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他说。薪资处副主任转过憔悴的面庞。 “很糟。”他说,“子弹几乎全都穿透了。门卡、巴克莱信用卡、饭卡——几乎全打穿了。” “只有美国运通金卡挡住了它。”韦瑟德说。 内部审计主任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枪。透过狂怒和迷蒙的雾霭,他觉得这把枪比发到手里时更大更黑,感觉也更重。 他用枪瞄准附近的一片灌木,一串子弹把树丛扫光荡平。 哦,他们想玩这种游戏。好吧,总要有人获胜。 他看着自己的人马。 “好了,小伙子们。”他说,“干掉那些狗杂种!” “在我看来,”克鲁利说,“谁也没强迫他们扣动扳机。”他冲亚茨拉菲尔露出灿烂的一笑。 “来吧,”他说,“趁所有人都在忙活,咱们四处瞧瞧。” 子弹在夜空中飞舞。 采购部的乔纳森·帕克在树丛间迂回前进。 奈杰尔·汤普金斯从嘴里啐出一口杜鹃花。 “这把戏太下作了。”亚茨拉菲尔说道。两人走在一条空空荡荡的过道里。 “我干什么了?我干什么了?”克鲁利随意推开几扇房门。 “下面的人正在互相射击!” “哦,就这事儿?都是他们自己干的。这才是他们想要的,我只是帮了一把。你应该把这里看作宇宙微缩标本。每个人都有自由意志。不可言说,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瞪着他。 “哦,好吧。”克鲁利惨兮兮地说,“不会有人被杀的,他们都会奇迹般地侥幸存活。真是没劲透了。” 亚茨拉菲尔放松下来。”你知道,克鲁利,”他笑着说,“我总是说,在内心深处,你是个特别……” “行了,行了。”克鲁利截口道,“你干脆把这话告诉整个该……该活的世界得了!” 克鲁利推开办公室大门时,玛丽·霍奇刚刚放下电话。 “肯定是恐怖分子。”她厉声说道,“或是盗猎者。”她瞪着两位来客,继续说,“你们是警察,对吗?” 克鲁利看到她的眼睛越瞪越大。 和所有恶魔—样,他对人脸的记忆力很强,就算事隔十年,少了头巾,多了很浓的化妆也一样。他打了个响指。玛丽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挂出和善茫然的面具。 “没必要这么做。”亚茨拉菲尔说。 克鲁利看了看表。“早上好,夫人。”他用单调的嗓音说,“我们不过是两个超自然存在,只想请您帮我们寻找一下声名狼藉的撒旦之子的下落。”他冲天使露出冷冷的笑容,“我应该把她弄醒,对吗?然后由你来说这番话。” “哦。既然你这么说……”天使缓缓说道。 “有时候老法子最管用。”克鲁利说。他转头面对毫无反应的女子。 “你十一年前是个修女吗?”他说。 “是的。”玛丽说。 “哈!”克鲁利对亚茨拉菲尔说,“看见了吗?我就知道没搞错。” “魔鬼的幸运。”天使嘟囔道。 “你当时叫健谈修女,或者别的什么。” “饶舌。”玛丽·霍奇用空洞的声音说。 “你还记得一桩掉包新生儿的事吗?”克鲁利说。 玛丽·霍奇迟疑片刻。当她开口时,感觉就像已经结好疮疤的记忆,多年来头一次被人捅到。 “是的。”她说。 “有没有可能掉包时出了错?” “我不知道。” 克鲁利想了想。”你们肯定有档案记录。”他说,“总会有档案吧,这年头所有人都有档案。”他骄傲地瞥了亚茨拉菲尔一眼,“这是我的好点子之—。” “哦,是的。”玛丽·霍奇说。 “那么,档案在哪儿?”亚茨拉菲尔和蔼地问。 “孩子出生后,这里发生了一场火灾。” 克鲁利呻吟一声,猛地挥挥手。“可能是哈斯塔干的。”他说,“这是他的风格。你记得那些家伙吗?我打赌他还自以为干得很漂亮。” “你还记得另一个孩子的什么细节吗?”亚茨拉菲尔说。 “是的。” “请告诉我。” “他有可爱的小脚趾头。” “哦。” “而且他特别招人疼。”玛丽·霍奇沉思着说。 外面传来一阵警笛声,但突然被子弹打断了。亚茨拉菲尔捅捅克鲁利。 “该走了。”他说,“咱们随时可能被警察缠住。我当然会遵守道德律令,协助他们进行调查。”他想了想,“也许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这里有没有其他人生孩子,而且……” 楼下传来一阵跑步声。 “阻止他们。”克鲁利说,“我们需要时间!” “要再搞出点神迹,我们就真可能被上边注意到了。”亚茨拉菲尔说,“如果你想让加百列或是别的家伙揣摩为什么四十个警察会睡着……” “行了。”克鲁利说,“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冒这份风险总算值了。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再过三十秒钟,你就会醒来。”亚茨拉菲尔对着魔的前修女说,“你会梦到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而且……” “对,对,很好。”克鲁利叹道,“咱们可以走了吗?” 没人注意他俩离开。警察们忙着把四十名肾上腺素分泌旺盛、陷入战斗狂热状态的管理学员赶到一起。三辆警车在草坪上留下条条车辙,亚茨拉菲尔叫克鲁利让过头一辆救护车,紧接着,本特利“嗖”的一下消失在夜幕中。在他们身后,大宅旁的凉亭和露台上已经闪出火光。 “咱们把那可怜女人害得够惨的了。”天使说。 “你这么想?”克鲁利想撞上一只刺猬,但却错过了,“这儿的生意会加倍,你记住我这句话。只要她打对牌,搞到免责证明,再料理好所有法律细节。用真枪进行能动性培训?人们会排长队的。” “你为什么总这么愤世嫉俗?” “我说过了。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两人坐在车里,谁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天使说:“你觉得他会出现,对吗?你觉得咱们能通过某种方式找到他吗?” “他不会出现,不会出现在咱们眼前。保护性伪装。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但本能会让他避开诡秘超自然力的窥探。” “诡秘超自然力?” “你和我。”克鲁利说。 “我可不诡秘。”亚茨拉菲尔说,“天使不会诡秘,我们是神圣超自然力。” “随你怎么说吧。”克鲁利现在心烦意乱,懒得争吵。 “有别的办法可以找到他吗?” 克鲁利耸耸肩。”你考倒我了。”他说,“你觉得我在这方面能有多少经验?你知道,哈米吉多顿只发生一次。它们不会让你一次次尝试,直到搞定为止。” 天使盯着匆匆逃命的刺猬们。 “此时此刻世界如此和平。”他说,“你觉得它会怎么开头?” “哦,热核毁灭理论一直很流行。但我必须承认,现在那帮有这玩意儿的大家伙对彼此都很客气。” “小行星撞击?”亚茨拉菲尔说,“我听说这个理论如今挺时髦的。撞在印度洋里,尘埃和水蒸气遮天蔽日。所有高等生物都得说拜拜。” “哦。”克鲁利很用心地把车速保持在最高时速之上。每个细节都会有所帮助。 “简直想都不敢想,不是吗?”亚茨拉菲尔沮丧地说。 “所有高等生物一扫而光,就是这么回事。” “可怕。” “只剩下尘埃和基督教原教旨主义者。” “这句话真恶心。” “抱歉,我忍不住。” 他们盯着眼前的路。 “也许是某些恐怖分子?”亚茨拉菲尔说。 “不会是我们的。”克鲁利说。 “也不是我们的。”亚茨拉菲尔说,“当然,我们的叫自由战士。” “我跟你说,“克鲁利继续加速,胶皮轮胎几乎在塔德菲尔德小路上燃烧起来,“是时候了,该把底牌摆上桌面了。如果你把你们的人告诉我,我就把我们的人告诉你。” “好吧。你先说。” “哦,不。你先说。” “可你是个恶魔。” “对,但却是个守信用的恶魔,希望如此。” 亚茨拉菲尔说出五个政治领袖的名字。克鲁利说了六个。有三个名字重合。 “看见了吗?”克鲁利说,“我早就说过了吧。人类都是些狡诈的杂种,你绝不能相信他们。” “但我不认为我们的人手里有什么大计划。”亚茨拉菲尔说,“也就是些小规模恐……政治抗议活动。”他更正说。 “啊。”克鲁利刻薄地说,“你是说没有那种品位低下的大规模残杀?只提供个人服务,每颗子弹都由经验丰富的手艺人发射?” 亚茨拉菲尔没理他。“咱们现在怎么办?” “试着补个觉。” “你不需要睡觉,我也不需要睡觉。邪恶永不休息,正义时刻警惕。” “普通意义上的邪恶,也许是这样。但具体到我这部分,已经养成了时不时把脑袋放在枕头上的习惯。”他看着车头灯的灯光。用不了多久,就不用再操心睡觉的问题了。等到下边发现他亲手把敌基督搞丢了,可能会把他调查西班牙宗教审判所时撰写的酷刑报告全刨出来,好好款待款待他,一次—件,然后是一起招呼。 他随手从杂物箱里翻出一盘磁带,塞进录音机。皇后乐队的歌声传了出来…… ……别西卜给我留了个恶魔,为我…… “还真是为我。”克鲁利嘟囔道。他面无表情地愣了一会儿,随即发出一声窒息的尖叫,猛地关掉音响。 “当然,咱们可以找个人类去寻找他。”亚茨拉菲尔沉吟着说。 “什么?”克鲁利心不在焉地说。 “人类擅长寻找其他人类,他们干这行已经有数千年了。那孩子是个人。而且……你知道,他会躲避咱们。但其他人类也许可以……呃,感觉到他,或是发现咱们想不到的事情。” “没用。他是敌基督!他有……那种自动防御能力,不是吗?即便他自己并不知道。这种能力会防止人类对他产生怀疑。至少在时机成熟前都是如此。怀疑会从他身边滑过,就像、就像……水会从什么东西身边滑过。”他模棱两可地说。 “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有半个更好的点子吗?”亚茨拉菲尔说。 “没有。” “那么好吧。也许能管用。别跟我说你手头没有可以利用的前线组织,反正我有。咱们可以看看他们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他们能做什么咱们不能做的?” “嗯,首先,他们不会让人们互相射击,他们不会催眠可敬的女性,他们……” “好吧,好吧。但这机会还没有烈焰地狱里的雪球大。相信我,这点我很清楚。问题是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克鲁利把车开上高速公路,驶向伦敦。 “我有一些……一些情报网,”过了一会儿,亚茨拉菲尔说,“散布在全国各地。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我可以让他们展开搜索。” “我,呃,也有类似的组织。”克鲁利承认说,“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他们派上用场……” “咱们最好给他们提个醒。你觉得应该让他们协同作战吗?” 克鲁利摇摇头。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他说,“从政治上说,他们还不够成熟老练。” “那咱们就各自联络人手,看看他们能干点什么。” “值得一试。”克鲁利说,“上帝啊,就好像我手头的活儿还不够多似的。” 他突然眉头一扬,兴高采烈地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 “鸭子!”他喊道。 “什么?” “水会从鸭子身边滑过!” 亚茨拉菲尔深吸一口气。 “只管开你的车吧,谢谢。”他疲倦地说。 车子在晨光中继续前行,音响里演奏着J·S·巴赫的《B小调弥撒》,演唱者当然还是弗雷迪·墨丘利。 克鲁利喜欢黎明的城市。此时的市民基本都有正当工作和留在此地的恰当理由,与八点后涌进城来的数百万多余人口截然相反。现在街上多少算得上安静。亚茨拉菲尔书店门前的窄路上画着禁止停车的双黄线,本特利车靠到路边时,黄线们恭顺地向后退去。 “嗯,好吧。”亚茨拉菲尔从后座拿外衣时,恶魔说,“咱们保持联系,好吗?” “这是什么?”亚茨拉菲尔举起一个棕色长方形物体说。 克鲁利斜眼看着它。“一本书?”他说,“不是我的。” 亚茨拉菲尔翻了翻泛黄的书页。藏书家的小小警钟在他脑海鸣响。 “肯定是那位年轻女士的。”他缓缓说道,”咱们应该问清她的地址。” “听着,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没时间到处瞎逛,归还别人的财物。”克鲁利说。 亚茨拉菲尔把书翻到标题页。他竭尽全力才没让克鲁利看出自己的表情变化。 “我想你反正可以把书寄到当地邮局,”恶魔说,“如果你真觉得有这个必要的话。收信人就写骑自行车的疯婆娘。永远不要相信给交通工具起怪名字的女人……” “是的,是的,当然。”天使说。他翻出钥匙,失手掉在便道上,捡起来,又掉了一次,随后快步走向大门。 “咱们保持联系,好吗?”克鲁利冲他的背影喊道。 正在拧钥匙的亚茨拉菲尔愣了一下。 “什么?”他说,“哦,哦。对,好的。没问题。” 他说完就关上了房门。 “好。”克鲁利喃喃自语道。他突然觉得特别孤独。 手电筒的光芒在小路间跃动。 如果你想在棕色土沟底部的棕色落叶和棕色水流间寻找一本棕色封皮书籍,而且又时值棕……好吧,灰蒙蒙的黎明;那么麻烦就在于,你找不到。 它不在这儿。 安娜丝玛试过了她能想到的所有方法,比如有系统地将地面分成若干等分,比如匆匆忙忙拨拉路边的草丛,比如漫不经心地蹭过去,用余光寻找。她甚至尝试了体内每根浪漫神经都坚持说肯定管用的那个方法:戏剧性地装作放弃,坐下来,让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一片地面上。如果她这个人物存在于任何正派作者的故事中,肯定会发现书就在那里。 但事实与此相反。 这就意味着,像她一直担心的那样,书多半是落在那两个修自行车的超自然生命体的本特利车后座上了。 她几乎可以感到艾格妮丝·风子的代代后人都在嘲笑自己。 就算那两位为人正派,想把书还回来,他们也不太可能劳神费力去寻找一座只在黑夜中隐约看到的小屋。 唯一的希望是,他们不知道这本书是什么东西。 与很多专为有眼力的行家们寻找珍本书籍的苏活区书商一样,亚茨拉菲尔有一间库房。不过这库房里存放的物品,远比任何冲动型消费者购买的热缩包装袋里的东西诡异得多。 天使特别为自己的预言书藏品感到自豪。 几乎都是第—版。 而且每本都有签名。 他有罗伯特·尼克松(一个十六世纪傻瓜,跟任何美国总统都没关系),有吉普赛人马撒,有女巫伊格内修斯,有老奥托维尔·宾斯。诺查丹玛斯给他的赠言是,“给我的老朋友亚茨拉菲尔,致以最美好的祝福”;谢顿大妈在他的书上洒了饮料;角落里有个温控储藏柜,里面放着帕特莫斯岛圣约翰用颤颤巍巍的字体写成的原稿,他的《启示录》是一本空前绝后的畅销书。亚茨拉菲尔觉得圣约翰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就是有点过分喜欢不同寻常的蘑菇。 这些藏品中缺少的是《艾格妮丝·风子的精良准确预言书》。此刻,亚茨拉菲尔正捧着它走进房间,就像一名资深集邮家捧着刚刚在姑妈寄来的明倌片上发现的珍稀邮品“蓝色毛里求斯”。 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本书,但早就听说过。这一行里的所有人都听说过。当然,考虑到这是个极为特殊的收藏门类,所有人大概也就只有十几个。 天使把书放在一张工作台上,双手几乎没有颤抖。随后,他带上一双外科橡胶手套,敬畏地把书翻开。亚茨拉菲尔是个天使,但除了上帝,他还敬拜书籍。 标题页上写道: 艾格妮絲·風子的精良準確預言書 略小的字体写道: 完美記述從現代到世界末日的人類歷史 略大的字体写道: 包含衆多奇聞佚事及智慧箴言 另一种字体写道: 比出版遇的所有書籍更加全面 略小但却是加粗的黑体字写道: 記述未來奇異時代 有点声嘶力竭的斜体字写道: 以及神奇自然界中的各種趣聞 又是略大的字体: “媲美諾查丹瑪斯的傅世名作”——姚蘇拉·謝頓 预言都编了号,全书超过四千条。 “稳住,稳住。”亚茨拉菲尔对自己说。他走进小厨房,泡了杯可可,做了几次深呼吸。 他走回来,随便读了一条。 四十分钟后,可可还没被碰过。 坐着旅馆酒吧一角的红发女子,是全世界最牛的战地记者。她现在护照上的名字是卡麦恩,朱伊季勃。她前往有战争的地方。 嗯,差不多吧。 实际上应该说,她前往没有战争的地方。所有有战争的地方都是她已经去过的地方。 她没多大名气,除了在某些小圈子里。随便找半打聚在某个机场酒吧里的战地记者,你就会发现他们的话题如同罗盘始终指向北方那样,总会围绕在《纽约时报》的莫其森、《新闻周刊》的范霍姆和独立电视新闻网的安弗斯身上。他们是战地记者中的战地记者。 但如果莫其森、范霍姆和安弗斯在贝鲁特、阿富汗或者苏丹某个残破的小铁皮棚里聚首,等他们赞美过彼此的伤疤,灌下几口烈酒后,就会充满敬畏地交换起《国民世界周刊》记者“红色”朱伊季勃的奇闻轶事。 “那份烂小报,”莫其森会说,“都他妈不知道自己有他妈什么宝贝。” 实际上,《国民世界周刊》知道自己有什么:它有个顶尖的战地记者。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以及该拿她怎么办。 一份典型的《国民世界周刊》会告诉整个世界,有人在衣阿华州首府得梅因市买的巨无霸汉堡上看到了耶稣的脸,再配上画家绘制的汉堡印象图;或是有人最近目击猫王在得梅因市一家汉堡王里打工;或是一位得梅因市家庭主妇听猫王的音乐治好了癌症;或是最近在中西部地区大肆繁衍的狼人是一位高贵的拓荒者妇女被大脚野人强奸产下的后代;以及猫王是在1976年被太空人劫持的,因为他对这个世界来说好得过分了。(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则故事的确是真的。) 这就是《国民世界周刊》。他们每周卖出四百万份。他们需要一位战地记者,其程度与他们对联合国秘书长进行独家专访的需求不相上下。 (那次专访是在1983年进行的,过程如下: 问:这么说,您就是联合国秘书长啰? 答:对。 问:见过猫王吗?) 因此,他们拿出很多的钱让“红色”朱伊季勃去寻找战争。为了证明这一大笔钱花对了地方——一般来说,这些钱花得还算合情合理——她时不时地会从全球各地寄来字迹难看、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但—般情况下,这本周刊对这些信封都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 他们觉得自己这种做法很有道理。在他们看来,尽管朱伊季勃无疑是最有魅力的战地记者——对《国民世界周刊》来说这很重要——但实在算不上特别优秀。她的战地报道全是一群家伙互相射击,从不深入探讨事件背后的政治分歧;更重要的是,里面没有“人情味”。 通常情况下,《国民世界周刊》完全不理睬她,并将她的稿件小心归档送入垃圾桶。 莫其森、范霍姆和安弗斯在乎的不是这些事。他们只知道一旦有战争爆发,朱伊季勃小姐总是第一个赶到。几乎可以说是提前到场。 “她是怎么办到的?”他们会迷惑不解地彼此询问,“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他们的目光交汇时,会无言地诉说:如果她是辆车,那肯定是法拉利出品。在行将倾覆的第三世界国家军事独裁者身边,你总能看到美貌的情妇。她就像这种女子。可她现在却跟咱们混在一起。这是咱们的福气,对吗? 朱伊季勃小姐只会笑着请所有人再喝一杯,记在《国民世界周刊》账上。然后她就看着人们在她周围打架,始终保持微笑。 她的判断没错。新闻业适合她。 即便如此,可谁都需要假期,“红色”朱伊季勃正在享受十一年来的第一个假期。 她来到—座地中海小岛。这里的经济收入主要仰仗旅游贸易,其实也没多少。像朱伊季勃这样的女子,如果到某个比澳洲小的岛屿度假,那是因为她是岛主的朋友。如果你一个月前告诉这里的岛民战争即将爆发,他会哈哈大笑,然后向你推销椰壳红酒架,或是画在贝壳上的海港地图。那是当时。 这是现在。 一场激烈的宗教政治分歧突然爆发,牵扯到其实跟小岛毫无关系的四个内陆小国。这场纷争已经将岛民划分为三个党派,毁掉了市镇广场中的圣母玛利亚塑像,也结束了旅游经济。 “红色”朱伊季勃正坐在帕洛马太阳酒店的酒吧里,喝着勉强算是鸡尾酒的饮料。角落里有个疲倦的钢琴家正在演奏,一位戴假发的侍者冲麦克风低声吟唱着《西班牙斗牛士汤米》的主题歌《小白牛》: 很很很很很久以前这里有头 小白牛 他他他他他很难过,因为他是 小白牛…… 一个人突然破窗而入,嘴里叼着匕首,右手端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左手拿着颗手雷。 “我以辛土耳席治肉岗的梦义……”他顿了顿,把刀子从嘴里拿出来重新说,“我以亲土耳其自由党的名义宣布占领这座酒店!” “红色”朱伊季勃漫不经心地从杯子里拿出酒浸樱桃,放到深红色的嘴唇间,慢慢从牙签上嘬下来。这个动作让在场的几个男人突然冒出一身冷汗。 钢琴家站起身,把手伸进琴箱,掏出一挺老式半自动冲锋枪。“这座酒店已经被亲希腊本土防卫旅占领了!”他高叫道,“只要踏错一步,我就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门口突然一阵骚动。—个留黑胡子的大块头出现在那里,他有金灿灿的微笑和一挺货真价实的古董格林机枪;后面还跟着一群同样高大、但样貌平凡一些的武装人员。 “这座极具战略重要性的酒店,多年来—直是土耳其——希腊法西斯帝国主义者进行旅游贸易的象征,如今它是意大利——马耳他自由战士的财产了!”他笑容可掬地大声说道,“现在我们要杀死所有人!” “胡扯!”钢琴家说,“根本没什么战略重要性,只有窖藏特别丰富的葡萄酒酒窖!” “他说得对,彼得。”手持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的人说,“这就是我们这方要它的原因。欧内斯特·德·蒙托亚将军对我说,费南多,战争周六就会结束,小伙子们需要快活一下。去—趟帕洛马太阳酒店,把它变成咱们的战利品,好吗?” 黑胡子脸涨得通红。”绝对有他妈的战略重要性,费南多·基安蒂!我画了幅岛屿大地图,这酒店在正中间,这让它特别有他妈的战略重要性,我跟你说。” “哈!”费南多说,“你还不如说小迭戈的房子也有战略重要性,因为那里可以俯瞰颓废资本主义者的无上装私人海滩!” 钢琴家脸色绯红。“我们的人今天上午把那里占领了。”他承认说。 一片寂静。 寂静中响起一阵丝绒摩擦的轻响。朱伊季勃把跷起来的腿放下了。 钢琴家的喉结上下一动。“哦,那里极具战略重要性。”他努力忽略吧台前坐着的女子,“我是说,如果有人想在那儿停靠潜艇,你总得找个能看到它的地方吧。” 寂静。 “嗯,总而言之,那里比这座酒店更具战略重要性。”他总结道。 彼得咳嗽一声。“下一个说话的人,不管是什么话,都要死。”他狞笑着举起机枪,“好了,现在所有人趴在对面墙上。” 谁都没动。没有人留意他的话,大家都倾听着他身后走廊中隐约传来的抱怨声。单调而沉静的抱怨声。 门口的人群一阵忙乱。他们似乎想尽力站稳脚跟,但却被嘟囔声无情地推到—边。那声音已经变成依稀可辨的话语。“不用管我,先生们,今晚可真够呛。绕着岛转了三圈,差点没找到这地方。我这种人就是不相信路标,对吧?好歹是找到了,不得不停车问了四次,最后在邮局问着了。邮局的人总会知道的,但他们不得不给我画了张地图,总算到了……” 一个戴眼镜的小个男人镇定自若地从武装人员中间穿过,仿佛扎进鲑鱼塘的一柄长矛。他身穿蓝色制服,拿着一个又长又细的棕色纸包,包裹上系着细绳。他对此地气候唯一的妥协是棕色露趾塑料凉鞋,但脚上的绿色毛纺袜还是显示出对外国天气发自本能的猜忌。 他头戴鸭舌帽,上面有很大的白色字样:“国际速递”。 他没带武器,但也没人碰他。甚至没人把枪口指向他。人们只是盯着。 小个男人环视四周,检视着一张张面孔,又低头看了看笔记板,然后径直走向仍坐在吧凳上的朱伊季勃。 “您的包裹,小姐。”他说。 “红色”朱伊季勃接过包裹,正要解开细绳。 国际速递的人谨慎地咳嗽一声,递给记者一张皱巴巴的收条,以及一支用绳子系在笔记板上的黄色塑料圆珠笔。“您得签收一下,小姐。就在这儿。把您的全名用印刷体写在这儿,然后在那儿签名。” “好的。”朱伊季勃龙飞凤舞地在收条上签了字,然后用印刷体写好姓名。她签的不是卡麦恩·朱伊季勃,而是个很短的名字。 男人礼貌地谢过她,转身向外走去,嘴里还念叨着——你们这地方多可爱啊,先生们,我假期老想到这儿来,抱歉叨扰您,借过,先生……轻轻地,他走了,正如他轻轻地来。 朱伊季勃打开包裹。人们都往前挤,想看个清楚。包裹里是一柄大剑。 她上下检查一番。这剑一点也不花哨,又长又快;看起来相当古老,但又似乎从未用过;没有任何装饰,也不漂亮;不是魔法剑,不具备任何神秘力量。它显然是一柄用来切削砍剁的长剑,特别适合杀死——如果未能成功,至少也是致残——数目庞大的人群。从上到下都散发着不可名状的恨意和威胁。 朱伊季勃用精心保养的右手握住剑柄,举到与双眼平齐。剑锋闪着寒光。 “好——啊!”她说着,从吧凳上站起身,“终于到时候了。” 她一口喝光残酒,把剑扛在肩上,环视三派人马迷惑的表情。这些人把她团团围住。“抱歉,失陪了,伙计们。”朱伊季勃说,“真希望能留下来,跟你们好好结识一番。” 突然间,屋里的人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认识她。她很美,但这种美就像山林大火,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再说她拿着长剑,笑得像一把刀。 酒吧里有不少枪,它们都慢慢悠悠、颤颤巍巍地瞄准了朱伊季勃的前胸、后背和脑袋。 他们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 “别动!”彼得挤出一句话。 所有人都点头。 朱伊季勃耸耸肩,向前走。 每个扳机上的每根手指,几乎同时扣下。到处是铅弹和无烟火药味。朱伊季勃的鸡尾酒杯在她掌中碎裂,屋子里剩下的镜子被炸成致命的碎片,一部分天花板掉了下来。 接着一切都结束了。 卡麦恩·朱伊季勃转身看了看周围的尸体,似乎完全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用猫咪似的深红色舌头舔掉手背上的一点血迹——别人的血迹,然后露出了微笑。 她走出酒吧,鞋跟敲打在瓷砖上,发出咚咚声响,仿佛遥远的战鼓。 两名度假者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环视身边的战场。 “如果咱们和往常一样去西班牙的托雷莫里诺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其中一人哀怨地说。 “外国人,”另一个人说,“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帕特里夏。” “那就这么定了。明年咱们去布赖顿度假。”斯瑞夫太太说。她完全没意识到刚才那一幕的重要性。 它意味着不会再有明年。 说起来,它甚至降低了下周存在的可能性。五、星期四 生人总会激发“他们”的兴趣和好奇,但这一次,“小辣椒”佩帕带来的是惊人的消息。 (这些年他们四个用过不少名号,灵感多半来自亚当头天晚上看到或读到的东西。亚当·扬小队、亚当和公司、白垩坑党、绝对知名四人组、绝对超级英雄军团、采掘场党、秘密四人组、塔德菲尔德正义联盟、银河战队、正直四人、反抗军。但无论如何自诩,别人私下里总是用“他们”来指代他们,最终他们也接受了这个名字。) “她住进了茉莉小屋,而且是个女巫。”佩帕说,“我全知道。为她打扫房间的亨德森太太跟我妈妈说,那人订了一份女巫的报纸。她有很多普通报纸,但有—份是专门向女巫发行的。” “我爸说世上没有什么女巫。”温斯利戴①说。他有一头金色卷发,还有总从黑边厚眼镜后面窥视世间万象的严肃认真的眼睛。很多人都相信他受洗时曾被命名为杰里米,但谁都不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连他父母也一样——他们叫他小家伙。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潜意识中希望温斯利能够领会此中的暗示。他总给人一种刚出生心理年龄就有四十七岁的感觉。 【① 温斯利的正式名。】 “我看不出为什么没有。”布赖恩有张洋溢着快乐的宽脸盘,上面永远蒙着一层灰尘,“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巫们不能有自己的报纸。可以登最新法术之类的报道。我父亲订了份《垂钓者邮报》,我打赌世上的女巫肯定比垂钓者多。” “那报纸叫《通灵新闻报》。”佩帕主动说。 “那不是给女巫看的。”温斯利戴说,“我婶婶就有。上面的文章都是用意念弄弯勺子、占卜算命和认为自己上辈子是伊丽莎白女王的人。实际上,世上早就没有女巫了。人们发明医药后,就对女巫说‘没你们什么事儿了’,然后把她们全烧死了。” “那上面可能有青蛙之类的图片。”布赖恩不想白白浪费一个有趣的点子,“还有……还有长柄扫帚的驾驶测试。还有猫咪专栏。” “你婶婶说不定就是个女巫。”佩帕说,“潜藏起来的女巫。白天是你婶婶,晚上才搞巫术。” “我婶婶不是。”温斯利戴略带威胁地说。 “还有她的食谱。”布赖恩说,“用搞巫术剩下的青蛙做菜。” “哦,闭嘴。”佩帕说。 布赖恩哼了一声。如果这话出自温斯利戴之口,接下来很可能发生一场朋友间半真半假的打闹。但“他们”的男性成员早就明白,佩帕从不认为自己应当遵守朋友打闹中的不成文规定。她会以十一岁女孩惊人的准确度又踢又咬。另外,十一岁的“他们”已经隐隐觉得,把手放在老伙计佩帕身上会让人进人心跳加速的状态,并因此而感到困惑。当然,这样做也少不了惹来一记足以击倒功夫小子的蛇拳。 但她在你这派里总是好的。他们都骄傲地记得,有一次戈里希·约翰逊和他的帮派——小镇中仅有的另一派——嘲笑他们跟女孩玩。结果佩帕突然爆发,最终闹到戈里希的妈妈夜里找上门来抱怨。 (戈里希·约翰逊是个可怜的大块头。每所学校都有这么个孩子。其实他不能算胖,只是又高又壮,穿的衣服几乎跟他爸爸一个尺码。纸张在他粗壮的手指间粉碎,铅笔在他掌中断裂。他也曾尝试着跟别人玩些安静友好的游戏,但最终别人总会被踩在他的大脚下。戈里希·约翰逊几乎是出于自卫地成了个小霸王。小霸王这个称呼总比大笨瓜好,至少它表明了支配力和一点期许。戈里希让体育老师们绝望,只要他对体育有一点点兴趣,就能为学校赢得冠军荣誉,但戈里希从没找到适合自己的运动。私下里,他热衷于收集热带鱼,还因此获过奖。戈里希·约翰逊跟亚当,扬年纪相仿,前后只差几小时。) 佩帕将这个体格硕大的男孩视为天敌。 佩帕有一头红色短发,雀斑不算太多,至少她的脸不会被当成偶尔露点皮肤的整块雀斑。 佩帕的名字是皮平·凯兰崔尔·月之子②。“他们”的三位男性成员上学第—天就在操场上领教过她的厉害。那时他们才四岁。 【② 皮平和凯兰崔尔都是《指环王》中的角色,当年的嬉皮士们将这本书视作圣典。】 他们问她叫什么,她很天真地说了。 后来,人们用了一桶冷水才把皮平·凯兰崔尔·月之子的牙和亚当的鞋子分开。温斯利戴的第一副眼镜碎了,布赖恩的汗衫需要缝五针。 自那以后,“他们”就聚在—起,而佩帕则永远成了“小辣椒”佩帕。只有她妈妈、戈里希·约翰逊和约翰逊派的孩子——当他们心中充满勇气,又确定“他们”不在附近的时候,才会用原来那个名字。 亚当坐在充当办公椅的牛奶箱上,脚跟敲打着箱边,从容不迫地聆听着朋友们的争吵,如同一位君王聆听群臣们叽叽喳喳的空谈。 他懒洋洋地嚼着一根稻草。现在是星期四上午。假日漫长,无穷无尽,洁白无瑕,需要找些东西来填充。 “我家订的星期日报刊上说,乡下有数以千计的女巫。”布赖恩说,“敬拜自然,还吃健康食品什么的。凭什么咱们这儿就不能有一个?她们以纯粹的邪恶席卷乡野,报纸上说的。” “什么,就靠敬拜自然和吃健康食品?”温斯利戴说。 “就是那么写的。” “他们”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们曾在亚当的煽动下,尝试过健康节食,时间长达整整一下午。最终得出结论,你可以靠健康食品活得很好,只要预先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就行。 布赖恩鬼鬼祟祟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报纸上还说她们会光着身子跳舞。”他说,“她们会到山上或是巨石阵之类的地方,光着身子跳舞。” “哈。”佩帕说。 牛奶箱宝座上传来一阵懒洋洋的挪动声。亚当准备发言了。 “他们”都安静下来。亚当的话向来值得一听。在内心深处,他们知道”他们”不是个四人帮派,而是属于亚当的三人帮。但他们都认为,如果你想要刺激、有趣又充实的生活,那么在亚当派中跑跑腿,也比当世上其他帮派的老大强。 “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歧视女巫。”亚当说。 “他们”对视一眼。这话有点意思。 “哦,她们会让作物枯萎,”佩帕说,“还会把船搞沉,还会告诉你会不会成为国王什么的,还会用香草泡茶。” “我妈妈就用香草。”亚当说,“你们的妈妈也是。” “哦,那些都没问题。”布赖恩决定坚守神秘学专家的地位,“我估计上帝说过薄荷和鼠尾草什么的都是好东西。显而易见,用薄荷、鼠尾草没问题。” “而且她们光靠目光就能让你生病。”佩帕说,“这叫邪眼。她们看你一眼,然后你就病了,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还会做个你的模型,在上面扎满针。针扎的地方都会生病。”她快活地补充说。 “再也没有这种事了。”理性思考者温斯利戴重申道,“因为我们发明了科学,还有,所有郊区牧师都会烧死女巫,这是为她们好。这叫西班牙宗教审判。” “那么我认为,咱们应该搞清住在茉莉小屋里的是不是女巫。如果是的话,就去告诉皮克斯吉尔先生。”布赖恩说。皮克斯吉尔先生是教区牧师,从爬墓地的紫杉树到按响门铃就跑等一系列问题上都跟“他们”存在 分歧。 “我觉得到处放火烧死别人,肯定是不允许的。”亚当说,“要不人们岂不是玩起来没个够。” “如果你是宗教人士就没问题。”布赖恩保证说,“这样做还能防止女巫下地狱。我想,只要能摆正心态,她们还会感激不尽呢。” “我觉得皮克斯吉尔不可能放火烧任何人。”佩帕说。 “哦,我可说不准。”布赖恩意味深长地说。 “不会真用火烧她们。”佩帕不屑地说,“他多半会通知那些人的家长,然后让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点火。” 他们摇了摇头,对牧师责任心的匮乏表示反感。接下来,另外三个人期待地望向亚当。 他们总是期待地看着亚当,而他总能想出主意。 “也许咱们应该自己干。”他说,“如果真有那么多女巫,总要有人做点什么。这就像……就像邻里安全互助会。” “邻里互煮会。”俩帕说。 “不是那个叫法。”亚当冷冷地说。 “但咱们不能当西班牙宗教审判官,”温斯利戴说,“咱们不是西班牙人。” “我打赌西班牙宗教审判官不一定非是西班牙人不可,”亚当说,“我打赌这就像苏格兰鸡蛋和美国汉堡。只要有西班牙的样子就行。咱们只要让它看着像是西班牙的,所有人就会知道这是西班牙宗教审判。” 沉默。 总是堆积在布赖恩座位周围的空薯片包发出吱嘎声响,打破了这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有张斗牛士海报,上面有我的名字。”布赖恩缓缓说道。 午饭时间来了又去。新组建的西班牙宗教审判所重新集合。 大审判官挑剔地检视着眼前的东西。 “这是什么?”他问道。 “跳舞的时候敲打用的,”温斯利戴略显警惕地说,“我婶婶几年前从西班牙带回来的。我记得叫响葫芦。这上面还有个西班牙舞者拿着它们的图片,看。” “她干吗跟一头牛跳舞?”亚当说。 “为了表明是西班牙的。”温斯利戴说。亚当算它通过了。 斗牛士海报和布赖恩许诺的一模一样。 佩帕拿来的东西,很像酒椰壳做的调料瓶。 “这是用来放葡萄酒的,”女孩挑衅地说,“我妈妈从西班牙买回来的。” “上面没有牛。”亚当很苛刻。 “用不着。”佩帕反驳道,同时身子略微—晃,进入战斗姿态。 亚当迟疑片刻。他姐姐莎拉和男朋友也去过西班牙。莎拉带了个很大的紫色玩具驴回来,尽管绝对是西班牙的,但亚当本能地感到它与西班牙宗教审判气氛不合。另一方面,她男朋友买了把很炫的宝剑,还说是西班牙最好的托莱多钢剑。虽说拿起来时剑刃总会弯曲,想借来裁纸也因为”要变钝”而被拒绝,但亚当花了半小时阅读百科全书,觉得这正是宗教审判需要的东西。可惜的是,巧妙的暗示没起作用。 最后亚当从厨房拿了串洋葱。它们很可能是西班牙的。但就连亚当也必须承认,作为宗教审判所的装饰品,它们显然缺乏某种感觉。他现在的本钱不够,无法强烈反对酒椰调料瓶。 “很好。”他说。 “你确定这是西班牙洋葱?”佩帕放松下来,随即问道。 “当然,”亚当说,“西班牙洋葱。所有人都知道。” “有可能是法国的。”佩帕执拗地说,“法国盛产洋葱。” “无所谓。”亚当说,他已经受够洋葱了,“法国离西班牙很近,而且我觉得女巫们整晚在天上飞来飞去的,也看不出区别。在她们看来,法国西班牙都是欧洲大陆的一部分。再说了,如果你不满意,大可以离开,自己开个宗教审判所去。” 佩帕这次让步了。亚当已经许诺让她做首席行刑人。大审判官的位子当然无人质疑,只是温斯利戴和布赖恩对审判所卫士的角色不太满意。 “得了,你们都不懂西班牙语。”亚当说。他在午餐时间花十分钟看了一本短语书,那是莎拉—时头脑发热从西班牙阿利坎特市买回来的。 “那没关系,你其实应该说拉丁语。”温斯利戴说。他在午饭时的阅读成果更为准确。 “以及西班牙语,”亚当肯定地说,“所以才叫西班牙宗教审判。”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是英国宗教审判。”布赖恩说,“咱们不是打败了无敌舰队什么的吗?” 这个问题略微困扰了一下亚当的爱国心。 “我想,”他说,“咱们应该先进行西班牙的,等掌握诀窍以后就可以把它变成英国宗教审判了。那么现在,”他说,“审判所卫士去带第一个女巫来,porfavor①。” 【① 西班牙语,请。】 茉莉小屋的新住客只能等等再说。他们需要稳扎稳打,从小处做起。 “汝可是女巫,ohlay②?”大审判官说。 【② “hola”之误,意为你好。】 “是。”佩帕的妹妹说。她今年六岁,长得像个金发小足球。 “你不能说是,你要说不。”首席行刑人捅了捅疑犯,小声说道。 “然后呢?”疑犯问道。 “然后我们就对你用刑,让你承认。”首席行刑人说,“我都跟你讲过了。用刑可有意思了,一点也不疼。Hastar lar visa③。”她又急忙加了一句。 【③ “Hasta la vista”之误,意为再见。】 小疑犯不屑一顾地看了看审判所总部的饰物。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洋葱味。 “哼。”她说,“我要当女巫,有个长瘤的大鼻子和绿皮肤和可爱的猫,我要叫它小黑,还有很多药水和……” 大审判官冲首席行刑人点点头。 “听着,”佩帕绝望地说,“谁也没说你不能当女巫,但你要说你不是女巫。如果我们一问,你就马上承认,”她严厉地说,“我们干吗要费这么大劲?” 疑犯思忖片刻。 “但我要当女巫。”小女孩放声大哭。“他们”的男性成员交换着无力的眼神。这种事儿他们可应付不来。 “只要你说不,”佩帕说,“我就把辛蒂娃娃马厩套装给你。我从来没玩过呢。”她说着瞪了其他人一眼,想看看谁敢多说—句。 “你玩过。”她妹妹反驳道,“我见过,都旧了。放干草的地方都破了,而且……” 亚当官气十足地咳嗽—声。 “汝可是女巫,viva espana④?”他重复了—遍。 【④ 意为西班牙万岁。】 小女孩看了一眼佩帕的表情,决定先不冒险。 “不是。”她说。 这是一次很棒的刑罚,所有人都表示赞同。问题在于,如何让已被定罪的女巫别玩了。 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审判所卫士们感觉自己成了牺牲品。 “为什么所有活儿都要我跟布赖恩兄弟干?”温斯利戴兄弟说着擦去额头的汗水,“我觉得应该让她下来,换我们玩了。Benedictine ina decanter⑤。” 【⑤ 意为瓶子里的甜酒。】 “为什么要停下?”疑犯询问道。水从她的鞋子里直往外冒。大审判官进行研究时认为,英国宗教审判也许还没做好重新引入铁处女和噎犁⑥的准备。一幅中世纪浸水椅的插图让他觉得这才是上上之选。所需之物只是一个水池、几块木板和一根绳子。这种组合总能吸引“他们”,而且找到这三样东西也很容易。现在疑犯下身都是绿的。 【⑥ 一种金属刑具,形状若梨,用来塞入受害者的口腔、肛门或下体。】 “这个好像荡秋千。”她说,“哇。” “如果我不能玩,那我就回家了。”布赖恩兄弟嘟囔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乐子全让邪恶女巫得去了。” “审判官们是不可以受刑的。”大审判官严肃地说,但语气中明显缺少真情实意。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审判官们的旧帆布袋长袍很扎人,而且有股发霉的大麦味,水池看上去是那么诱人。 “好吧,好吧。”他说着把头转向疑犯,“你是个女巫,好吗?别再玩了。现在你下来让别人试试吧。 Ohlay。”他补充说。 “然后干什么?”佩帕的妹妹说。 亚当犹豫片刻。他估计放火烧了她可能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再说,她湿成这样,也点不着。 他还隐约意识到,在未来某个时刻,会出现很多有关泥巴鞋和沾满浮萍的粉裙子的问题。但那是未来,它存在于漫长下午的另一端。何况这个炎热的下午还有木板、绳子和池塘。未来可以等待。 未来以未来特有的方式倏忽而过,让人略感气馁。除了泥裙子以外,扬先生还有其他事情要操心,他不准亚当看电视,这意味着亚当只能看卧室里的老黑白电视。 “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禁止咱们使用橡胶水管。”亚当听到扬先生对扬太太说,“我跟所有人一样交费。花园看起来好像撒哈拉沙漠。那池塘里还有水,倒真让我吃惊。肯定是因为核实验不搞了。我小时候的夏天才真像夏天,一天到晚都下雨。” 亚当无精打采地漫步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他无精打采得有模有样,懒洋洋的派头足以把所有正人君子刺激得大为恼火。这可不仅是让身体松弛下来那么简单。亚当的无精打采还有各种变化,此刻,他的双肩完美体现出了大公无私地想要帮助世人、却被横加干涉而产生的痛苦和迷茫。 灌木丛上落了厚厚一层尘土。 “女巫们夺取了整个国家,那才好呢。可以让大家吃健康食品,光着身子跳舞,不用去教堂。”他一边说,一边踢着一块小石子。他必须承认,这个前景并不怎么可怕,也许除了健康食品以外。 “我打赌只要他们允许我们正儿八经地干起来,我们就能找到成百上千的女巫。”他踢着石子,自言自语道,“我打赌托尔克马达⑦不会因为某些愚蠢的女巫弄湿了裙子,就被迫停止刚刚起步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