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斯合上档案,啪一声放下。“你只当没见过这个。”他说,然后站起来,走出房间。他回来的时候,我正起身要走。我谢谢他,但他表示用不着。 “听着,”他说,“你要找的人会去的地方可能有几百处。” 我说我知道。 “对了,我听见一些跟你朋友伦诺克斯有关的消息,你可能会感兴趣。我们有一位同事五六年前在纽约碰到一个家伙,特征跟他完全吻合。可是他说那人不姓伦诺克斯,他姓马斯通。当然他可能弄错了。那人一天到晚喝醉酒,所以很难确定。” 我说:“我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改姓呢?有战争记录可查嘛。” “我不知道。我们同事目前在西雅图,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等他回来你可以跟他谈谈。他姓阿什特尔菲尔特。” “多谢帮忙,乔治。这十分钟可真长。” “说不定哪天我需要你帮忙。” 我说:“卡恩机构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做任何事。” 他用大拇指做了个不礼貌的姿势。我从铁灰色的小办公室告辞出来,穿过接待室。接待室现在看起来还不错。出了小牢房,鲜明的色彩显得合情合理。漫长的告别 14(1)岔出公路,塞普尔维达山谷底部有两根方方的黄色门柱,一扇五根铁条的大门敞开着。门上有一块铁线吊挂的招牌:私人道路,不准擅入。空气温暖又安静,充满尤加利树①的骚味。 我拐进去,顺着一条石子路环绕山肩缓缓上坡,越过一个山脊,从另一边进入浅浅的山谷。谷底很热,气温比公路上高出十或十五度左右。现在我看出石子路末端是一个圆环,围绕着一片边缘镶有白粉漆的石头的草地。我左手边是一个空空的游泳池,看来最空虚的莫过于空游泳池了。池子的三边原应是草皮,上面摆着红木躺椅,椅垫退色得厉害,原先该是蓝色绿色黄色橙色铁锈红,各种颜色都有。镶边有些地方已绽线,纽扣绷开,垫料鼓出来。池子另一边是网球场子的高铁丝网。空游泳池的潜水板曲翘起来,一副倦态。外层的衬垫破破烂烂,金属配件则锈迹斑斑。 我开到圆环,停在一栋木瓦屋顶、前廊很宽的红木房子前面。入口有两扇纱门。大黑蝇停在纱网上打瞌睡。常绿且永远灰蒙蒙的加州橡木间有曲径通幽,而橡木林里有乡村小屋散列在山坡上,有些几乎完全被树影遮住。看得见的几栋都是一副荒凉的淡季相。门关着,窗户都罩着网织棉布之类的窗帘。窗台上厚厚的灰尘几乎感觉得出来。 我熄了火,双手放在方向盘上静坐倾听。没有动静。这个地方死寂如古法老的遗骸,只有双纱门里的门扉开着,暗黝黝的屋里有东西晃动。这时候我听见一声轻微而准确的口哨声,有个男人在纱门内出现,把纱门打开,慢慢走下台阶。他这人可太精彩了。 他头戴一顶扁扁的黑色牧人帽,帽带系在颔下;身穿白色丝衬衫,一尘不染,领口敞开,泡泡袖,腕部束得很紧;脖子上歪歪地绑着一条黑色须边围巾,一头短,一头长及腰部。此外还佩戴着一条宽宽的黑色腰带,黑裤子,臀部包得紧紧的,黑得像煤炭,侧面缝有金线,直通到开衩的地方,开衩的两侧都缀有金扣子。脚上穿的是漆皮舞鞋。 他停在台阶底,看着我,还在吹口哨。动作灵活如皮鞭。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空虚的烟雾色眸子,长长的睫毛亮丽如丝;体形纤细,却不衰弱;鼻梁很直,不算太瘦,嘴巴撅得很好看,下巴有酒窝,小耳朵优雅地贴着脑袋;皮肤惨白,好像从来没晒过太阳。 他左手放在臀部,右手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圆弧,惺惺作态。 “你好。”他说,“天气好极了,对不对?” “我觉得这儿很热。” “我喜欢热天。”说得平淡决绝,没有讨论余地。我喜欢什么他是不屑一顾的。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取出一个长锉子,开始锉指甲。“你从银行来的?”他问话时连头也不抬。 “我找韦林杰医生。” 他停下锉指甲的动作,望向暖洋洋的远方,说:“他是谁?” “他是这儿的业主。真干脆,嗯?装作不知道。” 他继续用锉子修指甲。“你听错了吧,宝贝。这儿的业主是银行。他们没收了这件抵押品,或者暂时寄存着等过户之类的。细节我忘了。” 他抬头看我,一副对细节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下了车,倚着滚烫的门,随即移开,站在比较通风的地方。 “是哪一家银行?” “你不知道,那你就不是那儿来的。你不是那儿来的,就没有事要来办。走吧,宝贝。快点儿滚。” “我必须找到韦林杰医生。” “这个场所不营业,宝贝。告示牌已经说了,这是私人道路。有个跑腿的忘了锁大门。” “你是管理人?” “差不多。别再打听了,宝贝。我的脾气不大可靠。” “你生气的时候会干什么——跟黄鼠狼跳舞?” 他突然优雅地站起来,微微一笑,笑容很空虚。“看来我必须把你扔回你那辆小小的旧敞篷车里去。” “等一下。现在哪儿可以找到韦林杰医生?”漫长的告别 14(2)他把锉子放进衬衫口袋,右手多了另外一样东西。三两下拳头上就套上了亮晶晶的?指环。他颧骨上的皮肤绷紧了,烟蒙蒙的大眼深处有一团烈火。 他慢慢向我走来。我往后退,多留出点儿空间。他继续吹口哨,但哨音又高又尖。 我告诉他:“我们用不着打架。没什么好打的。搞不好你会弄裂这条迷人的裤子。”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得心应手一跳,向我冲过来,左手快速往外伸。我以为他会戳刺,就移动头部,其实他是想抓我的右手腕,结果抓到了,而且抓得很紧,把我甩得失去平衡,戴?指环的手肘捶过来。后脑勺要是挨一记,我就成病人了。如果我抽身,他会打到我的侧脸或手臂靠肩膀的地方。不是手臂残废就是脸上开花。这种情况下只有一个办法。 我往后撤,顺势从后面挡住他的左脚,抓住他的衬衫,听见衬衫撕裂的声音。有东西打了我的颈背一下,但不是金属。我向左转,他向旁边横过去,像猫一般落地,我还没站稳,他已经站定了。他咧着嘴笑,对这一切非常开心。他热爱他的工作。他向我急扑过来。 不知哪儿传来浑厚的大嗓门:“厄尔!马上住手!马上!听到没?” 牛仔住手了。他脸上有一种病态的笑容。动作很快,?指环一下子就消失在宽腰带里。 我回头看见一个穿夏威夷衬衫的矮胖壮汉一面挥手一面沿着小径匆匆向我们走来。他走路有点儿?。 “你疯了,厄尔?” “别这么说,医生。”厄尔轻声说。然后他微笑着转身走开,坐在房子的台阶上。他脱掉平顶帽,取出一把梳子,开始梳理密密的黑发,表情显得茫茫然。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轻轻吹起口哨。 穿花哨衬衫的壮汉站着看我。我也站着看他。 他咆哮道:“这边出了什么事?先生,你是谁?” “我姓马洛。我要找韦林杰医生。名叫厄尔的小伙子想玩游戏,我猜是因为天气太热了。” “我就是韦林杰医生。”他威风凛凛地说,又转头告诉牛仔,“进屋里去,厄尔。” 厄尔慢慢站起来。他用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韦林杰医生一眼,烟蒙蒙的大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他走上台阶,打开纱门。一大群苍蝇嗡嗡?吼,门一关上,它们又停在纱门上头。 “马洛?”韦林杰医生现在把注意力转向我,“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 “厄尔说你这儿歇业了。” “对。我只是等着某些法律手续完成再搬出去。这儿只有厄尔和我两个人。” “让人失望。”我露出失望的样子说,“我以为有一个姓韦德的人在你们这儿暂住。” 他抬起两道富勒制刷公司①的人一定会感兴趣的眉毛说:“韦德?我可能认识一个姓这个姓的人——这是很普通的姓——他怎么会在我们这儿暂住呢?” “来治疗。” 他皱皱眉头。人有这种眉毛,真的能皱出花儿来。“我是医疗人员,但不再行医了。你认为是哪一种治疗呢?” “那家伙是酒鬼。他不时神经失常,突然失踪。有时候自己回家,有时候被人带回家,有时候要人花时间找他。”我掏出名片递给他。 他看了看,不怎么高兴。 “厄尔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他自以为是瓦伦蒂诺①还是什么?” 他又扬眉了。我简直被迷住了。一部分眉毛自行弯曲达一英寸半左右。他耸耸多肉的肩膀。 “马洛先生,厄尔没什么大碍。他——有时候——有一点儿爱做梦。可以说他是活在游戏世界吧。” “这是你的说法,医生。我看来他动作粗鲁。” “啧,啧,马洛先生。你太夸张了。厄尔喜欢打扮自己。这方面他像小孩子。” “你是说他有神经病。”我说,“这个地方是疗养院之类的吗?或者曾经是?” “当然不是。营运时是艺术村。我提供三餐、住所、运动和娱乐设施,最重要的是幽静。收费适中。你可能知道,艺术家很少有有钱人。所谓艺术家当然也包括作家、音乐家,等等。对我而言是颇有收获的职业——没有倒闭前。”漫长的告别 14(3)他说这句话时,显得很伤心。眉梢向下垂,与嘴巴凑在一起。再长一点就要掉进嘴巴了。 “我知道,”我说,“档案里有。还有不久前你们这儿发生的自杀事件。是吸毒案吧?” 他不再消沉,倒发起火来。“什么档案?”他厉声问道。 “医生,我们有关于那些铁窗病房的资料,那些疯病发生时逃不出去的地方,或者小私人疗养院或者治疗酒鬼、吸毒客和轻度疯狂的地方。” “那种地方必须依法申请执照。”韦林杰医生厉声说。 “是的,至少理论上如此。有时候他们也会忘了。” 他挺直腰杆。这家伙听了我的话,威严十足。“马洛先生,这个暗示太侮辱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名字会在你提到的那种名单上。我必须请你出去。” “我们再谈谈嘛。他会不会化名到这里?” “这儿除了厄尔和我没有别人。我们孤零零的。现在请容我告退——” “我想到处看一看。” 有时候你激?他们,他们会说出不恰当的话。韦林杰医生却不会。他依旧很有尊严。眉毛跟他一直很合作。我向屋子那边望去。里面传出音乐声,舞曲音乐,还依稀有弹指的声音。 “我打赌他在那儿跳舞,”我说,“是探戈。我打赌他一个人在里面跳舞。小鬼。” “你走不走,马洛先生?还是要我叫厄尔来帮我把你扔出我的私产?” “好吧,我走。别生气,医生。我手上只有三个V打头的人名,你好像是其中最有可能的一位。我们只有这条线索——V医生。他临走前在一张纸上草草写下:V医生。” “说不定有几十个。”韦林杰先生心平气和地说。 “噢,一定的。可是我们的档案里却没有几十位。耽误你时间了,多谢,医生。厄尔使我有些不安。” 我转身走向我的车子,上了车。关车门的时候,韦林杰医生来到我旁边。他探头进来,表情很愉快。 “我们用不着吵架,马洛先生。我明白干你这一行往往得唐突行事。厄尔有什么事令你不安?” “他假得太明显了。你发现某方面太假的时候,自会预料有别的问题。那家伙是躁郁症患者吧?现在他处于狂躁状态。” 他默默地瞪着我,看来严肃又客气。“很多有趣又有才华的人在我这儿暂住过。马洛先生。不是每一个都像你这样头脑清楚。有才华的人往往神经过敏。可是就算我喜欢这种工作,我也没有设备来照顾疯子和酒鬼。除了厄尔,我没请别的员工,而他几乎不是照顾病人的料。” 他倚着车门,声音低低的,好像把我当做知己。“马洛先生,厄尔的父母是我的好朋友。总得有人照顾厄尔,而他们已经不在了。厄尔必须过平静的生活,远离市区的噪音和诱惑。他精神不稳定,但基本上不会伤人。你看见啦,我控制他轻松自如。” “你勇气十足。”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眉毛轻轻波动,像某种可疑昆虫的触须。“这是一种牺牲,”他说,“相当重大的牺牲。我以为厄尔可以在这儿协助我工作。他网球打得好极了,游泳和潜水不输冠军选手,跳舞可以跳一整夜,几乎什么时候都和蔼可亲。但偶尔会有——意外。”他一挥手,仿佛要把惨痛的回忆推到脑后。“到头来不是放弃厄尔,就是放弃这个场所。” 他双掌朝上,向外摊开,然后·过来,垂落在身体两侧,热泪盈眶。 “我卖掉了。”他说,“这个安详的小山谷会变成房地产开发项目。会有人行道和路灯,有骑踏板车大声听收音机的孩子。甚至会——”他吐出一声寂寞的叹息。“有电视机。”他大手一扫。“我希望他们饶过这些树,可是我怕他们不肯。沿着山脊会换上电视天线。可是我相信厄尔和我会走得远远的。” “再见,医生。我的心为你流血。” 他伸出手,湿湿的,但很结实。“我感激你的同情和了解,马洛先生。遗憾我没法帮助你找斯莱德先生。” 漫长的告别 14(4)“是韦德。”我说。 “对不起,是韦德,当然。先生,再见,祝你好运。” 我发动汽车,沿着刚才的石子路开回去。我觉得难过,却不像韦林杰医生所希望的那般难过。 我驶出大门,绕过公路弯道,开了一大段路,把车停在门口看不到的地方。我下了车,沿着路边走回铁丝网外可以看见大门的地带。我站在一棵尤加利树下等着。 大约五分钟过去了。一辆车搅动着小石子驶入私家道路,停在我这个角度看不见的地方。我往后退入灌木丛中,听见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锁环咔嗒一声,链条嘎嘎响。汽车马达加速,车子又重新开到路上。 车声听不见以后,我回到我的奥兹莫尔比车上,掉过头来面对城里的方向。经过韦林杰医生的私家道路入口,我看见大门已系上一条铁链,加上挂锁。今天不再接受访客了,谢谢。 漫长的告别 15(1)我开了二十多英里回市区吃午餐。吃着吃着,我越来越觉得整桩交易太蠢了。我这种查法不可能找到人——也许会碰到像厄尔和韦林杰这样有趣的人物,但不会碰见自己要找的人;在一个没有收益的游戏中徒然损耗了车胎、汽油、口舌和神经。只有三个V打头的人名,我找到这人的概率简直像玩掷骰子游戏要“希腊人”尼克①倾家荡产差不多。 反正第一个答案永远是错的,是死胡同,是当你的面爆开却没有声音的引线。可是他不该把韦德说成斯莱德。他是脑子很好用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忘记才对;既然忘了,就会完全忘光。 也许会,也许不会。大家还不怎么熟嘛。我一面喝咖啡一面想到乌坎尼奇医生和瓦利医生。去还是不去?找他们会耗掉大半个下午。到时候我打电话到艾德瓦利韦德家的华厦,他们说不定会告诉我一家之主已经回到家,目前一切光明美好。 找到乌坎尼奇医生倒容易,就是走五六条街的距离。可是瓦利医生远在阿尔塔迪纳希尔斯,大热天要开很长很烦人的一段路。去还是不去? 最后的答案是“去”。理由有三。首先,对暧昧行业和其从业者多了解一点无妨。第二,可以为彼得斯?给我的档案增添一点儿内容,等于表示感激和善意。第三,我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付了账,把车留在原地,走街道北边到斯托克韦尔大楼。那栋大楼是老古董,入口有个雪茄柜台和手动电梯,电梯一路颠簸不平。六楼的走廊旧旧的,门上装有毛玻璃。比我的办公大楼还要旧还要脏。里面全是混得不太好的医生、牙医、基督教科学行医者,还有那种你只希望对方聘请、自己却不想要的蹩脚律师,以及只能勉强糊口的牙医和医疗人员。不太高明,不太干净,不太有效率,三块钱,请付给护士;疲倦又泄气的医生,深知自己有多少斤两,能找到什么样的病人,能榨出多少诊疗费。请勿赊账。医生在,医生不在。卡辛斯基太太,你的小臼齿松得厉害。你如果用这种新的丙烯补牙剂,不比黄金的差,我替你补只收十四元。如果你想用麻醉剂麻药,加收两元。医生在,医生不在。三块钱。请付给护士。 在这种大楼里,总会有几个家伙赚大钱,但是看不出来。他们跟邋遢的背景完全融为一体,背景成了他们的保护色。兼营保释作保书非法买卖的狡猾律师(所有缴过罚金的保释作保书只有约百分之二收回)。设备奇特、可冒充任何身份的堕胎密医。假充泌尿科、皮肤科或任何可正常使用局部麻醉的医生,实际上却是推销毒品的人。 莱斯特·乌坎尼奇医生有个装潢很烂的小候诊室,里面坐了十二个人,都很不舒服。他们看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反正一个控制得很好的吸毒者和一个吃素的书记员,你也分不出来。我等了三刻钟。病人走两道门进去。只要空间够大,能干的耳鼻喉科医生可以同时应付四个病人。 终于轮到我了。我坐上一张棕色的皮椅,旁边的一张台上铺了白毛巾,上面放一套工具。贴墙有个消毒箱正冒着气泡。乌坎尼奇医生穿着白罩衫轻快地走进来,额头上套着一面圆镜子。他坐在我面前的一张高凳上。 “鼻窦性头痛,是吗?很严重?”他看看护士交给他的硬纸夹。 我说痛死了。痛得眼花,尤其早上刚起来的时候。他英明地点点头。 “典型的症状。”他说着,把一个玻璃帽套在一个钢笔形的器具上。 他把那个器具塞进我嘴里。“请闭上嘴唇,但不要合上牙齿。”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关了灯。屋里没窗户,通风扇不知在什么地方噗噗作响。 乌坎尼奇医生收回玻璃管,把灯重新开亮。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我,说:“根本没堵塞,马洛先生。你如果头痛,不是因为窦管出问题。我猜你一辈子没有鼻窦毛病。你过去动过鼻间隔手术,我明白。” “是的,医生。我打过橄榄球,被踢了一脚。”漫长的告别 15(2)他点点头。“有一块小骨头应该已经切除了。不过不太会影响呼吸。” 他坐在凳子上往后仰,抱着膝盖。“你指望我为你做什么?”他问道。他的脸很瘦,皮肤白得无趣,看来像患了结核病的老鼠。 “我要跟你谈谈我的一个朋友。他体能很差。他是作家,很有钱,但精神不健全,需要帮助。他一连失踪几天喝酒过日子。他需要一点儿额外的东西。他的医生不肯再合作。” “你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乌坎尼奇医生问道。 “那家伙只是需要打一针镇定一下。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想出一点儿办法。” “抱歉,马洛先生。我不治那一类的毛病。”他站起来,“真是粗野的手法,我说。你的朋友如果要找我咨询,可以。但他得患了需要治的病才行。马洛先生,诊疗费十元。” “别装蒜了,医生。名单上有你。” 乌坎尼奇医生贴着墙,点了一根烟。他等我说下去,一面吐着烟圈,一面看着我。我递上一张名片。他看了一眼。 “什么名单?”他问道。 “不太守规矩的人的名单。我猜你也许已经认识我的朋友。他姓韦德。我猜你可能把他藏在某个地方的一间小白房间里。那家伙从家里失踪了。” “你混蛋。”乌坎尼奇医生对我说,“我才不参加四日戒酒治疗之类的廉价赌博呢。反正他们什么也治不了。我没有什么白色小房间,也不认识你提到的朋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话。十块钱——现金——马上付。还是要我叫警察来,告你向我索求麻醉药品?” “好极了,”我说,“我们叫吧。” “混蛋,你这个下贱的骗子。” 我站起来。“我猜我弄错了,医生。那家伙上次违誓酗酒,躲在一个姓由V开头的医生那儿。严格来说是秘密医疗。他们晚上来接他,等他的焦虑期过去,再用同样的方法送他回去。甚至没看他走进屋内就溜了。所以,这回他又脱逃而且过了一阵子没回来,我们自然会查档案找线索。我们查出三个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 “有趣。”他苦笑道。他仍然等我着我的回答。“你们根据什么选择?” 我瞪着他。他的右手顺着左上臂内侧轻轻上下移动,脸上汗珠点点。 “抱歉,医生。我们是机密运作。” “失陪一下。我有另一个病人——”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走了出去。他走了以后,一位护士由门口探头进来,匆匆看了我一眼又退开了。 接着乌坎尼奇医生高高兴兴地逛回来,他满面笑容,很轻松,眼睛亮亮的。 “什么?你还在这里?”他显得很惊讶,不然就是故做惊讶状。“我以为我们的小访谈已经结束了。” “我正要走,我以为你要我等。” 他咯咯笑起来,说:“你知道吗,马洛先生?我们活在非凡的时代。为了区区五百元,我可以让你断几根骨头住进医院。滑稽吧?” “妙哉,”我说,“你在血管里注射毒品,对不对,医生?老天,你可真容光焕发。” 我向外走。“再见,朋友。”①他唧唧喳喳地说,“别忘了我的十元。付给护士。” 他走向一个对讲机,我离开时,他正跟对讲机说话。候诊室里刚才那十二个人或者另外十二位跟他们差不多的人正忍受不舒服的滋味。护士正在忙。 “一共十元,拜托,马洛先生。这个诊所要求立即付现。” 我迈过一堆脚向门口走去。她跳出椅子,绕过书桌。我拉开门。 “你收不到会出什么事?”我问她。 “你等着瞧。”她气冲冲地说。 “好。你只是尽忠职守。我也是。好好看看我留的名片,你就明白我的职业是什么。” 我继续往外走。候诊的病人用不以为然的目光望着我。不该这样对待医生的。 漫长的告别 16(1)阿莫斯·瓦利医生可就完全不同了。他有一栋古老的大房子,在古老的大花园里,有古老的大橡树遮荫。那是厚实的木造房舍,前阳台有涡形雕饰,白色栏杆有圆雕和凹槽柱子,像老式的大钢琴的琴腿。几位羸弱的老人坐在阳台的长椅上,身上裹着毯子。 前门有两层,装有花玻璃板。里面的大厅又宽又凉快,拼花地板亮亮的,连一块地毯都没有。阿尔塔迪纳夏天很热,紧贴着小山丘,风直接从头顶过去,吹不进来。八十年前人家就知道该怎么建适宜这种气候的房子。 一个服装干净洁白的护士接过我的名片,我等了一会儿,阿莫斯·瓦利终于屈尊接见我。他是个光头大个子,笑容可掬。白色长外套一尘不染,穿着皱纹胶底鞋,走路静悄悄的。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他的声音浑厚柔和,可以舒解痛苦,安慰焦虑的心情。医生在这儿,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他有那种床边礼仪,一层层又厚又甜。真了不起——而且强韧如装甲铁板。 “医生,我在找一个姓韦德的人,他是有钱的酒鬼,最近从家里失踪了。过去他曾经躲在一个能应付他的状况的隐密场所。我唯一的线索涉及一位V医生。你是我找的第三个V医生。我非常泄气。” 他和颜悦色微笑着说:“才第三个,马洛先生?洛杉矶附近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一定有一百个。” “对,可是设有铁窗的却不多。我发觉这边楼上有几间,在房子侧面。” “是老人。”瓦利医生伤心地说,但他的伤心浑厚而饱满。“孤单的老人,沮丧不快乐的老人,马洛先生。有时——”他做了个非常有表现力的手势,向外?弧形,停顿一下,然后轻轻落下,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地面。他更明确地加上一句:“我这里不治酗酒病人。现在请恕我失陪——” “抱歉,医生。你刚好在我们的名单上。也许是个误会。两年前你跟缉毒组的人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纠纷。” “是这样吗?”他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豁然开朗地说道:“啊,是的,我不谨慎雇了一位坏助手。很短的时间。他利用我的信任胡来。是的,没错。” “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猜出我听错了。” “你听到是怎么样的,马洛先生?”他依旧笑容可掬,声音成熟悦耳。 “听说你被迫交出麻醉药处方簿。” 这一来有点儿说中他的要害了。他没?目攒眉,却已剥掉了几层魅力十足的笑容,蓝色的眼珠子闪着寒光。“这个荒唐的消息是哪儿来的?” “来自一家有能力建立这方面档案的大侦探社。” “毫无疑问,是一群廉价的勒索者。” “不廉价,医生。他们的基本收费是一百美元一天。由前任宪兵队上校主持。不是收小钱的贪心鬼,医生。别人对他的评价很高。” “我该给他一些坦白的建议。”瓦利医生淡漠地说,“他名叫什么?”瓦利医生的仪容不再阳光普照,渐渐成为冷嗖嗖的黄昏了。 “机密,医生。别放在心上。全是例行工作。韦德这个姓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嗯?” 他身后一个小电梯的门开了。一位护士推着一辆轮椅出来,上面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目紧闭,皮肤泛青,全身裹得紧紧的。护士默默地推着他走过光亮的地板,由边门出去。瓦利医生柔声说:“老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别再回来,马洛先生。你会惹恼我,我恼火的时候可能相当不讨人喜欢。可以说非常非常不讨人喜欢。” “我无所谓,医生。耽误你时间,谢谢。你这儿真是不错的死亡收容所。” “这话什么意思?”他向我跨一步,把最后几层甜蜜的外衣也剥掉了。脸上柔和的纹路变成硬硬的山脊。 “怎么啦?”我问他,“我看得出我要找的人不会在这里。我不会来找任何一个还有余力反击的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你自己说的,医生。没人要的老人,但是有钱,有饥渴的继承人在等待。其中一大半说不定已被法庭判为无行为能力。” 漫长的告别 16(2)“我恼火了。”瓦利医生说。 “清淡的食物,清淡的镇静剂,坚定的治疗。把他们放到阳光下,把他们放回床上。某些窗户上装上铁条,以防有人还有勇气逃脱。他们爱你,医生,全体一致爱你。他们死前握着你的手,看见你眼里的悲哀。而且是真心的。” “当然是。”他低声吼道。现在他双手握拳。我应该适可而止。但我对他渐渐感到恶心。 “当然,”我说,“没有人喜欢失去一个出手阔绰的顾客。何况你用不着讨好他。” “总得有人做啊。”他说,“总得有人照顾这些伤心的老人,马洛先生。” “总得有人清除污水沟。仔细想想清除污水沟还是一种干净又诚实的工作呢。再见,瓦利医生。当我的工作使我自觉肮脏时,我会想起你。这会让我无限欢欣鼓舞。” “你这肮脏的寄生虫,”瓦利医生咬牙说道,“我该打断你的脊梁。我这行是一种正直专业的正直支脉。” “是啊。”我不耐烦地看着他说,“我知道。只是有死亡的气味罢了。” 他没打我,于是我由他身边走出去。我从宽宽的双扇门回头望。他一动也不动。他有一项工作要干,就是把层层的蜜糖重新放回脸上。 漫长的告别 17(1)我开车回好莱坞,自觉像一截被嚼过的绳子。吃东西嫌太早,也太热了。我打开办公室的风扇。空气没有变凉爽,只是流通了一些。外面的林荫大道上人车川流不息。我的脑袋里的思绪却像粘蝇纸上的苍蝇粘在一起。 出击三次,三次都失误。我只不过看了太多医生而已。 我打电话到韦德家。一个墨西哥腔的人来接电话,说韦德太太不在家。我要找韦德先生。对方说韦德先生也不在。我留下姓名。他似乎毫不困难就听清楚了。他说他是用人。 我打电话到卡恩机构去找乔治·彼得斯。也许他有另外还认识的别的医生。他不在。我留下假名和真的电话号码。一个钟头像一只病蟑螂慢慢爬过去。我宛如无名沙漠中的一粒小砂子。像一个子弹刚用完的双枪牛仔。打了三发,三发都不中。我讨厌凡事成三。你找A先生,一无所获。你找B先生,一无所获。你找C先生,还是一样。一个礼拜后你发现应该是D先生。只是你不知道有他存在,等你查出来,客户已改变主意,不要你调查了。 乌坎尼奇和瓦利医生都可以划掉。瓦利的机构很赚钱,不会碰酗酒病例。乌坎尼奇是窝囊废,是在自己诊所走钢丝的高空表演家。助手一定知情。至少某些病人一定知道。只要有人抱不平打个电话,他就完了。不管酒醉或清醒,韦德不会走近他的地盘。他可能不算太聪明——很多成功的人都不是智能方面的巨人——但他不会笨到跟乌坎尼奇打交道。 唯一的可能是韦林杰医生。他有足够空间,而且足够幽静,说不定还颇有耐心。可是塞普尔维达峡谷离艾德瓦利这么远。他们在哪儿接触的?他们怎么认识的?假如韦林杰是那处房地产的主人,而且已有买主,那他不算太有钱。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我打电话给产权公司的熟人,想查那块地的情况。没人接。产权公司那天休假。 我也下班,开车到拉辛纳戛,前往红宝石蒙古烤肉,把名字告诉领班,坐上吧台凳等着,前面放上一杯威士忌,耳中响着马雷克·韦伯①的华尔兹,享受一番。过了一会儿,我越过天鹅绒绳圈走进去,吃了一口红宝石举世知名的沙利斯伯里牛排,其实就是碎牛肉饼摆在烧烫的木板上,旁边围着烤焦的马铃薯泥,加上炸洋葱圈和混合沙拉——这种沙拉男人可以在餐厅里乖乖吃下,但如果老婆在家给他吃这个,他可就大吼大叫了。 吃完后我开车回家。打开前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马洛先生,我是艾琳·韦德。你要我打给你。” “只是查查看你那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整天看医生,没交上朋友。” “不,对不起。他还没露面。我忍不住焦急。那我猜你没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吧。”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没有精神。 “这个地方很大,人又多,韦德太太。” “到今晚就整整四天了。” “对,可是还不算太久。” “对我来说很久。”她沉默半晌,继续说,“我拼命思考,设法想起一些事。一定有一些事,有某种暗示或回忆。罗杰很健谈。” “你对韦林杰这个姓氏有什么印象吗,韦德太太?” “不,恐怕没有。我应该有吗?” “你提过韦德先生有一次由一个穿牛仔装的高个子青年送回来。如果你再看见他,认不认得出来,韦德太太?” “我猜可以,”她犹豫不决地说,“如果情况相同的话。不过我只瞥见他一眼。他姓韦林杰?” “不,韦德太太。韦林杰是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在塞普尔维达峡谷开一家——更精确地说,曾经开了一家休闲牧场。有个打扮花哨名叫厄尔的年轻人为他工作。韦林杰自称医生。” “好极了。”她热情洋溢地说,“你不觉得追对了路子吗?” “我可能惹来一身腥,比淹死的小猫还要惨。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我只是要确定罗杰回家没有,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明确的事?” 漫长的告别 17(2)“我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她郁闷地说,“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没关系。” 我答应照办,就挂断了电话。这回我随身带了一把枪和一只三个电池的手电筒。枪是点三二的小短筒枪,装有平头子弹。韦林杰医生的用人厄尔除了?指节环,可能还有别的武器。如果有,他一定会愚蠢地拿出来玩。 我又开车上路,大胆开快车。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到达韦林杰医生的私产入口,应该天黑了。黑暗正合我的需要。 那道大门还系着铁链和挂锁。我开过去,停在公路上远远的地方。树下还有余光,可是不会维持太久了。我爬进大门,爬上山坡,找徒步小径。远处山谷中依稀听见鹌鹑叫。一只伤心的鸽子正在惊叹生命的悲哀。没有徒步小径,至少我找不着,于是我退回路面,顺着砾石边缘走。尤加利树渐少,换成橡树,我越过山脊,远远看见几盏灯光。我由游泳池和网球场后面走到道路尽头可以俯视主建筑的地方,足足花了三刻钟。屋里灯火通明,我听见音乐声传出来。再过去的树影中另一间小屋也亮着灯。树林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小木屋。我顺着一条小路走,突然间主屋后面的聚光灯亮起来。我猛地停住脚步。聚光灯没有特意搜寻什么,笔直向下照,在后阳台和阳台外的地面上映出一个宽宽的光池。然后有扇门砰一声开了,厄尔走了出来。我知道我来对了地方。 厄尔今晚打扮成牛仔,上次带罗杰·韦德回家的就是个牛仔。厄尔正在用绳圈。他穿一件缝有白线的深色衬衫,脖子上松松地缠一条圆点围巾,腰系一条有大量银饰的宽皮带,配上两个玩具皮枪套,各放一把象牙柄的枪。他下半身穿着优雅的马裤和交叉缝有白线的马靴,新得发亮,脑袋背后挂一顶白色宽边帽,一条像是编织成的银绳软软地垂在衬衫外,尾端没打结。 他一个人站在白色聚光灯下,向四周甩绳圈,在圈里圈外踏进踏出,成了没有观众的演员——高大苗条英俊的度假牧场马夫一个人唱独角戏,陶醉在这场表演中。双枪厄尔,科奇斯县人见人怕的好汉。这种休闲牧场爱马如痴,连电话接线小姐都穿着马靴上班,厄尔在这儿如鱼得水。 突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也许是假装听到了。绳子垂下来,他双手从枪套中抓起手枪平举,大拇指按着手枪的撞针。他窥视着暗处。我不敢动。那两把混蛋枪说不定装了子弹。可是聚光灯照花了他的眼,他没看见什么。他把枪放回枪套,拿起绳子,松松收成一堆,然后走回屋内。灯熄了,我也拔脚走开。 我在树丛中迂回移动,走近山坡上亮着灯的小屋。没有声音传出来。我走到一扇纱窗外往里瞧,灯光是一张床头几上的小灯射出来的。床上有个人仰躺着,全身松弛,穿睡衣的手臂伸在被子外头,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天花板。这人看来个头不小,脸有一半在暗影中,但我看得出他脸色苍白,需要刮胡子,没刮胡子的时间差不多跟失踪时间吻合。张开的手指一动也不动地悬在床铺外。他好像一连几个钟头没有移动过了。 我听见小屋另一侧的小路有脚步声传来。纱门吱嘎响,接着韦林杰医生结实的身躯出现在门口。他手上端了一大杯番茄汁之类的东西。他扭亮落地灯,身上的夏威夷衬衫泛出黄黄的光。床上的人连看都不看他。 韦林杰医生把玻璃杯放在床头几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伸手抓过一只手腕测脉搏。“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韦德先生?”他的声音很和气,很焦急。 床上的人不答腔,也不看他,继续盯着天花板。 “得了,得了,韦德先生。我们别闹情绪了。你的脉搏比平常快了一些。你身子衰弱,此外——” “泰姬,”床上的人突然说,“告诉那个人,如果他知道我的状况,狗杂种的用不着麻烦来问我。”他的声音优美清晰,语气却不友善。 “谁是泰姬?”韦林杰医生耐心问道。 “我的代言人。她在那边的角落里。”漫长的告别 17(3)韦林杰医生抬头望过去。他说:“我只看到一只小蜘蛛。别演戏了,韦德先生。跟我不必来这一套。” “学名家隅蛛,普通的跳跃蜘蛛,老兄。我喜欢蜘蛛。它们从来不穿夏威夷衬衫。” 韦林杰医生润润嘴唇,说:“我没时间耍把戏,韦德先生。” “泰姬可不爱耍把戏。”韦德慢慢转过头,脑袋活像有千斤重,他一脸不屑地瞪着韦林杰医生。“泰姬可认真呢,她爬到你身上,你不注意的时候,它就一声不响快速跳过来。要不了多久它已近在眼前。最后纵身一跳。你就被吸干啦,医生。很干很干。泰姬不吃你。它只是吸走汁液,使你浑身只剩一层皮。医生,如果你打算继续穿那件衬衫,我敢说这种事情马上发生也不足为怪。” 韦林杰医生仰靠在椅背上。“我需要五千元,”他平静地说,“多久可以拿到?” “你可以拿到六百五十元,”韦德凶巴巴地说,“零头不必找。这个窑子怎么会花这么多?” “九牛一毛。”韦林杰说,“我跟你说过我收费涨价了。” “你没说已涨到威尔?山山顶了。” “别搪塞我,韦德。”韦林杰医生简短地应道,“你没有耍宝的余地。而且你还泄露了我的机密。”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机密。” 韦林杰医生慢慢地拍着椅子扶手说:“你半夜三更把我叫起来。情况危急。你说如果我不来,你就自杀。我不想去,你知道理由。我在本州没有行医执照。我正设法把这处房产脱手,免得什么都不剩。我有厄尔要照顾,而他差不多要大发作了。我告诉你要花很多钱。你仍然坚持,于是我才去接你。我要五千元。” “我喝了烈酒醉得厉害。”韦德说,“你不能这样跟人讨价还价。你收的酬劳已经他妈的太高了。” “还有,”韦林杰医生慢慢地说,“你跟你妻子提到我的名字。你告诉她我会来接你。” 韦德显得很惊讶。“我没做那种事。我甚至没见到她。她睡着了。” “那就是别的时候说的。有个私人侦探到这儿来打听你的事。除非有人告诉他,他不可能知道该上这儿找。我打发他走了,但他可能会回来。你必须回家,韦德先生。可是我要先收五千元。” “你不够精明吧,医生?我妻子如果知道我在这儿,她何必去找侦探呢?她可以亲自来——如果她真关心的话。她可以带我们的用人坎迪来。你的忧郁小子正决定今天要扮演什么电影的时候,坎迪可以把他劈成肉片。” “你的嘴巴很恶毒,韦德。脑筋也恶毒。” “医生,我还有恶毒的五千元。试试看来拿呀。” “你开一张支票,”韦林杰医生语气坚定地说,“现在马上开。然后你换好衣服,厄尔会送你回家。” “支票?”韦德几乎笑起来,“没问题,我给你一张支票。好。你怎么兑现?” 韦林杰医生静静地微笑着。“你以为你可以中止支付,韦德先生。你不会的。我保证你不会。” “你这肥骗子!”韦德向他?吼。 韦林杰医生摇摇头,说:“某些方面是的。但不全然是。我跟大多数人一样是混合人格。厄尔会开车送你回家。” “不要。那小子让我起鸡皮疙瘩。”韦德说。 韦林杰医生轻轻站起来,伸手拍拍床上男人的肩膀。“韦德先生,我倒觉得厄尔不会伤害别人。我有很多办法控制他。” “说出一种来听听。”一个声音说道。厄尔打扮成罗伊·罗杰斯①的模样,从门口走进来。韦林杰医生微笑转身。 “别让那个神经病靠近我。”韦德吼着,第一次显现出害怕的神色。 厄尔双手放在皮带上,面无表情。齿缝中发出一阵轻微的口哨声。他慢慢走进房间里。 韦林杰医生连忙说:“你不该说这种话。”他转向厄尔。“好吧,厄尔。我会亲自应付韦德先生。我来帮他更衣,你把车子开过来,离小屋尽可能近一点。韦德先生身体很虚弱。” 漫长的告别 17(4)“现在会更衰弱。”厄尔用口哨般的声音说,“别挡路,胖子。” “哦,厄尔,”医生伸手抓住小帅哥的手臂,“你不想回卡玛里诺①去吧?只要我说一句话——”他话没说完,厄尔挣开手臂,右手闪着金光挥上来。套着铁环的拳头咔一声打中韦林杰医生的下巴。他好像心脏中枪般倒下地。这一摔,小屋都为之摇晃。我拔腿狂奔。 我到了门口,用力拉开门。厄尔转过身来,微微前倾,瞪着我却没认出是谁。他嘴里发出咕噜声,飞快向我攻来。 我拔出枪来向他晃一晃。他没什么感觉。他自己的枪可能没装子弹,也可能他完全忘了有双枪的事。只需要?指节环就够了。他继续前进。 我朝床铺一头敞开的窗子开枪。枪声在房间里响得出奇。厄尔猛地停下动作,脑袋转过来,望着纱窗上的弹孔,再回头看我。慢慢地,他的表情鲜活些了,他咧嘴一笑。 “出了什么事?”他生气勃勃地问道。 “脱下指节环。”我望着他的眼睛说。 他吃惊地俯视自己的手,把拳套脱下来,漫不经心地扔在角落里。 “现在脱枪套皮带。”我说,“别碰枪,解扣子就好。” “没装子弹。”他笑眯眯地说,“妈的,甚至不是真枪,只是舞台道具。” “枪套皮带。快一点。” 他看看短筒的点三二手枪,说:“那是真枪?嗯,一定是的。纱窗。是的,那纱窗。” 床上的人已经不在床上。他站在厄尔的背后,迅速伸手,拉出一把亮晶晶的枪。厄尔不高兴,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 “离他远点儿。”我气冲冲地说,“把枪放回原来的地方。” “他说得不错,”韦德说,“是玩具枪。”他向后退开,把亮晶晶的手枪放在桌上。“基督啊,我弱得像一根断掉的手臂。” “脱下枪套皮带。”我第三次说道。对厄尔这样的人采取某种行动就得把它完成。力求简单,别改主意。 他终于和和气气地照办了,然后拿着皮带走到桌边,抓起另一支枪,放回枪套,又重新系上皮带。我随他去。这时候他才看见韦林杰医生倒在墙边的地板上。他发出关切的声音,快步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浴室,端回一罐水。他用水去浇韦林杰医生的头。韦林杰医生口吐白?·过来,呻吟几声。接着用手抚摸着下巴,这才站起身。厄尔去扶他。 “对不起,医生。我刚才一定没看清楚是谁就出手了。” “没关系,没伤到什么。”韦林杰挥手叫他走开,说,“把车子开过来,厄尔。别忘了下面那个挂锁的钥匙。” “车子开过来,没问题。马上办。挂锁的钥匙,我有。马上办,医生。” 他吹着口哨走出房间。 韦德坐在床边,看来正在发抖。“你就是他说的那个侦探?你怎么找到我的?” “到处向知道这类事的人打听啊。如果你想回家,不妨穿上衣服。”我说。 韦林杰医生靠着墙壁按摩下巴。“我会救他。”他嗓音浑浊地说,“我一心帮助别人,他们居然踹我的牙齿一脚。”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说。 我走出去,让他们去处理。 漫长的告别 18(1)他们出来的时候,车子在附近,厄尔却不见了。他停好车,关了灯,没跟我说半句话就走向大屋。他还吹着口哨,找着某一首记得一半的曲子的调子。 韦德小心翼翼地爬进后座,我上车坐在他旁边。韦林杰医生开车。就算他的下巴重伤,头很痛,至少看不出来,而他也没提。我们·过山谷,走到石子车道末端。厄尔已经下来,打开大门挂锁,把门拉开。我告诉韦林杰我的车子在什么地方,他把车子停在附近。韦德坐上我的车,静静地坐着,目光迷茫。韦林杰下车,绕过来站在韦德旁边,轻声跟他说话。 “我的五千元呢?韦德先生。你答应开支票给我。” 韦德身子往下滑,头靠着椅背。“我考虑考虑。” “你答应过了。我需要那笔钱。” “韦林杰,胁迫的意思就是威胁要伤害人。现在我有人保护了。” 韦林杰苦缠不休,说道:“我喂你,帮你洗身体,半夜应诊。我保护你,我治疗你——至少暂时有效。” “不值五千元。”韦德嗤之以鼻,“你从我口袋里挖走的钱已经够多了。” 韦林杰不肯罢休,“韦德先生,我在古巴有朋友答应帮忙。你是有钱人,应该在别人匮乏时伸出援手。我有厄尔要照顾。为了得到这个机会,我需要那笔钱,以后会全额还你。” 我开始局促不安,想抽烟,但又怕韦德不舒服。 “你会还才怪呢。”韦德不耐烦地说,“你不会活到那一天。哪天忧郁小子会趁你睡觉的时候害死你。” 韦林杰后退一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口气变狠了。“还有更不愉快的死法呢,”他说,“我想你的死###是其中之一。” 他走回自己的车旁,上了车,驶过大门,消失在里面。我倒车转弯,往市区开。走了一两英里,韦德嘀咕道:“我凭什么要给那个愚蠢的胖子五千元?” “没有理由给。” “那我为什么不给他就觉得自己是混蛋呢?” “没有理由这样。” 他微微转头,以便看着我。“他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很少丢下我一个人,怕厄尔会进来毒打我。他拿走了我口袋里的每一分钱。” “也许你叫他拿的。” “你站在他那边?” “省省吧。”我说,“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件差事。” 双方又沉默了两英里路。我们经过一处郊区的边缘。韦德又开口了。 “也许我会给他。他破产了。房产的抵押产权被没收,他一毛钱都拿不到。全是为了那个神经病。他何苦呢?” “我怎么知道。” “我是作家。”韦德说,“我该了解人的行为动机。其实我对任何人都没有一丝丝了解。” 我·过隘口,爬升一段后,山谷的灯光无边无际地伸展在我们面前。我们下坡开到北边和西边通往文图拉的公路,过了一会儿我们穿过恩西诺。我停车等绿灯,抬头看山丘高处的灯光,那儿有很多大房子。其中一间伦诺克斯夫妇住过。我们继续往前走。 “快到岔路了。”韦德说,“也许你本来就知道。” “我知道。”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尊姓大名。” “菲利普·马洛。” “好名字。”他的声音倏然一变说,“等一下。你就是那个跟伦诺克斯厮混的家伙?” “是的。” 他在黑漆漆的车上瞪着我。我们通过恩西诺大街上最后一栋建筑。 “我认识她。”韦德说,“不熟。他我倒没见过。真是怪事,那件事。执法人员狠狠整了你一顿,对吧?” 我没搭腔。 “也许你不想谈。”他说。 “也许。你怎么会有兴趣?” “该死,我是作家。故事一定很精彩。” “今天晚上放个假吧。你一定很虚弱。” “好吧,马洛,好吧。你不喜欢我。我懂。” 漫长的告别 18(2)我们到达岔路,我把车子转进去,开向矮丘和山谷地,艾德瓦利到了。 “我没有喜欢你,也没有不喜欢你。”我说,“我不认识你。你妻子要我找你,带你回家。我把你送到家,任务就完成了。她为什么挑上我,我也说不上来。我说过,这只是一件差事。” 我们绕过小山侧面,开上一条比较宽、铺得比较坚实的路面。他说他家再过一英里就到了,在右边,还把号码告诉我。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以他目前的体能,他算相当健谈的。 “她要付你多少?” “我们还没谈过。” “不管多少都不够。我怎么谢你都不过分,朋友,你表现真好。我不值得你费心。” “这只是你今天晚上的心情。” 他笑了。“你知道吧,马洛?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了。你有点儿浑——跟我一样。” 我们到了他家。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全木瓦屋,有个列柱小门廊和一片长形草地,从入口一直延伸到白围墙内密密的一排灌木丛边。 “你不用人扶走得动吧?” “当然,”他下了车,“你不进来喝一杯酒什么的?” “今晚不要,谢谢。我在这儿等你进屋再走。” 他站在那儿用力?气。“好吧。”他只说了一句。 他转身小心翼翼地沿着石板小路走到前门,扶着一根白柱子伫立片刻,然后试着推门。门开了,他走进去。门没关上,灯光洒上青草地。突然人声鼓噪。我靠车后灯的引导,由车道退出去。有人向外叫嚷。 我看了一眼,发现艾琳·韦德站在敞开的门口。我继续往前开,她开始跑过来。我只得停车,关了灯,跨出车外。她走过来的时候,我说: “我应该打电话给你,但我不敢撇下他。” “当然。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噢——只比按门铃麻烦一点儿。” “请到屋里,跟我谈谈经过。” “他应该上床睡觉了。明天他就会完全复原。” “坎迪会扶他上床。”她说,“他今天晚上不会喝酒,也许你想的是这件事。” “我根本没想到。晚安,韦德太太。” “你一定累了。你不想喝一杯吗?” 我点了一根烟。好像有两个星期没尝过香烟滋味了。我把烟往肺里吸。 “我能不能吸一口?” 她走近,我把烟递给她。她吸了一口,咳起来,然后笑着把烟还给我。“你瞧,完全是玩儿票。” “原来你认识西尔维娅·伦诺克斯。”我说,“你是不是因此才想雇用我?” “我认识谁?”她一副大惑不解的口气。 “西尔维娅·伦诺克斯。”现在我已拿回香烟,抽得很快。 “噢,”她吓了一跳,说,“那个——被谋杀的姑娘。不,我不认识她,但知道她是谁。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抱歉,我已经忘了你跟我说什么。” 她仍然静静地站在那儿,离我很近,穿一件白外衣之类的,又高又苗条。敞开的门口透出的灯光照着她头发的边缘,仿佛轻轻发着柔光。 “你为什么问我那件事跟我——照你的说法——雇用你有没有关系?”我没有立刻搭腔,她又说,“罗杰是不是说他认识她?” “我报出姓名的时候,他提起那个案件。他没有立刻把我和那案件联想在一起,后来才想起来。妈的他说了好多话,我连一半都记不得。” “我明白了。马洛先生,我得进去了,去看看我丈夫需不需要什么。假如你不进来——” “我留下这个给你。”我说。 我抱住她,把她拉过来,让她的脑袋向后仰,用力吻她的嘴唇。她没抵抗,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退开,站在那儿看着我。 “你不该这样做。很不应该。你是这么好的人。” “是,非常不应该,”我同意道,“可是我一天到晚当忠实的听话的狗,被迷得去进行有生以来最蠢的冒险,如果说没人已经把剧本写好了,那才见鬼呢,你知道吗,我相信你始终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至少知道韦林杰医生的名字。你只是要我跟他有瓜葛,跟他纠缠不清,我就会自觉有责任照顾他。还是我太离谱?” 漫长的告别 18(3)“当然是你离谱,”她冷静地说,“这是我听过的最荒唐的胡说八道。”她转身走开。 “等一下。”我说,“那一吻不会留下疤痕。你硬是以为会。别跟我说我是多么好的人,我宁可当个无赖。” 她回头看我,“为什么?” “如果我不对特里·伦诺克斯那么好,他一定还活着。” “是吗?”她静静地说,“你怎么敢确定?晚安,马洛先生。万事多谢啦。” 她顺着草地走回去。我目送她进屋。门关了,门廊的灯也熄了。我对着虚空挥别,驾车离开。 漫长的告别 19(1)整个礼拜没什么事,我只是出门办了一些不太能算业务的业务。有一天早上卡恩机构的乔治·彼得斯打电话给我,说他恰好有事走过 塞普尔维达峡谷那条路,好奇地去看了韦林杰医生的疗养所,可是韦林杰医生已经不在了。五六队土地测量员正在绘图打算分割土地。跟他交谈的人连听都没听过韦林杰医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