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放弃。“谁来开车?”他问星期三。“当然是你。”星期三说。他们走出房子。木头台阶下面,冰冻的人行道旁,停着一辆豪华的黑色林肯房车。影子开车。进入赌场,人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诱惑所包围。除非这个人是铁石心肠、没心没肺、没有头脑、完全缺乏对贪婪的好奇心,他才可能成功拒绝这些诱惑。听:硬币翻滚着喷射出来,落在老虎机的托盘上,溢流到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咔咔作响,像连续不断的枪声;老虎机上的字母组合不停变幻,发出塞壬女妖一样充满诱惑的叮当声、喧闹声,在巨大的大厅内汇成一曲合唱。赌客走到牌桌前时,这种声音渐渐减弱为舒服的背景声,音量的大小正好刺激赌客,让他的血管里流动着刺激和兴奋。赌场有一个秘密,一个他们一直拥有、保护和引以为豪的秘密,是他们所有秘密中最神圣的一个。毕竟,大多数人赌博都不会赢钱,尽管赢钱是他们在广告上宣传、声明、制造美梦的卖点。“赢钱”不过是他们最容易制造的谎言,好让人们跨进这个庞大的、永远开放的、欢迎一切客人的大门。这个秘密就是:人们赌博是为了输钱。他们来到赌场,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感到自己活着,他们在轮盘赌和扑克牌中迷失自己,在筹码和投币口中迷失自己。赌客们会吹嘘他们赢钱那一晚的奇迹,吹嘘他们从赌场赚到钱的传奇故事,但他们却失去了另一样财宝,秘密的财宝,那就是——时间。这是一种献祭,无数献祭中的一种。进入赌场的钱仿佛一条永不停止奔流的绿色和银色的河流,从一只手流到另一只手,从赌客流到赌桌上的庄家、到收银台、到赌场经理、到警卫,最后流到赌场最神圣的圣所、最秘密的圣地——结算室。在这里,在赌场的结算室里,绿色的钞票被分类、分堆,然后标记。在这里,速度缓慢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越来越多、数目巨大得令人不敢想象的钱从赌场上流到这里,还有来自电子网络的钱,顺着电话线,同样流动到这里。在结算室里,你可以看到三个人,他们在设在明处的监视镜头下点算钞票,但同时还有他们看不见的、隐藏在暗中的微型监视镜头盯着他们,像一只只昆虫眼睛。每次当班,他们都要点算比他一辈子得到的薪水多几倍数目的钱。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连睡觉时都会梦见自己在继续点数金钱,点数数目惊人的钞票和支票,将它们分门别类之后,再与这些金钱永远分手。这三个人都有过疯狂的想法。每周至少一次,他们都会梦想自己如何才能避开赌场的保安系统,带着他能拿到的所有金钱逃跑。但是,再一次审视这个梦想时,他们不情愿地发现自己的计划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于是,他们只好老老实实继续赚他们的工资,免遭关进监狱和被人送进坟墓的双重危险。在这里,在这个赌场的圣所里,不仅有三个人点数钞票,还有负责监视他们并搬运钞票的警卫。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身上的炭灰色西装完美无暇,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的面孔和举止都不会让人留下任何印象。其他的人从来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即使他们注意到他,很快也会再次遗忘他的存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房间的门会打开,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会离开房间,和警卫们一同穿过外面的走廊,脚步踏在印有字母组合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音。所有的钱都装在保险箱内,推送到赌场内部的停车场,在那里装进装甲车。车库的坡道闸门打开,装甲车驶入拉斯维加斯清晨的街道。而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在没有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穿过大门,闲逛着走出坡道闸门,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对身边那座仿纽约式样的建筑看都懒得看一眼。拉斯维加斯已经成为一个只有在孩子们的图画书里才能看到的梦幻城市——这里耸立着一栋故事书中才有的城堡,那里屹立着一座狮身人面像的黑色金字塔,金字塔尖在夜空中射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仿佛是飞碟降落的指引光。到处都是霓虹灯组成的视觉奇迹,还有闪烁的荧光屏随时报告快乐的消息和某人的好运气,宣告某位歌手或者喜剧演员、或魔术师即将进行演出或者即将到来的信息。所有灯光都在闪烁着、召唤着、邀请着人们进入赌场,参加狂欢。每隔一小时,一座火山都要喷发出光束和火焰;每隔一小时,一艘海盗船都要在海战中爆炸,沉入海底。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沿着人行道逍遥自在地缓缓走着,感受着金钱在整个城市里的流动。如果是夏天,这里的街道将被太阳炙烤得发硬,但他经过的每家店门前却都凉爽宜人。那是室内空调传出的冷气,它们将吹走他脸上的热汗。但现在是沙漠地区的冬季,是他所喜欢的干冷天气。在他的脑中,金钱的流动组成了一个漂亮的矩阵,一幅由流动的光线组成的三维立体图。他发现,这个沙漠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移动的速度,钱从一个地方流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的手中流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对他来说,这一切仿佛是一股高速奔腾的急流,吸引他上街走动,感受这股急流。他对此几乎已经上瘾了。一辆出租车在街上慢慢跟着他,保持着距离。他没有注意到它,也没想到要注意它。因为他自己是如此地不引人注意,所以被人跟踪这件事是难以置信的。现在是凌晨四点,他发觉自己来到一家带赌场的酒店。这家赌场已经落伍三十年了,但它仍在营业,直到明天早上。到了明天,人们会用定向爆破法将它炸掉,六个月内,它所在的位置上将建成一座新的欢乐宫殿,永远遗忘过去那座酒店。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大厅里的酒吧俗气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烟的蓝色烟雾。楼上的贵宾室里,某人正准备投下几百万美元赌一局扑克。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坐在吧台旁,位置正好在隔着几层楼的楼上赌局的正下方,就连女侍者都没有注意到他。酒吧里正在播放“为什么他不是你”的歌曲,但几乎听不到声音。五个猫王的模仿者,每个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舞衣,正在看酒吧电视里重播的晚间橄榄球比赛。一个穿着浅色西装、身材高大的人,坐在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的桌子旁。女侍者立刻注意到了他,却依然没有发现穿炭灰色西装的人。这个女侍者非常消瘦,显得不怎么漂亮,明显有厌食倾向。她正在默默倒数着下班的时间。她直接走过来,职业性地微笑着。他冲她咧嘴一笑。“你看上去真漂亮,我亲爱的,真高兴看到你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话中隐含着挑逗意味,她冲他笑得更加开心了。穿浅色西装的人为自己点了一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为坐在他旁边的穿炭灰色西装的男人点了一杯拉菩酒加苏打水。“要知道,”酒端上来之后,穿浅灰色西装的人开口说,“在这个该死的国家的历史上,最出色的一句诗出自加拿大比尔约翰之口,1853年。当时他在柏顿罗兹市玩牌,结果在一场作弊的法罗纸牌赌博中被人骗了钱。他的朋友乔治迪瓦罗把他拉到一边,说,难道他看不出那场赌局是骗人的吗。加拿大比尔叹一口气,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知道,可这是这里唯一的游戏呀。’说完,他又回去接着玩了。”第 101 页美国众神黑色的眼睛不信任地凝视着这个穿浅色西装的人,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穿浅色西装的人(留着微带红色的灰色胡须)听完后,摇了摇头。“你看,”他说,“威斯康星州发生的事,我很抱歉。不过我把你们大家都平平安安地带出来了,是不是?没有任何人受伤。”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喝了一口酒,品尝着。那种威士忌有一丝沼泽的味道。然后他问了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一切都变得比我预期的更快。每个人都对我雇来跑腿当差的那小伙子挺感兴趣——我让他待在外面,在出租车里等着。你愿加入吗?”穿炭灰色西装的人回答了句什么。留胡子的人摇头。“已经两百年没有见到她了。就算她没有死,她也从这些事中抽身离开了。”那人又说了句话。“你看,”留胡须的人一口喝干杰克丹尼尔威士忌,“你加入进来,我们需要你时,你保证挺身而出就行。我会照应你的。你还想要什么?‘嗖玛’?我可以给你弄一瓶‘嗖玛’,保证是真货。”穿炭灰色西装的人瞪着他,然后不太情愿地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了句话。“我当然是。”留胡须的人说,笑容如刀锋一样锐利,“你还期望什么呢?你得这么看这个问题:这可是本城唯一的游戏啊!”他伸出爪子一样的手,和那人保养良好的手握了握。他起身离开了。瘦瘦的女侍者走过来,有点迷惑不解:角落里的桌边现在只坐着一个人,一个穿着笔挺的炭灰色西装、留着黑发的男人。“你还好吧?”她问,“你的朋友还回来吗?”留黑发的男人叹了口气,解释说他的朋友不会回来了,也不会花钱和她找乐子,或者说给她找麻烦了。看到她委屈的表情之后,他又开始同情起她来。他查看他脑海中那些金色纵横交错的光线,查看整个矩阵,跟踪着金钱的流动,找到一个交汇的节点。然后他告诉她,如果她早晨6:00点赶到金银岛赌场门口,也就是她下班30分钟后,她会遇到一个从丹佛来的肿瘤学家,那家伙刚刚在掷骰子赌桌上赢了4万美元,正需要一个顾问,或者说一个搭档,帮他在坐飞机回家前的48小时内花掉所有赢来的钱。这些话在女侍者的脑子里立刻蒸发消失了,但它们让她感觉很高兴。她叹息一声,心想,角落里的那两个家伙似乎做了什么交易,却没有给她小费。她还想,下班以后,她不打算直接开车回家了,她要去金银岛赌场。但是,如果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你见的那家伙到底是谁?”重新回到拉斯维加斯机场以后,影子终于忍不住发问。机场里也装着投币的老虎机,即使在凌晨这么早的时候,老虎机前也站满了人,纷纷把手里的硬币塞进去。影子有些好奇,不知这些人是否从未离开过机场,只是下了飞机,沿着通道走到机场大厅,然后一直停在那里,被老虎机上那些旋转的图案和闪烁的灯光所吸引,无法脱身,直到把口袋里最后一枚硬币也喂进机器里,这才身无分文地转头坐飞机回家。星期三把他们坐在出租车里跟踪的那个人的名字告诉了他。影子发现自己的思想又开小差了,再一次错过了那个名字。“总之,他会加入,”星期三说,“只不过要花费我一瓶‘嗖玛’做代价。”“什么是‘嗖玛’?”“是一种饮料。”他们走进班机,机舱里除了他们和三个在赌场里挥金如土之后需要立刻赶回芝加哥开始明天的生意的人之外,空无他人。星期三舒舒服服坐了下来,为自己叫了杯杰克丹尼尔威士忌。“我们这种人是这么看待你们这种人的……”他略一迟疑,接着说下去,“相当于把你们当作蜜蜂。每只蜜蜂只能采集一点点花蜜,需要数千只甚至几百万只蜜蜂一起工作,才能采集到你在早餐桌上吃的那一罐蜂蜜。现在想象一下,除了蜂蜜,其他什么都不能吃,你需要多少只蜜蜂。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我们以信仰为食,以祈祷为食,以爱为食。”“那么‘嗖玛’是……?”“还是用刚才那个例子的话,这么说吧,嗖玛相当于蜂蜜酿成的蜜酒。”他笑道,“是一种饮料,凝聚了祈祷者和信仰者的精神力量,蒸馏成一种具有神效的液体。”他们在内布拉斯加州上空的某处吃了一顿乏味的飞机早餐。这时,影子开口了。“我妻子。”“已故的妻子。”“劳拉。她不想再做死人了。她把我从火车上那些家伙手中救出来之后,亲口告诉我的。”“好妻子才肯为丈夫做这种事。把你从不幸的监禁中解救出来,杀掉可能伤害你的恶人。你应该好好珍惜她,安塞尔侄子。”“她想获得真正的生命。我们可以做到吗?这种事可能吗?”星期三久久没有开口,影子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听到了那个问题,或者他听到了,却睁着眼睛就睡着了。突然,星期三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面前的某处。“我知道一道魔法,它可以治愈伤痛与病痛,让悲伤的心不再悲痛。第 102 页美国众神“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靠触摸治愈一切痼疾。“我知道一道魔法,可以让敌人的武器改变方向。“我知道的另外一道魔法,可以将我从所有契约和枷锁中解脱出来。“第五道魔法:我可以抓住飞行中的箭,让它无法伤害我。”他的声音很平和,但语速很快,语气中再也没有任何虚张声势的成分,但也没有笑意。星期三仿佛在背诵什么宗教仪式的经文,或者在回忆某种黑暗而痛苦的事情。“第六道魔法:朝我发出的诅咒,只会落在施诅咒者的身上。“我知道的第七道魔法:我只需要凝视,就可以用目光熄灭火焰。“第八道魔法:任何仇恨我的人,我都可以赢得他的友谊。“第九道魔法:我可以唱歌让狂风入睡,让风暴平静,让船只安全回到港口。“这就是我学到的头一批九道魔法。我悬挂在一株光秃秃的树上,整整九天九夜,身体一侧被长矛刺穿。我被冷风与热风交替吹着,悬在空中摇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这是我自己对自己的献祭。然后,整个世界的秘密在我面前敞开。“第十道魔法,我能驱逐巫师,让他们在空中不停地旋转,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路,无法回到自己的家门。“第十一道魔法:当我吟唱起咒语,最残酷的战场上的战士们都可以不受伤害,平安地返回他们的家园。“我知道的第十二道魔法:看到一个吊死的人后,我可以把他从绞架上放下来,让他把他生前的所有记忆告诉我们。“第十三道魔法:只要我在一个孩子头上洒水,那个孩子就不会在战斗中倒下。“第十四道魔法:我知道所有神的名字,以及任何一个神所拥有的全部名字。“第十五道魔法:我拥有梦想,关于力量、荣耀和智慧的梦想,我可以让所有人相信我的梦想。”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影子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在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听清他的声音。“我知道的第十六道魔法:只要我需要爱情,我可以扭转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意。“第十七道魔法:我想要的女人,绝对不会再想念其他人。“我还知道第十八道魔法,是所有魔法中最强大的一个。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只有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而且是有史以来最有力量的秘密。”他叹息一声,不再说话。影子觉得皮肤上仿佛有虫子在爬。这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刚刚亲眼看着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门在他面前打开。在那个世界的某处,每一个十字路口都有一个被绞死的人在风中摇摆,在那个世界,巫婆们的尖啸回荡在夜晚的空中。“劳拉。”他只说了这两个字。星期三转过头,眼睛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眸子。“我无法让她重生。”他说,“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真正地死掉。”“我猜我知道,”影子说,“是我的错。”星期三眉头一挑。“疯子斯维尼头一次教我怎么变硬币戏法的时候,给了我一枚金币。他后来说,他给错了金币,他给我的那枚比他真正打算给我的更有力量。我把它转送给劳拉了。”星期三哼了一声,垂下头,下巴垂到胸前,皱着眉头。很快,他又重新坐好。“那枚金币的确有那种力量。”他说,“但回答是‘不’,我帮不了你。当然,你在属于你自己的时间里要做什么,完全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影子问。“我的意思是,我不会阻止你去寻找‘鹰之石’和‘雷鸟’。不过,我还是宁愿你安安静静待在湖畔镇,隐蔽地过日子,远离他们的视线,希望以此远离他们的关注。到了关键时刻,我们需要支援,需要能找到的一切支援。”说这些话时,他显得特别衰老,特别虚弱,连皮肤都似乎成了透明的,可以看到下面灰败的肌肉。在内心深处,影子非常非常希望伸出手来,把手放在星期三灰色的手上。他想告诉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其实影子的预感是一切只会越来越糟,但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安慰他。那些待在黑色火车里的家伙,那个坐豪华轿车的胖男孩,还有在电视机里说话的人——那些人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第 103 页美国众神但他并没有碰触星期三的手,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事后,他很想知道,在当时,他是否真的可以改变事情的发展,他的安慰是否真的能奏效,他是否可以改变即将到来的打击。他告诉自己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无论他当时怎么做,都不会产生任何作用。但是,那以后,他仍旧希望自己当时能安慰安慰星期三,希望自己在那次慢慢飞回家的旅途中,碰触过星期三的手,安慰过他。星期三让影子在他的公寓前下车,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影子一打开车门就感到了寒冷刺骨的低温。和拉斯维加斯比起来,这里简直像科幻小说中的低温世界。“别惹任何麻烦。”星期三叮嘱说,“低下头,老实过日子。别惹出什么风波。”“这么多事,我都得同时做到吗?”“别跟我耍嘴皮子,孩子。待在湖畔镇,你就可以逃脱他们的视线。我托人帮了好大一个忙,这才把你安置在这儿。如果是在哪个大城市,不出一分钟,他们就能嗅到你。”“我会好好待着,不惹麻烦。”影子说的是真心话。他这辈子麻烦不断,现在只想永远避开它们。“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很快。”星期三说着发动车子,关上车窗,驶进寒冷的夜色,消失了。第十一章三人可以守住秘密,如果其中两个死掉的话。——本富兰克林《穷理查德的年鉴》一连三天,天天都是天寒地冻的日子,温度计上的水银柱一直没有升到零度以上,即使在中午温度最高的时候也没有。影子想不通在电气出现之前,在保暖面罩、超薄保暖内衣、便捷舒适的旅行工具出现之前,过去的人到底是怎么熬过漫长冬天的。他开车去那家卖录象机、鱼饵、钓具的商店,结果看了一大堆赫因泽曼恩收集的手工制作的鲑鱼假饵。它们比他想象中的有趣多了:各种颜色的假虫子,全都是用羽毛和丝线做成的,每一个虫子里面都藏着一个鱼钩。他向赫因泽曼恩提出那个关于冬天的疑问。“真的想听?”赫因泽曼恩问。“当然。”影子说。“好吧。”老人说,“时常发生的情况是:人们并没有熬过冬天,而是死于冬天。大批人死于寒冷,同样多的人死于漏风的烟囱、通风不良的炉灶。过去的生活难啊,整个夏季和秋季,都得用来储备过冬的粮食和木柴。最可怕的还是冬天爆发的疯狂症。收音机里说,这跟阳光有关。冬天里,日照不足。我老爸的说法是,人们就那么发疯了。大伙儿管那个叫冬季癫狂症。湖畔镇这里的情况好多了,附近其他几个镇子更严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有个笑话,一直流传到现在:如果你家的女仆直到二月份都没动过杀你的念头,那她准是个没脊梁骨的人。“那时候,故事书珍贵得跟金沙似的。镇子上建成可以出借图书的图书馆之前,你能读到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大笔财富。我祖父住在巴伐利亚的哥哥送给他一本故事书后,镇子上所有的德裔居民都集中到市政厅里,听他朗读书里的故事给大家听。芬兰人、爱尔兰人以及其他所有人则恳求德国人再把故事转述给他们听。“从这里往南二十英里,在吉布维镇,有人发现一个女人大冬天的敞着怀走路,奶头边是个死掉的婴儿。她不允许任何人把她的婴儿从她怀里拿走。”他沉思着,摇摇头,砰地一声关上装着苍蝇假饵的抽屉。“现在生意很差。你想办一张录像带租借卡吗?租借录像带的连锁店已经快开到这儿了,到那时,我们就什么生意都没得做了。不过现在,我们这儿可选择的录像带还是挺多的。”影子提醒赫因泽曼恩说他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录像机。他喜欢赫因泽曼恩,喜欢这个老人回忆的往事,喜欢他讲的夸张故事,还有他脸上顽皮小鬼头般的笑容。只是,影子实在不想打开电视,又不敢向老人坦白电视机对他说话的事。赫因泽曼恩在一个抽屉里胡乱翻找着,最后找出一个马口铁盒子。从盒子的外表来看,它曾是某年装圣诞节礼物用的,可能是那种装巧克力或者饼干的盒子。盒盖上有一个锈得斑斑点点的圣诞老人,正端着一瓶可口可乐,冲着瓶口咧嘴微笑。赫因泽曼恩打开盒子的金属盖子,掏出一个笔记本和几本空白的票根,说:“你想让我给你记多少?”“多少什么?”“破冰车的票。车子今天上冰面,所以我们开始出售彩票。每张五美元,十张优惠价四十元,二十张七十五元。每张票等于你买了五分钟的时间段。当然,我们不能保证那辆车在你买下的那五分钟里沉下去,不过距离车子破冰落水时间最近的那个人,可以赢得500块钱,如果车子恰好在你买下的那五分钟内沉下去,你可以赢得1000块钱。越早买票,越可以挑到好的时间段。想看看历年的详细记录吗?”“当然了。”赫因泽曼恩递给影子一份复印的资料单。所谓破冰车,其实是一辆拆掉发动机和油箱的旧车,它将在湖泊冰面上停泊整个冬天。等到春天来临后的某个时候,湖面上的冰开始融化,冰层太薄无法支撑车身重量时,车子就会压破冰面,沉入湖中。记录上车子沉进湖中最早的时间是二月二十七日(“那是1998年冬天。照我看,那一年的冬天根本不配叫冬天。”),最晚的是五月一日(“1950年。那一年,要结束冬天似乎只有一个办法:拿根木桩,直戳进冬天的心脏里。”)。一看就知道,车子沉入湖中,最常见的时间是四月初,通常是在下午三点左右。第 104 页美国众神四月份所有下午三点左右的时间段已经被抢购一空,赫因泽曼恩在标有时间的笔记本里把它们划掉了。影子买了三十分钟,从三月二十三日早晨9:00到9:30。他交给赫因泽曼恩三十美元。“卖给你彩票真容易,镇子上其他人都像你一样就好了。”赫因泽曼恩说。“这是谢谢你在我到镇子的第一天晚上开车送我回家。”“不,迈克。”赫因泽曼恩纠正说,“这是为了孩子们。”他一下子严肃起来,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没有任何顽皮小鬼的表情。“今天下午过来吧,你可以帮把手,把车子推到湖面上去。”他递给影子六张蓝色卡片,每张卡片上面都有赫因泽曼恩用老式手写体注明的日期和时间。接着,他把每段时间的详细资料登记到他的笔记本中。“赫因泽曼恩,”影子问,“你听说过鹰之石吗?”“在莱茵兰德镇北面?不对,那是鹰之河。我不太清楚。”“那么雷鸟呢?”“唔,以前第五街有一家雷鸟农业用品店,不过早就倒闭了。看来我帮不了你的忙。”“看来是这样。”“喂,我说,为什么不去图书馆查一下呢?好多人都去图书馆,不过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被图书馆本周推出的降价售书吸引过去的。我告诉过你图书馆在哪里,是不是?”影子点头和他告别。他真希望自己能早点想到利用图书馆。他上了紫色的越野车,向南开上主干道,然后沿着湖边转到最南端,到达市立图书馆那栋城堡一样的建筑。他走进图书馆,一个指示牌指向地下室,上面写着“图书馆降价售书”。图书馆接待处在一楼。他掸掉靴子上的雪。一个长相让人难以亲近、嘴唇涂成深红色的女人,语气尖锐地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我需要一张图书馆借阅卡,”他说,“还有,我想了解所有跟雷鸟有关的资料。”“美国本土信仰与传统”部分在城堡的一个炮楼里的独立书架上。影子取下几本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阅读。几分钟后,他就了解到雷鸟是一种神秘的巨鸟,居住在高山之巅,它们可以带来闪电,拍打翅膀时还可以制造出轰鸣的雷声。他还了解到,有些印第安部落相信是雷鸟创造了世界。他又读了半个小时,可惜没有找到更多的资料,书的索引中也找不到任何提到鹰之石的地方。把最后一本书放回书架上时,影子发现有人在注视他。是一个表情严肃的年纪很小的小孩,正从旁边的书架缝隙里偷看他。他转过身来看时,那张脸立刻消失了。他故意转身背对着那孩子,看他会不会再次露面。他的口袋里装着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他把银币取出来,放在右手掌心,确定那孩子可以看见,然后用手指把硬币藏到左手指缝中,摊开双手表示两手都是空的。他用左手捂住嘴巴,咳嗽一声,硬币便在左右手中来回跳动。孩子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转身就跑,很快又回来了,还拉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玛格丽特奥尔森。她一脸怀疑地看着影子。“你好,安塞尔先生。里昂说你在给他变魔术。”“不过是小戏法罢了,太太。对了,我还没有感谢你让我的公寓暖和起来的建议呢。现在我家里像烤面包一样热乎。”“那很好。”她冷冰冰的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图书馆。”影子赞美说。“这是一栋漂亮的建筑。不过这个城市需要的是多一点效率,少一点美化装饰。你看过楼下的图书馆降价售书了吗?”“我没打算去看的。”“哦,你一定得去看看。那里很不错。”“我会记得下去看看的。”“你先到大厅,再下楼就到了。很高兴见到你,安塞尔先生。”“叫我迈克就行。”他说。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里昂的手,带着男孩去儿童图书区。“可是,妈妈,”他听到里昂的声音在说,“那不是变戏法。我真的看见它消失,然后又从他鼻子里变出来了。我看见了!”墙上亚伯拉罕林肯总统的油画像俯视着他。影子走下大理石镶嵌橡木的台阶,走到图书馆的地下室。穿过一道门,迎面是一间巨大的摆满桌子的房间,桌子上堆满各种类型的书,没有任何分类,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纸皮平装书和硬皮精装书,小说和非小说,期刊杂志和百科全书,全部堆在桌子上,有的书脊向上,有的书脊向下。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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