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一个人,是吗,亲爱的?”女服务生把茶水和某种又干又硬的白色物体从柜台上推了过来。 “在等朋友。” “哦。”服务生说着咬断一根毛线,“嗯,你最好在这里头等。外面简直是地狱。” “不,”红衣人对她说,“还不是。” 她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可以把停车场尽收眼底,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待。 她能听到背后那些玩游戏的人还在吵嚷。 “这个从没见过。自1066年以来英国和法国共有多少次正式交锋?” “二十?不,没有二十……哦,真是二十。好吧,我不知道。” “美国对墨西哥战争?这个我知道。是1845年6月。D。看!我就说了!” 倒数第二矮的骑手“猪粪”(1米9。)对最矮的”暴走族”(1米87)低声说:“体育怎么没了?”他左手指关节上的刺青凑成了一个“爱”字,右手则是“恨”。 “类型是随机选择的,不是吗?我是说,他们用芯片来实现这个功能。这里面可能有数百万个不同主题,都在在它的存储器里。”他右手指关节上刺着“鱼”,左手则是“芯片”。 “流行音乐、时事、常识和战争。我原来没见过‘战争’,所以才会问你。”猪粪捏了捏拳头,关节发出很响的噼啪声。他拉开一听啤酒的拉环,一口气喝下半罐,大大咧咧地打了个酒嗝,然后叹口气说:“我只希望他们能多出点该死的《圣经》问答。” “为什么?”暴走族没想到猪粪会是个圣经狂。 “因为,呃,你还记得布赖顿码头的那桩小麻烦吗?” “哦,当然,你上了BBC的(案件观察)节目。”暴走族有点嫉妒地说。 “对,我不得不待在我妈工作的那家酒店里,对吧?好几个月啊。完全没东西可看,只有那个操蛋吉迪恩①留在屋里的(圣经)。那些东西就好像粘在了我的脑袋里。” 【① 著名宗教组织成员,以把《圣经)放在旅馆的房间里而闻名。】 一辆乌黑发亮的摩托车停在门外的停车场里。 咖啡馆的房门被推开。一股凉风吹过房间,一个身穿黑皮衣、留黑色短须的男人走进来,径直在红衣女子身边坐下。围在问答机周围的摩托骑手们突然意识到自己饿得要死,便打发“油泥”去给他们搞些吃的来。玩游戏的大高个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不断按下正确答案,让机器底部托盘中的战利品不断增加。 “自从马弗京②之后,我就没见过你了。”红衣人说,“最近怎么样?” 【② 马弗京:位于南非博普塔茨瓦纳附近,曾作为英属贝专纳(现在的博茨瓦纳)的行政首府长达八十年之久。1895年,英国殖民者曾从这里发动对德兰士瓦布尔共和国的奇袭,进而导致了四年的南非战争爆发。】 “一直挺忙的。”黑衣人说,“在美国待了很久,还有短期环球旅行。不过也就是消磨时间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牛排和腰子馅饼?”油泥气鼓鼓地问。 “我本来以为还有些,但确实没了。”女服务生说。) “感觉怪怪的,咱们所有人终于聚在这儿了。”红衣人说。 “怪怪的?” “嗯,你知道的。几千年来一直在期待这个大日子,如今它终于来到了。就像期待圣诞节,或是过生日。” “咱们没有生日。” “我没说咱们有,只是说就像这种感觉。” (“说真的,”女招待说,“我们这儿好像什么都没剩下,除了几片比萨。” “上面加了凤尾鱼吗?”油泥郁闷地问道。他们几个都不喜欢凤尾鱼,还有橄榄。 “加了,亲爱的,加了凤尾鱼和橄榄。你想来点吗?” 油泥难过地摇摇头。他走回游戏机旁,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大特德一饿起来就爱生气;大特德一生气,所有人都没好果子吃。) 又有一类新题目出现在屏幕上。你现在可以从流行音乐、时事、饥荒和战争中选择。飞车党们对于饥荒似乎不如对战争那么熟悉。无论是1846年爱尔兰土豆匮乏、1315年英国一切食物匮乏,还是1969年旧金山大麻匮乏,他们全都不知道。但那位玩家仍然保持着完美的得分记录。机器把代币吐进托盘,不时发出嗖嗖、噼啪和叮当的声音。 “南方的天气看起来有点麻烦。”红衣人说。 黑衣人眯器眼睛看了看愈加黑沉的浓云。“不,我觉得还行。随时可能下暴雨。” 红衣人看着自己的指甲。”那就好。如果没有一场像样的大暴雨做背景,感觉总是缺点什么。你知道咱们要骑多远吗?” 黑衣人耸耸肩。“几百英里吧。” “我本来觉得会更长些。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这几百英里。” “过程不是目的,”黑衣人说,“到达才是关键。” 门外传来一阵轰鸣。是那种排气管有问题、引擎没调整好、化油器还在漏油的摩托车发出的轰鸣。不用亲眼看见,你就能想象出它跑起来会喷出滚滚浓烟,所到之处浮油满地,零件撒—路。 红衣人走到柜台前。 “四杯茶,谢谢。”她说,“—杯要红茶。” 咖啡馆房门打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的白皮衣上沾满尘灰。冷风把空薯片袋、旧报纸和冰激凌包装一同吹进房间。它们像兴奋的孩子似的,在年轻人脚下舞动旋转,最终精疲力尽地落在地上。 “你们有四个人,是吗,亲爱的?”女招待问道。她试图找些干净杯子和茶匙——整个餐架似乎突然间盖上了薄薄一层机油和干蛋黄。 “聚齐是四个。”红衣人说着接过茶杯,走回桌前,另外两位已经在那儿坐好了。 “有他的消息吗?”白衣人间。 他们摇摇头。 游戏机旁爆发了一场争论。现在,屏幕上显示的类别已经变成战争、饥荒、污染和1962,1979年流行小事。 “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应该是C。他是 1977年挂的,对吧?” “不对。D。1976。我敢肯定。” “没错。跟宾·克罗斯比①一样。” 【① 二十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流行艺人之一,唱片总销量过亿,同时也是著名影星。】 “还有祖雷克斯龙乐队主将马克·博兰。他也死了。按D。继续。” 但高个玩家一动不动,没有去按键的意思。 “你怎么回事啊?”大特德急躁地说,“继续。按D。猫王是1976年死的。” 我不在乎这上面怎么说,戴头盔的高个骑手说,我没碰过他一指头。 坐在桌边的三个人同时转过头来。红衣人说:“你什么时候到的?” 高个男子走到桌前,撇下不知所措的飞车党和自己的战利品。我从未离开,他说。这个声音仿佛是从暗夜疆域传来的黑暗回响,阴暗冰冷,死气沉沉。如果这声音是块石头,那它肯定很早以前就刻上了铭文:一个名字,两个日期。 “你的茶要凉了,阁下。”饥荒说。 “真是好久不见。”战争说。 —道闪电划破天空,低沉的闷雷声几乎同时响起。 “天气很适合今天的活动。”污染说。 是的。 这些对话让围在游戏机旁的飞车党们,越来越糊涂。他们在大特德的带领下,摇摇摆摆走到桌前,盯着四个陌生人。 他们注意到这四个人的夹克上都有”地狱天使”的字样。但在地狱天使们看来,这些人一点都不可靠。首先是太干净;其次全都不像是因为周日下午电视里没好节目、就出去打折别人胳膊的主儿。甚至还有个女人,不是坐在别人摩托车的后座上,而是自己骑一辆车,好像她真有这个权力似的。 “这么说,你们是地狱天使的人?”大特德嘲讽地说。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的地狱天使不能容忍的,那就是周末出来休闲的摩托车手。(还有些别的东西,真正的地狱天使同样不能容忍,其中包括警察、肥皂和福特千里马越野车。另外,对大特德来说,还有凤尾鱼和橄榄。) 四个陌生人点点头。 “你们是哪部分的?” 最高的陌生人看着大特德,站了起来。这是个很复杂的动作。如果夜幕下的海滩上有把折叠椅,它们展开的样子应该与此类似。 他似乎可以永远伸展下去。 这人戴着黑色头盔,完全盖住了面目。大特德注意到头盔是用古怪的塑料材质制成,你看着它,却只能看到自己的脸。 《启示录》,他说,第六章。 “第二段到第八段。”白衣小伙子好心地补充说。 大特德瞪着四个人。他的下巴慢慢向前探出,太阳穴上的青筋开始跳动。“这是什么意思?”他喝问道。 有人揪了一下他的袖子。是猪粪——尽管盖着一层污垢,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脸色发灰。 “意思是说咱们有麻烦了。”猪粪说。 高个陌生人抬起带着白色摩托手套的右手,打开头盔上的面罩。大特德有生以来头一次希望自己过的是更为体面的生活。 “基督耶稣!”他呻吟道。 “我想他老人家可能也快来了,”猪粪急切地说,“大概正找地方停摩托呢。咱们走吧,找个青年俱乐部什么的……” 但大特德的愚顽正是他的盔甲和盾牌。他没动地方。 “酷啊,”他说,“真的地狱天使。” 战争冲他懒洋洋地敬了个礼。 “是我们,大特德。”她说,“货真价实。” 饥荒点点头。“千年老号。”他说。 污染摘下头盔,甩出白色长发。1936年,他接了瘟疫的班。那老家伙退休时嘴里还不停地咒骂着青霉素。如果老家伙知道未来会提供怎样的机会…… “别人应许,”他说,“我们传达。” 大特德看着第四个骑士。“呃,我以前见过您老,”他说,“在蓝贝党②的唱片封面上。我还有个戒指,上面有您……您的……您老的头像。” 【②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摇滚乐队,这里说的是他们的第二张唱片《迷人的夜晚》,封面画着死神。】 我无所不在。 “啊。”大特德努力思考,大脸盘都随之扭曲。 “你们骑哪种摩托?”他说。 风暴在采掘场周围肆虐,系着旧轮胎的绳子在狂风中飘舞。他们尝试修建树屋时留下了一堆铁皮,时不时会有一片从不牢靠的存放处挣脱出来,向远方飞去。 “他们”抱成一团,盯着亚当。不知为什么,他显得高大了些。狗狗坐在地上,低声咕噜着。它想着所有这些即将失去的气味。地狱里除了硫磺以外,没有别的气味。但在这里,有些气味简直……简直……好吧,实话实说,地狱里也没有母狗。 亚当兴奋地走来走去,不停挥舞着双手。 “到时候咱们会有没完没了的乐子,”他说,“可以探险仟么的。我估计我很快就能让古老的丛林重新长出来。” “但……但谁……谁去做那些,你知道,煮饭洗衣服什么的?”布赖恩颤声问道。 “谁都不用干这些事。”亚当说,“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薯片、炸洋葱圈,什么都有。还有,只要你不乐意,就再也不用穿新衣服或是洗澡什么的,或者去学校什么的。你不想干的事儿,再也不用干了。简直酷毙了!” 雪铁龙·俩马力是海地秘密警察组织东东·马库迪的成员,也是一名游方的杭亘。(意思是法师或祭司。对于整个家庭而言,包括已经去世的家人,伏都教都是十分有趣的宗教。)他肩上背着的小包里装着魔法植物、药草、野猫的零碎、黑蜡烛、主要由某种干鱼皮制成的粉末、一条死蜈蚣、半瓶芝华士威士忌、十包乐福门香烟和一本《海地现况》。 他举起匕首,驾轻就熟地割下—只黑公鸡的脑袋。鲜血覆盖了他的右手。 “罗阿精灵上我身,”他吟咏着,“善良天使速速来。③” 【③ 伏都教相信,人主要包含两个部分:ti—bon-angel和gro-bon-angel。前者指善的小天使,后者指善的大天使,有时被模拟为意识和灵魂,两者皆具有某种程度的死后生命,但善的大天使或灵魂才有可能成为罗阿精灵。】 “我在哪儿?”他说。 “是我的善良大天使吗?”他问自己。 “我想这是个因人而异的问题。”他答道,“我是说,这种事向来如此。但我始终在努力。我总是尽力而为。” 雪铁龙发现自己有只手正在摸索公鸡的尸体。“在这儿做饭可不大卫生啊,你不这么认为吗?在这片丛林里。咱们是在举办烧烤野餐会,对吗?这是什么地方?” “海地。”他答道。 “该死!一点没近些。不过话说回来,还可能更糟呢。啊,我必须上路了。再见。” 雪铁龙·俩马力脑袋里只剩下他自己。 “罗阿真操蛋。”他喃喃自语道。雪铁龙凝视着眼前的空茫,然后拿过背包,翻出那瓶芝华士。至少有两种方法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僵尸,他决定采用最容易的那种。 海浪拍岸的声音很响。棕榈树随风摇曳。 暴风雨即将来临。 灯光亮起。电力电缆(内布拉斯加州)福音唱诗班开始演唱《耶稣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歌声几乎盖过了越来越强的风声。 马文·O·博格曼正了正领带,对着镜子检查一下自己的笑容,又拍拍私人秘书的屁股(辛蒂·凯勒阿尔小姐三年前获得过《阁楼》杂志七月宠儿称号,但她步入职场后就把这些荒唐事抛在脑后了),随即走上演播台。 耶稣不会在你接通前挂断, 有他在你永远不会串线, 收到账单时,条目列得清清楚楚,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唱诗班齐声高唱。马文很喜欢这首歌,这是他亲手写的。他还写过:“《快乐的耶稣先生》、《耶稣,我能搬去和你住吗?》、《古老的血十字架》、《耶稣是我灵魂缓冲器上的保险杠》、《当我至喜超升时,抓住了皮卡车的方向盘》。这些歌都收录在专辑《耶稣是我哥们》中。尽管这些歌词并不押韵,而且跟大多数歌曲一样毫无意义,另外马文其人也没有什么音乐天赋,旋律全都是剽窃过去的乡村民谣,但《耶稣是我哥们》还是卖出了四百多万张。 起初马文只是个乡村歌手,专门演唱康威·特维蒂和约翰尼·卡什的老歌。 这个世界比大多数人的想象复杂很多。比方说,很多人认为马文不是个真正的信徒,因为他从中赚了很多钱。但他们错了。马文全心全意信仰上帝。他绝对虔诚,还将很多钱花在了凯勒阿尔小姐身上——马文打心眼里认为她是上帝的杰作。 通向救世主的电话永不占线, 他每时每刻守在那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 而且每次你打给耶稣,都不用付钱, 他是我生命中的接线总机电话修理员。 第一首歌结束后,马文走到摄像机前,谦逊地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在控制室中,导播将手控音轨向下滑去。 “兄弟们,姐妹们,谢谢,谢谢。真动听啊,不是吗?请记住,如果想听这首歌,以及《耶稣是我哥们》中其他颇具启示效果的歌曲,只需拨打1-800-CASH,捐出您的善款。”他板起面孔。 “兄弟们,姐妹们,我给你们所有人带来了一个口信,来自我主上帝的紧急通知。我要告诉你们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朋友们,让我告诉你们那天启。它就在你们的《圣经》中,在我主上帝在帕特莫斯岛授予圣约翰的《启示录》中,也在《旧约:但以理书》中。上帝总是会把它——你们的未来——直接交到你们的手中,我的朋友。那么会发生什么状况? “战争、瘟疫、饥荒、死亡。河流如血。大地震。黑导弹①可怕的时代即将来到,兄弟们姐妹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幸免。 【① 即核导弹,马文的口音不太准。】 “在大破坏到来之前,在天启四骑士到来之前,在如雨的黑武器落在没有信仰的人头上之前,会有超升之喜。 “什么是超升之喜?我听到了你们的呼声。 “当超升之喜到来时,兄弟们姐妹们,所有真正的信徒都会被卷上空中。不论你在做什么都—样,你可能正在洗澡,正在工作,正在开车,或者正坐在家里读圣经。突然间,你就升上天空,拥有完美而不朽的躯体。你会在空中看着灾祸之年将降临到这个世界。只有信徒能得拯救,只有你们这些重生之人,能够避免苦痛、死亡、恐惧和烧灼。接着天堂与地狱间的大战就会爆发,天堂将摧毁地狱的大军,上帝会拭去受苦者的泪水,世上再无死亡、哀伤;哭泣和苦痛。他将在荣光中永远统治下去……” 马文突然闭上了嘴。 “哦,猜得挺好,”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说道,“可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全对。 “我是说,烈火和战争这些东西,你说的都没错。但超升之喜这玩意儿,哦,如果你能看到他们聚集在天堂的样子就好了——密密麻麻的行列,远远超过人类头脑可以理解的范围。一队队的天使,手持炎剑,所有这些。哦,我想说的是这个:谁有空去挑选信徒,把他们弄上天?只为让他们耻笑那些留在焦灼燃烧的地球、患上辐射病的奄奄一息的人们?不知这场面是否符合你的,道德准则。 “至于天堂必定获胜的部分……哦,说实话,如果真是已成定局的话,那一开始就不会有什么天国之战了,不是吗?这只是宣传,彻头彻尾的宣传。我们胜利的机会不超过百分之五十。你们倒是可以给撒旦信徒热线捐点钱,好提高赢面。不过说实话,等火球降下,血海升起,你们早晚都会变成平民伤亡数据里的一部分。我们的战争再加上你们的战争,会害死所有人,然后让上帝收拾残局,不是吗? “哦,真抱歉,瞧我站在这儿唠唠叨叨的。我有个小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马文·O·博格曼的脸色终于变成了紫色。 “这是魔鬼!上帝庇佑!魔鬼正通过我发言!”他的喊叫突然被自己打断了,“哦,不,其实正相反,我是个天使。啊,这儿肯定是美国,对吧?抱歉,不能久留了……” 他的话语突然中断。马文试图张嘴说话,却办不到。他脑袋里残留的那点玩意儿开始四下张望。他看到了演播室员工;或者说除了正给警察打电话、或是缩在角落里抽泣的人以外的员工。他看到了脸色灰白的摄像师。 “老天,”他说,“在实况转播?” 克鲁利以一百二十英里的时速,沿牛津街行驶。 他把手伸进杂物柜,寻找备用的太阳镜,却只找到了一堆磁带。他不耐烦地随便抓起一盒,塞进录音机。 他想听巴赫,但“旅行中的维尔伯瑞斯”乐队也凑合。 我们只需要,伽伽电台,弗雷迪·墨丘利唱道。 我只需要出路,克鲁利心想。 他以九十英里的时速逆行绕过大理石环道。闪电让伦敦的天空像有毛病的荧光灯一样不停闪烁。 伦敦天色若铅,克鲁利心想,我知道末日不远。这是谁写的?却斯特顿②,对吗?二十世纪唯一一位接近真相的诗人。 【② 却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是英国早年著名的新闻记者、艺术家、诗人、评论家、天主教护教论者,以及推理小说家。生于1874年,死于1936年。】 本特利车驶出伦敦,克鲁利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翻阅烧焦了边的《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 不久之后,车子朝牛津郡塔德菲尔德镇驶去。如果抓紧时间,他可以用一个小时赶到那里。 反正他现在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磁带播放完毕,自动激活了车上的收音机。 “……塔德菲尔德园艺俱乐部为您带来园艺匠问答时间。我们上次到这里还是1953年,那真是个美妙的夏天,小组成员们也许还记得郊区以东是牛津郡肥沃的有机土,在西方则逐渐变为白垩地。这正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地方,无论种什么东西,都会茁壮成长。是这样吗,弗雷德?” “没错。”皇家植物园的弗雷德·温德布赖特教授说,“换作是我,也没法表述得更好了。” “好的。向小组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来自R·P·泰勒先生。我想是当地居民委员会主席。” “啊咳,是的,哦,我热衷于种植玫瑰,但在昨天那场落鱼的暴雨中,我那株获过奖的莫莉·麦圭尔掉了几朵花。请问园艺小组,除了在花园上架设网子以外,还有什么其他建议吗?我是说,我已经给教区委员会写过信……” “我必须承认,这不是个常见的问题。哈里?” “泰勒先生,让我先提个问题。是鲜鱼,还是腌鱼?” “我想是鲜鱼。” “好的,那就没问题了,我的朋友。我听说你们那里最近还下过血雨,真希望北部谷地也有类似的天气,我的花园在那里。能帮我省下不少肥料开支呢。那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们掺进土……”克鲁利? 克鲁利一句话也没说。 克鲁利。大战已然爆发,克鲁利,我们饶有兴趣地注意到,你避开了我们派去接收你的部队。 “嗯。”克鲁利没有反驳。 克鲁利……我们会赢得这场大战。但就算我们失败了,至少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差别。只要地狱还剩下一个魔鬼,克鲁利,你最好希望自己是个凡人。 克鲁利没说话。 凡人可以指望死亡,或是救赎。你什么希望都没有。 你所能希望的,只有地狱的慈悲。 “哦?” 只是我们的小玩笑。 “靠。”克鲁利说。 “……如今热心的园艺匠们都知道,不用说他是个狡猾的小恶魔,我是说你的西藏人。直接在你的秋海棠园里挖地道,完全不当回事。相信一杯茶可以改变他的态度,加哈喇味的牦牛黄油效果更好,你可以在任何好花园里得到这东西……” 嗡。嗖。嘭。噪音淹没了剩下的节目。 克鲁利关上收音机,咬着下唇。他脸上沾满尘灰和泥土,看上去非常疲惫,非常苍白,非常恐惧。 他拐过一个弯,开上通往M25公路的连接辅路,他将从那里转到M40公路,朝牛津郡行驶。 但M25公路上出了点问题。那上面有些东西,如果你直视过去,就会伤到眼睛。 曾经是伦敦M25环形高速路的地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吟唱,这是由各种声响汇成的噪音:汽车喇叭声、发动机声、警笛、手机铃声,还有永远被后座安全带困住的小孩子的吵闹声。它们用古代姆大陆黑暗祭祀密语一遍遍地吟唱道:“万岁,地狱巨兽,世界吞噬者。” 可怕的魔符印odegra,克鲁利心想。他一打方向盘,朝北环道驶去。是我干的,是我的镨。本来它不过是一条普通公路。干得漂亮,我可以保证,但这真的值得吗?已经全都失控了。天堂和地狱再也无法让世界运转,整个世界就好像终于得到核武器的邪恶轴心国…… 他忽然露出微笑,打了个响指。一副墨镜在眼前具形,衣服和皮肤上的灰尘也消失不见。 见鬼去吧。如果非走不可,为何不漂漂亮亮地走? 他开着车,轻声吹起口哨。 他们行驶在高速公路外外车道,仿佛四个毁灭天使,这种说法其实相当准确。 总的来说,他们开得并不快。四个人把速度稳稳保持在105英里,似乎坚信在他们到达之前,大戏不会开演。确实不会。和以往—样,他们有的是时间。 死亡、饥荒、战争和污染朝塔德菲尔德驶去。 这是个狂风大作、空气潮湿的周六下午,特蕾西夫人自我感觉特别诡秘。 她穿上了飘逸长裙,一锅炖甘蓝煨在火上。房间由烛光照明,每根蜡烛都仔细放入布满蜡油的红酒瓶里,码放在客厅四角。 她身旁坐着三个人。家住贝尔塞兹公园的奥默罗德夫人,带着像个花盆一样的深绿色帽子。史考基先生小手苍白,—双无色的眼睛往外突着。还有大街上“今日发型”的美发师朱莉娅·佩德利(这家店铺之前是“高人一剪”,再之前是“长发诱惑”,再之前是“卷发染发”,再之前是“平价剪发”,再之前是“布赖恩先生的理发艺术”,再之前是”理发师罗宾森”,再之前是“叫一辆车出租公司”)。她刚步出校院,深信自己的诡秘程度深不可测。为了提高自己的诡秘造诣,朱莉娅开始佩戴手工打造的海量银饰,涂绿眼影。她认为自己看起来鬼气森森、面容憔悴又浪漫。只要她再减个三十磅,就真能达到这一效果。朱莉娅确信自己患上了厌食症,因为每次照镜子时,她的确都会看到个胖子。 “你们能把手拉起来吗?”特蕾西夫人说,“另外,咱们必须保持安静。灵魂世界对扰动特别敏感。” “问问我的罗恩在不在。”奥默罗德夫人问道。她有个砖头似的下巴。 “我会的,亲爱的,但我联络的时候,你必须保持安静。” 房间中鸦雀无声,只有史考基先生的肚子发出阵阵咕噜。“抱歉,女士们。”他喃喃说道。 经营”揭开帷幕探索神秘世界”这么多年,特蕾西夫人早就发现了一个诀窍。安静坐好,等待灵魂世界联络的最佳时长是两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人们会感到烦躁;少于这个时间,他们会觉得钱花得不值。 她在脑袋里开列着购物清单。 鸡蛋。莴苣。一点烹调干酪。四个土豆。黄油。几卷手纸——这个千万不能忘,已经快用光了。再给沙德维尔先生来一份上好的猪肝,可怜的老家伙,绝不能…… 到时间了。 特蕾西夫人把头往后一仰,无力地垂在肩膀上,然后慢慢抬起。她几乎完全闭上了眼睛。 “她正在进入状态,”奥默罗德夫人轻声对朱莉娅·佩德利说,“不用紧张。她只是在同彼方架起一道桥梁。她的灵魂向导很快就要来了。” 被人抢戏令特蕾西夫人相当恼火,她发出一阵低吟。“哦——嗯——” 接着她用尖锐的颤声说:“你在吗,我的灵魂向导?” 她稍等片刻,留下少许悬念。洗涤液。两罐烘豆。哦,还有土豆。 “哦?”她用一种低沉喑哑的声音说。 “是你吗,格罗尼默③?”她问自己。 【③ 格罗尼默1829年生于新墨西哥州。作为一支阿帕西印地安人的领袖,他对美国政府进行了长期抵抗,战功卓著。】 “是嗯我,哦。”她答道。 “今天下午有位新成员加入。”她说。 “哦,佩德利小姐?”她以格罗尼默的口吻说。特蕾西夫人早就知道印第安灵魂向导是必不可少的道具,而且很喜欢这个名字。她曾跟牛顿解释过这些问题。年轻人意识到特蕾西夫人对格罗尼默—无所知,他也懒得详加解释。 “啊,”朱莉娅尖声说道,”很高兴认识您。” “我的罗恩在吗,格罗尼默?”奥默罗德夫人问。 “哦,贝里尔老太婆。”特蕾西夫人说,“这里有那么多嗯可怜的失落灵魂嗯在我的圆帐篷门口嗯排成了行,也许你的罗恩在他们之中。哦。” 接着,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格罗尼默先生想知道,这里有叫史考基的先生吗?” 史考基雾蒙蒙的眼睛突然一亮。“哦哦,我就叫这个名字。”他满怀希望地说。 “好的,这里有人想跟你说话。”史考基先生参加降神会已经一个月了,她还没能想出个合适口信。这次该轮到他了。“你认不认识叫,嗯,约翰的人?” “不。”史考基先生说。 “哦,似乎是有些天国线路干扰。他的名字应该是汤姆,或吉姆。或者,哦,戴夫。” “我住在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的时候,认识个叫戴夫的。”史考基先生略显疑惑地说。 “对,他说了,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镇。他就是这么说的。”特蕾西夫人说。 “但我上周还碰见他在外面遛狗,看上去挺健康。”史考基先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不用担心,他在帷幕另一侧过得更开心。”特蕾西夫人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她总希望能给自己的客户带来好消息。 “跟我的罗恩说—声,我要跟他讲我们克莉丝托的婚礼。”奥默罗德夫人说。 “我会的,亲爱的。现在,稍等一下,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它坐在特蕾西夫人脑袋里,向外看了看。 “Sprechen sie Deutsch?”它通过特蕾西夫人的嘴说,“Parlez-vous Franrais?Ni hui jiang zhongwen ma?”④ 【④ 德语:你会讲德文吗?法语:你会讲法文吗?最后一句不需要解释,试试拼音。】 “是你吗,罗恩?”奥默罗德夫人间道。她得到了回答,口气相当急躁。 “不,绝对不是。不过,在这个愚昧的星球上——我刚巧在过去几小时中游历了其中的大部分地区——愚昧到如此程度的问题只可能来自一个国家。亲爱的女士,我不是罗恩。” “好吧,我要跟罗恩·奥默罗德讲话。”奥默罗德夫人略显烦躁地说,“他个子不高,秃顶。你能让他过来吗?谢谢。” 对面静了片刻。”确实有个符合这种描述的灵魂正在这儿晃荡。好吧,我会让你们说两句,但你必须赶快。我正在试图改变天启。” 奥默罗德夫人和史考基先生对视一眼。此前的降神会上从没出过这种状况。朱莉娅·佩德利全神贯注地看着特蕾西夫人。这才像那么回事。她希望特蕾西夫人的身体紧接着会变得空灵透明。 “你……你好?”特蕾西夫人用另一种声音说。奥默罗德夫人吓了一跳。这声音听起来正是罗恩。前几次听起来更像是特蕾西夫人。 “罗恩,是你吗?” “是的,贝、贝里尔。” “好的,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首先我去了克莉丝托的婚礼,就在上周六,咱们玛丽琳的大女儿……” “贝、贝里尔。我活着的时候,你、你从、从来没让我插上过一句话。现、现在我死了,只有一、一句话要说……” 这让贝里尔·奥默罗德有点不高兴。以前罗恩现身时,会告诉她自己在帷幕彼端过得不错,生活在某处很像是天国别墅的地方。现在他听起来就是罗恩,奥默罗德夫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祭出了杀手锏;过去每当罗恩开始用这种语气讲话时,她就用这招。 “罗恩,注意你的心脏病。” “我再也没、没有什么心、心脏了。记得吗?总之,一、一句话,贝里尔……?” “什么,罗恩?” “闭嘴。”说完这话,那个灵魂就离开了。“很感人,不是吗?好了,女士们还有这位先生,十分感谢。我恐怕要继续工作了。” 特蕾西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口,打开灯。 “出去!”她说。 她的客人们站起来,走到门庭,感觉莫明其妙。奥默罗德夫人更是火冒三丈。 特蕾西夫人走进厨房,把炖甘蓝的火关掉。 她把水壶放上,给自己煮了一壶茶,随即坐在厨房桌子前,拿出两个杯子,倒上茶水。她在其中一个杯子里加了两勺糖,然后稍等片刻。 “我不加糖,谢谢。”特蕾西夫人的嘴巴说。 她把两个杯子摆在自己面前,从加糖的那杯里喝了一大口。 “好了。”所有认识特蕾西的人都能辨认出这是她的声音,但他们也许认不出这种腔调,蕴含着森寒怒火的腔调,“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好有个好理由。” 一辆大货车整车的货物都倾倒在M6公路上。根据载货单显示,车里装的都是波纹钢,但两名巡警很难接受这种说法。 “那么我想知道的是,这些鱼是打哪儿来的?”警长说。 “我说过了,它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前一分钟我还在以六十英里的时速开车,下一秒钟,啪!一条十二磅的大马哈鱼砸碎了挡风玻璃。于是我赶紧拐弯,从那东西上面碾了过去。”他指着卡车下面一条锤头鲨鱼的遗骸说,“然后撞上了那个。” 那是一堆三十英尺高的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 “你喝酒了吗,先生?”警长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我当然没喝酒,你这蠢货。你能看见那堆鱼,对吧?” 在鱼堆顶端,一只很大的章鱼冲他们懒洋洋地挥舞着触须。警长压抑住向它挥手的冲动。 另一名警员把身子探进警车,正冲着对讲机说:“……波纹钢和鱼,在距离十号路口一英里的地方,堵塞了M6号公路向南的道路。我们必须关闭所有南向车道。对。” 在沙德维尔的梦境中,他飘浮在一个小镇的公共绿地上空。绿地中央有很大一堆柴火和干树枝。柴堆中间戳着一根木桩。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绿地周围,眼光发亮,脸颊发红,激动地期待着什么。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十个男人从草地对面走来,后面跟着个相貌俊俏的中年妇女。她年轻时肯定很有魅力,“生机勃勃”这个词钻进了沙德堆尔梦中的头脑。走在女子身前的是猎巫军二等兵牛顿·帕西法。不,不是牛顿。这人比较老,而且穿着一身黑皮衣。沙德堆尔满意地发现这是古代猎巫军的少校制服。 女子爬上柴堆,把双手背到身后,让人捆在木桩上。柴堆被点燃了。她冲围观的人群讲着什么,但沙德维尔听不真切。人们越聚越拢。 一个女巫,沙德维尔心想,他们在烧女巫。中士心里暖洋洋的。就是这么回事,这才对头。世界就该是这样。 只是…… 女子突然抬头盯着他,开口说:“也包括你这个愚蠢的老傻瓜。” 只是她会死,会被烧死。而且,沙德维尔在梦中意识到,这是个可怕的死法。 火苗越烧越高。 女子抬起头。尽管沙德维尔是隐形的,但她还是直勾勾地盯着他。她在微笑。 接着是轰的一声。 一阵雷鸣。 原来是雷,沙德维尔醒来后心想,但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睁开眼,十三只玻璃假眼正注视着他。那是特蕾西夫人闺房中各式柜架上的毛绒玩具。 沙德维尔把头一转,发现有个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而那人正是沙德维尔。啊,他心惊胆战地想,这就是那种什么离魂体验。我能看见自己,这回可真要完蛋了…… 他拼命做出游泳的动作,极力靠近自己的身体。和这种事儿的惯常发展一样,他的判断力很快恢复了正常。 沙德维尔松了口气,心想怎么会有人在卧室天花板上装镜子?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中士爬下床,穿上靴子,小心地站起来。似乎少了点什么。一根烟卷。他把手深深探入口袋,掏出一个小罐,开始卷烟。 我做了个梦,他想。沙德维尔不记得自己的梦境,但不管梦到的是什么,都让他感觉怪不舒服。 他点燃烟卷,正好看见自己的右手:终极武器。最终审判日的武器。他伸出一根手指,对准壁炉架上的独眼泰迪熊。 “磅!”他沙哑哑地笑了起来。沙德维尔不习惯笑,所以很快开始咳嗽,这才是他熟悉的领域。他想来点喝的。一罐香甜炼乳。 特蕾西夫人应该有些。 他大步走出卧室,向厨房前进。 沙德维尔在小厨房外停下脚步。特蕾西夫人正跟什么人说话。一个男人。 “那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她问道。 “啧,侬这恶婆娘。”沙德维尔嘟囔道。她显然正跟一位绅士访客在一起。 “说实话,亲爱的夫人,这种情况下我的计划难免有些变动。” 沙德维尔听得血液凝固。他迈步穿过珠帘,高声叫道:“索多姆和俄摩拉的罪人啊!欺负无力抵抗的妓女!从俺的尸首上踏过去吧!” 特蕾西夫人抬起头,冲他微微—笑。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伊在哪儿?”沙德维尔问道。 “谁?”特蕾西夫人问道。 “某个娘娘腔南蛮子。”他说,“俺听见伊叨叨了。就在这儿,向侬暗示着什么。俺听得真真儿的。” 特蕾西夫人张开嘴,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不是某个娘娘腔南蛮子,沙德维尔中士。是‘那个’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把烟卷扔在地上。他举起胳膊,微微颤抖着指向特蕾西夫人。 “恶魔。”他嘶哑地说。 “不。”特蕾西夫人用恶魔的声音说,“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沙德维尔中士。你在想这个脑袋随时可能一圈圈旋转,然后开始吐出豌豆浓汤,就像《驱魔人》里那样。听着,我不会。我不是恶魔。还有,我希望你仔细听听我要说的话。” “恶魔之种,闭嘴。”沙德维尔喝令道,“俺可不想听侬瞎咧咧。侬晓得这是甚吗?是一只手。小指、无名指、中指、食指和拇指。今儿晌午,它已经除掉你的一个同类。侬赶紧滚出这位女士的脑袋瓜,不然俺就把侬轰到天国去。” “问题就在这儿,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用自己的声音说,“天国正在降临。问题就在这儿。亚茨拉菲尔先生都跟我说了。现在别再搞得像个老傻瓜,沙德维尔先生,坐下来,喝杯茶。他会给你解释清楚。” “俺可不听伊那来自地狱的哄骗,女人。”沙德维尔说。 特蕾西夫人冲他笑了笑。“老傻瓜。”她说。 沙德维尔什么都能对付,就是这个不行。 他坐在椅子上。 但没有把手放下。 摇摇晃晃的高架标志宣告南向车道暂时关闭,一小片橙色交通锥森林已然竖立起来,疏导机动车拐弯驶上北向车道。还有些标志要求机动车减速到三十英里。警车驱赶着来往车辆,像是一群身上长着红色条纹的牧羊犬。 天启四车手没有理会这些标志、交通锥和警车,继续沿着空荡荡的M6公路南向车道行驶。 “我相信,你肯定熟悉《启示录》吧?”特蕾西夫人用亚茨拉菲尔的声音说。 “嗯。”沙德维尔说。他在撒谎。他的圣经知识仅限于《出埃及记》第二十二章十八节,其中提到了女巫,讲到她们谋生的艰难,以及你为什么不该干这行。他还瞟了一眼第十九节,里面写到要把跟野兽睡觉的人弄死。沙德维尔认为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 “那么你听说过敌基督啰?” “嗯。”沙德维尔说。他看过一部叫《凶兆》的老片子,里面讲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就是从大货车上掉下来一堆玻璃板,削掉别人的脑袋,诸如此类的东西。根本没提到什么正经八百的女巫。他看了一半就睡着了。 “敌基督此刻就生活在地球上,中士。他会引发哈米吉多顿,审判之日;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天堂和地狱都已做好开战的准备,场面会很难看。” 沙德维尔只是嘟囔了一声。 “事实上,有关部门不许我直接干预此事,中士。但我相信你肯定明白,任何通情达理的人都不会允许这个世界就此毁灭。我说得对吗?” “嗯。大概齐。”沙德维尔说着,从特蕾西夫人在水池下面发现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罐子里喝了口炼乳。 “只有一件事能够拯救世界。也只有你值得我信赖。敌基督必须被杀死,沙德维尔中士。这是你的职责。” 沙德维尔皱皱眉。”俺不晓得。”他说,“猎巫军只杀巫师。这是规章之一。当然,还有恶魔和小鬼。” “但、但敌基督不止是巫师。他、他是巫师的王。比你想象的更巫师。” “他会不会比,嗯,恶魔更难驱除?”沙德维尔逐渐有了兴致。 “难不了多少。”亚茨拉菲尔想驱除恶魔时,只需要强烈暗示自己还有活儿要干,而且天色好像不早了。克鲁利每次都能领会。 沙德维尔看看自己的右手,露出笑容,接着又犹豫起来。 “这个敌基督……伊有多少乳头?” 只要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亚茨拉菲尔心想。通向地狱的道路由好意铺就①。(这话其实不对。通向地狱的道路是用冰冻的上门推销员铺就。每到周末都会有很多年轻恶魔在上面溜冰。)他兴高采烈、言之凿凿地扯谎说:“很多。满满当当。他胸口长满了这东西。以弗所人那个好多胸脯的丰饶女神狄安娜,跟他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① 英美谚语。】 “俺不晓得侬那什么狄安娜。”沙德维尔说,“但如果伊是巫师——俺估摸着伊准是,那么以猎巫军中士的名义起誓,俺听侬的了。” “很好。”亚茨拉菲尔通过特蕾西夫人说。 “我不太赞同这种杀戮行为。”特蕾西夫人自己说,“但如果这个人、这个敌基督活着,其他人就都要死。那我看咱们也就别无选择了。” “没错,亲爱的女士。”她说道,“好了,沙德维尔中士。你有武器吗?” 沙德维尔用左手揉了揉右手,又攥了攥拳头。 “嗯。”他说,“俺有这个。”他抬起两根手指,放在唇上,然后轻轻—挥。 屋里沉默片刻。“你的手?”亚茨拉菲尔最终说道。 “对,这是件可怕的武器。它能除掉侬,恶魔余孽,对不?” “你没别的更,呢,实在的?比如美吉多的金匕首?或者迦梨女神的剃刀?” 沙德维尔摇摇头。“俺有些大头针。”他说,“还有猎巫人上校汝不可吃任何带血食物亦不可施魔法或遵守时间·达里波的专用雷电枪……俺可以装上银子弹。” “那是对付狼人的,我想。”亚茨拉菲尔说。 “大蒜?” “吸血鬼。” 沙德维尔耸耸肩。”嗯,中。反正俺也没那些怪子弹了。但雷电枪可以发射任何东西。俺这就去拿。” 他拖着脚走出房间,心中暗想,俺还用得着武器?俺是个有手的人! “好了,亲爱的夫人。”亚茨拉菲尔说,“我相信你肯定有便利可靠的交通工具吧?” “哦,当然。”特蕾西夫人说。她走到厨房角落,拿起一个粉色摩托头盔,那上面画着朵黄色向日葵。她戴上头盔,把皮带系在下巴上;然后又在一个碗橱里翻了半天,拿出三四百个塑料购物袋和一堆泛黄的本地报纸,最后是顶花里胡哨的绿头盔。它表面积满灰尘,顶上写着“逍遥骑士”几个字。这是她侄女佩图拉二十年前送给她的礼物。 沙德维尔扛着雷电枪走回房间,惊诧地盯着特蕾西夫人。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沙德维尔先生。”女士说,“车就停在楼下路边。”她把头盔递给中士,“你得戴上头盔。这是法律。我想一辆轻型摩托车应该不允许载三个人,就算其中两个,呃,是同一人。但这是紧急情况。我保证你绝对不会有危险,只要紧紧抓住我就行。” 她笑了笑又说,“很有趣,不是吗?” 沙德维尔脸色发白,小声嘟囔一句,随后把绿头盔戴好。 “你在嘀咕什么,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瞪着他说。 “俺说,但愿魔鬼用个肉钩子把你穿起来。”沙德维尔说。 “这种话就到此为止吧,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把他推到门厅,走出房门,来到伏尾区主干道,一辆老旧的小摩托车正等着他们俩。哦,应该说是他们仨。 大货车封锁了道路。波纹钢封锁了道路。三十尺高的鱼堆封锁了道路。这是警长平生所见的最有效的道路封锁。 大雨也在添乱。 “知道推土机什么时候能到吗?”他冲对讲机喊道。 “我们噼里啪啦会尽快噼里啪啦。”对方说。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揪自己的裤腿,忙低头向下看去。 “龙虾?”他先是一蹦,又是一跳,最后落在警车顶上,“龙虾。”他重复道。附近有三十多只龙虾,某些身长超过两英尺。大多数正沿着车道爬行,有六七只停下来观察着警车。 “出了什么事,警长?”正在隔离墩旁给卡车司机做笔录的警员问道。 “我只是不喜欢龙虾,”警长闭着眼睛严肃地说,“会让我起疹子。那么多腿儿。我就在这儿坐会儿,等它们都走了你跟我说一声。” 他坐在雨中的车顶上,感觉屁股底下湿了一片。 一阵低沉的呼啸声传来。打雷?不。这声音持续不断,而且正逐渐靠近。摩托车。警长睁开一只眼。 基督耶稣! 有四个人正向这边驶来,速度绝对超过—百。他正要爬下车,冲他们挥手、向他们喊叫;但这四个人已经开了过去,径直驶向底朝天的大卡车。 警长无能为力。他又闭上眼,等待撞击声。警长能听到他们迅速靠近,接着: 嗖—— 嗖—— 嗖—— 嗖—— 伦敦的交通系统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复杂数百倍。 无论天使还是恶魔,都与此事无关。它主要跟地理学、历史学和建筑学有关。 交通系统主要是为了给人们提供便利,不过所有人都不相信。 伦敦不是为机动车设计的。话说回来,它也不是为人类设计的。它就这么诞生了,问题也由此出现,而解决方案又会引发新的问题,在五年、十年或者百年后对人们造成困扰。 最近的解决方案是M25公路:大致成环形绕城一周的高速路。到目前为止问题都很普通:比方说还没完工就被荒废,或者超级堵车长龙最终套成了没头没尾的复杂圈子,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眼下的问题是:这条路已经不复存在了,至少在人类的空间概念中不存在。但堵塞的车队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是正试图改道离开伦敦。它们在市中心的所有方向上排起长龙。伦敦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彻底锁死。整个城市就是个大型塞车场。 克鲁利受不了了。 他利用这个机会又翻了翻艾格妮丝·风子的《预言书》,并进行了严肃认真的思考。 他的结论归纳如下: 1).末日之战即将到来。 2).克鲁利对此无能为力。 3).它将在塔德菲尔德上演。至少是从那里开始,然后扩展到全世界。 4).克鲁利上了地狱的黑名单。(地狱也只有这一种名单。) 5).据他估计,亚茨拉菲尔已经指望不上了。 6).一切都显得黑暗、阴沉、可怕。通道对面没有光亮,就算有也是迎面而来的火车。 7).在等待世界末日期间,他或许应该找个不错的小酒馆,喝它个酩酊大醉,把这些破事彻底忘掉。 8).可是…… 他的思路在这儿断了线。 因为说到底,克鲁利是个乐观主义者。如果说有种坚定不移的信仰帮他熬过了坏年景——他想到了十四世纪——那就是坚信自己终将时来运转的执念,坚信这个宇宙会关照他。 好吧,就算地狱要找他的麻烦,就算世界即将终结,就算冷战已然结束、大战即将上演,就算失败几率比一车灌饱了黄汤的醉鬼还高,但机会总还是有的。 只需要在正确的时间到达正确的地点就行。 正确的地点是塔德菲尔德。克鲁利可以肯定,一方面是因为预言书,另一方面是因为某种感觉:在克鲁利脑海中的世界地图上,塔德菲尔德正像偏头疼似的一阵阵悸痛。 正确的时间是赶在世界末日之前。克鲁利看看手表。他需要两个小时才能达到塔德菲尔德,不过时间的正常流动此刻八成已经靠不住了。 克鲁利把书扔到副驾驶座上。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六十多年来,他一直小心保养着本特利车,连一道划痕都未曾有过。 见鬼去吧。 克鲁利突然倒车,给后面的红色雷诺车前端造成严重损伤,然后开上便道。 他打开车灯,按响喇叭。 这足以让行人们注意到一辆车正在靠近。如果他们来不及避开……好吧,反正过几小时也都—样。也许。可能。大概。 “嘿吼。”安东尼·克鲁利高喊着向前驶去。 屋里坐着六个女人四个男人,每人面前都有一部电话和厚厚一沓打印纸,上面印满名字和电话号码。每个号码后面都用铅笔注明了此人有没有接听,这个号码是否仍在使用,以及最关键的问题:接电话的人有没有兴趣让空心墙隔音隔热材料进入他们的生活。 多数人都没有。 十个人夜以继日地坐在这里,皮笑肉不笑地哄骗着、恳求着、许诺着。在两通电话之间,他们会做笔记,喝咖啡,赞叹窗户上奔流而下的雨水。他们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乐队成员一样坚守岗位。如果你在这种天气还卖不掉双层玻璃窗,那就永远也卖不掉。 莉萨·莫罗正在说:“……那么如果您能让我说完,先生。是的,我理解,先生,但如果你能让……”考虑到对方已经挂断电话,她继续说,“好吧,去你妈的,鼻涕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