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去吗?”天使看似漠不关心地说。 “打死我也不会错过。”克鲁利说,“我希望这孩子没什么大问题。总之,就看他如何对待这条狗吧。这会给咱们一些答案。我希望他会把狗送回去,或者被吓破胆子。如果他给狗起了名字,咱们就全完了。他会得到所有力量,而哈米吉多顿则近在眼前了。” “我想,”亚茨拉菲尔说着抿了口酒(它已经从略有些酸味的博若莱红酒,变成了特别可口、相当惊人的法国拉斐庄1875年陈酿),“咱们到时候见。”四、星期三 八月的一天,伦敦市中心酷热难耐,烟气蒸腾。 沃洛克的十一岁生日派对宾客如云。 这里有二十个小男孩和十七个小女孩。这里有很多留板寸头的金发男子,一个个身着深蓝套装,佩戴挂肩枪套。这里还有—群宴会餐饮业者,他们带来了果冻、蛋糕和一碗碗水果甜点。他们的面包车队前,有一辆古董本特利车开道。 “神奇的哈维和旺达”以及“儿童聚会专家”都被突如其来的胃病击倒,但幸运之神从天而降,一位舞台魔术师简直可以说是横空出世,出现在人们面前。 每人都有些小爱好。尽管克鲁利极力反对,但亚茨拉菲尔还是决定把自己的业余爱好派上用场。 亚茨拉菲尔特别欣赏自己的魔术技法。他曾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参加过手彩魔术巨匠约翰·马斯基林的培训班,还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练习手彩、硬币戏法和从帽子里变兔子。他当时觉得自己精擅此道。亚茨拉菲尔能办到的事,足以令整个英国魔术师协会俯首称臣。问题是他从来不肯在变戏法时运用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力。这一点相当不利。此刻,他已经开始希望自己这些年一直坚持练习了。 他心想,这就像骑脚踏车。只要学会,你就永远不会忘记。魔术师长袍有点脏,但上身之后挺像那么回事。他甚至想起那些饶舌的过场话。 孩子们不屑地看着他,一个个面无表情,不明白他在瞎忙乎什么。克鲁利穿着白色侍者制服,站在餐台后面,尴尬得直皱眉。 “好了,小绅士小淑女们,看见我这顶皱巴巴的旧高帽了吗?你们年轻人会说,多难看的帽子啊!好好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哦我的天哪,这个怪家伙是谁?啊,是我们毛茸茸的朋友,兔子哈里!” “它藏在你的口袋里。”沃洛克说。其他孩子纷纷点头。这个人把他们当成了什么?小小孩吗? 亚茨拉菲尔记得马斯基林曾跟他说过如何对付拆台的人。“讲个笑话,你这布丁脑袋。我说的就是你,堕落先生(这是亚茨拉菲尔当时给自己起的艺名)。只要让人们笑起来,他们什么都能原谅!” “哈,你戳穿了我的帽子戏法。”天使咯咯地笑起来。但孩子们还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你真烂。”沃洛克说,“我要卡通片。” “他说得对。”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女孩说,“你真烂。可能还是个同性恋。” 亚茨拉菲尔绝望地望着克鲁利。在他看来,小沃洛克显然已经被地狱玷污了。他巴望着那条黑狗赶快出现,好让他们尽早离开。 “哦,亲爱的小朋友们,你们谁身上带了三便士硬币之类的东西?没有,小主人们?那我在你耳朵后面看到的是什么……” “我的生日会上就有卡通片。”那个小女孩大声说,“我还得到了变形金刚和霸天虎和霹雳猫坦克和小马驹布娃娃和……” 克鲁利呻吟一声。任何有半点常识的天使,都该对儿童聚会避之唯恐不及。亚茨拉菲尔把三个连在一起的金属环掉在地上时,一群孩子幸灾乐祸地尖叫起来。 克鲁利把头扭开,目光落在堆满礼物的桌子上。两只乌黑的小眼睛正从—个高大的塑料建筑里注视着他。 克鲁利迅速检查了一遍,看那双眼睛里有没有红光。你永远不知道地狱官僚机构会搞出什么乱子。送来一只仓鼠代替地狱犬,这种事是有可能的。 不,它是只绝对正常的仓鼠;生活在一个由圆柱体、圆球和脚踏转轮组成的惊险刺激的建筑中。如果西班牙宗教审判所当年拥有一家塑料模型工场,多半会设计出类似的玩意儿。 克鲁利看看表。他从没换过电池,表里的电池三年前就烂光了,但这块表还是走得很准。现在是差两分钟三点。 亚茨拉菲尔越来越狼狈。 “在场的诸位有人带着手绢吗?没有?”在维多利亚时代,不带手绢出门可是闻所未闻的。接下来的戏法是变白鸽——它正烦躁地啄着亚茨拉菲尔的手腕,这个魔术没有手绢可玩不转。天使试图吸引克鲁利的注意,但没成功,于是绝望地指向一位保镖。那人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你,我亲爱的朋友。到这儿来。好了,如果你检查一下自己的胸袋,也许会发现一条上好的丝质手帕。” “不,先生。恐怕没有,先生。”保镖正视前方,开口说道。 亚茨拉菲尔绝望地挤挤眼。“不,来吧,小伙子。就看一眼,求你了。” 保镖把手伸进内袋,脸色一变,惊奇地掏出一块蛋青色蕾丝边手帕。亚茨拉菲尔很快意识到蕾丝边是个错误。手帕挂住保镖的配枪,把枪扯了出来,重重地落在一碗果冻里。 孩子们鼓起掌来。“嘿,不赖!”马尾辫女孩说。 沃洛克已经跑过去,抓住那把手枪。 “举起手来,不许喘气!”他高兴地碱道。 保镖们进退两难。 有些人摸索着自己的武器;另一些正朝沃洛克跟前蹭,或是往后退。其他孩子抱怨说他们也要枪,有几个行动力强的已经开始跟那些傻到把枪掏出来的保镖争夺起来。 有人朝沃洛克身上扔了一块果冻。 男孩尖叫着扣动扳机。这是一把灰色的.32口径马格南左轮手枪,美国中情局制式、沉重、火力强劲,足以在三十步内把—个人轰爆,只留下一团红雾、—摊恶心的零碎和—堆要写的报告。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 —道水流从枪口喷出,打湿了克鲁利的衣服。此时恶魔正望着窗外,想看看花园里有没有大黑狗。 亚茨拉菲尔尴尬得要命。 紧接着,一块奶油蛋糕拍在他脸上。 此时大约三点过五分。 亚茨拉菲尔—摆手,把其他枪支都变成了水枪,然后走出房间。 克鲁利在外面便道上发现了他。天使正忙着把挤得相当扁的鸽子从长礼服的袖管里解救出来。 “它晚了。”亚茨拉菲尔说。 “是完了,看得出来。”克鲁利说,“都是因为要贴在你的袖子上。”恶魔伸手把鸽子从亚茨拉菲尔的袖子里掏出来,将生命送回它体内。鸽子感激地咕咕叫了两声,随后有点过分小心地飞走了。 “我没说鸟。”天使说,“地狱犬。我是说它来晚了。” 克鲁利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咱们查查看。” 他拉开车门,打开收音机。女歌星凯莉·米洛的成名曲传了出来,“我应该如此幸运,幸运-幸运-幸运-幸运。我应该如此幸运——你好,克鲁利。” “您好。嗯,您是哪位?” “大衮,苍蝇之君,疯狂之主、掌管十七酷刑的下界公爵。我能帮你什么忙?” “地狱犬。我只是,呃,只是确认一下它快到了吗?” “十分钟前就放出去了。怎么了?它还没到?出了什么问题吗?” “哦,不,一切正常。哦哦,我看见它了。真是条好狗。太棒了。从头到尾都那么吓人。伙计们,你们这活儿干得漂亮。好了,很高兴跟您聊天,大衮。回头再聊,好吗?” 他关掉收音机。 两人对视良久。房子里传来一声巨响,一扇窗户应声而碎。 “哦。”亚茨拉菲尔嘟囔道。他六千年都没说过脏话,现在也不准备改口。所谓熟能生巧,就是这个道理。 “我肯定漏了一把。” “没有狗。”克鲁利说。 “没有狗。”亚茨拉菲尔说。 恶魔叹了口气。”上车吧。”他说,“咱们得好好谈谈。哦,对了,亚茨拉菲尔……?” “嗯。” “上车前把这该死的奶油蛋糕清理—下。” 八月的一天,远离伦敦市中心的某个地方酷热难耐,寂静无声。塔德菲尔德道路两侧的杂草被尘土压弯了腰。蜜蜂在树篱间嗡嗡飞舞。周围的空气让人感觉像是重新热过—遍的剩菜。 一个声音突然爆发,仿佛上千金铁之声共同高喊“万岁”! 路上出现了一条黑狗。 它只能是条狗,至少形状像狗。 它咆哮一声,低沉喑哑,充满蓄势待发的威胁。这是那种始自它的喉咙深处,却结束在别人咽喉的咆哮。 口水从它下巴滴落,砸在柏油路上,发出咝咝声响。 它朝前走了几步,用力嗅着沉闷的空气。 它的耳朵转了一下。 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孩子气的声音,但又是它生来就要服从,情不自禁想要服从的声音。如果这声音说“走”,它就会走;如果说”杀”,它就会杀。这是主人的声音。 它跳过树篙,跑过后方旷野。一头吃草的公牛看了它两眼,权衡利弊后,匆忙跑向对面的篱笆。 声音从一片稀稀拉拉的杂树林中传来。黑狗慢慢靠近,口水滴答不止。 另一个声音说:“他不会的。你老说他会,但他绝对不会。假设你老爹送你一只宠物,就算再有趣,多半也不过是条竹节虫。那就是你老爹对有趣的定义。” 黑狗做了个相当于耸肩的犬类动作,但很快就对这声音丧失了兴趣。因为它的主人,它的宇宙中心说话了。 “会是条狗。” “哈。你不知道会不会是狗。谁都没说过会是条狗。如果谁都没说过,你怎么知道会是狗?你爹会抱怨它吃得太多。” “水蜡树。”第三个声音比前两个正经许多。它的主人应该是那种—丝不苟的人,在制作塑料模型前,不仅会首先按照说明清点所有部件,分门别类摆好,还会把所有需要上色的部件涂好颜色,等干透以后再开始组装。这声音跟注册会计师之间的差别完全是个时间问题。 “它们不吃水蜡树,温斯利。你什么时候见过狗吃水蜡树?” “我是说竹节虫吃。它们其实特有意思,真的。它们交配时还会把对方吃了。” 这话引发子一段若有所思的沉默。猎犬继续靠近,最终意识到这些声音是从地上的一个大坑里传来的。 这片树林掩住一个几乎长满灌木和藤蔓的古老白垩采掘场。古老,但显然没被废弃。自行车车辙纵横交错;光滑的斜坡显然经常被用来玩滑板和被称作“死亡之墙”——至少是“膝盖严重擦伤之墙”的单车特技。严重磨损的绳索挂在某些较矮的树木上。随处可见的波纹钢板和旧木板插在枝条间。一块残破生锈的牌子从荨麻丛中探出头来,上面写着“胜利捷报地产”。 在—个角落里,乱七八糟的破轮胎和严重腐蚀的铁丝为它赢得了“失落墓场”的大名,所有超市手推车都会到这儿来寻死。 如果你是个孩子,这里就是天堂。但本地的成年人称其为”大坑”。 猎犬从一片荨麻间窥视过去,看到采掘场中心有四个人影。他们正坐在所有秘密据点都必不可少的道具——一个牛奶箱上。 “它们不吃!” “它们吃。” “我跟你打赌它们不吃。”第—个声音说。从音色可以辨别出来,它属于一位年轻女性,而且魅力无穷。 “它们吃,真的。我养过六只。有一次去度假前,我忘了换水蜡树树叶,结果等我回来,就剩下又大又肥的一只。” “不对,那不是竹节虫,是螳螂,就是那种姿势好像在祈祷的虫子。我在电视里见过,大个的母虫会把对方吃掉,公虫连眼都不眨一下。” 又是一阵充满遐想的沉默。 “它们都祈祷些什么?”主人的声音说。 “不知道。祈祷不用被迫结婚吧,我估计。” 猎犬设法把大眼睛对准采掘场坍塌的木板围墙上的一个小洞,朝下方看去。 “总之,这就好像自行车。”第一个声音很权威地总结道,“我本以为会得到一辆七变速自行车,有剃刀式流线形座子、紫色涂装和一切的一切。结果他们给了我—辆天蓝色的。还带车筐。女孩骑的车。” “哦。你是女孩。”另一个人说。 “只因为某些人是女孩,就给她们女孩的玩具。这是性别歧视。” “我会得到一条狗。”主人坚定地说。男孩背冲猎犬,它看不清主人的相貌。 “哦,对,那种大个罗威纳犬,对吗?”女孩讽刺道。 “不,是那种可以跟你—起玩的狗。”主人的声音说,“不是大狗……” ——荨麻丛中的红眼睛突然向下移动—— “……而是绝顶聪明的狗,可以钻进兔子洞,好玩的小耳朵老是翻翻着,而且是条正经八百的混血狗。一条纯种混血狗。” 孩子们没注意到,采掘场边上响过一阵细小的噼啪声。很可能是空气突然涌入真空地带所产生的声音,比方说因为一条特别大的猎犬变成了一只小狗。 而接下来的砰砰响动,没准是因为有个耳朵朝外翻了过来。 “我会叫它……”主人的声音说,“我会叫它……” “什么?”女孩说,“你要叫它什么?” 猎犬等待着。是时候了。命名。这会赋予它生命的意义,确定它的身份和功用。它的两只眼睛虽说距离地面近了许多,但还是闪现出隐隐红光。口水也滴在荨麻丛中。 “我会叫它狗狗。”主人肯定地说,“这种名字可以省不少事。” 地狱犬愣了一下。在那恶魔狗脑子的最深处,隐隐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对头,但它心中只有服从。对主人的满腔敬爱荡平了所有疑虑。再说,它算什么东西,哪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大小? 小狗三两步跑下斜坡,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奇怪的是,它过去总有扑向别人的欲望,但现在却意识到,这么做的同时,它非常想摇摇尾巴。这可和别人对它的期待不太吻合。 “你当时说过,就是他!”亚茨拉菲尔一边呻吟,一边漫不经心地把最后一块奶油蛋糕从领子上拿掉,接着舔干净手指头。 “那时是他。”克鲁利说,“我是说,我认得出来,不是吗?” “那就是有人动了手脚。” “没别人了!只有咱们,不是吗?善良和邪恶。一方对另一方。” 他拍了一下方向盘。 “如果你知道下边那帮人都有什么手段,肯定会大吃一惊。”恶魔说。 “我估计跟上面那帮人能做的事相差无几。”亚茨拉菲尔说。 “别逗了。至少你们还有那种不可言说的慈悲。”克鲁利酸溜溜地说。 “是吗?你没去过俄摩拉城①吗?” 【① 《圣经·旧约》中被上帝摧毁的城市。】 “当然去过。”恶魔说,“那里有家特别棒的小馆子,你可以吃到美妙至极的肉豆蔻拌碎柠檬香草,搭配发酵海藻鸡尾酒……” “我是说被他老人家毁掉之后。” “哦。” 亚茨拉菲尔说:“肯定是医院里出了什么岔子。” “不可能!那儿都是咱们的人!” “谁的人?”亚茨拉菲尔冷冰冰地说。 “我的人。”克鲁利更正道,”好吧,不是我的人。嗯,你明白的,撒旦信徒们。” 他试图表现出轻蔑的口吻。除了都认为人世是个有趣的地方,希望享受得越久越好以外,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很少有意见相同的时候。不过说到撒旦信徒,他俩倒是很有共识。那些人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主动敬拜黑暗王子。克鲁利总觉得他们令人难堪。你没法冲他们发火,但始终会有种怪怪的感觉。就跟越战老兵看到有人身穿战斗服参加邻里安全互助会时的感觉一样。 除此以外,他们还老是热忱得让人郁闷。没完没了的倒十字架啊、五芒星啊、小公鸡啊。让大部分恶魔迷惑不解。根本没必要。想成为撒旦信徒,你只需要一颗虔诚的心。你完全可以当一辈子撒旦信徒,却不用知道五芒星是什么东西,也不用看到除了肯德鸡以外的任何死公鸡。 再说了,有些老派撒旦信徒其实都是大好人。他们咏颂祷词,举行仪式,跟自己的假想敌们其实没什么区别。仪式结束后,他们回到家中,继续谦逊温和的平凡人生。一周余下的日子里,可能连半个邪恶念头都没转过。 当然还有些人…… 这些自称撒旦信徒的家伙总让克鲁利局促不安。不光是因为他们所做的事,更是因为他们把一切都怪在地狱头上。他们想出的点子,恶魔们花一千年都摸不着边。这些让人浑身发冷的主意,充满黑暗、龌龊的气息,只有功能正常的人类大脑才能孕育出来。然后这些人会大叫着”是撒旦让我这么干的”,以此得到陪审团的同情。问题在于,撒旦几乎不会让任何人做任何事。他没必要费这个劲。有些人就是无法理解这点。在克鲁利看来,地狱并非邪恶的蓄水池,天堂也不是仁慈的喷水泉。它们只是宇宙大棋局的两个玩家。要说货真价实的玩意儿,你只能在人类头脑中找到,无论是真正的仁慈,还是让人心脏停摆的邪恶。 “哈!”亚茨拉菲尔说,“撒旦信徒。” “我不觉得他们会把这事搞砸。”克鲁利说,“我是说,就两个婴儿。一点也不复杂,难道不是……” 他忽然愣住了。拨开记忆的迷雾,一位小个子修女凸现出来。克鲁利当时就觉得哪怕作为撒旦教徒,她也迷糊得有点过分。而且还有个人。克鲁利隐约记得一杆烟斗,一件1938年就该过气的”之”字形图案开襟羊毛衫。一个身上插满“准爸爸”标签的男人。 肯定有第三个婴儿。 他把这想法讲给亚茨拉菲尔。 “线索可不怎么多呀。”天使说。 “咱们知道那孩子肯定还活着。”克鲁利说,“那么……” “咱们怎么知道?” “如果他重新在下边出现,你觉得我还能坐在这儿吗?” “说得好。” “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找到他。”克鲁利说,“可以通过医院档案查询。”本特利车的引擎开始轰鸣,车子猛地—窜,把亚茨拉菲尔按在车座上。 “然后怎么办?”他说。 “然后咱们找到那个孩子。” “然后怎么办?”车子横着甩过—个拐角,天使紧紧闭住双眼。 “不知道。” “真让人放心。” “我想……滚开,你这笨蛋!……你们的人会不会考虑……还有你骑的小摩托!……给我提供庇护所?” “我正要问你相同的问题……注意行人!” “他既然在街上走,就应该知道有多大风险!”克鲁利驾驶着不断加速的本特利,从一辆停在路边的小车和一辆出租车之间挤过去,留下的缝隙勉强能插进一张最薄的信用卡。 “看路!看着路!医院在哪儿?” “牛津以南某个地方!” 亚茨拉菲尔抓着仪表板说:“你不能在伦敦中心区开到九十英里!” 克鲁利瞥了一眼时速表。“为什么不能?”他说。 “你会把咱们弄死!”说完这话,亚茨拉菲尔顿了一下,“会造成不便的灵肉分离。”他毫无说服力地改口道,随即放松了一点,“何况你可能把别人弄死。” 克鲁利耸耸肩。天使从没真正理解二十世纪,也就意识不到沿牛津街开到九十英里是完全有可能的。你只需要做好安排,保证没人挡路就行。再说,既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沿牛津街开到九十英里,也就不会有人注意。 汽车至少比马强。对克鲁利来说,内燃机是一个天赐……一种神来……一笔飞来横财。当初他因公出差时,所骑的马都是那种双眼冒火、四蹄爆金星的黑色大家伙。对于恶魔来说,这是一种社交礼仪要求。但克鲁利老是从马上摔下来。他向来不擅长应付动物。 到了基斯威克区附近,亚茨拉菲尔开始翻找汽车杂物箱里堆成一摞的磁带。 “地下丝绒乐队是什么?”他说。 “你不会喜欢的。”克鲁利说。 “哦。”天使不屑地说,“爵士乐。” “知道吗?亚茨拉菲尔,如果你请一百万人各自形容一下现代音乐,估计没有一个会用‘爵士乐’这个词。”克鲁利说。 “哦,这个还差不多。柴可夫斯基。”亚茨拉菲尔说着打开盒子,把磁带塞进车载音响。 “你不会喜欢的。”克鲁利叹道,“这盘带子放在车里已经超过两个星期了。” 本特利车从希思罗机场旁边疾驰而过,低音贝斯开始发出轰鸣。 亚茨拉菲尔皱起眉头。 “我怎么没听过这个。”他说,“这是什么?” “柴可夫斯基的《又一场惨败》。”克鲁利闭上眼,车子迅速穿过斯劳区。 等他们经过沉睡中的白金汉郡奇尔特恩斯大学时,两人已经听过了威廉·伯德的《我们是冠军》和贝多芬的《我要自由》。这两首歌都不如英国作曲家沃恩·威廉姆斯的《大屁股女孩》①好听。 【① 以上都是皇后乐队的歌曲,克鲁利说过在车里放上两周,所有磁带都会变成《皇后乐队精选辑》。】 牛津郡平原向西延伸,星星点点的灯光勾勒出沉睡中的村镇。辛勤的农民们经过整整一天的社论指导、财政顾问或是软件编程工作后,都已恬然安睡。 小山上有几只萤火虫兀自散发着冷光。 测量员的经纬仪是二十世纪的恐怖标志物之一。只要把它竖在广阔乡村的任何地方,就等于在说:这里将进行道路拓宽工程,没错,还有沿袭”小镇传统特色”的两千所私人宅院。决策发展一目了然。 但就连责任心最强的测量员也不会在午夜工作。可事实就在眼前:三角架深深戳在草地里。当然,经纬仪顶上很少会绑着榛树嫩枝,也多半没有水晶钟摆和刻在架子腿上的凯尔特符文。 一个苗条身影正在调整装置上的球形把手,斗篷在微风中飘摆。这是件很厚重的斗篷,明显可以防雨,还加上了保暖内衬。 大多数有关巫术的书籍都会告诉你女巫们工作时赤身裸体——这是因为大多数有关巫术的书籍都是由男人撰写的。 这位年轻女子是安娜丝玛·仪祁。她很漂亮,但还算不上惊艳绝尘。所有部位分别来看都相当完美,但面部整体给人一种没有参照说明书就直接从库房里提出部件、匆忙组装在一起的印象。也许最合适她的形容词是”妩媚”,但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也知道该怎么写的人可能会在前面加上”生机勃勃”四个字。当然了,”生机勃勃”感觉特别五十年代,所以也许他们不会加。 年轻女子不应该深夜独自外出,就算是在牛津郡也不行。不过,任何鬼鬼祟祟在夜间游逛的变态狂如果敢跟安娜丝玛·仪祁搭讪,后果将不堪设想。她毕竟是个女巫。而且正因为她是女巫,所以头脑特别清醒,完全不相信护身符和保护魔法之类的玩意儿。她更相信一尺长的面包刀,这家伙就别在她的腰带上。 安娜丝玛从目镜里看了看,略略做了点调整。 她小声嘀咕着什么。 测量员们经常小声嘀咕。他们会嘀咕“一眨眼的工夫这里就会出现一条辅路”,或是“三点五米,误差不超过一条蚊子腿”之类的话。 眼下是种截然不同的嘀咕。 “幽暗的夜晚/闪烁的月亮。”安娜丝玛嘀咕道,“东偏北/西偏西南……西西南……搞定……” 她拿起一卷官方测绘图,摊在手电筒前,接着掏出一根透明塑料直尺和一支铅笔,小心翼翼地在图上画了条线,与另一条直线交叉。 安娜丝玛笑了笑,不是因为看到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而是因为漂漂亮亮地完成了—件棘手工作。 她收起那台古怪的经纬仪,把它绑到靠在篱笆上的一辆老式黑色自行车的后架上,确认“大书”就放在车筐里,然后将车推上薄雾弥漫的小路。 这是辆极其古老的自行车,骨架显然是用排水管做成的。它诞生于三变速装置发明之前,可能紧跟在轮子的发明之后。 从这里到镇上几乎一路下坡。她的头发随风起舞,大衣在身后飘扬。她任由这辆不可阻挡的两轮神车加速穿过温暖夜风。至少夜里这个时候,路上不会有别人。 伴随着一阵砰砰声,本特利车的引擎冷却下来。另一方面,克鲁利的脾气却在升温。 “你刚才说你看见路标了。”他说。 “哦,咱们开得那么快,只是一闪而过。再说,你原来不是来过吗?” “十一年前!” 克鲁利把地图扔到后座,再次发动引擎。 “也许应该找个人问问。”亚茨拉菲尔说。 “哦,对。”克鲁利说,“咱们可以停下来,跟遇 见的头一个沿这条小……这条车辙散步的午夜行人打听,是吧?” 他——挂挡,汽车怒吼着驶上山毛榉林间的小路。 “这地方有点奇怪。”亚茨拉菲尔说,“你感觉不到吗?” “什么?” “开慢点。” 本特利车放慢了速度。 “奇怪。”天使嘟囔道,“我老是感觉到转瞬即逝的,转瞬即逝的……” 他抬起手按住太阳穴。 “什么?什么?”克鲁利说。 亚茨拉菲尔盯着他。 “爱。”天使说,“有人特别爱这地方。” “抱歉,我没听清?” “这里似乎有种强烈的爱意。我没法解释得更清楚。特别是对你。” “你是说好像……”克鲁利开口道。 先是“嗖”的一声,然后是“啊”的一声,最后是“咣”的一声。车子停住了。 亚茨拉菲尔眨眨眼,放下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 “你撞到什么人了。”他说。 “我没有。”克鲁利说,“是什么人撞到我了。” 他们走下车。本特利车后方的道路上躺着一辆自行车,前轮扭成了不可思议的魔比乌斯环形,后轮转了一阵,最终晦气地停了下来。 亚茨拉菲尔说:“要有光。”于是小路上就有了苍白的蓝光。 一个声音从他们旁边的沟里传了出来。“我的天,你是怎么弄的?”光芒消失了。 “弄什么?”亚茨拉菲尔内疚地说。 “啊。”那个声音晕晕糊糊地说,“我想我是撞到头了……” 本特利车充满光泽的表面有—道长长的划痕,缓冲器也凹了进去。克鲁利瞪了它们一眼。凹痕恢复原状,划痕消失无踪。 “起来吧,小姑娘。”天使说着把安娜丝玛从羊齿草间拉了起来。“没骨折。”这是个声明,而非愿望。本有一道小小的骨裂,但亚茨拉菲尔无法抵御任何行善的机会。 “你们没开灯。”女孩说。 “你也没开。”克鲁利内疚地说,“彼此彼此。” “在研究天文学,是吗?”亚茨拉菲尔说着把自行车扶起来。前车筐里的各种零碎撒了一地。天使指了指摔坏的经纬仪。 “不。”安娜丝玛说,“我是说,对。看看你对我这辆老马车干了什么?” “抱歉,你说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的自行车。它都弯成了……” “这些老物件,复原能力超强。”天使高兴地把车还给女孩。前轮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圆得好像地狱九环中的一环。 安娜丝玛盯着它。 “哦,既然一切都搞定了。”克鲁利说,“也许我们都应该上路。呃,你不会刚巧知道去下塔德菲尔德的路吧?” 安娜丝玛还盯着那辆自行车。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出门时,车上没有装着整套修理工具的小鞍袋。 “就在山下。”她说,“这是我的车,对吗?” “哦,当然。”亚茨拉菲尔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做过了头。 “但我确定老马车上从来没有打气筒。” 天使又显出内疚的神色。”但正好有个放气筒的地方。”他无助地说,“两个小挂钩。” “就在山下,你是说?”克鲁利捅捅天使。 “我想我肯定是撞到了头。”女孩说。 “我们当然很乐意带你—程。”克鲁利说,“可惜没有放自行车的地方。” “除了行李架。”亚茨拉菲尔说。 “本特利车没有……哦,啊。” 天使把车筐里散落的东西都扔到后座,将头晕脑涨的女孩也扶了进去。 “见人有难,”他对克鲁利说,“一个人不能袖手旁观。” “你那人可能不行,我这人可以。咱们还有事要做,记得吗?”克鲁利瞪着崭新的行李架,那上面还有格子呢绑绳。 自行车自己飞上去,牢牢绑好。克鲁利坐进驾驶席。 “你住哪儿,亲爱的小姐?”亚茨拉菲尔柔声问道。 “我的车也没灯。哦,有过,但是那种要放两节电池的,而且已经旧得快长毛了,所以我给卸了。”安娜丝玛说着,看了一眼克鲁利,“知道吗?我有一把面包刀。放在……某个地方。” 这个暗示让亚茨拉菲尔露出—脸震惊的神情。“小姐,我向你保证……” 克鲁利点亮车灯。他不需要光亮,但车灯可以让其他行路人放松—些。他发动汽车,稳稳地向山下驶去。这条路穿行在树林之间,大约开了几百码后,来到一个中型村镇边缘。 这里有种熟悉的感觉。尽管已经过了十一年,但这地方还是拨动了他心里的那根弦。 “这附近有家医院吗?”克鲁利说,“由修女们管理的?” 安娜丝玛耸耸肩。“我想没有。”她说,“附近唯一的大型建筑是塔德菲尔德庄园。我不知道那儿是干什么的。” “好一个神圣计划。”克鲁利低声嘟哝了一句。 “还有变速器。”安娜丝玛说,“我的车没有变速器,我敢保证这辆车没有变速器。” 克鲁利探身靠近天使。“哦,主啊,请治好那辆车吧。”他嘲讽地低声说。 “抱歉,做过了,我有点昏头了。”亚茨拉菲尔说。 “格子呢捆绳?” “格子呢很时髦。” 克鲁利呻吟一声。只要天使设法把思路调整到二十世纪时,它总会落向五十年代。 “你们可以让我在这儿下车。”坐在后座的安娜丝玛说。 “荣幸之至。”天使微笑着说。车子一停,他就打开后门,腰弯得好像欢迎小主人回到种植园的老仆人。 安娜丝玛把东西收好,尽可能趾高气昂地走下车。 她很确定这两个人都没绕到车后面来,但自行车已经被解下,靠在大门旁。 他们绝对有古怪,安娜丝玛心想。 亚茨拉菲尔又鞠了个躬。“很高兴能帮您的忙。”他说。 “谢谢。”安娜丝玛冷冷地说。 “咱们可以走了吗?”克鲁利说,“晚安,小姐。上来,天使。” 啊。天使,这就对了。说到底,这—路上她还是挺安全的。 安娜丝玛看着汽车消失在市镇中心的方向,随后骑上车回到小屋。她没锁车。安娜丝玛相信如果车子会丢,艾格妮丝肯定会在书里提到。她特别擅长预言此类私事。 女孩租下了这间带家具的小屋。也就是说,这些家具正是你在这种情况下必然见到的旧货,而且很可能是本地慈善募捐组织的工作人员挑剩下的。无所谓,反正她不准备在这儿待多久。 如果艾格妮丝的预言正确,她无论在哪儿都不会待多久了。所有人都—样。 安娜丝玛把地图和其他东西放在厨房唯一一个灯泡下的旧桌子上。 她搞清了什么?不太多。那东西也许就在小镇北端,但安娜丝玛对此表示怀疑。如果你离得太近,信号就会将你淹没;如果离得太远,又无法进行准确定位。 真让人恼火。答案肯定藏在书中某处。问题是,想要理解那些预言,你必须像疯疯癫癫的十七世纪高智商女巫那样思考,这种人的头脑就跟纵横填字谜一样混乱。家里其他人都说艾格妮丝把预言写得如此晦涩,是为了不让外人看懂。但安娜丝玛不这么看。她偶尔觉得自己的思路可以跟艾格妮丝合拍,并私下认为原因在于艾格妮丝是个幽默感很怪异、喜欢唱反调的老混球。 她甚至不…… 她找不到书了。 安娜丝玛恐惧地注视着桌上的东西。地图。自制占卜经纬仪。盛牛肉汁的热水瓶。手电筒。 以及应该放预言书的方方正正的空间。 她把书丢了。 但这太荒唐了!艾格妮丝总是详加叙述的内容之一,就是和预言书有关的事儿。 安娜丝玛抓起手电筒,跑出小屋。 “这种感觉就像,哦,就和你说‘感觉毛骨悚然’时的感觉完全相反。”亚茨拉菲尔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从来不说‘感觉毛骨悚然’。”克鲁利说,“我的工作就是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一种关爱的感觉。”亚茨拉菲尔绝望地说。 “没有。什么都感觉不到。”克鲁利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过于敏感了。” “这是我的工作。”亚茨拉菲尔说,“天使不可能过于敏感。” “我估计附近的人喜欢住在这儿,你正好接收到这种情绪。” “我从没在伦敦发现过这种情绪。”亚茨拉菲尔说。 “这就对了,足以证明我的观点。”克鲁利说,“就是这地方。我记得门柱上的石狮子。” 本特利车的头灯照亮了车道两旁的杜鹃花丛。轮胎吱吱嘎嘎碾过砂石路。 “现在去拜访修女们,有点太早了吧?”亚茨拉菲尔犹豫地说。 “胡扯。修女们每时每刻都在工作。”克鲁利说,“现在大概是晚祷时间,除非那是一种保健食品①。” 【① 晚祷Compline和著名保健食品品牌Complan字形相似。】 “哦,恶毒,太恶毒了。”天使说,“你没必要说这种话。” “别吵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是我们的地盘。黑修女。你知道,我们当时需要一家靠近空军基地的医院。” “你把我搞糊涂了。” “你不会以为美国外交官的妻子通常都在不知什么地方的修会小医院里生孩子吧?必须让一切显得自然而然。下塔德菲尔德有一处空军基地,她到那里参加开营仪式,孩子要生了,基地医院还没做好准备,我们在那儿的人说,‘沿这条路走有家医院’。就这么搞定了。相当严密的计划。” “除了一两个小细节。”亚茨拉菲尔得意地说。 “但这计划几乎成功了。”克鲁利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人辩护,因此反驳道。 “你看,邪恶总是暗藏自我毁灭的种子。”天使说,“它的本质是消极的,因此即便在看似成功的时候也会包含失败的祸根。不管一个邪恶计划多么宏大,多么周详,多么简单易行,它内在固有的罪恶意志总会依照定义反噬其主。无论这个计划表面上多么成功;到最后总会毁了自己。它将从罪孽的岩石上跌落,大头朝下消失在遗忘的海洋。” 克鲁利想了想。”不。”他最终说,“在我看来,只是因为窝囊废无处不在罢了。嗨……” 他轻轻吹了声口哨。 大宅前铺满砂石的院落里挤满了轿车,而且显然不是修女们会开的车。和它们一比,本特利可显得落伍了。许多车的名字里都有GT或是Turbo②字样,车顶上还竖着电话天线,车龄几乎都不到一年。 【② GT,高性能赛车的标志;Turbo,涡轮增压。】 克鲁利手心发痒。亚茨拉菲尔会忍不住治好骨裂,修理自行车;而他则有偷几台收音机;戳破几个轮胎的冲动。但恶魔忍住了。 “这地方不太对劲。”亚茨拉菲尔说。 “也许她们搞成私营企业了?”克鲁利说。 “也许咱们找错了地方。” “没错,就这地方。来吧。” 他们下了车。三十秒后,有人向他们开枪射击。枪法准得出奇。 玛丽,霍奇,就是当年的玛丽·饶舌,最擅长服从命令。她喜欢命令。命令让世界变得简单。 而她最不擅长的是改变。她喜欢唠叨修会。她在这里第一次交到了朋友,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当然,她知道修会跟一些——从某种观点来看——被视作邪恶的事情有关。但玛丽·霍奇在三十年中见过太多世态炎凉,早就对大多数人类为了讨生活所要做的事不抱任何幻想。另外,这里的食物很好,还能遇到有趣的人。 火灾后,修会,或者说修会剩下的部分,搬出了这里。毕竟,她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已经完成。大家分道扬镳。 玛丽没走。她喜欢这座大宅。她说应该有人留下来,确保它得到良好的修缮。如今这年月,只要你不时时刻刻盯着工人们,他们就不会好好干活。这么做意味着背弃入会誓言。但院长嬷嬷说没关系,不用担心,对一名黑暗修女来说,背弃誓言是绝对正当的行为,而且百年之后,或者说,十一年之后,还不都是一回事。如果能让她高兴的话,喏,地契都在这儿。另外还有个地址,你可以把所有信件转发过去,正面开着透明塑料天窗的棕色公务信函除外。 接下来,她身上发生了一些绝顶怪事。独自住在这幢纷纷扰扰的大宅里,在一个没被烧到的房间中工作,跟耳朵后边夹烟头、裤子上面沾白灰、带着一算发票总额就出错的计算器的工人们争吵——这些事让玛丽发现了自己身上某些从未被人察觉的东西。 在愚蠢和热心的层层迷雾间,她发现了玛丽·霍奇。 玛丽发现自己很容易理解施工人员的预算评估,计算增值税也是轻而易举。她从图书馆借了些书,发现经济学很有意思,并不复杂。她不再读讨论言情小说和编织的妇女杂志,改看讨论性高潮的妇女杂志。但除了在心里提醒自己如果有机会不妨尝试一下之外,她认为这东西不过是换了封面的言情小说和编织杂志,所以就扔到一边,开始读讨论企业合并的杂志。 一天,她在翻阅杂志时发现,众多企业迫切需要建筑在开阔场地上的宽敞大宅,当然还要有理解商业公司需求的经营者。第二天,她出门以”塔德菲尔德庄园会议及管理培训中心”的名义订了些信纸,心想等它们印出来时,自己应该已经掌握运营这种企业所需的全部知识了。 过了一周,广告刊登出来了。 这是一次空前的成功,因为玛丽·霍奇在“做自己”这个崭新的职业生涯中,很快意识到管理培训不一定非让人们枯坐在不可靠的幻灯片投影仪前不可。如今这年月,商业公司有更高的期望。 她满足了这种期望。 克鲁利蹲下身,背靠在—座雕像后面。亚茨拉菲尔仰面倒进—片杜鹃花丛,深色暗斑浸染在他的外衣上。 克鲁利感到衬衫已经湿透了。 这太荒唐了。他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被杀死。这要费很多口舌。那帮家伙不会随随便便就把新躯体交给你,他们老是想知道你把旧的那具怎么着了。这就像从一个特别蛮不讲理的办公用品管理员手里领一支新钢笔。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恶魔必须有夜视能力,所以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是黄的。他的血是黄的。 克鲁利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手指。 接着他爬到亚茨拉菲尔身边,检查了一下天使的衬衫。如果这上面的污渍是血,那生物学一定是出了大问题。 “哦,好疼。”倒下的天使呻吟道,“正好打在我的肋骨下面。” “对,但你平时都流蓝血吗?”克鲁利说。 亚茨拉菲尔睁开眼睛,用右手拍拍胸口,坐起身来。他跟克鲁利一样,对自己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法医鉴定工作。 “颜料?”他说。 克鲁利点点头。 “他们在玩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不知道。”克鲁利说,“但我想这种游戏叫做傻瓜蛋。”这种语气暗示他也会玩,而且玩得更好。 这是一场游戏。非常有趣的游戏。采购部副主任奈杰尔·汤普金斯在草丛中匍匐前进,脑子里闪现着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那些西部片和警匪片里的精彩场面。本来他以为管理培训会无聊得要命…… 确实有人讲了堂课,不过讲的是这些颜料枪,以及你绝不能用它们去做的各种事项。汤普金斯注视着对手们年轻的脸庞。可以看出,那帮人全都下定决心,只要有半点机会逃脱惩罚,就要把上述禁令都试个遍。有人对你说生意场是片原始丛林,然后往你手里塞把枪;汤普金斯觉得这种做法的意图十分明显,他们希望你做的不止是简简单单瞄准衬衫。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把公司主管的脑袋挂在你家壁炉上。 更何况有谣言说,联合统—公司有个人偷偷朝自己的直属上司开枪,给他灌了一耳朵颜料,为自己的升职前景扫清了障碍——后者因为在一系列重要会议上抱怨耳鸣,最终因身体原因被撤换。 至于他的同伴们——还是换个比方来说吧,他的同游精子们,全都竭尽全力奋勇向前。众所周知,工业控股上市公司只能有一名主席,而这份工作也许会落在最可恶的讨厌鬼头上。 当然,某个拿笔记板的人事部女孩跟他们说了,这些训练旨在培养领导力潜能、团队合作精神、主观能动性,等等等等。学员们全都试图避开彼此的目光。 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独木舟漂流解决了约翰斯顿(耳膜穿孔),威尔士攀岩料理了惠蒂尔(腹股沟拉伤)。 汤普金斯又往枪里塞了一枚颜料弹,低声吟唱着商场战歌: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死我活。占着茅坑要拉屎。适者生存。一切为自己。 他又朝雕像下那两个人影爬近了一点。他们似乎没注意到他。 可资利用的掩体最终用光之后,他深吸一口气,跳起身来。 “好了,窝囊废们,给我……哦哦啊啊啊……” 其中一个人影变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他昏了过去。 克鲁利恢复到自己最喜欢的形态。 “我最讨厌这样做,”他嘟囔道,“老是担心会忘记怎么变回来。再说,这么做还会糟蹋掉一身好衣服。” “我个人觉得,你那样子有点过火。”亚茨拉菲尔说,但他的口气中其实没表现出多么不满。天使需要尊重道德规范,所以跟克鲁利不同,他总是老老实实买衣服,而不是无中生有把它们变出来。这件衬衣可是很贵的。 “我是说,你看看。”他说,“我永远别想把颜料洗掉了。” “用神迹把它搞掉。”克鲁利扫视着周围的草丛,寻找其他管理培训学员的踪迹。 “对,但我始终会记得那里有块污渍。你知道,我是说,在内心深处。”天使说。他捡起枪,拿在手里掂了掂。 “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他说。 “砰”的—声,他们身边的雕像少了个耳朵。 “别在这儿磨蹭。”克鲁利说,“不止他一个人。” “这把枪很怪。特别怪。” “我还以为你们不赞同使用枪支呢。”克鲁利说。他从天使丰润的手中接过枪,顺着短粗的枪管瞄了瞄。 “现任领导层看重它们。”亚茨拉菲尔说,“它们有助于加强道德规范。当然,是在有资格的人手中。” “哦?”克鲁利摸摸枪管,“那就没问题了。跟我来。” 他把枪扔到瘫在地上的汤普金斯身上,快步走过潮湿的草坪。 大宅的正门没锁。两人走进去时,根本没人注意。几个体态圆润的年轻人穿着染了颜料的作战服,正在曾是修道院餐厅的房间里喝可可。其中两个还高兴地冲他们挥了挥手。 很像旅馆前台的东西盘踞在走廊尽头,看上去有模有样。亚茨拉菲尔瞟了一眼旁边铝架上放着的黑板。 嵌入黑色板材的小塑料字写道: 8月20~21日:联合控股上市公司初级战斗训练 与此同时,克鲁利从桌上拿起一本小册子。上面有大宅富丽堂皇的照片,特别提及了它的水流按摩浴缸和室内温水游泳池。封底还有一张各类会议中心都会有的地图,比例尺有意弄错,显示出从许多高速路出口都可以很方便地到达这里,同时刻意省略了方圆数里内迷宫般的乡间小路。 “搞错地方了?”亚茨拉菲尔说。 “没有。” “那就是搞错时间了。” “对。”克鲁利翻阅着小册子,希望找到一点线索。也许期待唠叨修会还留在这里的确有点痴心妄想,毕竟她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克鲁利发出轻轻的嘶嘶声。也许她们已经去美洲内陆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转化那里的基督徒去了。但克鲁利还是继续读下去。有时这种小册子会包含一些历史档案,因为周末租用这地方召开“战略性市场动态会议”或“互动式职员分析”的公司,希望感觉自己举行战略性互动会议的地点,正是伊丽莎白时期金融家们捐资建设的瘟疫病院——只要忽略掉几次彻底重建、一场内战和两次大火就行。 他倒不指望能看到“十一年前,这座大宅还是—处撒旦教会的女修道院,虽说这里的修女们对如何执行邪恶计划并不特别在行”,但谁知道呢? 一个身穿沙漠迷彩服的胖男人朝他们走来,手里举着盛满咖啡的一次性杯子。 “谁赢了?”他熟络地说,“前瞻计划部的小埃文斯给我胳膊肘上来了一下。” “我们都要输了。”克鲁利心不在焉地说。 战场中突然响起一记枪声。不是颜料子弹的嗖嗖声,而是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铅弹头极速飞行时发出的高亢爆响。 接着是还击的枪响,与第一枪质地相同。 富态的战士们面面相觑。又是一阵爆响,门边一扇相当难看的维多利亚式彩色玻璃窗应声而碎,克鲁利脑袋旁边的灰泥墙上出现了一溜小洞。 亚茨拉菲尔抓住他的胳膊。 “见鬼,怎么回事?” 克鲁利笑得像条蛇。 奈杰尔·汤普金斯醒来时隐约有点头疼,短期记忆出现了一块空白。他不知道人类的大脑面对过于恐怖无法思及的场面时,特别擅长用强迫性健忘症把它刮去。因此,汤普金斯认为自己应该是被颜料弹打中了脑袋。 汤普金斯隐隐感觉手中的枪变重了,但眼下昏沉沉的精神状态,让他很难想出其中的缘由——直到他把枪口对准来自内部审计处的学员诺曼·韦瑟德,扣下扳机。 “我不明白你干吗这么吃惊?”克鲁利说,“他想要一把真枪,他脑子里想的全是真枪。” “但你不能放纵他对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亚茨拉菲尔说。 “哦,不,”克鲁利说,“你说得不对。他们彼此彼此,公平交手。” 财务部小队趴在曾是花园矮墙的地方,一个个心中不胜惶恐。 “我一直跟你们说不要相信采购部的人。”财务副经理说,“这些杂种。” —颗子弹打在他头顶的墙壁上。 他慌忙爬向自己的小队,几个人围在倒下的韦瑟德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