本没有枪啊、导弹什么的。只有按钮、刻度盘和军乐队。” “对。”亚当说。 “按钮和刻度盘可不怎么像军事基地。”佩帕说。 “我不知道,真的。”亚当说,“用按钮和刻度盘能干出来的事儿,可以吓你一跳。” “我在圣诞节得到一套工具,”温斯利戴主动说,“全是电子元件。里面也有些按钮和刻度盘。你可以做个收音机,或者会哔哔响的东西。” “我不知道。”亚当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的是,也许会有某个人侵入世界军事通讯网络,告诉所有电脑之类的东西开始打仗。” “靠,”布赖恩说,“酷毙了。” “有点。”亚当说。 成为下塔德菲尔德居民委员会主席,是一种高贵而孤独的命运。 又矮又胖的R·P·泰勒先生,正心满意足地大步走在乡间小径上,身边跟着他妻子那条玩具贵宾犬莎茨。R·P·泰勒一惯能明辨是非,在他的生活中不存在道德上的灰色地带。但他并不满足于得到明辨善恶的天赐,还认为自己有责任把它告诉全世界。 临时讲演台、论辩诗歌和大幅海报都不合他的胃口。R·P·泰勒选定的论坛是《塔德菲尔德广告报》的读者来信专栏。如果邻居家的树不管不顾地把叶子落在R·P·泰勒的花园里,他首先会认真仔细地把它们扫起来,放进盒子,然后将盒子搁在邻居家门外,再附上一张措辞严厉的便条。接着,他会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封信。如果他看见年轻人坐在小镇绿地上,听着随身听自得其乐,就会认为自己有责任指出他们行事不当的地方。在被一通嘲讽赶走之后,泰勒先生会以《道德的沉沦》或《今天的年轻人》为题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信。 自从他去年退休后,信件数量与日俱增,就连《广告报》都无法全部刊登出来。R·P·泰勒今晚出来散步前,刚写好的一封信件是这样开头的: 先生们: 我失望地注意到,如今的报纸已经不认为自己对公众负有责任。是我们——普普通通的英国人,支付了你们的薪水…… 他查看着胡乱掉在乡村小路上的断枝落叶。我不认为,他思忖道,他们把暴风雨弄过来时,考虑到了清扫工作的费用。教区行政委员会必须负担起这些账单。是我们,纳税人,支付了他们的工资…… 莎茨停在路边的—棵山毛榉下,跷起后腿。 R·P·泰勒尴尬地把头扭开。他晚上出来散步健身的唯一目的,可能就是为了让小狗撒尿。但如果承认这一点,会让他感到困窘不安。泰勒盯着头顶的暴雨云。它们堆得很高,形成了灰黑色的厚重云层。闪电吐出分叉的光舌,就像《科学怪人》之类的恐怖片开场时的样子。更诡异的是,它们一到下塔德菲尔德的边界就会戛然而止。云层中露出一片圆形日光,但那光线有种绷紧发黄的感觉,仿佛在强颜欢笑。 周围如此安静。 忽然传来—阵低沉的轰鸣。 四辆摩托车沿着小路驶来。它们从泰勒先生身边一闪而过,拐过弯去,惊起一只公雉鸡。它扑棱棱飞过小路,在空中划出—道黄绿色弧线。 “野蛮人!”R·P·泰勒冲骑手们的背影喊道。 乡村不是为他们这种人准备的。这里是为他这样的人准备的。 泰勒一拉莎茨的狗绳,沿小路向前进发。 五分钟后,他拐过弯,发现有三个摩托车手正站在被暴风吹倒的路标旁。第四个人身量很高,头戴镜面头盔,还骑在车上。 R·P·泰勒观察了一下局势,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出了结论:这些野蛮人——他当然不会说错——到乡村来,是为了亵渎战争纪念碑,顺手毁坏沿途的路标。 他正要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去,却发现对方人数占优:四对—,个头也比他高;而且无疑是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在R·P·泰勒的世界中,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才骑摩托。 所以他扬起下巴,昂首阔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就 好像这些人根本不存在。 (但作为本地邻里安全互助会的成员——应该说是发起人,他的确试图记下这些摩托车的车牌号码。)与此同时,他在脑袋里构思着一封信。(先生们,今晚我失望地注意到,一大群小流氓骑在摩托车上侵扰我们宁静的村庄。为什么,哦,为什么政府对这些问题袖手旁观……) “嗨。”一个摩托车手喊道,他抬起面罩,露出瘦削的面庞和整齐的黑胡子,“我们似乎迷路了。” “哦。”R·P·泰勒不以为然地说。 “这块路标牌肯定是被风吹倒了。”摩托车手说。 “对,我想也是。”R·P·泰勒表示同意。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觉得肚子饿了。 “嗯。你看,我们要去下塔德菲尔德。” 一条多管闲事的眉毛扬了起来。“你们是美国人。我猜是在空军基地工作吧。”(先生们,当我服兵役时,心里想的都是要为国争光。我沮丧而惊恐地注意到,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的飞行员们在我们高贵的乡间超速行驶,穿着打扮不比本地无赖强多少。虽然我感激他们为保卫西方世界自由民主所做的贡献……) 接着,他好为人师的天性占了上风。“你们沿这条路开半英里,然后左转。那里年久失修,路况恐怕相当糟糕。我给教区委员会写了好几封信,责问他们到底是人民公仆还是人民的主人。我就是这么说的,说到底,是谁支付你们的薪水?接着往右转,只不过它并不是右,刚开始是向左,但你会发现它最终拐向右侧。那里的路标写着坡瑞特小路,当然其实它不是坡瑞特小路,你如果看一眼官方测绘地图,就会发现那里只是山林小路东端。你们会进入小镇,然后经过‘公牛和小提琴’——这是一家酒馆,就可以来到教堂。我早就跟绘制官方测绘地图的人说了,那是一座带尖顶的教堂,不是带尖塔;而且我也给《塔德菲尔德广告报》写过信,建议他们发起一场公众运动,迫使有关方面把地图改过来。我完全相信,只要那些人意识到自己在跟谁打交道,态度上就会有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然后你们就会来到十字路口,直接往前开,很快就会看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在那里,你们可以走左边的岔道,或者直行,这两条路都到空军基地——不过左边的岔道要近差不多十分之一英里。你们不会错过那地方的。” 饥荒茫然地看着他。“我,呃,我似乎没听太明白……”他开口说。 我知道了。走吧。 莎茨轻轻叫了一声,随即窜到R·P·泰勒身后,躲在那儿瑟瑟发抖。 这些陌生人重新骑上摩托车。那个穿白衣服的(模样一看就是个嬉皮士,R·P·泰勒心想)一扬手把一个空薯片袋扔在路边的草地上。 “抱歉,”泰勒咆哮道,“这是你的薯片袋吗?” “哦,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小伙子说,“它属于每一个人。” R·P·泰勒挺直1米68的身板。“年轻人,”他说,“要是我到你家去,把垃圾扔得遍地都是,你会怎么想?” 污染露出心驰神往的微笑。“非常非常荣幸。”他说,“哦,那真是太美妙了。” 在他的摩托车下,—摊机油洒到潮湿的道路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四部引擎开始转动。 “我有点糊涂。”战争说,“咱们干吗要在教堂那里一百八十度转弯?” 跟着我就行,最前面的大高个说。四个人一同出发了。 R·P·泰勒注视着他们的背影,接着一阵咔嗒咔嗒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泰勒转回头。四个骑自行车的人影从他身边经过,后面紧跟着一条撒欢的小狗。 “你们!停下!”R·P·泰勒喊道。 “他们”停下车,看着他。 “我就知道是你,亚当·扬。还有你的这个,嗯,小集团。我可否询问一句,你们这些孩子大晚上跑出来干什么?你们的父亲知道你们出门吗?” 领头的骑车人转过身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现在是大晚上。”他说,“在我看来,在我看来,只要还有太阳,就不算晚。” “反正已经超过你们的睡觉时间了。”R·P·泰勒对他们说,“别想冲我伸舌头,小姑娘。”这话是对佩帕说的,“要不然我就给你妈妈写封信,说她的后代一点礼貌也不懂,完全没有淑女的样子。” “好吧,请原谅。”亚当委屈地说,“佩帕只是看着你而已。我不知道看着别人有什么错。” 草坪上一阵骚动。莎茨是一条特别高贵的法国玩具贵宾犬,只有那些永远无法把养育孩子的开销整合进家庭预算的人才会养这种狗。它现在正受到狗狗的威胁。 “扬先生,”R·P·泰勒呵斥道,“请让你的……你的野狗离莎茨远点。”泰勒很讨厌狗狗。他们三天前第一次相遇时,狗狗就冲他狂吠,而且眼睛还闪着红光。这让泰勒开始撰写一封信函,指出狗狗无疑患有狂犬病,对整个社区都存在威胁,应该顾及大众利益将它处决——但妻子后来提醒他说,放红光的眼睛不是狂犬病的症状。话说回来,只有在泰勒夫妇都没看过(谢谢,不用了)、但又对关键内容完全了解的电影里才会出现这种场面。 亚当似乎吃了一惊。“狗狗不是野狗。狗狗是条不同寻常的狗,它很聪明。狗狗,别再追泰勒先生那条讨厌的贵妇犬了。” 狗狗没理他。它还没享受够追逐的乐趣呢。 “狗狗。”’亚当沉声说道。他的狗耷拉着尾巴,一溜小跑回到主人的自行车旁。 “我想你们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们四个要去哪儿?” “去空军基地。”布赖恩说。 “如果您觉得没问题的话。”亚当希望这句话能体现出尖刻的挖苦,“我是说,如果您觉得有任何问题,我们就不会去了。” “你这厚颜无耻的小猴子。”R·P·泰勒说,“等我见到你父亲,亚当·扬,我会直言不讳地告诉他……” 但”他们”已经骑上车,朝下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进发了。他们选择的路线比泰勒先生推荐的路线更短,更直接,风景也更好。 R·P·泰勒在心中构思出一封长信,主题当然是如今年轻人的堕落。它涉及到教育水准的下降,对长辈和上流人士缺乏尊重,他们不会挺起腰杆走路,总是懒洋洋地溜达,还有青少年犯罪,强制兵役制的回归,桦树条惩戒,鞭刑,以及养狗许可证。 这封信让他相当满意。泰勒心底隐约有些疑虑,这封信对《塔德菲尔德广告报》来说似乎质量太高了。他最终决定把信寄给《泰晤士报》。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抱歉,亲爱的,”一个和蔼的女声说道,“我想我们谜路了。” 这是一辆古旧的小型摩托车,上面骑着位中年妇女。一个穿雨衣的小个子使劲抱着她,双眼紧闭,头戴浅绿色头盔。在两人之间捅着个东西,似乎是带漏斗形枪膛的古董枪。 “哦,你们要去哪儿?” “下塔德菲尔德。我不知道准确地址,但我们想找个人。”女人忽然换上一种迥然不同的声音说,“他叫亚当·扬。” R·P·泰勒有点犹豫。“你们要找那个男孩?”他问,“他干了什……不、不,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男孩?”女人说,“你没告诉我是个男孩。他多大年纪?”她又接着说,“十一岁。哦,我真希望你早点说清。这下子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R·P·泰勒愣愣地盯着她,随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女人是个口技演员。他刚才以为后面那东西是戴绿头盔的男人,但其实那是口技假人。真奇怪,自己怎么会认为那是个人。他觉得这东西从上到下都隐约有股怪味。 “我五分钟前刚见到亚当·扬。”他对女人说,“他和那个小集团正要去美国空军基地。” “哦,天哪。”女人脸色有些发白,“我—直不喜欢那些美国佬。他们其实都是好人,你知道。对,但你怎么能信任那些玩足球时老把球抱起来的人呢?①” 【① football这个词在英国表示足球,但在美国则表示橄榄球。】 “啊,抱歉。”R·P·泰勒说,“我觉得你的技术很棒。让人印象深刻。我是本地扶轮社②副主席,我在想,你能否提供个人服务?” 【② 扶轮社始创于美国,是一个由行业领袖组成的世界性组织。其宗旨是提供人道主义服务,鼓励崇高的道德标准,帮助和建立友善和平的社会氛围。】 “只在星期四。”特蕾西夫人不以为然地说,“而且我会额外收费。另外不知你能否给我们指一下……” 泰勒先生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沉默地伸出一根手指。 小摩托车噗噗噗噗地沿着乡间小径开去。 它离开时,那个戴绿头盔的灰白假人睁开了一只眼睛。“侬这该死的南蛮子。”它嘶哑地说。 R·P·泰勒很是气愤,但也有些失望。他本以为这东西会更加逼真。 R·P·泰勒距离小镇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他停下脚步,让莎茨再次行使范围很广的排泄职责。他将目光投向篱笆对面的牧场。 泰勒先生掌握的乡野常识有点粗疏,但他可以肯定如果母牛趴在地上,就意味着要下雨;如果它们站着,则表示天气没问题。此时,这里的母牛正缓慢庄严地轮流翻着跟头,泰勒不知道这预示什么天气。 他抽抽鼻子。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空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似乎是金属、橡胶和皮革被烤焦了。 “打扰一下。”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R·P·泰勒转回身去。 小路上停着一辆曾经是黑色的大轿车,完全包裹在烈焰之中。有个戴墨镜的男人把头探出车窗,透过浓烟说:“抱歉,我似乎有点找不到路了。你能告诉我下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怎么走吗?我知道它就在这附近。” 你的车着火了。 不。泰勒就是没法让自己说出这句话。这人肯定知道,不是吗?他就坐在车里。这可能是某种恶作剧。所以他说:“我想你在一英里前拐错了弯。那里有个路牌被吹倒了。” 陌生人露出微笑。”肯定是这么回事。”他说。橙色火舌在他身下跃动,让他有种恶魔的感觉。 一阵风透过轿车吹向泰勒,他觉得睫毛都要被烧糊了。 抱歉,年轻人;但你的车着火了,碰巧它已经红热发烫,而你坐在里面一点事儿没有。 不。 要不要问问他,是否需要自己给汽车协会打个电话? 但泰勒先生只是仔细解说路线,努力不盯着车看。 “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克鲁利说着;开始把车窗摇上去。 R·P·泰勒必须得说点什么。 “抱歉,年轻人。”他说。 “嗯?” 我不是说你没注意到,但你的车着火了。 一条火舌舔过焦黑的仪表盘。 “今天天气真古怪,不是吗?”他没话找话地说。 “是吗?”克鲁利说,“我还真没留意呢。”他说完就坐在燃烧的轿车里,沿着小路开始倒车。 “可能是因为你的车着火了。”R·P·泰勒刻薄地说。他猛地—拉狗绳,把小狗拽到脚边。 致编辑先生: 我希望能引起您对最近一些不良倾向的注意,我发现如今的年轻人开车时,完全不在乎完美合理的安全防范措施。今晚有位绅士向我问路,他的车…… 不。 开着一辆…… 不。 着了火…… 泰勒的脾气越来越糟。他跺着脚走完最后一段路程,回到镇上。 与此同时,四位摩托车手猛然停在距离基地大门几百码的地方。他们关闭引擎,抬起面罩。哦,其中三位这样做了。 “我真希望咱们可以直接闯过这些路障。”战争满心期待地说。 “那只会惹出麻烦。”饥荒说。 “很好啊。” “我是说,给咱们惹麻烦。电力系统和电话线都断了,但他们应该有发电机,而且肯定有无线电。如果有人报告说恐怖分子入侵基地,人们就会恢复理性,整个计划就完蛋了。” “哼。” 咱们进去,咱们干活,咱们出来。咱们让人类的天性行使自己的职责。死亡说。 “这跟我想象的不一样,伙计们。”战争说,“我等了好几千年,可不是为了鼓捣几根电线。这可谈不上戏剧化。我敢说阿尔布雷希特·丢勒③不会浪费时间绘制一幅名为天启四按钮者的版画。” 【③ 德国画家。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艺术家,不仅是油画家,还是铜板画家、雕刻家、建筑师。他多才多艺,学识渊博。】 “我还以为会有号角什么的。”污染说。 “你们可以这么看,”饥荒说,“这只是基础工作。咱们之后还可以继续骑行。正经的骑行,风暴之翼什么的。你们要有灵活性。” “咱们是不是应该遇到……某个人?”战争说。 除了逐渐冷却的摩托车引擎发出的金属噪声外,四周万籁俱寂。 污染缓缓说道:“你们知道,我也没想到是这种地方。我还以为会是,哦,一座大都市。或是一个大国。也许是纽约,或者莫斯科。或者哈米吉多顿本身。” 又是一阵沉默。 战争说:“对了,哈米吉多顿到底在哪儿?” “问得好。”饥荒说,“我一直想找找看来着。” “宾夕法尼亚州有个叫哈米吉多顿的地方,”污染说,“也可能是马萨诸塞州,或是别的某个州。有很多留大胡子的人,还戴着庄重的黑帽子。” “不对。”饥荒说,“我想应该是以色列的某个地方。” 卡梅尔山。 “我还以为那是他们种鳄梨树的地方。” 世界尽头。 “是吗?这可真是老大一棵鳄梨树。” “我想我去过一次。”污染说,“美吉多老城。就在它垮掉之前。好地方。有趣的皇家大门。” 战争看着周围的盈盈绿地。 “伙计。”她说,“咱们是不是拐错弯了?” 地理并不重要。 “抱歉,阁下?” 如果哈米吉多顿无所不在,那它就在所有地方。 “没错。”饥荒说,“这里不仅仅是几平方英里的树丛和山羊。” 又是一阵沉默。 走吧。 战争咳嗽一声。”我只是以为……他会跟咱们一起来……” 死亡抻了抻手套。 这是职业行家才能干好的工作。他笃定地说。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日后回想起来,发生在门口的事是这样的: 一辆很大的高级官员专车停在门口。车型修长,像模像样。但是后来,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更不明白为什么它听起来像是装了摩托车引擎。 四位将军走下车。中士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出示了有效身份证明。到底是哪种证明,他承认自己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有效。戴森博格敬了个礼。 其中一人说:“突击检查,士兵。” 托马斯·A·戴森博格中士答道:“长官,我没接到要进行突击检查的通知,长官。” “当然没有,”一位将军说,“因为这是突击检查。” 中士又敬了个礼。 “长官,请允许我跟基地司令部核实这—信息,长官。”他不安地说。 最高最瘦的将军往前踱了几步,转过身去,把手抱在胸前。 另一位将军友好地揽住中士的肩膀,稍显诡秘地探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