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个希尔罗尼玛斯·博斯①。真是怪胎! 【① 文艺复兴时期画家,以擅长表现地狱、妖魔鬼怪著称,有很多表现地狱折磨、原罪等主题的作品,充满了神秘怪诞的想象。】 可是,你刚刚觉得他们比地狱还邪恶时,这些人又能显出连天国都不可企及的优雅与慈悲。而且经常就是同一个人。当然,这就是那什么自由意志。真操蛋。 亚茨拉菲尔曾试着跟他解释过一次。那是在1020年左右,他们刚刚达成那桩小小的“协议”。关键是,天使说,关键是一个人为善作恶全凭自己心中所想。但像克鲁利这样的人,当然还有他自己,一开始就被定好了基调。人们不会变得绝对圣洁,他说,除非他们同样有机会变得全然邪恶。 克鲁利考虑了一段时间。直到1023年前后,他说,等等,嗯,你必须把所有人摆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话才算正确,对吗?你不能把一个人扔在战区的小泥棚里,指望他表现得和生在城堡里的人—样好。 啊,亚茨拉菲尔说,这其实是个优势。你的起点越低,机会就越多。 克鲁利说,这是扯淡。 不,亚茨拉菲尔说,这是不可言说。 亚茨拉菲尔,当然是敌人。但做了六千年敌人,多少也算是种友谊。 克鲁利伸手拿起车载电话。 作为恶魔,当然意味着你没有自由意志。但跟人类混了这么久,总会沾上点他们的习气。 扬先生不太喜欢戴米恩、乌姆伍德,或是玛丽·饶舌修女的其他建议,这其中涵盖了半个地狱的名号,以及好莱坞黄金年代的所有影星。 “好吧。”她最终有点痛心地说,“我觉得埃罗尔没什么不好,或者加里②!都是很好的美国名字。” 【② 两者都是美国老牌影人的名字。】 “我喜欢更,嗯,更传统的感觉。”扬先生解释说,“我们家总是取那种简单又好听的名字。” 玛丽修女笑了起来。”这没错。要我说,老名字总是好名字。” “一个得体大方的英国名字,就像《圣经》里那些人。”扬先生试探着说,“马太、马克、路加、约翰。”听到这些圣徒的名字,玛丽修女忍不住直往后缩。 “可我觉得这些都不是特别好的《圣经》人名。”扬先生继续说,“感觉像是牛仔和踢足球的。” “扫罗不错。”玛丽修女尽量妥协,说出了第一位以色列王的姓名。 “我不想要过于老式的名字。”扬先生说。 “或者该隐。听起来挺时髦,该隐,真的。”玛丽修女建议说。 “唔。”扬先生似乎不太相信。 “反正也还有……嗯,也还有亚当。”玛丽修女说。这应该够安全了,她心想。 “亚当?”扬先生说。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拜魔教修女们秘密找人收养了那个多余的婴儿——婴儿乙。他被养育成一个正常、快乐、笑口常开的孩子。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在那以后,他会长大成人,过上正常而富足的生活。 这是个不错的思路。也许事实就是如此。 那么让你的思绪继续发散,想想他小学得到的拼写奖章;他平凡而又快乐的大学时光;他在塔德菲尔德及诺顿建房互助协会薪资管理部门的工作;还有他可爱的妻子。也许你还会想象出一些孩子,以及某种爱好——修复老旧摩托车,没准还包括养热带鱼。 你不需要知道婴儿乙到底出了什么事。 反正我们更喜欢你的想象。 顺便提—句,他的热带鱼可能还得过奖。 在伦敦郊外萨里郡多尔金地区的一栋小房子里,光亮从—间卧室的窗口透射出来。 牛顿·帕西法今年十二岁,身材瘦弱,戴着眼镜。此刻他本该上床睡觉了。 但他妈妈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个天才,所以允许他在就寝时间继续做自己的“实验”。 他现在所做的实验是更换一台老旧胶木收音机上的插头,这是妈妈让他拿去玩的。牛顿坐在一张破桌子旁,他将其骄傲地命名为自己的实验台;这上面堆满了线圈、电池、小灯泡,还有一台从来不管用的自制矿石收音机。 牛顿没能让胶木收音机重新工作起来,和往常一样,他似乎永远做不到这—步。 三架略有些扭曲的模型飞机用棉线挂在他卧室的天花板上。就算不经意的一瞥,也能看出它们出自某个特别勤奋认真的人之手,只是这人不擅长制作模型。牛顿无可救药地为它们感到骄傲,就连那架喷火式战斗机也一样,尽管这个模型的翅膀被他搞得—团糟。 牛顿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眯着眼睛低头注视着插头,随即放下手里的改锥。 他对这次的工作抱有很高期望。他遵照了(实用电学儿童书,包括一百零一种安全又有教育意义的电学常识》第五页上更换插头的每条指示。他把颜色正确的电线接在了正确的插脚上;他检查过一遍,保险丝用得也没错;他把所有零件都拧回了原位。目前看来,没有问题。 牛顿把插头捅进插座。然后接通电源。 屋子里所有灯光都熄了。 牛顿脸上绽放出骄傲的笑容。他进步了。上次做这个实验时,他搞垮了整个多尔金地区的电力系统,有个供电局的人甚至还到家里来跟他妈妈抱怨。 牛顿对电子仪器有种无可抑制的冲动和热情。学校里有台计算机,放学后,总有六七个勤奋的孩子留下来,用打孔卡鼓捣各种实验。主管电脑的老师最终禁不住牛顿的再三恳求,让他加入进来。牛顿只给那台机器喂了一张小卡片。 它吞下去,噎死了。 牛顿坚信未来是属于计算机的,等未来陶临时,他会做好准备,站在新科技的最前沿。 但未来有它自己的看法。全都写在“大书”里。 亚当,扬先生心想。他试着念了一遍,想看看它发音怎么样。“亚当。” 嗯…… 他低头看着神之大敌、诸王的毁灭者、无底深渊的天使、名叫恶龙的猛兽、此界的王子、谎言之父、撒旦之种和黑暗之君的金色卷发。 “你知道。”过了—会儿,他总结道,”我觉得他看上去还真像个亚当。” 这不是个黑沉沉的雷雨夜。 黑沉沉的雷雨夜发生在两天之后,大概在道林夫人、扬夫人和她们各自的孩子离开医院的四小时后。那是个特别典型的雷雨夜。就在午夜时分,暴雨达到峰值,一道闪电打在唠叨修会女修道院上,点着了顶楼的小星期堂。 没人严重烧伤,但火烧了几个小时,在此期间造成了很大程度的破坏。 火灾的肇事者潜伏在附近一栋建筑的屋顶,注视着熊熊烈焰。他又高又瘦,是位地狱公爵。在回阴间之前,这是他的最后一项任务。如今任务已经完成。 他可以把其他问题安心地留给克鲁利。 哈斯塔回家了。 亚茨拉菲尔是位权天使,但如今人们常开这方面的玩笑。 按理说,他和克鲁利都不会选择对方做朋友。但他们都是世间之人——至少是人形生物,而且“协议”对双方有利。更何况,你会逐渐习惯六千年来始终相伴左右的唯一一张熟面孔。 “协议”很简单,简单到不值得加引号。之所以加了,只是因为它存在的时间实在太久。这是一种合理的协议,很多远离高层领导、独自工作在恶劣条件下的秘密干员,都会跟自己的对手达成同样的协议。他们会发现自己跟对手之间的共同点要多过那些遥远的盟友。这是一种不干涉对方某些活动的默契。以此保证谁都不能大获全胜,但谁也不会彻底失败;而且双方都可以向主子们展示自己在应付一位机智狡猾、消息灵通的对手时所取得的巨大成果。 因此克鲁利得以拿下曼彻斯特,同时亚茨拉菲尔不受干扰地得到了整个什罗普郡。克鲁利获得格拉斯哥,亚茨拉菲尔搞定爱丁堡。两者均未声称对米尔顿·凯恩斯负责,但都将其报告为一次成功。 (美国佬及其他外国佬请注意:米尔顿·凯恩斯是一座新兴城市,位置大约在伦敦和伯明翰中间。这是一座现代高效、有益健康的城市;最重要的,它是一个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很多英国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因此顺理成章的是,只要合情合理,他们就会替对方顶班。毕竟他们都有天使血统。如果一方要去中部城市赫尔办理一桩简单的诱惑工作,那么顺便在城里多走几步,捎带安排一次标准化短时神圣体验也很合理。反正这些事早晚要办,相互帮衬可以让双方有更多空闲时间,也节省开销。 亚茨拉菲尔偶尔会为此感到内疚,但和克鲁利一样,几千年来与人类朝夕相处,对他产生了相同的影响,只是方向有所不同。 另外,当权者们也不在乎干这些事的是谁,只要干了就行。 此刻,亚茨拉菲尔正和克鲁利一起站在伦敦圣詹姆斯公园的池塘旁。他们在喂鸭子。 圣詹姆斯公园的鸭子早就习惯被私下会晤的秘密特工们喂养,已经建立起独特的巴甫洛夫条件反射。把一只圣詹姆斯公园的鸭子关进实验室铁笼,向它展示一张有两个人的照片——一个通常穿毛领大衣,另一个戴头巾、衣着肃穆——鸭子就会期待地抬起头。俄国文化专员的黑面包倍受有鉴赏力的鸭子们追捧,军情九处的酵母调味霍维斯小麦面包则为鸭子美食家们所钟爱。 亚茨拉菲尔冲一只脏兮兮的公鸭扔去一块面包皮,它叼住食物,迅速潜入水中。 天使转头望向克鲁利。 “真的吗?我的天。”他喃喃说道。 “抱歉。”克鲁利说,“我走神了。”那只公鸭生气地露出水面。 “当然,我们也知道有些阴谋正在进行。”亚茨拉菲尔说,“本以为这种事会发生在美国。他们那边似乎更合适。” “这个嘛,早晚会的。”克鲁利沮丧地说。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停在公园另一侧的本特利车,它的后轮被不辞劳苦地用车轮固定夹锁了起来。 “哦,是的。美国外交官。”天使说,“相当华丽。就好像《末日之战》是那种你准备尽量卖到更多国家的大片。” “每个国家。”克鲁利说,“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国度。” 亚茨拉菲尔把最后一片面包扔向鸭群后,它们就转头去纠缠保加利亚海军武官和一个扎剑桥领带、表情鬼祟的人了。天使规规矩矩地将纸袋扔进垃圾箱。 他转身面对克鲁利。 “我们会赢,这毫无疑问。”他说。 “你肯定不希望这样。”恶魔说。 “为什么不,请说说看?” “听着。”克鲁利绝望地说,“你们那边有多少音乐家,嗯?我是说—流的。” 亚茨拉菲尔吓了一跳。 “嗯,我想应该……”他开口说。 “两个。”克鲁利说,“埃尔加和李斯特。仅此而已。剩下都是我们的。贝多芬、勃拉姆斯、所有的巴赫、莫扎特,等等等等。你能想象只有埃尔加的永恒时光吗?” 亚茨拉菲尔闭上眼睛。”轻而易举。”他呻吟道。 “还没完呢。”克鲁利脸上闪过胜利的光芒。他知道亚茨拉菲尔的软肋在哪儿。“没有CD。没有伦敦圣阿尔伯演奏厅。没有一年一度的逍遥音乐节。没有格林德包恩歌剧院。只有没完没了的天音。” “美妙得不可言说。”亚茨拉菲尔嘟囔道。 “可你说过,天音就像不加盐的白煮蛋。这倒提醒了我。没有盐,也没有蛋。没有配莳萝酱的盐渍鲑鱼片。没有了解你口味的美妙小餐馆。没有《每日电讯报》填字游戏。没有小古董店。没有书店。没有有趣的古版书。没有——”克鲁利刮了刮亚茨拉菲尔兴趣之桶的桶底,”——摄政时期的银鼻烟盒……” “但我们胜利后,生活会更加美好!”天使嘶声说道。 “但绝对无趣。听着,你知道我说得对。到时候,你最大的喜悦就是能弄到一把竖琴,而我能到手的最佳器材也不过一柄草叉而已。” “你知道我们不弹竖琴。” “我们也不用草叉。我只是打个比方。” 他们对视良久。 亚茨拉菲尔摊开指甲修得优美雅致的双手。 “你知道,我这边的人更希望它快点发生。懂吗?一切都为这个目的服务。最终试炼。炎剑、四骑士、血海,诸如此类的单调繁冗的活儿。”他说着耸耸肩。 “然后游戏结束,请另外投币?”克鲁利说。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语言表达有些难以理解。” “我喜欢大海,喜欢它们现在这个样子。末日决战不是非发生不可。你们用不着把一切尽数毁掉。” 亚茨拉菲尔又耸耸肩。 “恐怕对你来讲,这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智慧。”天使打了个哆嗦,拉紧外套。灰云正在城市上空堆积。 “找个暖和点的地方吧。”他说。 “问我这个来自烈火地狱的想不想暖和点儿?”克鲁利闷闷地说。 他们在肃穆的寂静中溜达了一会儿。 “我也不是不赞同你的意见。”两人缓步走过草地时,天使说,“只是我不能违抗律条。你知道的。” “我也是。” 亚茨拉菲尔瞥了他一眼。“哦,得了吧。”他说,“你毕竟是个恶魔。” “对。但我们只倾向于违抗—般意义上的律条。如果破坏了某些特定的规矩,他们就会施以重罚。” “比如说违抗他们?” “你说到点子上了。他们的手段会吓你一跳,也可能不会。你觉得咱们还有多少时间?”克鲁利冲本特利车一挥手,它自动打开了车门。 “预言各有不同。”亚茨拉菲尔钻进助手席,“肯定要到这个世纪末。但我们可以想见,在此之前会有异相发生。过去千年中的大多数预言家更关注的是押韵,而不是准确。” 克鲁利指了指点火器。钥匙随之转动。 “什么?”他说。 “你知道。”天使说,“‘某某某一,世界末日由此而起。’或是某某某二,某某某三年什么的。倒是很少有韵可以押到六这个字。所以尾数带六的年份大概很安全。” “那又会有什么异相?” “双头小牛、空中印记、雌鹅倒飞、落鱼如雨。诸如此类的东西。敌基督的存在对自然界产生的影响。” “哦。” 克鲁利挂挡起步。他忽然想到什么,随手打了个响指。 车轮固定夹消失了。 “去吃午饭吧。”他说,“我还欠你一顿,是从……” “巴黎,1793年。”亚茨拉菲尔说。 “哦,对。法国大革命,恐怖统治期。那是你们的手笔,还是我们的?” “不是你们的吗?” “记不清了。但那次的馆子的确不错。” 本特利车从一位目瞪口呆的交管员身边驶过,他手中的罚单簿刚刚自燃了。克鲁利吃了一惊。 “我相当有把握,这次不是我干的。”他说。 亚茨拉菲尔脸红了。 “是我干的。”他说,“我一直以为是你们的人创造出了交管员。” “是吗?我们以为是你们的主意。” 克鲁利看着后视镜中的青烟。 “走吧。”他说,“去丽兹大饭店①。” 【① 伦敦最有名的大饭店。】 克鲁利不用预约。在他的世界里,订座这种事只会发生在别人身上。 亚茨拉菲尔收藏书籍。如果他敢于对自己完全诚实的话,就会被迫承认这个书店只是储存书籍的地方,而不是一个销售场所。这方面,他倒没什么不习惯的。为了维持正常二手书商的假面,他用上了人身攻击以外的所有手段,旨在阻止客人们买书。难闻的湿气、横眉立目的表情、怪异的营业时间——他的成绩非常显著。 亚茨拉菲尔收藏书籍很长时间了。和其他藏书人一样,他也有自己的偏好。 他有六十多本预言书,主题都是第二个千年最后几世纪的事件。他特别喜好王尔德的初版书;还有一整套错版圣经,每种都是根据自身的排版错误命名的。 这些圣经中包括《不义之人圣经》,这名字源于《歌林多前书》中的一个排版错误,“你们岂不知不义之人将承受神的国么?”;还有贝克和卢卡斯出版社1632年发行的《道德败坏圣经》,只因它少了一个“不”字,将十诫中的第七诫印刷为“可奸淫”。这里也有《宣告无罪圣经》、《蜜糖圣经》、《直立鱼圣经》、《烧焦十字架圣经》①和其他珍本。亚茨拉菲尔有一整套,包括最珍稀的品种,就是1651年由比尔顿和史盖茨公司在伦敦印刷的那本。 【① 除了《烧焦十字架圣经》和下文中的《他妈的圣经》以外,其余都是真实存在的错误版本。】 这是他们三次出版灾难中的第—次。 这本书通常被称作《他妈的圣经》。排字工人的一整段失误——如果可以称为失误的话——出现在《以西结书》第四十八章第五段: 2.挨着但的地界,从东到西,是亚设的一分。 3.挨着亚设的地界,从东到西,是拿弗他利的一分。 4.挨着拿弗他利的地界,从东到西,是玛拿西的一分。 5.他妈的,我受不了了。我烦透排字了。比尔顿师傅可不算绅士,史盖茨师傅就是个贪得无厌的南华克区工贼。我跟你说,像今天这种好天气,只要是有半点常识的人,都应该出去晒晒大阳,而不是一辈子困在这间该死的发霉旧工坊里。 6.挨着以法莲的地界,从东到西,是流便的一分。 (《他妈的圣经》还有个值得一提的特点,在《创世纪》第三章中包含二十七节,而不是普通的二十四节。英王钦定本第二十四节如下: “于是把他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错版中多出来的三节紧接在这后面: 25.耶和华神对守卫东门的天使说,我所赐你的炎剑在何处? 26.那天使说,转眼前还在,我必又犯了糊涂了,将它失在某地。 27.耶和华神便不再问。 这些段落似乎是在校对阶段塞进去的。当时的出版商们习惯把校样挂在店铺外面的木梁上,以此熏陶大众,同时得到免费的校对勘误。反正这版圣经随后全部焚毁了,所以谁都没去责怪好好先生亚茨拉菲尔。他在隔壁的隔壁开了一间书店,总是帮忙做翻译。他的笔迹非常好认。) 比尔顿和史盖茨的第二次重大出版灾难发生在 1653年。他们鸿运当头,意外得到著名的《失落四开本》中的一册——从未以对开本形式再版的三出莎士比亚戏剧。如今,这些剧目已经完全消失在学者和戏迷们的视野之外,只有剧名流传下来。这本是莎士比亚最早创作的剧目《罗宾汉喜剧,或称谢伍德森林》。(另外两本是《捕老鼠)和《1589年淘金女郎》。) 比尔顿先生花了六枚金币买下这册四开本,坚信光靠精装对开本就能赚回一倍利润。 结果他把书丢了。 比尔顿和史盖茨的第三次重大出版灾难,他们两人始终无法理解。不管你往哪儿看,都会发现预言书卖疯了。诺查丹玛斯的《诸世纪》英文版已经开始第三次印刷。五位诺查丹玛斯都声称自己才是本尊,正在进行大获成功的巡回签售之旅。而《谢顿大妈预言合集》①早就销售一空。 【① 英国史上知名预言家(也可以说巫婆),预言了电视、汽车、飞机和英吉利海峡隧道。】 伦敦八大出版商的畅销书清单上都至少有一本预言书。每本都及其荒谬,但模棱两可的语气和全知全能的气势让这些书大获好评。它们的销售成绩数以千计,数以万计。 “这简直是得到了印钞票的特许权!”比尔顿先生对史盖茨先生说。(他在这方面动过脑筋,后来也的确付诸实施,并最终在伦敦新门监狱度过余生。)”大众哭着喊着要看这些垃圾!我们必须马上印—本巫婆写的预言书!” 第二天上午,手稿送到了他们门前。和往常一样,这位作者对于时机的把握极为准确。 但比尔顿先生和史盖茨先生都没意识到,他们收到的这份手稿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珍品。它完全由绝对正确的预言组成,范围覆盖其后三百四十多年,精准地描述出最终将哈米吉多顿推上顶峰的一系列事件。每个细节都毫无偏差。 比尔顿和史盖茨于1655年9月将其印刷出版,正好有时间准备圣诞节打折促销活动。这是两位出版业奇才的又一神来之笔,因为奥利弗·克伦威尔的清教徒议会已经在1654年宣布取消了圣诞节。另外,它还是英国有史以来第—本以库存书的形式廉价处理的书籍。 卖不动。 兰开夏郡有家小书店还在书旁摆了块写着“本地作者”的牌子,就连这样都不行。 本书作者艾格妮丝·风子倒是一点也不吃惊,不过话说回来,想让艾格妮丝·风子吃惊实非易事。 反正她写这部书本来就不是为了大卖,或是赚版税,甚至不为名声。她写这部书,只是为了得到作者应得的那本免费样书。 谁也不知道大量积压书跑哪儿去了。反正不在任何博物馆和私人藏家手里。就连亚茨拉菲尔都没有,只要一想到若能用自己精心修剪过指甲的双手摸摸这本书,他简直连骨头都要酥了。 实际上,全世界只剩下一本艾格妮丝·风子的预言书。 它就放在一个书架上,距离正在享受美味午餐的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大约四十英里。如果用比喻手法,我们可以说它刚开始发出嘀嘀嗒嗒的倒计时声。 此刻是下午三点。敌基督降临大地已有十五小时,一个天使和一位恶魔亲密无间地对饮着,度过了其中三小时。 他们面对面坐在亚茨拉菲尔那间陈旧潮湿的小书店的里间库房,面前的桌上放满了酒瓶。此地位于伦敦市中心苏活区。 “问题是。”克鲁利说,“问题是。问题是。”他试图把视线聚焦在亚茨拉菲尔脸上。 “问题是。”他试图想出个问题来。 “我要说的问题,”他突然灵机一动,“是海豚。就是这样。” “某种鱼。”亚茨拉菲尔说。 “不不不。”克鲁利摇晃着一根手指说,“是哺乳动物。绝对是哺乳动物。跟鱼类的区别在……”克鲁利在脑海中的沼泽里艰难跋涉,试图回忆起区别,“区别在,它们……” “要在岸上交配?”亚茨拉菲尔猜测道。 克鲁利皱起眉头。“不是吧。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区别好像跟幼仔有关。管它呢。”恶魔打起精神,“问题是。问题是。它们的大脑。” 他伸手拿过—个瓶子。 “它们的大脑怎么了?”天使问。 “很大。这就是我要说的问题。尺寸。尺寸。尺寸特别大的大脑。还有鲸鱼。简直是个大脑城,听我的没错。那该死的海洋里充满了大脑。” “海中巨妖。”亚茨拉菲尔闷闷不乐地盯着自己的杯子。 克鲁利冷冷地看着天使发呆,思绪的列车突然被一根钢梁阻断的人,都会祭出这种眼神。 “啊?” “特别大的大怪物。”亚茨拉菲尔说,“睡在上层深渊的雷霆中;这是那个叫丁尼生的维多利亚诗人说的。覆盖着无可计数的巨大山湖……珊湖……该死的大海藻,你知道。据说会在末日来临、海水沸腾时浮出海面。” “嗯?” “事实如此。” “你说得对。”克鲁利坐直身子说,“整个海洋开了锅,可怜的老海豚成了海鲜浓汤,谁都不在乎。大猩猩也是。哎呀,它们说,天怎么都红了,星星怎么往地上撞,它们往香蕉里放了什么?然后……” “它们筑巢,你知道,大猩猩们。”天使又开始倒酒,试了三次终于碰到杯子。 “不对。” “千真万确。电影里看到的。巢。” “那是鸟。”克鲁利说。 “巢。”亚茨拉菲尔坚持道。 克鲁利决定不争执这个问题。 “随你便吧。”他说,“所有生物,无论是大是笑。我是说小。大小。很多都有脑子。然后就,嘭!” “但这也有你的功劳。”亚茨拉菲尔说,“你引诱人们。你擅长此道。” 克鲁利把杯子往桌上—墩。“那不—样。他们又不是非得答应。这就是不可言说的智慧,对吗?你们那边发明出来的。是你们老在考验人类。但不用毁灭啊。” “好吧,好吧。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件事。但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违章……违心……不做他们让我做的事。” “天堂里没有电影院,”克鲁利说,“更没几部电影。” “你别想引诱我。”亚茨拉菲尔惨兮兮地说,“我了解你,你这条老蛇。” 屋里出现了片刻醉意醺醺的沉默。 “天堂没有品位。”克鲁利又提起话头。 “好了……” “甚至没有一家寿司店。” 痛苦的表情从天使突然变得特别郑重其事的脸上划过。 “喝醉的时候,我实在说不清楚。”他说,“我得清醒一下。” “我也是。” 酒精离开他们的血流,两人都浑身一颤,随后坐直了点。亚茨拉菲尔还正了正领带。 “我不能干涉神圣计划。”他发着牢骚。 克鲁利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酒杯,再次将它注满。“那么邪恶计划呢?”他说。 “什么?” “哦,这肯定是个邪恶计划,不是吗?是由我们执行的。我这边。” “啊,但它也是整体神圣计划的一部分。”亚茨拉菲尔有点洋洋自得地说,“如果不是不可言说的神圣计划的一部分,你们那边就什么也做不成。” “想得美!” “不,这是……”亚茨拉菲尔烦躁地打着响指,“那么个东西。你们那些花哨的俗语是怎么说来着?最底下的那条线。” “底线。” “对。就是它。” “嗯……如果你确定……”克鲁利说。 “毫无疑问。” 克鲁利脸上露出狡黠的神情。 “那你就不敢保证,如果我说错了还请纠正,你就不敢保证说,破坏这个计划肯定不是神圣计划的一部分。我是说,你不是应该利用每个机会破坏魔王撒旦的诡计吗?” 亚茨拉菲尔犹豫了。 “说的也是。” “你发现一个诡计,你把它破坏掉。我说得对吗?” “广义上,广义上。实际上,我会鼓励人类去做切实的破坏工作。因为不可言说的问题,你知道。” “对,对。所以你需要做的就是搞破坏。因为,如果我想的没错,”克鲁利急切地说,“诞生只是开始,养育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施加影响。要不然这孩子永远也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他迟疑道,“至少跟原本的计划不一样。” “我们这边当然不介意我破坏你的行动。”亚茨拉菲尔思忖道,“他们绝对不会介意。” “对。这会是你翅膀上一根最闪亮的羽毛。”克鲁利冲天使露出鼓励的微笑。 “但如果那孩子没接受恶魔教育,结果会怎样?”亚茨拉菲尔说。 “可能什么事都没有。谁知道呢。” “但基因……” “别跟我说什么基因。基因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克鲁利说,“看看撒旦。被创造成一个天使,却成长为上帝的死对头。嗨,如果你真要提基因,那你应该说这孩子会长成天使。毕竟他父亲过去是天堂里的大人物。如果因为他父亲变成了恶魔,就说他会成长为恶魔,那就好像说一只尾巴被切掉的老鼠会生下没尾巴的老鼠。不。教育决定一切。听我的没错。” “如果没有不受干涉的恶魔影响……” “嗯,最糟的结果就是地狱重头再来。那么地球就多赚了十一年。这应该挺值的,不是吗?” 亚茨拉菲尔又露出沉思的表情。 “你是说这孩子本身并不邪恶?”他一字一顿地说。 “潜在的邪恶。但我想也有潜在的善良。有的只是强大的潜能,还没有塑造成形。”克鲁利说着耸耸肩,“再说了,咱们何必讨论什么善与恶?不过是两个阵营的名字。咱们都心知肚明。” “我想值得一试。”天使说。克鲁利赞许地点点头。 “同意吗?”恶魔说着伸出手。 天使小心翼翼地握着它摇了摇。 “肯定比那些圣人有意思得多。”他说。 “而且从长远角度来看,这都是为了那孩子好。”克鲁利说,“咱们有点像他的教父。你可以说,咱们关注他的信仰教育问题。” 亚茨拉菲尔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从没想过这一点。”他说,“教父。哦,真是不可思议。” “等你习惯以后,”克鲁利说,“就会发现其实不算太糟。” 她被人们称作”血红”斯卡丽特,现在干的是军火买卖,不过这个行当正在逐渐丧失乐趣。斯卡丽特从未在一件工作上停留太久,至多也就三四百年。毕竟,谁也不想把工作变成习惯。 她的头发是真正的赤褐色,既不是姜黄色,也不是棕色,而是磨光发亮的红铜色。发丝打着卷,一直垂到腰际,足以令男人疯狂——这种情况的确时常发生。她的眼睛是令人惊讶的橙色。样子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岁,而且永远不变。 她有辆锈迹斑斑的砖红色卡车,车上装满各式各样的武器。她还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技巧,可以穿越地球上任何国界线。斯卡丽特现在要赶往一个西非小国,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小规模内战。如果走运的话,她这趟生意可以将其升格为大规模内战。倒霉的是卡车抛锚了,就连她都修不好。 斯卡丽特这些年可是很精通机械修理的。 此刻,她位于一座城市中心。(说是城市,其实大小也就相当于英国的乡镇——如果换作美国语境,就是大型购物中心。)这座城市是库博拉兰德的首都。这个非洲国家已经安享太平长达三千年之久,差不多当了三十多年的汉弗莱·克拉克森爵士国。但由于既没有什么矿藏,也不具备半点战略价值,所以很快就匆匆忙忙地成立了自制政体。库博拉兰德也许贫穷,肯定无聊,但绝对和平。国内诸多部落相处融洽,早把刀剑打成了犁头。1952年,城市广场上曾发生过一场斗殴事件,交战双方是醉醺醺的牛车车夫和同样醉醺醺的偷牛贼。人们直到今天还在谈论此事。 斯卡丽特热得打了个哈欠。她用宽边帽扇着风,把没用的卡车留在尘土飞扬的路边,溜达进一家酒吧。 她买了罐啤酒,一口饮尽,然后笑着冲男招待说:“我有辆卡车要修理。这附近我该找谁?” 男招待露出灿烂的笑容和一口白牙。他很欣赏斯卡丽特喝酒的气魄。“只有内森,小姐。但内森到考安达他岳父的农场去了。” 斯卡丽特又买了罐啤酒。“那么,这位内森,他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下周,也可能是下下周,亲爱的女士。这位内森是个随性的人,不是吗?” 他向前探了探身。 “小姐,您一个人旅行?”他说。 “是的。” “可能有危险。最近路上有些怪人。坏蛋坯子。”他没忘补充一句,“但不是本地人。” 斯卡丽特扬起一条漂亮的眉毛。 尽管暑热难耐,男招待还是打了个哆嗦。 “多谢提醒。”斯卡丽特嘟囔了一句。她的声音像某种潜伏在长草间的动物,只有不住扇动的耳朵尖露在外面,等那些又嫩又软的小动物摇摇晃晃从旁边经过时,才会显露身形。 斯卡丽特冲侍者脱帽致意,随后大步走出酒吧。 非洲酷热的骄阳不断释放着热量。她的卡车停在街边,里面装满枪支弹药和地雷,但哪儿也去不了。 斯卡丽特盯着卡车。 一只秃鹫落在车顶上。它已经随斯卡丽特一道旅行了三百英里,此刻正安安静静地打着饱嗝。 她环视四周:两个女人在街角闲谈;一个无聊的商贩坐在一堆彩色葫芦前面轰着苍蝇;几个孩子懒洋洋地在尘土间玩耍。 “真见鬼。”她轻声说道,”反正我也该放个假了。” 这天是星期三。 到了星期五,这座城市成了禁区。 到了下周星期二,库博拉兰德的经济体系已经彻底垮台,两万人死亡(包括酒吧男招待,他在叛军围攻市场防御工事时中枪身亡),几乎十万人受伤。斯卡丽特的各式武器彻底履行了它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那只秃鹫也因脂肪摄入过多导致代谢紊乱而亡。 斯卡丽特搭乘最后一班火车离开了这个国家。该换换了,她想,军火生意实在干得太久了。她希望有所改变,换个机会更多的工作。她很想试试报刊记者。这是有可能的。她用帽子给自己扇着风,把两条长腿搭在一起。 这节车箱里爆发了一场斗殴。斯卡丽特露出微笑。人们总在她周围打架,甚至因为她打架。这太甜蜜了,真的。 “黑色”塞布尔有一头黑发,一把修剪整齐的黑胡子。他刚刚决定成立集团。 他在跟自己的会计师喝酒。 “情况如何,弗兰尼?”他问她。 “迄今为止卖出了一千两百万册。你能相信吗?” 他们正在纽约第五大道666号顶层一家名为”诸六之巅”的饭店喝酒。这地方总让塞布尔觉得有趣。透过饭店窗户,你可以俯瞰整个纽约市。到了晚上,纽约其他地方都能看到这幢建筑物四壁上装饰的巨大的红色666。当然,这不过是个门牌号码。你从一开始数,早晚要数到它。但你还是要会心一笑。666,魔鬼的印记。 塞布尔和他的会计师刚从格林威治镇一家高级小餐厅过来。那里的菜品风格完全符合六七十年代流行起来的“法式新烹饪法”,讲究清淡新鲜,注重原味:一颗青豆,一颗豌豆,一条鸡胸肉,特别唯美地摆在方瓷盘中。 这种烹饪风格,还是塞布尔上次去巴黎时发明的。 他的会计师用了五十秒钟把鸡肉和两颗豆子吞下肚,此后一直盯着盘子和餐具,时不时还看两眼周围的食客,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琢磨这些先生女士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事实上,她真的是这么想的。塞布尔觉得特别有趣。 他把玩着手里的法国毕雷矿泉水。 “一千两百万,嗯?挺不错。” “简直是奇迹!” “那么我们应该成立集团,干些大买卖了,对吗?我想加利福尼亚不错。我要工厂、饭店,所有这些东西。我们会继续保持出版业内的优势地位,但应该多元化发展。你说呢?” 弗兰尼点点头。”我想也是,塞布尔。我们需要……” 一具骷髅打断了她的话。一具身穿名牌迪奥裙装的骷髅,茶色皮肤紧绷在精巧的颅骨上,几乎快绷裂了。这具骷髅有一头金发和精心化妆的双唇。她这副尊容,估计会让全世界的母亲悄悄指着对自己的孩子说: “如果不吃蔬菜,你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她看上去的确像一张有型有款的“拯救饥饿人群”公益海报。 她是纽约顶级时装模特,手里拿着本书。她说:“啊,抱歉,塞布尔先生,希望您不介意我的冒昧。但您的书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在想,您能给我签个名吗?”她的双眸深陷在画着漂亮眼影的眼眶里,用恳求的目光盯着塞布尔。 塞布尔优雅地点点头,从她手里接过书。 她能认出他来,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塞布尔深灰色的眼睛正从封面那张凸饰照片上凝视着整个世界。 (无食减肥:塑造苗条身形),这本书被称作”世纪减肥宝典”!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问。 “雪莉。冰雪的雪,茉莉的莉。” “你让我想起一个老朋友。”塞布尔笔走龙蛇,在扉页写下祝辞,“给,很高兴你能喜欢它。遇到书迷总让人心情愉快。” 他写的是: 致雪莉: 一钱银子买一升小麦,一钱银子买三升大麦。油和酒不可糟蹋。启示录6:6。 瑞文·塞布尔博士 “这句话出自《圣经:启示录》。天启四骑士的故事,白马瘟疫、红马战争、黑马饥荒、灰马死亡,你记得吧?”塞布尔说。 雪莉虔诚地合上书,从桌旁退开,嘴里不住感谢着他:他不知道这对她有多重要,他已经改变了她的一生,让她彻头彻尾地改变了…… 塞布尔从没获得过他所说的医学博士头衔,因为当年世上根本没有大学,但他也能看出雪莉就快饿死了,估计至多再有几个月。无食减肥。解决体重困扰的终极方案。 弗兰尼饥饿地敲打着笔记本电脑,安排塞布尔改造西方世界饮食习惯计划的下一个步骤。这台电脑是塞布尔送给她的礼物——非常昂贵,功能强大,而且特别苗条。他喜欢苗条的东西。 “这儿有个欧洲集团,我们可以买下作为初步立足点——成立控股公司。这会让我们获得列支敦士登的税率。然后,如果我们把资金从加曼群岛转移到卢森堡,再从那里转到瑞士,就可以买下那些食品工厂……” 塞布尔已经没听了。他想着那家仅为会员服务的高级小餐馆,发现自己从没见过那么多富人,饿成那个样子。 塞布尔微微一笑,更确切地说是露齿一笑。人们对自己的工作成果感到满意时,才会露出这种美好纯粹的笑容。这只是在等待最终任务的过程中杀杀时间。当然,他杀时间的方式精巧雅致。杀时间,偶尔也杀人。 英国人叫他怀特,法国人叫他布兰科,德国人叫他魏斯,意思都是白色。有时他也被称作“铅白”阿尔布斯、“白垩”乔基、“雪白”斯诺,或是上百个别的名字。他肤色苍白,头发是淡淡的金色,眼睛是浅灰色。 如果你随意一瞥,会觉得他大概二十来岁。任何人对他的兴趣也就止于这随意的一瞥。 他很难给人留下印象。 跟上面两位同事不同,怀特从未长时间在一个工作岗位上安顿下来。 他在很多有趣的地方,做过各种有趣的工作。 (他曾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工作,还有英国温斯凯尔电站和美国三里岛核电站,都是些不太重要的小职务,所以发生泄漏事件时,从来没人找他的麻烦。) 他在许多科研机构中充当过微不足道但又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曾协助人们设计出了汽油发动机、塑料制品和易拉罐。) 什么事他都能插上一手。 谁也不会注意到他。他一点也不显眼,影响是慢慢积聚起来的。如果你认真思考,会觉察到他肯定在某些地方做过某些事情。也许他甚至跟你说过话。但怀特先生就是这么容易被人忘记。 此时此刻,他在一艘驶向东京的油轮上当甲板水手。 船长喝醉了,睡在自己的舱室里。大副在厕所,二副在厨房,船员们也都各安其事。这艘船几乎完全靠自动行驶。一个人能干的事情很少。 但是,如果有人刚好按下舰桥上的“紧急货物弃置”开关,那么自动系统就会把大量半固态物质倾倒进大海。这数百万吨原油会对附近的鸟类、鱼类、植物、动物和人类产生破坏性影响。当然,系统中有数十道故障保护联动装置和简单易懂的安全后备设施,但是…… 活见鬼,倒霉事总会发生。 后来,对于谁该为此事负责的问题,产生了大量争论。最终这件事仍然悬而未决:责任被平均分配。船长、大副和二副从此再没找到工作。 基于上述原因,谁也没多想水手怀特的问题。他已经坐上一艘前往印尼的蒸汽货船,船上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铁桶,桶里装的是一种毒性极大的除草剂。 还有一位。他出现在库博拉兰德的城市广场。他出现在那些高级小餐馆。他也出现在鱼里,空气中,还有那些除草剂的桶里。他在路上,在房舍里,宫殿中,茅屋内。 他无所不在,无人不识。谁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他所做的是自己的专长,这些事都冠以他的名号。 他不是在等待,他在工作。 哈丽特·道林带着孩子回到家中。菲斯·哕嗦修女比玛丽修女更有说服力,在她的建议下,哈丽特打电话询问了丈夫的意见,最终给孩子起名叫沃洛克,意思是魔法师,或是……魔鬼。 文化专员一周后回到家中,声称这孩子颇有他们家的风范。他还让秘书在《女士》杂志上登广告招聘保姆。 应招者身穿斜纹软呢套装,戴着端庄的珍珠耳环,身上有种气质标明她就是保姆,不过这种气质还压低声音补充道,是某些美国恐怖片中英国管家常常雇用的那种保姆。它甚至小心地咳嗽两声,嘟囔说她其实是那种会在某种杂志上刊登语焉不详但又要求直接付款的服务性工作广告的保姆。 她的平底鞋吱吱嘎嘎踩在碎石车道上,一条灰狗静静地跟在身边,下巴上滴答着白色口涎,眼睛里闪着红光,饥饿地来回扫视着。 她来到厚木门前,露出满意的笑容,按下门铃。沉闷的叮咚声响起。 一位人们常说的老派英国管家打开了房门。 (这一派的总部就设在托特纳姆法院路,由一位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开始在电影电视和戏剧舞台上扮演男管家的老演员掌管。) “我是保姆阿什脱雷思①。”她说,“而它,”说话间,她身边那条灰狗仔细打量着管家,同时考虑着附近哪儿能埋骨头,“叫海盗。” 【① 古代叙利亚和腓尼基人的性爱与繁殖女神,因为是异教徒膜拜的神祗,所以通常被划归到邪恶阵营。】 她把狗留在花园里,轻轻松松地通过了面试。道林夫人领保姆去看她的工作对象。 阿什脱雷思保姆阴笑着说:“多可爱的孩子啊。他很快就会需要一辆三轮车了。” 无巧不成书,当天下午,另一位新雇员也来到了这所宅院。他是个花匠,手艺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谁都不知道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似乎从来不用铁锹,也不去轰赶随时落在花园里、聚集在他身边的鸟群。他只是坐在树荫下,周围的园子就变得郁郁葱葱起来。 等到沃洛克开始蹒跚学步,每当阿什脱雷思保姆在下午忙于应付杂事时,他就会跑去找花匠。 “这是鼻涕虫小兄弟,”花匠对他说,“这小家伙是象鼻虫小妹妹。记住,沃洛克,当你走在充满生机的大路小径时,要关爱和尊重所有的生命。” “保姆说所有身命者都只斯合被我的脚跟尼碎,方济各②先生。” 【② 圣方济各又称亚西西的圣方济各,成立方济会又称“小兄弟会”。他是动物、商人、天主教教会运动以及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很多故事讲到他对动物的爱。据说他传教时飞鸟会围绕在他身边。】 小沃洛克抚摸着象鼻虫兄弟,然后仔细地把手在青蛙衣服上抹了个遍。 “别听那女人胡说。”遇到这样的时候方济各会说,“你听我的。” 到了晚上,阿什脱雷思保姆会给沃洛克唱摇篮曲。 哦,伟大的约克郡老公爵 他有一万人马 他把他们派到山顶 碾碎世上所有国家 又让他们服从我们的主人撒旦魔王 还有—— 一只小猪去阴间 一只小猪待在家 一只小猪吃热腾腾的鲜人肉 一只小猪侮辱少女 还有一只小猪爬上死人堆的顶端 “但素花匠方济各说我因该培让自己的美德,还要爱护素有身命。”沃洛克说。 “别听那人胡说,亲爱的。”保姆会把他塞进小被子,柔声说,“你听我的。” 一天天过去了。 “协议”得以贯彻。一次没人得分的胜利。阿什脱雷思保姆给孩子买了辆小三轮车,但始终没能说服他在屋子里骑。而且他害怕大狗海盗。 克鲁利和亚茨拉菲尔经常在公车上、美术馆和音乐厅里秘密碰头,对照笔记,相视而笑。 沃洛克六岁时,他的保姆带着海盗—起走了。花匠也在同一天递交了辞呈。两人走的时候都不像刚来时那么神采飞扬。 沃洛克发现自己多了两位家庭教师。 哈里森先生给他讲”上帝之灾”匈奴王阿提拉,还有吸血鬼伯爵弗拉德·德拉库,以及人类灵魂中的黑暗本质。(他从来不说阿提拉特别孝顺母亲,也不说弗拉德·德拉库恭谨虔诚,每天都要祈祷。)他试图传授沃洛克如何发表煽动民心的政治演说,如何左右人们的心灵和精神。 科特斯先生给他讲现代护理学创始人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当然,他绝口不提淋病的部分),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还有如何欣赏艺术。他试图教导沃洛克有关自由意志、克己忘我,还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两人都给孩子读了很多《启示录》的故事。 尽管他们煞费苦心,但沃洛克还是令人遗憾地显示出数学方面的天赋。他的两位家庭教师都对教学进度不太满意。 转眼间沃洛克长到了十岁。他喜欢足球;喜欢可以变形成其他塑料玩具的塑料玩具——这种变化只有受过训练的孩子们才能分辨;他还喜欢自己的邮票收藏;喜欢香蕉口味泡泡糖;喜欢漫画、动画和他的越野自行车。 克鲁利忧心忡忡。 他们在大英博物馆的咖啡厅碰了个面。这里是冷战时期所有脚酸腿软的特工们的另一处避难所。克鲁利左手边桌子旁坐着两位穿西服打领带、表情严厉肃穆的美国人,他们正把一个装满美元的手提箱秘密交给—位戴墨镜的小个黑人女子,当然谁也不会承认经手过这些钞票;右手边的餐桌旁,军情七处的副主管和本地克格勃官员正抢着为这餐茶水和小圆面包付账。 克鲁利最终说出了他近十年来想都不敢想的问题。 “要我说。”克鲁利对天使说,“他正常得简直是见鬼了。” 亚茨拉菲尔往嘴里扔了颗被称为,“恶魔蛋”的芥末鸡蛋,用咖啡冲下去,随后用纸巾擦擦嘴唇。 “在我的良好影响下。”他笑着说,“当然,更准确地说,我的团队才是名副其实的英雄。” 克鲁利摇摇头。“这个方面我已经考虑进去了。听着,现在他本该试图按照自己的欲望把周围的世界搅个天翻地覆,把它塑造成自己想象中的样子。哦,不能说试图。他应该在不知不觉间做到这一点。你看到任何一点这方面的迹象了吗?” “嗯,没有,但是……” “到了现在,他应该像个原始能量发电站。他是吗?” “嗯,反正我没注意到,但……” “他太普通了。”克鲁利在桌上敲打着手指,“我不喜欢这样。有点不对劲。但我还没搞清楚。” 亚茨拉菲尔吃了克鲁利那份天使白蛋糕。“哦,他还是个成长期的孩子,而且从小到大都接受着来自天堂的影响。” 克鲁利叹口气。”我只希望他知道该怎么对付地狱犬,仅此而已。” 亚茨拉菲尔一扬眉。“地狱犬!?” “在他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昨晚接到一条地狱传来的消息。” 这消息是在克鲁利最喜欢的电视节目《黄金女郎》中插播的。剧中人罗丝花了整整十分钟,传达了一条本该相当简短的消息。等到凡间电视信号恢复时,克鲁利已经完全摸不清故事发展的脉络了。“他们要送他—条地狱犬,时刻追随左右,保护他免受任何伤害。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大的一条。” “突然出现一头大黑狗,人们不会说三道四吗?比方说他的父母?” 克鲁利突然站起身,踩到了保加利亚文化专员的脚。那人正眉飞色舞地跟皇室古董保管人聊天。 “谁都不会注意到任何异常。这就是现实,天使先生。小沃洛克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不管他自己知不知道。” “那么,它什么时候出现?那条狗?它有名字吗?” “我跟你说过了。在他十一岁生日当天。下午三点。它应该会自动追踪到他。他会亲自给这条狗命名。 这次命名至关重要,会决定它的本性。我估计,大概会叫杀手,或者恐怖,或者暗夜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