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这才是世界,真实的世界。就在那儿,那个柜子里。”他们穿过一间血红色的房间,里面塞满老戏院里用的管风琴和硕大的风琴管子,看起来像是从酿酒厂搬来的巨大的黄铜酿酒桶。“我们要去哪里?”影子问。“旋转木马室。”岑诺伯格说。“通向旋转木马室的路标早就过了,走过好多次了。”“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是绕着走。有时候,绕远路其实来得最快。”影子的脚走得开始疼起来,对岑诺伯格的话大不以为然。楼上一个房间里,一台自动机器正在演奏“章鱼花园”。房间中央是一头巨大的黑色鲸鱼一样的动物的复制品,那张巨大的玻璃纤维嘴巴里还有一艘船的模型,和真正的船一样大。他们从旁边绕过,走到“旅行大厅”。那里有用瓷砖做的车子,还有鲁宾戈德堡 设计的小鸡模型,墙上贴着发黄的缅甸剃须刀的广告。生活充满艰辛,辛苦操劳一生,保持下巴整洁,没有胡须烦恼。缅甸剃须刀。还有一则广告词:他勇敢承担压力,险途也在他面前屈服,只有同样敢于承担责任者,才是他真正的朋友。缅甸剃须刀他们来到一条坡道底部,前面有一个卖冰淇淋的小店。冰淇淋店还没关门,里面正在擦洗桌面的女孩脸上却挂着一副“已经关门”的表情,所以他们只好去旁边的比萨咖啡店。咖啡店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他穿着一件亮色的格子花纹套装,戴着淡金色的手套。老人个子很瘦小,就是那种看起来仿佛被流逝的时间缩小了的小老头。他在吃一个巨大的、堆了很多雪球的圣代冰淇淋,喝一杯超大杯的咖啡。他面前的烟灰缸里,还有一只正在燃烧的黑色小雪茄。“三杯咖啡。”星期三吩咐影子去买咖啡,自己进了洗手间。影子买了咖啡,回到岑诺伯格身边。岑诺伯格已经坐到老黑人身旁,偷偷摸摸地抽着香烟,好像怕被人抓住似的。老黑人则开心地拨弄着自己的圣代冰淇淋,几乎忘记了他的小雪茄。不过等影子一出现,他立刻拿起雪茄,用力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两个烟圈。第一个烟圈大一点,另一个小些,正好从第一个烟圈里穿过去。然后他笑起来,自鸣得意到极点。“影子,这位是南西先生。”岑诺伯格介绍说。老人站起来,伸出戴着淡金色手套的右手。“很高兴认识你,”他的笑容很开朗,“我知道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你给那个独眼老混蛋做事,是不是?”他说话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可能是西印度群岛的口音。“我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请坐。”岑诺伯格继续吸烟。“我认为,”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中透着沮丧,“我们这类人之所以这么迷恋香烟,不过是因为香烟让我们回忆起他们曾经为我们焚烧的祭品。过去,只要他们希望求得我们的赞同、求得我们的欢心,烟雾就会袅袅升起。”“他们从来没给过我那种东西。”南西先生说,“最多不过是一堆新鲜水果,或者是咖喱羊肉、冰凉的饮料,加上个大奶子女人给我作伴。”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还冲影子挤了挤眼。“现在全没了,”岑诺伯格接着说下去,还是那么沮丧,“什么也没有。”“这个嘛,我现在能弄到的水果跟过去完全没法比,”南西先生说,他的眼睛闪烁着,炯炯有神,“但只要有钱,大奶子女人还是搞得到的。没有什么比大奶子女人更棒的了。有的人会说,用钱买到的女人没什么好东西。可我告诉你,在寒冷的早晨,只有大奶子才能把我这台机器发动起来。”南西大笑起来,是那种呼哧呼哧、连咳带喘的笑法,但笑得非常开心。从理智上说,影子应该讨厌这个人,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老头。第 46 页美国众神星期三从洗手间出来,和南西握手。“影子,你想吃点什么吗?来块比萨,还是来个三文治?”“我不饿。”影子说。“让我教你点事吧。”南西先生说,“两餐中间可能会相隔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有人提供食物给你,一定记得说要。我不再年轻了,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永远不要对上厕所、吃东西,或者闭上眼睛打半小时瞌睡的机会说‘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明白,可我现在真的不饿。”“你是个大高个儿,”南西说着,一双红褐色的老眼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眼睛,“一个大块头。但我得告诉你,你看上去不太聪明。我从前有个儿子,要说他那股傻气儿之足,简直跟买一送二愚蠢大甩卖时他买了一大批囤着似的。你让我想起他来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把你的话当作恭维来听了。”影子客气地说。“老天爷给大伙儿发脑子时,你睡觉睡过了头,没赶上。我说你傻,你居然当作恭维?”“当作恭维,是因为你拿我跟你的家里人相比。”南西先生掐灭雪茄,拍打干净手套上并不存在的烟灰。“这么说来,你也许不是老独眼作出的最差的选择。”他抬起头看着星期三,“今晚有多少我们的人会来,你知道个大概吗?”“我给每一个我能找到的人都发了信。”星期三说,“很明显,不可能所有人都能赶来。还有一些,”他盯了岑诺伯格一眼,“也许根本不愿来。不过我认为我们可以确信至少有几十人会到场。见面以后谈的事会通过他们传出去。”他们]继续前行,经过一套展示的盔甲(“维多利亚时代的赝品。”从装在玻璃柜中的盔甲旁走过时,星期三说,“假货,17世纪复制的12世纪的头盔,15世纪的护臂……”)星期三推开出口的门,领着他们在建筑外面兜圈子。(“真受不了这些出出进进的门,”南西先生抱怨说,“我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可是从热带地区来的。”)他们沿着一条上面有雨棚的走道,走进另一个房门。他们来到了旋转木马室。汽笛风琴正在演奏音乐,是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曲调轻松活泼,偶尔会冒出一两个走调的音符。他们进来的那面墙上悬挂着样式古旧的木马,足足有几百只,有些需要重新油漆,有些需要好好擦洗去污。木马上方是几十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样子和商店橱窗里的假人差不多,有些赤裸着她们让人分辨不出性别的胸部,有些假发已经不见了,在黑暗中呆滞无神地俯视着下方。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一座旋转木马。一块标志牌上说,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旋转木马:总重量是多少,在哥特式的树枝形装饰灯上悬挂了多少个灯泡(几千个),禁止任何人爬上旋转木马的基座,禁止骑上旋转木马上的动物。那是多么希奇古怪的动物呀!影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禁被吸引住了。几百只真实大小的动物,正在旋转木马的转盘上转动着。有真实世界中存在的动物,也有只出现在幻想中的动物,还有两者相结合的动物。每一只动物都与众不同。他看到了女美人鱼和男人鱼,半人马和独角兽,大象(一只大的,还有一只小象),斗牛狗、青蛙和凤凰,还有斑马、老虎、人头狮身龙尾兽和蛇怪,拉着马车的天鹅、白色的公牛、狐狸、双胞胎海象,甚至还有海蛇。所有的动物都色彩鲜艳,看上去和真的一样。每当一支华尔兹舞曲结束,另一支舞曲又立刻演奏起来,旋转木马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连速度都没有减慢下来。“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影子问,“我是说,好吧,这个是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有几百种动物,几千个灯泡,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而且还没有人骑上去过。既然不让骑,它是干什么用的?”“它可不是随便骑的,不是给人类骑的。”星期三解释说,“它在这里,是为了让人赞美它、崇拜它。它拥有魔力。”“这就好比一个转经轮,不停地转呀转呀,”南西先生补充说,“用来积聚力量。”“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见其他人?”影子接着问,“我记得你说过在这里可以碰见他们的。可现在这儿是空的。”星期三又露出他那种吓人的微笑。“影子,”他警告说,“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给你工钱可不是让你来提问的。”“抱歉。”“好了,站过去,扶我们上去。”星期三说着,走到旋转木马基座一侧,旁边就是旋转木马的说明牌和严禁登上木马的警告标志。影子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扶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登上木马基座边缘。星期三的动作笨重极了,岑诺伯格是自己爬上去的,只扶了一下影子的肩膀保持身体平衡,而南西先生轻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三个老人都爬上木马边缘,往前走一步,单脚一跳,跳上了旋转木马的转盘。“喂!”星期三冲他叫喊,“你怎么还不上来?”影子犹豫了一下,他匆忙瞥了外面一眼,看是否有山崖石屋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他们,然后才用手在基盘上轻轻一撑,登上了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的台阶。影子感到很愉快,还有一点迷惑,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在乎打破禁令登上木马,就和下午帮助星期三打劫银行的感觉一样。每个老人都挑选了一只怪兽。星期三骑到一头金色的狼背上,岑诺伯格骑上一匹穿着盔甲的半人马,它的脸隐藏在金属头盔后面。南西咯咯笑着,跨上一头巨大的、正准备跃起的狮子背上,雕刻师把狮子塑造成咆哮的姿态。他拍拍狮子的第 47 页美国众神身体。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带着他们庄严地旋转起来。星期三在微笑,南西开心地哈哈大笑,是那种老人的开怀笑声,连总是阴沉着脸的岑诺伯格看上去也相当开心。影子觉得仿佛突然间放下了一副重担。三个老头骑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玩得很开心。可要是他们被人从这里赶出去呢?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为了能骑上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在这些宏伟漂亮的怪兽中穿行,值得为此付出代价吗?哪怕只是很小一点代价?影子看了看一只斗牛狗、一个人鱼怪物和一头背着金色象轿的大象。最后,他爬上一只鹰头、虎身的怪物背上,紧紧抓住它。“蓝色多瑙河”的华尔兹舞曲在他脑海中回荡着,枝形吊灯上数千盏灯一同照耀着,灯光互相折射,令人目眩神迷。在一次心跳的短短一瞬间,影子再次变回一个孩子,只要能骑上旋转木马就万分开心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骑着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感觉自己就在世界的中央,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旋转。影子听到自己在放声大笑,笑声盖过了音乐。他感到很快活。仿佛过去的36个小时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过去的三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他的一生都消失在一个小孩子的白日梦里。他仿佛骑在旧金山金门公园的旋转木马上,那还是他第一次出门旅行、刚回到美国的时候,之前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途跋涉,汽车、轮船,换了无数交通工具。他的妈妈站在他身边,骄傲地看着他,而他吮吸着快要融化的冰棒,紧紧抓着木马,希望音乐永远不要停下来,旋转木马永远不要慢下来,旅程永远不要结束。就这样转呀转呀转呀……然后,灯光突然间全部熄灭,影子看见了众神。第六章我们的门无人看守敞开着,野蛮混杂的人群穿过大门,来自伏尔加河的人与鞑靼人走了进来,还有来自黄河两岸面孔扁平的人,马来人,塞西亚人,条顿人,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他们带来旧世界的贫穷与藐视;一起带来的还有他们无人知晓的神与习俗,这些猛虎一样的人们张牙舞爪,大街小巷都能听到奇怪的语言,我们的耳中充满威胁的腔调,那是只有传说中的巴别塔才存在过的语言。——托马斯巴雷阿德里奇《无人看守的门》,1882年一瞬间之前,影子还骑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紧紧抓住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可突然间,旋转木马上红白相间的灯光闪烁一下之后全部熄灭。他从一片星光的海洋中向下坠落,机器演奏的华尔兹舞曲也变成沉重而有节奏的隆隆声,仿佛从遥远的大海对面传来的铙钹或者海浪的声音。唯一的光源来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兽渐渐变成活生生的动物,伸展开它的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触摸到它身上温暖的皮毛,右手则抚摸着它颈上的羽毛。“这趟旅程真不错,是不是?”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同时回荡在他耳中和脑海中。影子慢慢转过身去。移动的时候,他的动作变成一格格的慢放影像,一连串几分之一秒的定格,每一个细微动作仿佛都被无限地延长拉大。通过眼睛传送到大脑的图像稀奇古怪,仿佛他是透过蜻蜓的多菱形复眼看着这个世界,但复眼的每一个棱面所看到的事物都是完全不同的。他无法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到的事物——组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他现在正在看着南西先生,一个留着铅笔般笔直胡须的黑人老头,他穿着格子纹运动衫,戴着柠檬黄的手套,骑在旋转木马的一头狮子上,在高高的空中上下翻舞。可是,与此同时,在同样的位置上,他还看到一只和马一样巨大的镶嵌着宝石的大蜘蛛,它的眼睛是翡翠色的,正神气十足地居高临下看着他。同时同地,他还看到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长着柚木色的红棕色皮肤和三对手臂,戴着一副用鸵鸟毛做的飘逸的头饰,脸上画着红色的条纹,他骑坐在一头暴躁的金色狮子背上,六只手臂中的两只紧紧抓住狮子的鬃毛;此外,他同时又看到一个年幼的黑人小男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整只左脚都肿胀起来,上面爬满了黑色的蚊虫;而最后,在所有这些影像的背后,影子看到一只小小的褐色蜘蛛,躲藏在一片枯萎的黄叶下面。影子看到了所有这些影像,而且他知道,这些影像都是同一个事物。“如果你再不闭上嘴巴,”属于南西先生的那些影像一起说道,“就会有东西飞进去了。”影子闭上自己因惊讶而张大的嘴巴,有些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第 48 页美国众神山顶上有一座木头搭建的礼拜殿堂,距离他们还有大约一英里远。他们分别骑着自己的坐骑向殿堂跑去,那些怪兽的身体在继续长大,脚爪悄然无声地踩在海边干燥的沙滩上。岑诺伯格骑在他的半人马背上,他拍拍坐骑的人类胳膊。“这一切并没有真正发生过,”他安慰影子说,声音低沉而压抑,“这一切只发生在你的大脑中。你最好什么都别想。”在影子眼中,他看到的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年老的东欧移民,穿着破旧的风雨衣,一口烟渍斑斑的牙齿,真实可信。但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一个蹲坐着的黑色活物,比围绕在它周围的黑暗更加黑暗,它的眼睛仿佛是两块燃烧的煤炭;他同时还看到一位王子,他有一头长长的飘逸黑发,留着黑色的长须,双手和脸上沾满鲜血,全身赤裸,只在肩膀上披了一张熊皮。他的坐骑是一头半人半兽的怪物,他的脸上和身上刺着蓝色的螺旋状花纹的文身。“你是谁?”影子问,“你是什么?”他们的坐骑在海岸边行走,海浪猛烈拍击着夜晚的海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星期三胯下的坐骑狼已经成了一头长着绿眼和炭灰色毛皮的庞然巨兽,他引导着坐骑,来到影子身边。影子的坐骑不安地扭动着,想从狼的身边逃开,虎尾飕飕地挥动着,摆出一副好斗的姿态。影子抓住它的脖子,不住安慰它。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应该还有另外一只狼,和星期三骑的那只狼本来是一对,在后面的沙丘间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们,可是一转眼又不见了。“你知道我是谁吗,影子?”星期三问。他骑在狼背上,高傲地仰着头,右眼炯炯有神,精光四射,左眼却呆滞无神。他穿着一件斗篷,是深色的僧侣式带兜帽的斗篷,他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凝视着影子。“我告诉过你,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名。听着,人们就是这样称呼我的名字:我被人尊称为战神、严酷之神、袭击者,还有第三大神。我是独眼之神。我还被称为最高主神、真理探询者,我是严峻之父,是斗篷遮蔽的神。我是全能的父,我是权杖之王。我有无数个名字,正如风有无数个称呼,死亡有无数种方式。我宠爱的乌鸦叫胡因和穆因,意思是思想和记忆。我的宠狼叫弗来瑞和盖瑞,我的爱马叫绞架。”两只幽灵般的灰色乌鸦站在星期三的肩膀上,像披着透明鸟羽外衣的两个鬼魂,它们把鸟嘴伸进星期三的头发里,似乎正在探询他的思想。然后,它们拍打着翅膀,再次飞到遥远的世界中去。我该相信什么?影子暗自想。这时,一个隆隆的低沉声音从地底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回答他的问题:相信你眼前的一切。“奥丁?”影子轻声问,一阵风从他嘴边刮走了这个名字。“奥丁。”星期三低声说,但海浪拍击海岸的轰响也无法压住他的低语。“奥丁。”星期三再次说道,声音变成胜利的呐喊,在天地间轰鸣回荡。这个名字的回声不断增大,轰鸣声仿佛充斥天地,影子的耳朵几乎被震出血来。然后,仿佛一切都在梦中,他们已经不在骑往遥远殿堂的途中了。他们来到殿堂门前,坐骑也被栓在殿堂门前的马棚里。殿堂宏伟高大,但是略显粗糙。屋顶是茅草搭建的,四壁以粗木拼造。殿堂的中央燃着一团篝火,烟雾弥漫,刺痛了影子的双眼。“真应该在我的脑子里做这些事,而不是在他脑子中。”南西先生嘟哝着对影子说,“那样的话,我们这会儿就会暖和多了。”“我们是在他的头脑中?”“差不多吧。这里是瓦拉斯卡弗,他旧日的祭祀殿堂。”影子放心地看到,南西又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黄色手套的老头,但他身后的影子在火焰照耀下不断地晃动、摇摆、变幻,变幻成种种非人形的阴影。靠墙边是几排木头做的长凳,大约有十来个人或坐或站,相互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显然是临时聚在一起的。其中有一位皮肤黝黑、穿着红色印度沙丽的威严妇人,几个看上去很邋遢的商人,还有别的几个人,因为距离火堆太远,影子无法一一看清他们。“他们都在哪里?”星期三声音刺耳地冲着南西发问,“喂,他们都在哪儿?这里本应该有几十个。几十个!”“要说邀请,你全都邀请了。”南西说,“要我说,你能招来这么多人,已经是个奇迹了。要不我先讲个故事,当个引子?”星期三摇摇头。“绝对不行。”“他们看上去可不怎么友好。”南西说,“讲故事是个好办法,能把大家争取到你这边来。再说你现在也没有吟游诗人给他们吟唱传奇。”“不要故事,”星期三说,“现在不要。等一下,会有时间让你给大家讲故事的,但不是现在。”“不讲就不讲吧,我来给大伙儿热热身。”南西先生说着,大步走到篝火的火光中,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他开口说道,“你们在想,安纳西 老伙计到底在做什么?邀请你们来这里的是全能的父,但却是我跑出来和你们讲话,好像是我把大家邀请来似的。好了,你们都知道,有时候人们需要被别人提醒一下。进来的时候,我四下瞧了瞧,然后我就想,我们中的其他人都在哪儿?我又想,因为我们人数稀少,而他们势力强大,所以我们是弱者,他们是强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完蛋了。“有一次,我在湖畔看到了老虎。动物中间,他的睾丸最大,爪子也最尖,还有两只像匕首一样长、像刀锋一样锐利的第 49 页美国众神虎牙。他对自己的睾丸相当骄傲。我对他说,老虎兄弟,你下去游泳吧,我来为你照看你的睾丸。于是他就下湖去游泳,而我把他的睾丸安在自个儿身上,把小小的蜘蛛睾丸留下来给他。接下来,你们知道我做什么了吗?我溜号了。我伸出自己所有的腿,用最快的速度跑掉了。“我一路不停地跑到临近的镇子,在那儿看见了老猴子。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安纳西,老猴子跟我打招呼。我对他说,你知道旁边镇子上的人都在唱什么歌谣吗?他们在唱什么?他问我。他们在唱一首有趣的歌,我告诉他。然后我就跳起舞来,边跳边唱:老虎的睾丸,嘿嘿,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谁也不能把我逼进墙角,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老猴子笑得捶胸顿足,浑身哆嗦,然后他也开始唱起‘老虎的睾丸,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一边唱还一边拧响指,两脚交替地在地上踩着拍子。这是一首好歌,他说,我要把它唱给我所有的朋友听。你尽管唱给大家听吧,我对他说。然后我掉头跑回湖边。“老虎正在湖边焦急地走来走去,尾巴嗖嗖地甩来甩去,耳朵和脖子上的毛也不安地竖起来。他用巨大的军刀一样的牙齿咬死所有从他身边飞过的昆虫,眼睛里冒出黄色的愤怒火焰。他看起来非常羞愧、惊慌失措。尽管他身材高大,但是,在他两腿之间摇摆的却是你所见过的最小的黑蜘蛛身上最小最皱的睾丸。“嘿,安纳西,他看见我后,立刻责问道,你应该在我游泳的时候好好守护我的睾丸,可当我从水中出来,岸上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这副小小的、皱巴巴的、黑乎乎的、毫无用处的蜘蛛睾丸。“我已经尽力了,我对他说,可那些猴子,他们跑来把你的睾丸全部吃掉了。我走过去想劝他们离开,可他们甚至把我的小睾丸也揪了下来。我实在太羞愧了,于是就逃跑了。“你在撒谎,安纳西,老虎生气地说,我要吃掉你的肝脏。可就在这时,猴子们从他们的镇子来到湖边。几十只快乐的猴子走在路上,拧着响指,扯开嗓门唱着歌:老虎的睾丸,嘿嘿,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谁也不能把我逼进墙角,因为我吃掉了老虎的威风,我吃掉了老虎的睾丸,嘿嘿。“老虎顿时咆哮起来,他怒吼着冲进树林追杀猴子。猴子们惊恐地尖叫着,纷纷逃到最高的树枝上。而我则抓起我崭新漂亮的大睾丸,它们挂在我瘦得皮包骨头的大腿间的感觉真不错,然后我就回家了。直到今天,老虎还在继续追杀猴子。所以,你们都要记住:你们弱小,但并不意味着你们没有力量。”南西先生微笑着点头鞠躬,伸开双臂,接受听众的掌声和笑声,表现得像个专业演员。他转过身,回到影子和岑诺伯格站立的地方。“我记得我说过不要讲故事。”星期三说。“你管那个叫故事?”南西说,“只不过刚清了下嗓子罢了,调动一下大家的情绪,准备听你演讲。现在上去吧,把他们震了。”星期三走出来,站在火光中。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穿着灰色西装和阿玛尼旧外套、戴一只玻璃假眼的高大老者。他站在那里,凝视着坐在木头长凳上的人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时间久到影子都开始觉得不自在起来。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你们认识我,”他说,“你们全都认识我,你们中的一些人甚至不怎么喜欢我。但不管喜不喜欢我,你们全都认识我。”长凳上的人发出一阵沙沙的低语。“我来到这里的时间比你们大多数人都久。和你们一样,我曾以为,凭着过去的老底子,我们也能继续过下去。虽然不足以让我们开心快活,但总还是过得下去的。“但现在恐怕不是这样了。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而且不是由我们造成的风暴。”他停了下来,向前迈出一步,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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