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⑦ 托马斯·德·托尔克马达,西班牙宗教审判官,以手段残忍著称。】 狗狗尽职尽责地跟在主人身边,同样没精打采。假设地狱犬也会有所期待的话,那它想象中末日来临前的日子肯定跟现在完全不同。不过,它已经开始享受现在这种生活了。 它听到主人说:“我打赌就连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也不会强迫别人看黑白电视。” 形态塑造性格。小脏狗的某些正常举动,实际上是固化在基因里的。你不能变成小狗的样子,同时指望保持过去的性格。内在固有的小狗性格会逐渐渗入你的本性。 “如果我们被邪恶大军征服才好呢。”它的主人抱怨说,“等到老皮克变成青蛙时,他们最好别跑来找我,就是这话。” 此时,两个事实凸显在亚当面前。一是闷闷不乐的步伐已经把他带到茉莉小屋附近。二是有人在哭。 亚当见不得眼泪。他迟疑片刻,才小心地透过篱笆向屋里望去。 对于坐在轻便折叠椅上、已经用完半包纸巾的安娜丝玛来说,这颗头发乱蓬蓬的脑袋的出现,其效果相当于升起一颗小小的太阳。 亚当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女巫。他心中有一幅清晰的女巫形象图。扬家只订阅上流星期日报刊中的唯一之选,所以近百年的启蒙神秘学常识都跟亚当擦肩而过。她没有鹰钩鼻和大瘤子,而且很年轻……好吧,相当年轻。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你好。”他打起精神说。 安娜丝玛擤了擤鼻子,看着他。 这里有必要描述一下正从篱笆后面往屋里张望的亚当。据安娜丝玛事后所说,她看到的东西仿佛一尊正值青春期的希腊神祗,或者一幅圣经插图,就是那种肌肉虬结的天使为了正义大打出手的图画。这是一张不属于二十世纪的面孔。浓密的金色发卷闪着光芒。米开朗基罗应该把他雕刻出来。 当然,也许他应当省略掉破破烂烂的运动鞋、磨了边的牛仔裤和脏兮兮的T恤衫。 “你是谁?”她问。 “我是亚当·扬,”亚当说,“就住在小路前头。” “哦,对。我听说过你。”安娜丝玛说着用手绢蹭了蹭眼睛。亚当骄傲地挺起胸脯。 “亨德森夫人说,我应该小心提防你。”她说。 “我在附近名声很响。”亚当说。 “她说你生来就该被吊死。”安娜丝玛说。 亚当露齿一笑。恶名当然不如美名好,但总比藉藉无名强多了。 “她说你是‘他们’里最坏的一个。”安娜丝玛的心情似乎好了些。 亚当点点头。 “她说,‘你得小心他们,小姐。那帮孩子都是些坏蛋坯。小亚当简直跟那老亚当一个样,原罪的具体代表。” “你为什么哭?”亚当直截了当地问。 “哦?哦,我丢了点东西。”安娜丝玛说,“一本书。” “我会帮你找找,如果你愿意的话。”亚当豪爽地说。 “谢谢。”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亚当说,“不必了……我想现在已经太晚了。嗯,你很熟悉这地方?” “我熟悉的地面儿可远了去了。”亚当说。 “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开—辆大黑车的人?”安娜丝玛问。 “他们把书偷走了?”亚当的兴致突然被吊了起来。粉碎国际盗书集团——会让今天有个完美结局。 “不能这么说吧。我是说,他们不是有意的。他们在找大宅,可我今天到那儿去了,谁也没听说过他们。我感觉那地方似乎出了点意外什么的。” 安娜丝玛看着亚当。这小男孩有点怪怪的,但她就是说不清楚。她只是有种强烈的感觉:亚当很重要,不能轻易放手。有些东西…… 亚当犹豫片刻,决定迎难而上。 “呃,如果这不算隐私的话,请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是女巫吗?”他说。 安娜丝玛的眼睛收缩成—道窄缝。 “有些人会这么说。”她说,“实际上,我是个神秘学者。” “哦,好啊,那就没问题了。”亚当高兴地说。 亚茨拉菲尔的可可冷得像块石头。 屋里唯一的动静是偶尔响起的翻书声。 门口时而传来—阵奚唆声,那是隔壁“老友书店”的顾客找错了门。天使没有理会。 有几次,从不说粗话的天使差点破口大骂起来。 安娜丝玛从没把小屋当成自己的家。很多器材都直接堆在桌上,看起来很有趣。实事求是地讲,就像个刚在科学器材商店里转了一圈的巫毒祭师的家。 “帅呆了。”亚当指指点点地说,“那个三条腿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魔法经纬仪,”安娜丝玛在厨房里说,“用来追踪魔力射线。” “那又是什么?”亚当问。 她解释了—番。 “哇哦。”他说,“真的吗?” “当然。” “无处不在?” “是的。” “我从没见过。难以想象,到处都是这种透明的射线,我却看不见。” 亚当通常不会认真听别人讲话,但这是他有生以来——至少是今天以来——听得最入神的二十分钟。扬家从来没有施行过碰碰木头或是往肩膀后面撒盐这些英国传统避邪驱鬼的仪式。他们家跟超自然现象的唯一交集,是一次半真半假的伪装。亚当才几岁大的时候,圣诞老人曾经从烟囱造访。(如果当年亚当就掌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扬家的圣诞节肯定会被中央供热管道里大头朝下的胖男人尸体所破坏。) 只要是比丰饶收获节更富有神秘色彩的东西,无论什么,亚当都求之不得。安娜丝玛的话灌进了他的心田,就像水渗入一摞吸水纸。 狗狗趴在桌子底下呜呜直叫,他产生了严重的身份认同障碍。 过去,从来没有人在亚当的听力范围之内提到“环境”这个词。对他来说,南美雨林就像一本从未打开的书。这本书甚至不是用再生纸印的。 他只打断了安娜丝玛一次,以便附和她对核能的观点。“我去过—座核电站。真没劲。没有绿烟,也没有管子里的泡泡。让人们大老远去参观,却连泡泡都没有,只有—群人站在那里,甚至不穿太空服。这种事应该严禁才对。” “等游客都回家了,他们才会弄那些泡泡。”安娜丝玛严肃地说。 “哦。”亚当说。 “核电站应该被立即废除。” “没有泡泡,活该被废除。”亚当说。 安娜丝玛点点头。她仍在努力探究亚当为什么显得如此古怪,接着她终于意识到了。 亚当没有光环。 安娜丝玛是个气场专家,只要认真观察,就能看到气场。那是一种环绕在人们头上的微光。她读过的一本书上说,你可以从光环的颜色看出人们的健康状况和心理状态。每人都有光环。内向中庸的人只有黯淡抖动的轮廓,而思维活跃的外向型人群,光环可能会从身体向外扩张几寸距离。 她从没听说过没有光环的人,但亚当周围竟完全看不到。可这孩子热情洋溢、神采飞扬,身体均衡得像只陀螺。 也许我太累了,她想。 无论如何,能找到这么有前途的学生,让她大感欣慰,特别高兴。安娜丝玛甚至借给他几本《新宝瓶座文摘》,这是她—个朋友编的小刊物。 这改变了亚当的生活。至少改变了那天的生活。 亚当很早就上了床,让父母大吃一惊。他躺在毯子下面,拿着手电、杂志和一包柠檬糖,一直看到午夜。“帅呆了!”的声音不时从忙着咀嚼的嘴里冒出来。 电池耗光后,他从毯子里钻出来,脑袋枕着手掌,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似乎正注视着挂在天花板上,伴随微风轻柔摇摆的X-Wing战斗机中队。 警报响起。 当然,核电站主控室里有警报响起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时常发生。在一个有无数仪表盘和计数器的地方,如果连哔哔声都没有,某些重要的东西便很可能根本没人注意。 当值管理工程师必须是处变不惊的人。你可以相信这种人不会一有紧急情况就匆匆忙忙往停车场跑。实际上,这种人总会给你一种抽着烟斗的印象,就算他根本不抽。 在”转折点”核电站的主控室里,凌晨三点通常是个特别安静的时段,除了填写日志和倾听远方涡轮机的轰鸣,几乎没什么事好做。 现在不同了。 贺瑞斯·甘达看了看闪烁的红光,看了看几个仪表,又看了看同事们的脸。他最后抬起头,望向房间对面的一块大表盘。四百二十兆瓦绝对安全又几乎极其廉价的电能正从电站输出。但根据其他仪表显示,没有东西在发电。 他没说”这可真怪”。就算看见—群羊拉着小提琴从天上飞过,他也不会说“这可真怪”。这不是负责任的工程师该说的话。 他说的是:“阿尔夫,你最好给站长打个电话。” 让人手忙脚乱的三小时过去了,其中包括许多电话、电报和传真。二十七个人相继从床上起来,他们又接着弄醒了五十三个人。如果一个人凌晨四点心慌意乱地从梦中惊醒,那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自己并不孤单。 更何况,如果你想拧开核反应堆的盖子,朝里面瞅上一眼,那需要得到一系列许可。 他们得到了许可。他们拧开了盖子。他们朝里面瞅了一眼。 贺瑞斯·甘达说:“肯定有个合理的解释。五百吨铀不可能站起来跑掉。” 他手里的计量器本该惊声尖叫,但现在只是偶尔没精打采地嘀嗒一声。 反应堆该在的地方空空如也,你可以在里面痛痛快快打一场壁球。 反应堆最下面明亮冰冷的地板中央,有一颗孤零零的柠檬糖。 外面巨大的涡轮间里,机器兀自轰鸣不已。 而在一百英里外,亚当·扬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六、星期五 瑞文,塞布尔身材修长,留着胡子,穿一身黑色西装,正坐在修长的黑色豪华轿车后座上,用修长的黑色电话跟集团西海岸总部联系。 “进展如何?”他问。 “进剧顺利,老板。”他的市场部经理说,“我明天要跟所有主要连锁超市的采购员们吃早饭。没问题。下个月就能让‘饭(tm)’进入所有店铺。” “干得好,尼克。” “过奖,过奖。全靠你的支持,瑞文。你总能为我们指引正确的方向,每次都让我获益匪浅。” “谢谢。”塞布尔说完挂断电话。 饭(tm)特别让他骄傲。 新营养集团十一年前白手起家时,只有几个食品科学家、大量市场及公共关系人员和—个简洁的商标。 两年后,新营养集团投资研发出”嚼(tm)”。嚼(tm)中含有改良重组的蛋白质分子,通过精心设计,编排编制编织成了就连最贪吃的消化系统酶也完全视而不见的物质。还有无热量甜味剂、纤维原料、染色剂和调味品,就连植物油都被矿物油取代。最终成品和其他厂商的产品几乎无法区分,只有两点不同:第一,价格比同类产品略高。第二,营养成分大致相当于一台索尼随身听。不管你吃多少,体重都会减少。(还有头发。还有肤色。如果你吃得够多够久,那么还有生命迹象。) 胖子买它,不想变胖的瘦子也买它。嚼(tm)成为终极减肥食品。它通过精心制造、加工、捣碾、塑形,可以仿制成任何食物,从土豆到鹿肉不一而足,不过还是鸡肉卖得最好。 塞布尔坐下来,看着钞票滚滚而来,看着嚼(tm)最终取代了没有商标的老式食品在社会生态圈中的位置。 在嚼(tm)之后,他推出了”快餐”“——用真正的垃圾制造出的垃圾食品。 饭(tm)是塞布尔最新的灵感。 饭(tm)是加入糖和脂肪的嚼(tm)。理论上,如果你饭(tm)吃得够多,就会1)变得很胖,2)死于营养不良。 这个悖论让塞布尔笑逐颜开。 饭(tm)正在全美进行测试。披萨饭(tm)、鱼肉饭(tm)、川菜饭(tm)、长寿大米饭(tm),甚至还有汉堡饭(tm)。 塞布尔的豪华轿车停在爱荷华州得梅因市一家汉堡王的停车场。这家快餐连锁企业完全由他的集团掌控,他们已经在这里进行了六个月的汉堡饭(tm)试营业。他想看看结果如何。 塞布尔探过身去,敲了敲司机身后的玻璃隔板。司机按下一个开关,玻璃随即滑开。 “先生?” “我要去看看咱们的运营状况,马龙。大概十分钟。然后回洛杉矶。” “是,先生。” 塞布尔漫步走进汉堡王。和美国的其他汉堡王一样,这里也有小丑麦克老爹在儿童游戏区跳舞,服务生脸上挂着完全相同的灿烂微笑,当然是皮笑肉不笑。柜台后面有个身穿汉堡王制服的中年胖男人,正将一个个汉堡拍进煎锅里,同时轻声吹着口哨,享受着自己的工作。塞布尔走到柜台前。 “您好我是玛丽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柜台后的女孩问道。 “双层霹雳大汉堡,特大号薯条,多加芥末。”他说。 “喝点什么?” “特稠弹性巧克力香蕉奶昔。” 女孩按下收银机上的图标式按钮(文化已经不再是这些餐馆的招聘要求了,微笑才是),扭头对后面的胖男人说:“双霹大汉,多加芥末,巧奶。” “嗯嗯哈嘿。”厨师低声哼着,手脚麻利地把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小纸盒,中间只停下来一次,拨拉开挡住眼睛的灰发。 “给。”他说。 女孩看都没看他—眼,直接取过食物。厨师高高兴兴走回煎锅前,轻声哼唱着猫王的歌曲。“温柔地爱我,长久地爱我,永远别让我走……” 塞布尔注意到这个男人的歌声,跟汉堡王尖声细嗓、不断循环的标志性背景音乐不和谐。他把这事记在心里,准备开掉这个人。 “请您慢用我是玛丽。”女孩把饭(tm)递给塞布尔,祝他愉快。 塞布尔找到张塑料小桌,坐在塑料椅上,检查自己的食物。 人造面包。人造肉饼。无食沙司。还有塞布尔最满意的人造莳萝泡菜片。他没费事检查奶昔,那里面没有半点真正的食物,但话说回来,竞争对手们的同类产品里也没有。 坐在周围的人都吃着自己的非食品。就算他们没有露出特别满意的表情,至少也不比世界各地汉堡连锁店里的顾客更加痛苦。 他站起身,把餐盘拿到“请小心弃置您的垃圾”箱前,将所有东西倒了进去。如果你跟他说非洲有很多孩子正在饿死,他会受宠若惊,因为你注意到了他在非洲的杰作。 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您就是收件人塞布尔吧?”戴眼镜的小个子男人问道,他头戴“国际速递”的帽子,手里拿着个棕色纸包。 塞布尔点点头。 “估计就是您。在周围看了看,心想,留胡子的高个绅士,高档西服,这地方可不多见啊。您的包裹,先生。” 塞布尔签了收条。当然是用他的真名,一个词,两个字,听起来有点像惊慌①。 【① 由此可知,塞布尔是天启四骑士中的“饥荒”。】 “非常感谢,先生。”速递员顿了顿,又说,“对了,柜台后面那小子,您觉得他眼熟吗?” “不。”塞布尔递给那人五美元小费,然后打开包裹。 里面放着一具黄铜小天平。 塞布尔展颜一笑。这是个修长的微笑,稍纵即逝。 “也该到时候了。”他说着把天平塞进衣袋,毫不在乎它对西服柔顺线条造成的损害,然后走回轿车。 “回办公室?”司机问。 “机场。”塞布尔说,“先打个电话,我要一张去英国的机票。” “是,先生。去英国的往返机票。” 塞布尔摸了摸口袋里的天平。“订单程的。”他说,“我会自己回来。哦,再给办公室打个电话,取消所有预约。” “多长时间,先生?” “可预见的未来。” “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天上下着毛毛细雨,好在采掘场秘密基地上方覆盖着旧铁板和磨损的油毡。每到下雨的时候,他们都指望亚当想出些事儿来做。他们没有失望。亚当的目光中闪烁着获得新知的喜悦。 他在一堆《新宝瓶座文摘》中睡着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还有个人叫查尔斯·福特,”他说,“他能让天上下鱼和青蛙之类的东西。” “哈。”佩帕说,“我信。活青蛙?” “哦,对,”亚当越讲越起劲,”欢蹦乱跳,呱呱直叫。人们最后付钱让他离开,而且、而且……”他在脑海中搜寻着可以满足听众们的东西;以亚当的标准来说,昨天真是一口气读了不少东西,“而且他乘坐玛莉·莎莉丝特号出海,发现了百慕大三角。那是在百慕大。”他详细解说道。 “不,他不可能这么做。”温斯利戴严肃地说,“我读过玛莉·莎莉丝特号的事儿,那船上一个人也没有。它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一个人都没有。人们在亚速群岛附近发现它时,船上所有人都神秘失踪了,所以才叫幽灵船。” “我没说人们发现船的时候,查尔斯·福特在那上面,对不对?”亚当斥责道,“他当然不在。因为UFO降落在船上,把他带走了。我还以为所有人都知道呢。” 孩子们放松了一点。UFO的话题他们都比较熟悉。 不过,他们的确不太了解新世纪UFO,于是安安静静地听亚当讲这个话题。但不知为什么,现代UFO不怎么带劲儿。 “我总是在想,”布赖恩最终说道,“既然谁都知道它们是飞碟,干吗还要叫不明飞行物?我是说,应该是已知飞行物啊。” “因为政府把这些事隐瞒起来了。”亚当说,“成千上万艘飞碟,随时随地降落在地球,政府全都隐瞒了。” “为什么?”温斯利戴说。 亚当有点犹豫。他的阅读成果没有给这个问题提供简单明了的解释。《新水平座文摘》和它的读者们有个基本信仰:政府隐瞒了一切。 “因为他们是政府,”亚当只能这么说,“这就是政府干的事儿。他们在伦敦有很大的房子,里面放满了书,写的都是他们隐瞒下来的事儿。首相早晨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浏览昨晚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大清单,然后盖上大红章。” “我打赌他肯定要先喝杯茶,然后看报纸,”温斯利戴假期里碰巧去了一趟父亲的办公室,这个难忘的时刻给他留下了某些印象,“然后讨论昨晚的电视节目。” “嗯,也对,但是然后他就拿出书和大红章。” “章上刻的是‘全部隐瞒’。”佩帕说。 “是‘高度机密’,”亚当不想让别人分享这个创意,“就好像核电站。它们整天爆炸,但谁都不会发现,因为政府隐瞒起来了。” “它们不会整天爆炸。”温斯利戴表示严正抗议,”我爸说它们特别安全,而且还能让咱们不用在温室效应里过日子。另外,我的漫画书里有一张核电站的大图片,里面也没提爆炸什么的。” (温斯利戴所谓的漫画,是一套分九十四周出版的丛刊,名字叫《自然和科学奇观》。到目前为止的每一期他都有,还在生日时要到一套合订本。布赖恩的每周读物是有很多感叹号的东西,比如“嗖嗖!”或者“叮咣!!”亚当什么漫画都不看,它们全都没有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东西有趣。) “对。”布赖恩说,“但你后来把那本漫画借给我了。我知道那张图片,整个都碎了。” 温斯利戴犹豫片刻,接着刻意压低声音,耐着性子说:“布赖恩,那是—幅分解示意图……” 接下来是司空见惯的短暂打闹。 “嗨,”亚当严肃地说,“你们还想不想听我讲水生纪元的故事?” 打闹平息了,反正这种事在“他们”内部本来就不太当真。 “这下可好,”亚当挠着头抱怨说,“你们闹得我都忘了说到什么地方了。” “飞碟。”布赖恩说。 “对,对。嗯,如果你看到—个UFO,那些政府的人就会跑来跟你说别看了。”亚当很快恢复了自己的节奏,“坐着很大的黑轿车。这种事每时每刻都在美国发生。” “他们”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没人怀疑这一点。对他们来说,美国就是好人死后要去的地方。他们有这个心理准备,相信在美国可能发生任何事。 “没准儿会造成交通堵塞。”亚当说,“这么多坐黑轿车的人,到处去跟人们说别看飞碟了。他们会说,如果你继续看飞碟,就会遇到可怕的意外。” “可能会被一辆大黑车碾过去。”布赖恩从肮脏的膝盖上抠下一块疤瘌,突然眼睛一亮。“你们知道吗?”他说,“我表哥说美国有些商店里,卖三十九种不同口味的冰激凌。” 听到这话,连亚当都安静下来,当然只有一小会儿。 “没有三十九种口味的冰激凌,”佩帕说,“全世界都没有三十九种口味。” “还是有可能的,只要把它们混起来就行。”温斯利戴老成持重地眨巴着眼睛,“你知道。草莓加巧克力,巧克力加香草。”他回想着英国冰激凌还有什么口味,最终没有底气地说,“草莓加香草加巧克力。” “另外还有亚特兰迪斯。”亚当大声说。 这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喜欢亚特兰迪斯。沉入海底的城市正对“他们”的胃口。孩子们入迷地聆听着由金字塔、神秘祭师和上古秘密揉成的一团乱麻。 “是突然发生的,还是缓慢发生的?”布赖恩说。 “既突然又缓慢。”亚当说,“他们很多人都坐船逃到了其他国家,教导当地人数学、语文和历史之类的东西。” “看不出这有什么好处。”佩帕说。 “估计沉的时候很有意思。”布赖思想起有一次塔德菲尔德发洪水时的情景,“大家划着船送牛奶和报纸,谁都不用去学校。” “如果我是亚特兰迪斯人,我就会留下。”温斯利戴说。这话招来了一阵轻蔑的笑声,但他继续解释说,“你只需要戴一顶潜水头盔,足够了。再把窗户都钉好,在屋里充满空气。肯定特别棒。” 亚当目光一凛。每当伙伴们想出了亚当认为自己应该先想到的好点子时,他就会祭出这种眼神。 “他们有可能就是这么干的。”他略显勉强地让步说,“他们可能先把老师们放到船上送走,然后所有人都留下跟亚特兰迪斯一起沉到海底了。” “他们现在可能还住在海底。”佩帕说。 四个人想象着亚特兰迪斯人。他们身穿随波流动的神秘长袍,头戴金鱼缸,在波涛汹涌的大洋深处快乐生活。 “哈!”佩帕以此总结了所有人的感受。 安娜丝玛一边喝味噌汤,—边审视自己的地图。塔德菲尔德附近显然富含魔力射线,就连著名的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②都识别出了一些。但这些射线正在移动,要不然就是她的计算出了大问题。 【② 阿尔弗雷德·沃特金斯(1855~1935),魔力射线(ley lines)理论的先驱倡导者和命名人。】 这个星期,她一直在用经纬仪和钟摆进行探察。如今她的塔德菲尔德官方测绘图上已布满了小点和箭头。 安娜丝玛又看了一会儿,随即拿起一支尼龙墨水针笔,不时参考一下自己的笔记本,开始将这些点连接起来。 收音机—直开着,但她并没听。许多主要新闻从她的左耳进右耳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直到几个关键词钻入脑海,她才开始注意。 某个被称作发言人的家伙,正用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讲着什么: “……对员工和大众都存在危险。” “那么到底有多少核原料失踪了?”采访者问道。 短暂的沉默后,发言人说:“我们不会说失踪。不是失踪,暂时误置。” “您是说它还在电站里?” “我们不认为存在任何被移出电站的可能。”发言人说。 “您肯定考虑过恐怖主义行动的可能吧?” 又是一阵寂静。发言人忽然换上从容镇定的语气,感觉像已经受够了这份烦人的工作,准备回去就辞职,然后找个地方养鸡。“是的,我想我们肯定考虑过。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出某些有能力在核反应堆工作时将其取出、同时不被任何人发觉的恐怖分子。那座反应堆重一千吨,高四十尺。所以他们应该是特别强壮的恐怖分子。也许你可以给他们打个电话,用你这种自以为是、居高临下的口吻向他提些些问题。” “但您说发电站仍在正常发电。”采访者喘着粗气说。 “是的。” “没有反应堆,怎么还能正常工作?” 你几乎可以通过收音机看到发言人近乎疯狂的狞笑,你可以看到他的钢笔就停在《家禽世界》杂志的“待售农场”栏目上。 “我们不知道。”他说,“我们希望你们这些BBC广播公司聪明绝顶的狗杂种会给我们提供答案。” 安娜丝玛低头看着地图。 她画出的东西看起来像银河,或是凯尔特巨石上的雕刻图纹。 魔力射线在移动,它们正形成一个旋涡。 这个旋涡是以……嗯,多少有些疏漏偏差,但总之是以下塔德菲尔德为中心。 几千英里外,几乎就在安娜丝玛注视旋涡图案的同时,“麻疹号”游轮在三百英寻深的海面上搁浅了。 文森特船长坐在办公桌后,安静地翻阅着国际海事代码。这本六百多页的大书中记载着各种简洁重要的代码信息,足以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海上意外通报到世界任何角落,并将歧义和——最为重要的——费用降至最低。 他现在要说的是:我们位于北纬33度,西经47度72分,航向南西南。我们的大副发现某些事态有异。面积相当大的一片海床在夜间突然升起,上面有大量建筑物,许多呈金字塔结构。我们搁浅在一个建筑物的前院中。这里有很多令人不快的塑像。一些穿长袍戴潜水头盔的老者登上本舰,与人们亲切交谈。乘客们还以为这是我们安排的旅游项目。请指示。 文森特船长的手指慢慢捋过书页,最终停了下来。这些国际代码非常古老,是在八十多年前设计出来的。但那年头的人看样子还真是对深海之上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做过—番全面考察。 他拿起钢笔记下一段代码:XXXV QVVX。 翻译过来就是:发现消失的亚特兰迪斯大陆。 “绝对不是!” “绝对是!” “绝对不是,你很清楚!” “绝对是!” “不是……好吧,那么火山呢?”温斯利戴身子往后一靠,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 “火山怎么了?”亚当问道。 “所有岩浆都是从地球中心出来的,那里温度很高。”温斯利戴说,“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里面有大卫·阿登堡爵士③,所以肯定是真的。” 【③ 英国著名自然节目主持人。】 其他人都望向亚当。这就像观看网球比赛。 “地球空洞说”在采掘场中推广得不太顺利。这个假想理论经受过诸如赛勒斯·瑞德·蒂德、布沃立顿和阿道夫·希特勒④等著名思想家的审慎探究,如今却被温斯利戴这个小眼镜严酷的逻辑发条绷得几乎断裂。 【④ 赛勒斯·瑞德·蒂德(1839~1908),医生,地球空洞说某一模型的创始人。布沃立顿,英国小说家、剧作家和政治家,曾对神秘学进行过研究。阿道夫·希特勒也曾对地球中空说很着迷。】 “我又没说全都是空的,”亚当说,“谁也没说全都是空的。可能有很厚的地壳,为岩浆、石油、煤和西藏地道之类的东西提供了足够空间。但再往下就是空的了。那些人就是这么想的。而且北极还有个大洞,可以透进空气。” “可地图上没看见有洞。”温斯利戴不屑地说。 “政府不让他们在地图上画出来,免得大家都想去看。”亚当说,“事实上,住在里面的人不希望老有人跑下去看他们。” “西藏地道是什么意思?”佩帕说,“你刚说了西藏地道。” “啊?我没讲过吗?” 三颗脑袋摇了一下。 “可棒了。你们知道西藏吧?” 三人犹犹豫豫地点点头。一系列画面出现在他们的脑海中:牦牛,珠穆朗玛峰,电影里绰号叫蚱蜢的功夫小子,坐在群山上的小老头,在古代寺庙中修习武术的人,还有雪。 “嗯,你们知道亚特兰迪斯沉没的时候,所有的老师都离开了吧?” 他们又点点头。 “嗯,有些去了西藏,他们就在那里统治世界。这些人被称作‘神秘大师’;因为他们都是老师,我估计。他们有座叫香巴拉⑤的秘密地下城市,还有遍布全世界的地道。所以他们什么都知道,控制着一切。有些人推测他们其实住在蒙古的戈壁沙漠下面。”他故弄玄虚补充道,”但大多数一流专家都认为就在西藏。毕竟那里比较容易挖隧道。” 【⑤ 藏传佛教中隐在喜马拉雅山群峰间的神秘乐土。】 “他们”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脚下肮脏泥泞的石灰地。 “他们怎么会什么都知道?”佩帕说。 “他们只需要偷听就行,对吧?”亚当冒险猜测说,“只需要坐在地道里听。你知道老师们的听力有多好,隔着整个教室也能听见你说悄悄话。” “我奶奶老把杯子扣在墙上。”布赖恩说,“她可以听到隔壁发生的一切,不过她说这样做很讨厌。” “到处都有这些地道,是吗?”佩帕的目光还没从地面移开。 “布满全世界。”亚当肯定地说,“我打赌他们这会就在下面,坐在地道里偷听。” 曾几何时,猎巫人倍受世人尊重,但这种情况没能持续太久。 比方说十七世纪中叶的猎巫人将军马太·霍普金斯,足迹遍布英国东部,到处寻找女巫的踪影。他向这些城镇索取的报酬是,每个女巫九便士。 这就是症结所在。猎巫人不能按工作时间取酬。他很可能会花上一星期检查当地的老太婆,如果他接下来对市长说,“很不错,没有一个人戴尖顶宽边黑帽,”那么得到的就只有过分殷勤的感谢,外加一碗汤和意味深长的道别。 所以,为了获取利润,霍普金斯必须找出相当数量的巫师。这让他在各地乡村委员会中有点不受欢迎,最终本人也被当成巫师,吊死在东盎格鲁一个村庄——这些聪明的村民意识到可以通过裁减中间人的方式,降低行政开销。 很多人认为霍普金斯是最后一名猎巫人将军。 严格来讲,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正确的。但事实也许与他们的想象并不一样。猎巫人将军死了,但猎巫人大军还在继续前进,只是动静小了一点。 世上再也没有真正的猎巫人将军。也没有猎巫人上校,猎巫人少校,猎巫人上尉,连猎巫人中尉都没有。 (最后一位猎巫人中尉1933年死于卡特汉姆镇,他认为自己发现了一场由最堕落的邪教组织举行的纵欲祭祀仪式,于是爬上一棵很高的树,想看个究竟,结果摔了下来。实际上,这场活动只是卡特汉姆及怀提立夫贸易商联合会的年度晚宴暨舞会。) 但世上还有一位猎巫人中士。 现在又有了一名猎巫人二等兵。他名叫牛顿·帕西法。 是公报中的一则广告吸引了他,就在一台待售冰箱和一窝不怎么纯种的达尔马提亚犬之间: 加入专业队伍。招聘抗击黑暗势力的兼职助理人员。提供制服和基本培训。大量战地升迁机会。做个男子汉! 他在午餐时间拨打广告下面的号码,一个女人接了电话。 “您好。”牛顿试探着说,“我看到了您的广告。” “哪—则,亲爱的?” “呃,报纸上那个。” “没错,亲爱的。嗯,‘特蕾西夫人揭开帷幕’,除周四外每天下午举办。欢迎团体参加。你准备何时‘探索神秘世界’,亲爱的?” 牛顿迟疑片刻。”广告上说‘加入专业队伍’。”他说,“没提特蕾西夫人。” “哦,你要找的是沙德维尔先生。稍等,我去看看他在不在。” 后来,与特蕾西夫人成为点头之交以后,牛顿这才知道,如果他当时提到的是另一条广告,登在杂志上的那个,那么特蕾西夫人就会在除周四外的每天晚上,提供受过良好训练的私人按摩服务。在某个地方的电话亭里还有另一则与她有关的广告,又过了很久,牛顿问起这最后一条是定在什么时间,特蕾西夫人说”周四”。 脚步落在没铺地毯的过道上,咚咚作响,接着是——声低沉的咳嗽,—个音色好似旧雨衣的声音说道: “啥?” “我读到了您的广告。‘加入专业队伍’。我想多了解一些。” “哦。有老多人想多知晓些,也有老多人……”这声音渐渐变小,然后又突然恢复音量,“……有老多人不想。” “哦。”牛顿勉强挤出一个音节。 “侬叫什么,小赤佬?” “牛顿。牛顿,帕西法。” “路西法?侬说啥?侬是黑暗之种吗?从深渊而来的诱人犯罪的生物,从冥府那酒池肉林中诞生的荒淫爪牙,受地狱恶魔主人们驱使的扭曲邪恶的奴隶?” “是帕西法。”牛顿解释说,“帕。别的不知道,反正我来自萨里郡。” 电话中的声音似乎有点失望。 “哦。对。中。帕西法。帕西法。许是俺早先见过这名字?” “我不知道。”牛顿说,“我叔叔倒是在豪恩斯洛市开了个玩具店。”他补充道,希望能有所帮助。 “是这样吗?”沙德维尔说。 沙德维尔先生的口音让人很难确定,它就像环英自行车赛一样到处转悠。这儿有个发疯的威尔士操练中士,那儿有个看到有人在安息日干活而大发雷霆的苏格兰教会长老,其间某处还有个阴郁寡言的谷地牧羊人,或是充满敌意的萨默塞特守财奴。但口音变到哪儿都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好听一点。 “侬的牙口都是自己个儿的吗?” “哦,是的。除了补牙的填料。” “不是病秧子吧?” “我想还行。”牛顿支支吾吾地说,“我是说,这就是我想参加民兵组织的原因。会计部门的布赖恩·波特就参加了,他现在杠铃卧推能举起将近一百磅。而且他还在女王陛下面前接受了检阅。” “几个乳头?” “什么?” “乳头,小赤佬,乳头。”那声音暴躁地说,“侬有几个乳头?” “呃。两个?” “中。侬有剪刀吗?” “什么?” “剪刀!剪刀!侬是聋子吗?” “不。对。我是说,我有剪刀。我不聋。” 可可几乎已经变成固态。杯子内壁长出了绿毛。 亚茨拉菲尔身上落了一层薄灰。 一堆堆便条在他周围筑起环城。《精良准确预言书》中夹了许多从《每日电讯报》上撕下来的纸片,作为临时书签。 亚茨拉菲尔挪了挪身子,又掐了一下鼻子。 他几乎搞明白了。 他已经摸清这件事的大致轮廓了。 亚茨拉菲尔从没遇到过艾格妮丝。她显然是聪明过头了。天堂或地狱通常会找出那些有预言能力的人,并往相同波段的精神频道中发送大量噪音,以防过分准确的预言诞生。实际上几乎没有这个必要。为了对抗脑海中回荡的画面,这些人通常自己就会制造出足够的干扰。比如可怜的老圣约翰和他的蘑菇,谢顿大妈和她的淡啤酒,诺查丹玛斯喜欢收集有趣的东方药品,圣玛拉基①喜欢私酿。 【① 公元前6世纪时的一位希伯来先知,旧约中有玛拉基书一章。】 有时候,你必须拥有真正的信仰,才能相信那个不可言说的神圣计划是认真思考之后的产物。 赶快想。必须做点什么。哦,对。给下线打电话,解决这件事。 亚茨拉菲尔站起来,伸伸腿脚,打了个电话。 接着他心想:干吗不呢?值得一试。 他走回桌前,在便条堆里翻找起来。艾格妮丝真是厉害。而且聪明。但没人对准确预言感兴趣。 他把便条拿在手里,给查号台打了个电话。 “您好?下午好。谢谢。是的。我想,应该是个塔德菲尔德号码。或是下塔德菲尔德……呃。也可能是诺顿的,我不清楚准确的区号。是的。扬,姓扬。抱歉,不知道名字缩写是什么。哦。好的,您能把它们都告诉我吗?谢谢。” 再看书桌上,一根铅笔自己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写到第三个名字时,笔尖断了。 “哎哟。”亚茨拉菲尔说,他的意识顿时一片空白,嘴巴突然进入自动运行模式,“我想就是这个。谢谢,太感谢了,日安。” 他近乎虔诚地挂上电话,深吸几口气,又拨了个号码。最后三个数字给亚茨拉菲尔带来点麻烦,因为他的手在颤抖。 天使倾听着铃声。接着有人拿起电话,是个中年人的声音,算不上粗暴,但他可能刚才正在午睡,现在感觉并不好。 那人说:“这里是塔德菲尔德666号。” 亚茨拉菲尔的手又开始哆嗦。 “喂?”那人说,“喂。” 天使稳住心情。 “抱歉。”他说,“打对电话了。” 他挂上了听筒。 牛顿不聋。他的确有剪刀。 他还有一大摞报纸。 牛顿经常会想,如果早知道军事生涯主要包括将剪刀作用于报纸,那他绝对不会入伍。 牛顿所在的房间位于拉吉特先生的报纸经销及录像带租赁店上面。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给他列了张清单,就贴在这间促狭拥挤的公寓墙壁上。单子上写道: 1).巫师。 2).无法解释的现象。现像。现相。事情,侬清楚啥意思。 牛顿寻找着上述两种东西。他叹了口气,又拿起一张报纸,扫了一眼头版,把报纸打开,略过二版(二版从来就没什么可看的),然后脸色羞红地履行着清数三版女郎乳头数目的任务。沙德维尔对这个问题态度强硬。“侬甭信她们,这帮娘们贼得很。”他说,“女巫很可能在明面上抛头露脸,就好像跟咱叫板。” 门口传来—阵沉闷的敲击声。 牛顿把门打开,一摞报纸站在外面。“挪挪屁股,二等兵帕西法。”它高叫着蹭进房间。报纸落在地板上,显出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的身形。他痛苦地咳嗽两声,重新点起已经熄灭的纸烟。 “侬该去盯着伊。伊决计是个巫师。”中士说。 “谁,长官?” “稍息,二等兵。就他。那黑不溜丢的小个子。所谓的拉吉特先生。那些恶心的艺术品。红眼斜视的小黄神,好多胳膊的邪教女神,还有女巫,就这帮玩意儿。” “但他免费送咱们报纸,中士,”牛顿说,“而且还不算太旧。” “还有伏都教。俺打赌伊会施伏都巫术。把小鸡儿献祭给丧尸之神撒麦迪男爵。侬晓得,就是那个戴高帽子的黑杂种。唤醒死鬼,嗯,还强迫他们在安息日干活。伏都巫术。”沙德维尔试探着抽了抽鼻子。 “但拉吉特先生来自孟加拉,或是印度,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牛顿说,“我听说伏都教来自西印度群岛。” “哼。”猎巫人中士沙德维尔说着又点了根烟。或者说貌似又点了一根。牛顿从没看清长官的烟卷——主要是因为沙德维尔老用手挡在前面。他抽完后,甚至会让烟屁股都随之消失。“哼。” “嗯,不是吗?” “隐秘智慧,小子儿。猎巫人部队的内部军事机密。等侬成了正式成员,就会晓得被掩藏起来的真相。有些伏都教徒可能来自西印度群岛。俺敢跟侬打保票。哦,没跑儿,俺敢跟侬打保票。但最恐怖的那些,最黑暗的那些,都来自,嗯……” “孟加拉?” “就是它!对,小子儿,是这个。话都到嘴边了。孟加拉。没跑儿。” 沙德维尔把烟蒂搞没,然后又偷偷摸摸卷了一支,从不让烟纸或烟丝被人看到。 “那么,侬有甚新发现吗,猎巫人二等兵?” “哦,这儿有一个。”牛顿拿出剪贴簿。 沙德维尔瞄了一眼。“哦,他们。”他说,“一对儿狗屎。自称是该死的巫师?俺去年就查过了。带着俺的正义武装和一包点火物,直接闯了进去。伊清白得像两只小羊羔。忙着做什么邮购蜂王浆的营生。一对儿狗屎。就算被个把小恶魔咬穿了裤子,他们也认不出来。垃圾。如今这世道可不比以往了,小子儿。” 中士坐下来,从一个脏兮兮的热水瓶里给自己倒了杯甜茶。 “俺跟侬讲过,俺是怎加入部队的吗?”他问。牛顿将这话视作允许自己就座的暗号。他摇了摇头。沙德维尔用一个破破烂烂的朗森打火机点起烟卷,满足地咳嗽两声。 “俺的室友。猎巫人上尉福克斯。纵火罪判了十年。烧了温布尔登一个女巫集会所。本可以把她们一勺烩,可惜搞错了日子口。是个好人。给俺讲了大战,天堂与地狱间的最终之战……是伊给俺讲了猎巫人的内部机密。小恶魔,乳头,所有这些…… “他自知快不行了,侬晓得。得找个人把老理儿传下去。就像侬现在……”他摇了摇头。 “这就是咱眼目前儿的状况,小子儿。”他说,“要搁几百年前,侬晓得伐,咱是大拿。咱站在世界与黑暗之间。咱是那条细细的红线。火焰的红线,侬晓得。” “我以为教会……”牛顿开口说。 “咄!”沙德维尔说。牛顿曾在书里见过这个字眼,但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出口。”教会?伊干过啥好事?也够坏的。半斤八两。侬不能指望他们去扑灭邪恶势力。他们这么干等于坏了自己的买卖。侬要对付老虎,就不能指望认为狩猎是朝猎物扔鲜肉的同伴。别瞎琢磨了,小子儿。对抗黑暗,全靠咱。”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 牛顿总是努力看到别人最好的一面,但他加入猎巫军后,很快就发现自己的上级——也是仅有的同袍——脾气就像倒置的金字塔一样安定和谐。“很快”这个词,在这里表示不到五秒钟。猎巫军总部是一间泛着恶臭的小房间,有尼古丁色的四壁——几乎可以肯定那上面涂的就是尼古丁,以及烟灰色的地板——也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烟灰。这里还有张小地毯。牛顿尽可能绕着它走,因为这玩意会粘住鞋。 尽管如此,牛顿·帕西法还是发现自己挺喜欢沙德维尔。人们总是喜欢他,让中士郁闷不已。拉吉特喜欢他,是因为沙德维尔最终总会交出房租,也从来不找麻烦;他的种族主义倾向张扬无度,普适性极强,以至于全然无害。沙德维尔讨厌世上每一个人,无论什么种族、肤色、血统,都难逃此劫。 特蕾西夫人也喜欢他。牛顿惊讶地发现另一间公寓的住客是位慈爱善良的中年妇女。她那些绅士客户常常只是来喝茶聊天,这么做的次数跟来享受她尚能提供的微末技艺的次数几乎相当。有时候,当牛顿在周六晚上慢慢饮用半品脱健力士啤酒时,沙德维尔会站在他们公寓之间的走廊里,叫喊着”巴比伦娼妇!”之类的话。但特蕾西夫人私下曾对牛顿说,她到过的最接近巴比伦的地方只是西班牙的托雷莫里诺斯,但尽管如此,沙德维尔这么说还是让她十分感激。这就像免费广告,她说。 特蕾西夫人还说,自己也不介意中士在她下午开降神会时敲墙壁。她的膝盖老疼,很难适时敲响桌子,假装通灵事件,所以一两记沉闷的敲击声很有用。 每到周日,她都会在沙德维尔门外放一盘晚餐,上面还扣个用来保温的盘子。 牛顿想起了其他剪报。他顺着褪色的桌子把剪贴簿推给中士。 “这是甚?”沙德维尔狐疑地说。 “现象。”牛顿说,“您说要搜寻各种现象。这年头,恐怕现象要比女巫多。” “有人用银子弹打野兔,结果转天镇上有个老太太瘸了腿吗?”沙德维尔满怀希望地问。 “恐怕没有。” “有母牛被某个老娘们瞅上一眼,没两天就挂了吗?” “没有。” “那到底有些甚?”沙德维尔说着走到黏糊糊的棕色餐橱前,拿出一罐炼乳。 “有些怪事。”牛顿说。 他已经在这上面花费了几周时间。沙德维尔积攒了不少报纸,有些甚至是几年前的。牛顿记性很好,也许是因为在他二十六年的生命中很少有什么事值得往脑袋里塞。如今,他在某些神秘事件上已经相当内行。 “似乎每天都有新鲜事。”牛顿翻着一张张新闻纸说,“核电站出了点怪事,没人清楚到底是什么。还有人声称失落的亚特兰迪斯大陆又升出海面了。”他为自己的成果感到自豪。 沙德维尔使劲吸了一口。”哼,全是八杆子拨拉不着的鸟事儿。”他说,“肯定不是巫师干的。侬晓得,她们更擅长把东西整沉。” 牛顿数次张开嘴巴,又数次闭上。 “如果咱想集中精力整治巫术,就不能被这种鸟事分神。”沙德维尔继续说,“侬就没找出更有巫术感觉的东西吗?” “美军已经登陆,并将它监管起来。”牛顿呻吟道,“一块不存在的大陆……” “上边儿有女巫吗?”沙德维尔头一次冒出兴趣的火花。 “上面没写。”牛顿说。 “哼,那就只是政治和地理问题了。”沙德维尔不屑地说。 特蕾西夫人突然从门口探头进来。“嗨,沙德维尔先生,电话里有位绅士找你。”她说完又冲牛顿友好地挥了挥手,“你好,牛顿先生。” “边儿待着去,妓女。”沙德维尔条件反射地说。 “他的声音特别优雅。”特蕾西夫人完全没有理会中士的侮辱,“对了,周日我会给咱们做点猪肝。” “俺宁肯跟魔鬼共进晚餐,女人。” “所以,如果你能把上周的盘子还给我就帮大忙了,这才是好孩子。”特蕾西夫人说完,踩着三寸的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和被打断的生意。 沙德维尔嘟嘟囔囔走向电话时,牛顿沮丧地看着桌上的剪报。这里面有篇报道提到巨石阵移动了位置,仿佛它们是磁场中的铁屑。 牛顿隐约听到中士的单方面谈话。 “谁啊?啊。中。中。侬是说?甚事体?中。侬说了算,先生。那么是在啥地方……?” 但是,神秘的移动巨石这盘菜,或者说这罐炼乳,肯定不合沙德维尔的胃口。 “中,中。”沙德维尔向对方保证说,“俺们立马去调查。俺会投入顶尖儿小队,随时可能向侬报喜讯。绝没问题。回见,先生。也祝福侬,先生。”听筒挂回电话发出“叮”的一声,紧接着,沙德维尔用不再恭顺谨慎的声音喊道:“瓜娃子!侬这帮娘娘腔南蛮子!” (沙德维尔痛恨所有南方人,而在这个问题上,他站在北极点。) 中士踢踢踏踏走回房间,盯着牛顿,似乎忘了他为什么在这儿。 “侬到底在叨咕甚?”他说。 “所有这些怪事……”牛顿开口说。 “中。”沙德维尔依旧看着他,同时若有所思地用空罐子敲着牙齿。 “哦,这里有个小镇过去几年天气状况特别神奇。”牛顿绝望地继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