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漫长的告别 1(1)我第一次看见特里?伦诺克斯时,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酒吧露台外的一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上。停车场的服务员把车子开出来,一直扶着敞开的车门等着,因为特里?伦诺克斯左脚悬在车外,仿佛已经?忘了有这么一条腿。他相貌年轻,却天生少白头。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除此之外他跟那些穿着晚宴装、在销金窟一掷千金的大好青年没什么两样。 他身边有一位姑娘,头发呈迷人的暗红色,嘴角挂着淡漠的笑容,肩上披着一件蓝貂皮,差一点儿让劳斯莱斯车黯然失色。当然不至于如此。也不可能。 服务员就是寻常的半吊子小混混儿,身穿白外套,胸前缝有红色的饭馆名字。他一副受够了的样子。 “你瞧,先生,”他尖刻地说,“你能不能把脚缩进车里,好让我关门?还是我干脆把门打开,让你滚下来?” 那个姑娘看了他一眼,眼神足可以戳进他的身体,再从后背透出四英寸来。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一点儿也不惊慌。如果你以为花大把钱打高尔夫球能让你显得人格高尚,舞者酒吧雇有一种人专门会戳破你的这种幻觉。 一辆外国敞篷跑车减速掉头开进停车场,有个男人下了车,用打火机点燃一根长香烟。他身穿套头格子衬衫、黄色长裤和马靴,在袅袅烟圈中慢慢走远,连看都没看劳斯莱斯一眼,可能觉得平淡无奇吧。在通往露台的阶梯前,他停下戴上了一个单眼镜片。 姑娘突然魅力十足地说:“亲爱的,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何不搭出租车到你那儿,把你的敞篷车开出来?今夜沿着海岸开车到蒙蒂塞托一定很棒。我在那边有几个熟人正在开池畔舞会。” 白发青年彬彬有礼地说:“真抱歉,那辆车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不得不把它卖掉。”听他的口气和语调,你会以为他只喝橘子水没喝过酒呢。 “卖了,亲爱的?你是什么意思?”她轻轻挪开,坐得离他远远的,但是声音好像挪得更远。 “我是说不得不卖。”他说,“为了吃饭钱。” “噢,我明白了。”语气冷淡得连一片意式冰淇淋放她身上都化不掉了。 服务员将白发青年列为自己可以厕身其中的低收入阶层。“喂,伙计,”他说,“我得去停一辆车。改天再见——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放手让车门荡开。醉汉立即滑下座位,一屁股跌坐在柏油马路上。于是我走过去,及时伸出援手。我猜跟酒鬼打交道永远是一个错误。就算他认识你而且喜欢你,还是会随时出手打你嘴巴一拳。我把手伸到他的腋下,扶他站起来。 “太谢谢了。”他客客气气地说。 姑娘挪到方向盘前头。“他喝醉酒的时候就是一副他妈的英国腔。”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不锈钢。“谢谢你扶他。” “我来把他扶进后座。”我说。 “真抱歉,我赴约要迟到了。”她踩下油门,劳斯莱斯开始滑动。她冷静地微笑着说:“他只是一条迷路的狗。也许你可以帮他找个家。他能定点大小便——可以这么说。” 劳斯莱斯顺着车道开上日落大道,向右转,就此消失。我正目送她,服务员回来了。我还扶着那个男人,他现在睡得正香。 “这也算是一种做法。”我对白外套说。 “当然。”他冷嘲热讽地说,“何必为一个酒鬼伤神?他们都麻烦得要命。” “你认识他?” “我听见那位女士叫他特里,否则摆在运牛车上我也认不得他。而且我才来两个礼拜。” “把我的车子开过来,谢谢。”我把停车券交给他。 等他把我的奥兹莫尔比开过来时,我感觉自己就像扛着一袋铅。白外套帮我把他扶上前座。贵客睁开一只眼睛谢谢我们,然后又睡着了。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的酒鬼。”我对白外套说。 他说:“什么样体形、样貌和举止的酒鬼都有。他们全都是瘪三。看来这一位曾动过整容手术。”漫长的告别 1(2)“是啊。”我给他一元小费,他谢谢我。整容的事他说得不错。我这位新朋友的右半边脸僵硬,比较白,有几道细疤,疤痕旁边的皮肤发亮。他动过整容手术,而且是非常大的手术。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带他回家,让他醒醒酒,说出他住在什么地方。” 白外套对我咧嘴一笑,说:“好吧,你这个倒霉催的。要是我,我就把他扔进水沟,尽管走。这些酒腻子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我对付这些家伙很有一套。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人得省点儿力气,在紧要关头①保护自己。” “看得出来你从中获益匪浅。”我说。他先是一副不解的样子,然后发起脾气来,但那时候我已上车启动了。 当然他说的也有点儿道理。特里?伦诺克斯给我惹来好多麻烦。不过这毕竟是我的本行呀。 那年我住在月桂谷亚卡大道一幢山坡上的小房子里,位于一条死巷的尽头,前门有长长的红木台阶,对面有个小尤加利树林。房子带着家具,屋主是一位妇人,目前到爱达荷州孀居的女儿家暂住去了。房租很便宜,一半是因为屋主希望能随时一通知就搬回来住,一半是因为那些台阶。她年岁渐大,实在受不了每次回家都得面对长长的台阶。 我总算把酒鬼扶上了台阶。他很想帮忙,但两条腿像橡皮做的一样不听使唤,抱歉的话说到一半他就睡着了。我开了门,把他拖进屋内。他瘫在长沙发上,我给他盖了一条毯子,让他继续睡。他打鼾打了一个钟头,鼾声就像大海豚发出的。然后他突然醒来,要上厕所。如厕出来后,他斜着眼睛偷看我,想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了他。他自称特里?伦诺克斯,住在韦斯特伍德,家里没人给他留门。他的声音响亮而清楚。 他要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我端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碟和咖啡杯。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四处张望。 “你在舞者酒吧门外醉倒在一辆劳斯莱斯车上。女朋友丢下你走了。” “不错,”他说,“她百分之百占理。” “你是英国人?” “我在那儿住过,不过不是在那儿出生的。如果能叫到出租车,我马上走。” “有辆现成的车在等着。” 他自己走下台阶。前往韦斯特伍德的路上他没多少话,只是向我致谢,还抱歉自己这么惹人嫌。他可能对很多人说过很多次这种话,顺嘴就溜出来了。 他的公寓又小又闷,一点儿温馨的感觉都没有,如果以为他是那天下午才搬进去的也不为过。绿色硬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个半空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一碗融化的冰、三个空汽水瓶和两只玻璃杯,玻璃烟灰缸堆满了烟蒂,有些沾着口红印,有些没有。屋里没有照片和任何私人物品。这间房子应该是租来开会或饯别、喝几杯聊聊天、睡睡觉的旅馆房间,不像人长住的地方。 他请我喝一杯,我谢绝了。我没多待。我走前他又谢了我几句,那种感谢的程度既不像我曾为他两肋插刀,也不像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就是那种说没有也有,说有但不明显的样子。他有点儿战栗,有点儿害羞,却客气得要命。他站在敞开的门口,等电梯上来,我进了电梯。不管他有什么缺点,他至少很有礼貌。 他没再提那位姑娘,也不提自己没有工作,没有前途,最后一张钞票已为一个高级荡妇付了舞者酒吧的账,而她竟不能多逗留一会儿,确保他不会被巡逻警察关进牢房,或者被一个粗暴的出租车司机卷走,甩到外面的空地去。 搭电梯下楼时,我恨不得回楼上抢走他那瓶苏格兰威士忌。但事不关己,而且不会有用的。酒鬼想喝,总会想法子弄到酒。 我咬着嘴唇开车回家。我算是硬汉,可是这个人有让我动心的地方。除了白发、疤痕脸、响亮的声音和彬彬有礼的态度,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这几点就够了。我再见到他的可能性不大。正如那位姑娘所说的,他只是一条迷路的狗。漫长的告别 2(1)我再次见到他,是感恩节后的那个礼拜。好莱坞大道沿线的店铺已经?开始摆出定价过高的圣诞节礼物,报纸开始天天疾呼:如果你不早点儿采购圣诞节商品,情况会很可怕。其实,不管怎么样都很可怕。向来如此。 在离我那栋办公大楼大约几条街的地方,我看见一辆警车并排停车,车上的两个警察正瞪着人行道上一家店铺橱窗边的什么。目标原来是特里?伦诺克斯——不如说是他的肉身——他看来实在不雅观。 他倚着一家店铺的门面。他不得不倚着点儿什么东西。他的衬衫脏乎乎的,领口敞开,有一半垂在夹克外面。他已经?四五天没刮胡子了,鼻子皱着,皮肤惨白,脸上长长的细疤几乎看不出来,眼睛像雪堆里的两个洞。巡逻警车上的两个警察显然正打算动手抓他,于是我快步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臂。 “站直,往前走。”我做出粗暴的样子,并从侧面向他眨眨眼。“办得到吗?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茫茫然看了我一眼,露出他特有的半边微笑,吸口气说:“我刚才醉了。我猜我现在只是有一点儿——空虚。” “好吧,抬脚走路。你眼看就要被抓进醉汉牢房了。” 他努力抬起脚,让我扶他穿过人行道上的游民,来到护栏边。那边停着出租车,我拉?开车门。 “他先。”司机用大拇指指指前面的出租车。他转过头来,看见了特里。“如果他肯去的话。”他说。 “情况紧急。我的朋友病了。” “是啊。”司机说,“他到别的地方也照病不误。” “五块钱,”我说,“让我们看看那美丽的笑脸。” “那,好吧。”他说着把一本封面有火星人的杂志塞到镜子后面。我伸手从里面打开门,把特里?伦诺克斯弄上车,警察巡逻车的阴影遮住了另一侧的车窗。一位白发警员下车走过来。我绕过出租车,走上前去。 “等一下,麦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衣服脏乎乎的先生真是你的密友吗?” “对我来说足够亲密啦,我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没醉。” “一定是为了钱。”警察说。他伸出手来,我把执照放在他手上。他看了看,递回来。“哦——哦,”他说,“原来是私人侦探来捡客户呢。”他语气变得很不友好。“马洛先生,执照上写了你的一些资料。他呢?” “他叫特里?伦诺克斯,在电影公司工作。” “不错嘛。”他探头到出租车内,仔细看坐在一角的特里。“我敢说他最近这一段时间没有工作过;我敢说他最近这段时间没有在屋里睡过觉;我甚至敢说他是个无赖。我们该逮捕他。” “你不会没抓过几个人吧?”我说,“在好莱坞这是不可能的。” 他仍然望着车上的特里,问:“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老兄?” 特里慢慢地说:“菲利普?马洛。他住在月桂谷亚卡大道。” 警察把脑袋由窗口缩回来,转身做了个手势,说:“可能你刚刚才告诉他的。” “有可能,但是我没有。” 他盯着我一两秒钟,说:“这回我信你一次。可是你把他弄走,别在街上混。”他上了警车,绝尘而去。 我上了出租车,走了三条街远,到停车场换乘我的车。我拿出五美元钞票给出租车司机。他面部僵硬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照表算就行了,如果你愿意,给个一块钱整数也可以。我也落魄过。在番市。没有出租车肯载我。铁石心肠的城市。” “三藩市。”我不由自主地说。 “我叫它番市。”他说,“去他的少数族裔。谢了。”他接下一块钱钞票,把车开走了。 我们来到一家免下车餐馆,里面做的汉堡不像别家那样连狗都不肯吃。我让特里?伦诺克斯吃了两个汉堡,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带他回家。他爬台阶还是很吃力,但他咧着嘴笑,气??吁吁地往上爬。一个钟头后,他剃过胡子,洗过澡,看起来又像正常人了。我们坐下来喝了一杯很淡的调和酒。漫长的告别 2(2)“幸亏你记得我的名字。”我说。 “我特意记的。”他说,“我还查了你的资料。这个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 “何不打个电话给我呢?我一直住在这里。我还有个办公室。” “我何必打扰你?” “看样子你有必要打扰别人。看样子你的朋友不多。” 他说:“噢,我有朋友,某一类的。”他转动着茶几上的玻璃杯。“向人求援并不容易——何况一切都怪自己不好。”他抬头露出疲惫的笑容。“也许有一天我会戒酒。他们都这么说,对吧?” “要花三年左右的时间。” “三年?”他显得很震惊。 “通常要。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你必须习惯色彩变得黯淡,声音微弱下来。你必须酌情留出复发的空间。所有你以前熟识的人都会变得有点儿陌生。你甚至会不喜欢大部分老朋友,他们也不会太喜欢你。” “那不算多大的改变,”他说,回头看看钟。“我有个价值两百美元的手提箱寄放在好莱坞公车站。如果能保出来,我可以买个便宜货,把现在寄放的那个当了,换一笔路费搭车到拉?斯维加斯。我在那边可以找到工作。” 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点头,坐在一旁慢慢喝我的酒。 “你在想我早该有这个念头。”他平静地说。 “我在想其中必有文章,但不关我的事。工作是有把握,还是只有希望而已?” “有把握。我的军中密友在那儿开了一家大俱乐部,泥龟俱乐部。当然啦,他可能算是地痞流氓,他们都是——另一方面却又是大好人。” “我可以筹出车钱和另外的一些费用。但我希望能换到比较稳妥的东西。最好打个电话跟他谈谈。” “谢谢你,没必要。兰迪?斯塔尔不会让我失望的。从来没有过。那个手提箱可以当五十美元。我有经?验。” “听好了,”我说,“我会给你需要的钱。我不是什么软心肠的笨蛋。所以我给你你就收下,乖乖的。我希望你别再来烦我,因为我对你有一种预感。” “真的?”他低头看玻璃杯,只小口小口啜饮着。“我们才见过两次面,两次你都很够意思。什么样的预感?” “总觉得下一次你会遇到大麻烦,但我救不了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就是有。” 他用两个指尖轻轻摸着右半边脸。“可能是这个。我猜疤痕让我看起来有点儿凶相。不过这是光荣的伤疤——至少是光荣受伤的结果。” “不是那个。疤痕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我是私人侦探。你是一道我不必解答的难题。但难题是存在的。也可以说是预感。说得客气些,就叫个性的认知。女朋友在舞者酒吧门前离你而去,也许不只是因为你醉了。说不定她也有一种预感。” 他淡淡一笑,说:“我跟她结过婚。她叫西尔维娅?伦诺克斯。我是为钱娶她的。” 我站起来蹙着眉头看他,说:“我给你弄些炒蛋。你需要吃东西。” “等一下,马洛。你想不通为什么既然我潦倒了,而西尔维娅又很有钱,我干吗不跟她要俩小钱。你可曾听过自尊心这个东西?” “你笑死我了,伦诺克斯。” “是吗?我的自尊与众不同,是除了自尊外一无所有的男人的那种自尊。惹恼了你,真抱歉。” 我走进厨房,准备了加拿大腌肉、炒蛋、咖啡和烤面包。我们在厨房的早餐台上吃。这栋房子是在厨房必定加设早餐区的那个时代建的。 我说我必须到办公室去,回来的路上再去领他的行李箱。他把寄存单交给我。现在他脸上有了点儿血色,眼睛不再像深凹在头??里,叫人得进去探索。 出门前我把威士忌酒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把你的自尊心用在这个地方。”我说,“还有,打个电话到拉?斯维加斯,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他只是微笑着耸耸肩。我下台阶时心里还是很不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懂一个男人为什么宁愿挨饿流浪街头,也不肯典当衣饰。不管他的规则是什么,他是在照自己的规章行事。漫长的告别 2(3)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不寻常的手提箱。猪皮漂白后做的,新的时候该是浅奶油色,配件是黄金的。英国货,就算这边买得到,看来也要八百美元,而不是两百美元。 我把手提箱用力放在他面前,看看茶几上的瓶子。他碰都没碰过,跟我一样清醒。他正在抽烟,但看起来并不怎么想抽。 他说:“我打电话给兰迪。他生气我不早打给他。” “竟要陌生人帮你。”我说,然后指指手提箱,“西尔维娅送的?” 他眺望窗外。“不。远在我认识她以前,别人在英国送我的。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你能借一个旧的给我,我就把它留在你这儿。” 我从皮夹里抽出五张二十块钱的钞票,放在他面前,说:“我不需要抵押品。” “不是这个意思。你又不开当铺。我只是不想带到拉?斯维加斯。我用不着这么多钱。” “好吧。你留下这些钱,我留下手提箱。可是这间房子很容易遭小偷。” 他漠然地说:“无所谓。根本无所谓。” 他换了衣服,五点三十分左右我们在莫梭餐馆吃晚饭。没喝酒。他在卡浑加车站搭上公车,我开车回家,一路胡思乱想。刚才他在我床上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塞进我的一个轻便提袋,现在他的空提箱放在我床上。箱子附有金钥匙,插在一个锁孔里。我把空箱锁好,钥匙绑在提手上,收进衣橱的高架顶上。感觉上这个箱子并不是空空如也,可是里面装了什么与我无关。 夜很静,屋里似乎比平常更空虚。我摆出棋盘,下了一盘棋,站在法国这边抵抗施太尼茨,他用了四十四步打败我,可是我让他捏了两次冷汗。 九点三十分电话铃响了,说话的声音我以前听过。 “是菲利普?马洛先生吗?” “是的,我是马洛。” “马洛先生,我是西尔维娅?伦诺克斯。上个月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舞者酒吧前匆匆见过一面。后来我听说你好心送特里回家。” “是的。” “我猜你知道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可是我有点儿替他担心。他放弃了韦斯特伍德的那间公寓,好像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们初识的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了你有多么担心。” “听着,马洛先生,我跟那人曾是夫妻。我不太同情酒鬼。也许我当时有点儿无情,也许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是私人侦探,如果你愿意,可以按行业标准来计价。” “伦诺克斯太太,根本不必照什么行业标准。他正搭车前往拉?斯维加斯。他在那边有个朋友会给他一份工作。” 她突然精神焕发,说道:“噢——到拉斯维加斯?他真多情。那是我们结婚的地方。” 我说:“我猜他已经?忘了。否则他宁可到别的地方。” 她没挂我的电话,反而笑起来,笑得很俏皮。“你对客户向来这么没礼貌?” “你不是我的客户,伦诺克斯太太。” “也许有一天会是。??知道呢?那就说对你的女性朋友吧。” “答案是一样的。上回那家伙落魄潦倒,浑身脏乎乎的,一分钱都没有。如果你认为值得花时间,可能会找得到他。当时他没要你帮忙,现在可能也不要。” 她漠然地说:“这你就不可能知道了。晚安。” 当然,她说得完全正确,我则错得离谱。但我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心里不痛快罢了。她如果早半个钟头打来,我说不定会气得把施太尼茨打得一败涂地——可惜他已经?死了五十年,棋局是书里看的。 漫长的告别 3(1)圣诞节前三天,我收到一张拉斯维加斯银行的百元现金支票。里面附了一张用大酒店信纸写的便条。他谢谢我,祝我圣诞快乐,祝我幸运,还说他希望不久能再见到我。精彩的在附言中:“西尔维娅和我正开始二度蜜月。她说请不要生她的气,她想再试一次。” 其他的细节我是在报纸上社交版的某个势利专栏中看到的。我不常读那些专栏,只是找不到东西可以讨厌的时候才拿来看看。 我们的驻外记者听到特里和西尔维娅·伦诺克斯小两口在拉斯维加斯重新结合,兴奋莫名。她是旧金山和圆石滩的亿万富翁哈伦·波特的小女儿。西尔维娅正在请马塞尔和让娜·迪奥克斯重新装潢位于恩西诺的整栋巨宅,从地下室到屋顶都重新装潢成最具爆炸性的新潮式样。各位读者,你们也许还记得,这栋十八个房间的木屋是西尔维娅的上上一任丈夫库尔特·韦斯特海姆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有人问库尔特出了什么事,答案在法国的圣特鲁佩斯,听说他将永远在那里定居。那儿还有一个血统非常高贵的女伯爵和两个可爱极了的孩子。你或许问,哈伦·波特对女儿女婿再婚有什么看法?只能猜喽。波特先生从来不接受访问的。社交界的宠儿们,你们能孤芳自赏到什么程度? 我把报纸扔进墙角,打开电视机。看过社交版的狗屁文章,连摔跤都显得很有趣。不过事情可能是真的。上了社交版,就最好真有其事。 我在心中勾勒那种有十八个房间、能匹配波特家族几百万资产的木屋,至于迪奥克斯最后做阳具崇拜式新装潢就更不用提了。但我无法想象特里·伦诺克斯穿着百慕大短裤在其中一个游泳池畔闲逛,用无线电话吩咐管家把香槟冰一冰,松鸡烤一烤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来。那家伙要当别人的玩具熊,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想再见他。但我知道会见面的——就算为了他那个混账的猪皮镶金手提箱,也躲不掉啊。 他走进我那破旧的智慧商场大楼时,是三月某个下雨天的傍晚五点钟。他看来变了很多——比较老,比较清醒、严肃,而且一片祥和。他像那种学会了闪避拳头的人,穿着一件牡蛎白的雨衣,戴着手套,没戴帽子,白发像鸟的胸脯一样平滑。 他说:“我们找个安静的酒吧喝一杯。”口气活像他十分钟前还在这里。“我是说,你有时间的话。” 我们没握手。我们从来不握手。英国人不像美洲人那样成天握手,他虽然不是英国人,却有一点儿他们的怪癖。 我说:“我们到我家去拿你的时髦手提箱。那玩意儿让我心神不宁。” 他摇摇头,说:“你就好心替我保管着吧。” “为什么?” “我就想要这样。你不介意吧?它跟我没变成无赖汉之前的那段日子有点儿牵连。” 我说:“胡扯。但不关我的事。” “假如你是怕被人偷走——”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们去喝酒吧。” 我们前往维克托酒吧。他开了一辆铁锈色的丘比特乔伊特①,车上有个薄薄的帆布遮雨篷,底下的空间只容得下我们两个人。车内的装潢是浅色的皮革,配件看来像银制品。我对汽车不太讲究,但这鬼东西确实让我流了一点口水。他说秒速可达六十五。车内有个高仅及膝的粗短小排挡。 “四速的,”他说,“他们还没发明代替它的自动排挡。其实不需要。连上坡都可以三挡起步,反正车流中最快也只有这样了。” “结婚礼物?” “是那种‘我刚好在橱窗里看到这精巧的小玩意儿’的随兴礼物。我是胃口被养得很大的人。” “很好。”我说,“如果不附带卖身价码牌的话。”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湿漉漉的人行道。双重雨刷轻轻刮着小挡风玻璃。“价码牌?老朋友,凡事都有个价码牌。你大概以为我不快乐?” “抱歉,是我失言。” “我有钱。他妈的谁要快乐?”他的语调中有一种我没听过的酸楚。 漫长的告别 3(2)“你喝酒的事呢?” “百分之百斯文,老兄。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我似乎能掌握那玩意儿。不过事情很难说,对不对?” “也许你本来就不是酒鬼。” 我们坐在维克托酒吧的吧台一角喝螺丝起子①。他说:“这儿的人不会调。他们所谓的螺丝起子只是青柠汁或柠檬汁加金酒,再加一点儿糖或苦料。真正的螺丝起子是一半金酒加一半罗丝牌青柠汁,不加别的。远胜马提尼。” “我对酒向来不讲究。你跟兰迪·斯塔尔合得来吗?我那条街上的人说他是坏蛋。” 他身子往后靠,显得思虑重重。“我猜他是。我猜他们都是。但他外表看不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一两个在好莱坞属于同一路数的浪子。兰迪不烦人。他在拉斯维加斯是合法的生意人。下回你到那儿的话不妨查查看。他会成为你的朋友。” “不见得。我不喜欢流氓。” “那只是个名词,马洛。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两次大战下来,世界变成这样,我们要维持下去。我、兰迪和另一个伙伴曾共同遇到困难。从此我们之间就有了默契。” “那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为什么不找他?” 他把酒喝干,冲服务员做了个手势。“因为他不可能回绝。” 服务员端来新的酒,我说:“你这也就是跟我说说罢了。如果那家伙恰好欠你的情,从他的角度想想,他会喜欢有个机会回报的。” 他慢慢摇摇头,说:“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当然啦,我确实向他讨过一份差事,但我得到工作就卖力干啦。至于求人施恩或向人伸手,我不干。” “可是你却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他直盯着我的眼睛。“陌生人可能继续往前走,假装没听见啊。” 我们喝了三杯螺丝起子,不是双份的,这对他一点儿影响也没有。这种分量只够勾起酒鬼肚子里的酒虫来。所以我猜他的酒瘾大概治好了。 接着他开车送我回办公室。 他说:“我们通常八点十五分吃晚餐。只有百万富翁花得起那种钱。现在只有百万富翁的用人肯忍受这种做派。会来很多有趣的人。” 从此以后他习惯在五点左右顺便进来聊聊。我们不见得老去同一个酒吧,但是去维克托酒吧的次数比别的地方多。那儿对他来说可能有我所不知道的因缘。他从来不喝过量,他自己也很惊讶。 他说:“大概像隔日打摆子。发作的时候很惨。过了以后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懂你这么一位享有各种荣宠的人为什么想跟私人侦探喝酒。” “你是谦虚吗?” “不是。我只是想不通。我算相当友善的,但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在恩西诺。我猜你的家庭生活很完美。” “我没有什么家庭生活。” 我们又喝了螺丝起子。店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嗜酒成性的酒徒坐在吧台边的高凳上。他们慢慢伸手拿第一杯酒,小心望着双手,免得打·。 “我不明白。可以说清楚些吗?” “大制作,却没甚情节。就像电影制片厂的人说的。我猜西尔维娅很快乐,我却不见得。在我们的圈子里那不太重要。你如果用不着工作或考虑花费,随时有事可做。不是真有乐趣,但有钱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从来没尝过真正的乐趣。他们从来没有非常想要一样东西,也许别人的老婆例外。跟木匠的老婆想要为客厅换一幅新窗帘相比,他们那种欲望相当苍白。” 我一句话也不说,让他主讲。 他说:“我大抵只是消磨时间。时间却过得很慢。打打网球,打打高尔夫,游游泳,骑骑马,看西尔维娅的朋友们努力撑到午餐时间,再开始吃喝消除宿醉,真好玩儿。” “你去拉斯维加斯的那天晚上,她说她不喜欢酒鬼。” 他歪着嘴巴笑。我看惯了他的疤痕脸,但他表情变化的时候半边脸僵硬的感觉更加明显,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重新意识到。漫长的告别 3(3)“她是指没有钱的酒鬼。有了钱他们只是豪饮客而已。他们吐在门厅,自有总管处理。” “你用不着这样刻薄。” 他把酒一口喝完站起来,说:“我得走了,马洛。何况我惹你心烦,上帝知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 “你没惹我心烦。我是受过训练的听众。我迟早会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当一头被人豢养的狮子狗。” 他用指尖轻轻摸他的疤痕,脸上挂着淡漠的微笑。“你应该奇怪她为什么要我陪,而不是我为什么要在那儿,在缎子椅垫上耐心等她来拍我的头。” “你喜欢缎子椅垫,”我一面站起来跟他走,一面说,“你喜欢睡丝质床单,有铃可按,有总管挂着恭顺的笑容前来听候差遣。” “可能。我是在盐湖城的一家孤儿院长大的。” 我们跨出门外,走进疲惫的黄昏,他说他想要散散步。但是我们是开我的车来的,而且这一次我动作够快,抢先付了账。我望着他消失。一家店铺橱窗的灯光照着他的白发闪啊闪,片刻之后他就没入薄雾之中。 他喝醉酒、落魄潦倒、又饿又惨自尊心又强的时候,我反而比较喜欢他。真的如此吗?也许我只是喜欢当老大哥。做事的理由很难理解。我这一行有时候该问问题,有时候该让对方慢慢发火终至勃然大?。每一个好警察都知道这一招。有点儿像下棋或拳击。有些人你必须设法催逼,让他站不稳。有些人你只要出拳,他们自己就会败下阵来。 如果我问他,他会把一生的故事告诉我。可是我连他的脸是怎么毁掉的都没问过。如果我问了,他也告诉我了,说不定能救下两条人命。但也只是说不定。 漫长的告别 4(1)我有一个月没看到他。再见他时,是早晨五点钟,天刚亮。门铃响个不停,把我从床上硬吵起来。我拖拖拉拉穿过门厅去开门。他站在那儿,活像一个礼拜没睡觉。他身上穿着一件轻便的大衣,领子向上·,整个人似乎在发抖。一顶深色毡帽拉下来遮着眼睛。 他手上有一把枪。 枪不是对着我,只是握在手里。那是中口径①的自动手枪,外国造,肯定不是柯尔特或萨维奇。凭他这张惨白疲惫的面孔、脸上的疤痕、·起的领子、拉低的帽檐和手上的枪,活脱脱就是从警匪片中跳出来的人物。 “你送我到蒂华纳②去搭赶十点十五分的飞机。”他说,“我有护照和签证,除了交通工具,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基于某种理由,我不能从洛杉矶搭火车或公车或飞机。出租车费五百美元合理吧?” 我站在门口,没挪开让他进门。“五百美元外加一把枪?”我问。 他茫茫然地低头看手中的枪,然后把它放进口袋。 “这可能是一种保护,”他说,“为了保护你,而不是我。” “那就进来吧。”我侧身,他精疲力尽地冲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由于屋主不修剪,窗外长满密密的灌木,遮住了窗扉,所以客厅还是很暗。我开了一盏灯,摸出一根烟点上。我低头瞪着他,伸手抓抓乱蓬蓬的头发,脸上照例露出疲倦的笑容。 “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迷人的早晨还睡懒觉?十点十五分,呃?好吧,还有很多时间。我们到厨房,我来煮些咖啡。” “我碰上大麻烦了,侦探。”侦探,他第一次这么叫我。可是跟他闯入的方式、他的穿着、手上的枪很相配。 “今天会是很好的日子。和风徐徐。你可以听见对街的老尤加利树彼此窃窃私语,大谈以前在澳洲小袋鼠跳跃树枝间、考拉互相骑在肩上的时光。是的,我大致觉得你遇到了麻烦。等我喝两杯咖啡,我们再谈。我刚起床时总有点儿头昏眼花。我们来跟哈金斯先生和扬先生①商量一下。” “听着,马洛,现在不适合——” “别怕,老兄。哈金斯先生和扬先生是两个杰出的人。他们制造哈金斯—扬咖啡。花了一辈子的心血,那是他们的骄傲和喜悦。以后我会看到他们得到应得的嘉许。到目前为止他们只是赚钱而已。他们不会这样就满足的。” 我一面闲扯淡,一面走到后面的厨房。我扭开热水,把咖啡壶由架子上拿下来,沾湿标尺,量了一些咖啡放进顶层。这时候水滚了。我把下半截的量器装满,放在火上,再把上半截套上去转牢。 这时候他已经跟着进来,在门口探了探头,然后穿过早餐区,滑进椅子里。他还在发抖。我由架子上拿起一瓶“老爷爷”①,倒了一大杯给他。我知道他需要一大杯。饶是这样,他还是得用双手捧着才能送到嘴边。他大口吞下,砰的一声把杯子放下,然后向后倒在椅背上。 “差一点儿完蛋。”他呢喃道,“活像一个礼拜没睡似的。昨晚整夜没睡。” 咖啡壶快要滚了。我把火转小,看着水往上升,在玻璃管底部停了一会儿。我把火再开大,让水漫过圆丘,然后又快速把火拧小。我搅动咖啡,把它盖上。定时器定在三分钟。讲究方法的家伙,马洛。天塌下来也不能干扰他煮咖啡。就是一个绝望的汉子手上拿把枪来也不管。 我又倒了一杯酒给他。“就坐在那儿,”我说,“不要讲话。就坐着。” 第二杯他用单手拿着。我匆匆在浴室洗漱一番,回来的时候计时器的铃声正好响起。我关了火,把咖啡壶放在桌面的一块草垫上。我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呢?因为紧张的气氛使得每一件小事都像表演,像一个明显又重要的动作。那是极为敏感的一刻,你所有不自觉的动作无论多么熟悉,多么习惯,都成为意志之下彼此分离的举止。你就像一个患了小儿麻痹之后学走路的人。没有一件事是顺理成章的,绝对没有。漫长的告别 4(2)咖啡融进水里,空气照例咻咻涌入,咖啡直冒泡,然后就安静下来了。我取下咖啡壶顶层,摆在罩子凹处的滴水板上。 我倒了两杯咖啡,往他杯子里加了一点儿酒。“你的咖啡没放糖,特里。”我这杯加了两块糖和一些奶精。这时候我睡意渐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打开冰箱,拿出奶精盒的。 我坐在他对面。他一动也不动,靠在早餐区的角落,全身僵硬,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趴在桌上哭起来。 我伸手拿出他口袋里的枪,他根本没有察觉。是毛瑟①七点六五毫米口径,很漂亮。我闻了闻,把弹匣拉开。弹匣是满的。没有发射过。 他抬头看见咖啡,慢慢喝了一点儿,眼睛没看我。“我没开枪杀人。”他说。 “噢——至少最近没发射过。这把枪早就该擦了。我想你不太可能用它来打人。” “我说给你听。”他说。 “等一下。”咖啡很烫,我尽快喝完,又倒满。“是这样的,”我说,“你向我报告的时候要非常小心。如果你真的要我送你去蒂华纳,有两件事千万不能告诉我。第一件——你有没有注意听?” 他轻轻点点头,一双茫然的眼睛瞪着我头顶后方的墙壁。今天早上他脸上的疤一片青黑,皮肤几近死白,但疤痕照样发亮,很明显。 “第一,”我慢慢地说,“如果你犯了罪或者做了法律上称为犯罪的行为——我是指严重的罪——不能告诉我;第二,如果你知道有人犯了这样的罪,也不能告诉我。如果你要我送你去蒂华纳,千万不能说。明白了吗?” 他望着我的眼睛。目光焦点集中,却毫无生气。他灌下咖啡,脸上没血色,但精神稳定了。 “我刚才说过我遇到困难了。”他说。 “我听到了。我不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困难。我得赚钱谋生,得保护我的执照。” “我可能拿着枪逼你呀。”他说。 我咧嘴一笑,把枪推到桌子对面。他低头看着,没有伸手碰它。 “特里,你不可能拿枪押着我到蒂华纳。不可能押过边界,不可能登上飞机。我是一个偶尔会动枪的人。我们把枪抛到脑后。我告诉警察我吓得要命,不得不照你的话去做,我应该装得看上去像一些。当然了,假设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该向警察报告的话。” “听好,”他说,“要到中午或者更晚才会有人去敲门。仆人很识相,她晚起的时候不会去打扰她。可是中午左右她的女侍会敲门进去。她不会在屋里。” 我啜饮咖啡,没说什么。 “女侍会发现她没在家睡觉。”他继续说,“于是会想到去另一个地方找。离主屋很远的地方有一栋大客宅,附有独立车库,等等。西尔维娅在那儿过的夜。女侍最后会在那儿找到她。” 我皱眉头。“特里,我问你话要非常小心。她不会是离家过夜吗?” “她的衣服总是堆得一屋子都是。她从来不把衣物挂好。女侍知道她在睡衣外面披了一件袍子,就那样走出去了。所以她只可能去客房。” “不见得。”我说。 “一定是去客房。该死,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客房里都有什么勾当?用人向来知情。” “不说这个了。”我说。 他用手指使劲摸没有疤痕的半边脸,留下一道红印子。他慢慢地接下去说:“在客宅里,女侍会发现——” 我厉声说:“西尔维娅醉得一塌糊涂,全身麻痹,样子很狼狈,全身冰凉直到眉尖。” “噢。”他想了想。想了很长时间。“当然啦。”他补充说道,“可能会是那样。西尔维娅不是酒徒。她喝过头的时候,可不得了。” 我说:“故事就说到此为止。差不多了。让我往下编吧。你大概记得吧,上次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对你有点儿粗鲁,自己走掉不理你。你实在让我发狂。事后仔细想想,我看出你只是想自嘲,摆脱大祸将临的感觉。你说你有护照和签证。拿到墨西哥签证需要点儿时间。他们不会随便让人进去。原来你计划出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正奇怪你能忍多久呢。” 漫长的告别 4(3)“我依稀自觉有义务待在她身边,觉得她需要我大概不只是当个幌子,免得她老子查东查西的。对了,我半夜打过电话给你。” “我睡得很熟。我没听见。” “然后我到一家土耳其浴场,待了两个钟头,做了蒸汽浴、全身浸浴、喷雾淋浴、按摩,还打了两通电话。我把车子留在拉布里亚和喷泉街口。我从那儿走过来的。没人看见我转进你这条街。” “那两通电话跟我有没有关系?” “一通打给哈伦·波特。老头子昨天飞到帕萨迪纳,有事情。他没回家。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但他最后终于跟我说话了。我跟他说抱歉,我要走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斜睨着水槽上方的窗户和摩挲着纱窗的金钟花矮树。 “他听后感觉如何?” “他很难过。他祝我好运。还问我需不需要钱。”特里粗声笑起来。“钱。他的字典中最先出现的就是钱字。我说我有很多钱。接着我打给西尔维娅的姐姐。过程差不多就是这样。” “我想问一件事。”我说,“你可曾发现她和男人在那栋客宅里?” 他摇摇头。“我没试过。要查不会太难。从来就不难。” “你的咖啡凉了。” “我不想再喝了。” “很多男人,嗯?但你还回头又娶她一次。我明白她是大美人,不过还是——” “我跟你说过我一无是处。见鬼,我第一次为什么要离开她?事后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就醉得一塌糊涂?为什么宁愿跌进阴沟也不向她要钱?她结过五次婚,不包括我。只要她勾勾指头,任何一个前夫都会回到她的身边。不只是为百万钞票。” “她是大美人。”我说,然后看看手表。“为什么一定要十点十五分在蒂华纳登机?” “那班飞机随时有空位。从洛杉矶出发的旅客可以搭‘康妮’①,七个钟头就到墨西哥市,谁要搭DC-5·山越岭?而且‘康妮’不在我要去的地方停。” 我站起来,身子贴着水槽。“现在我们总结一下,你别打岔。今天早上你来找我,情绪很激动,要我送你到蒂华纳去赶一班上午的飞机。你口袋里有一把枪,但我未必看得出来。你告诉我你尽量忍,但是昨天晚上你终于大发脾气。你发现你妻子醉得半死,有个男人在她身边。你出来,到一家土耳其浴场去打发时间,直到早上,你打电话给你老婆的两个最亲的家人,告诉他们你正在做什么。你去什么地方不关我的事。你有必要的文件可以进入墨西哥,你怎么进去的也不关我的事。我们是朋友,我没有多考虑,就照你的要求行事了。你是情绪化的家伙,战时受过重伤。我想我应该去领你的车,找一家车库存放。” 他伸手到衣服内,掏出一个皮制钥匙套推到桌子对面来。 “听来合不合理?”他问。 “那要看谁在听啦。我还没说完。除了身上的衣服和从岳父那儿拿到的一点钱,你没带什么。她给你的每一样东西你都留下了,包括你停在拉布里亚和喷泉街口的那辆漂亮汽车。你要尽可能走得干干净净,日子还要过下去嘛。好吧。我信了。现在我刮胡子,换件衣服。” “你为什么要帮这个忙呢,马洛?” “我刮胡子的时候,你去弄杯酒喝。” 我走出去,留下他?背坐在早餐区的角落里。他还戴着帽子,穿着轻便大衣,可是显得活泼多了。 我进浴室刮胡子,回卧室打领带的时候,他走过来站在门口。他说:“我洗了杯子以防万一。不过我一直在想,也许你最好打电话报警。” “你自己打给他们。我跟他们没话说。” “你要我打?” 我猛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妈的!”我几乎是对他狂吼,“看在基督耶稣的分上,你能不能别再说了?” “抱歉。” “你确实抱歉。你们这种人永远在抱歉,却永远后悔莫及。”漫长的告别 4(4)他转身顺着门廊走到客厅。 我穿好衣服,锁好房屋后半部。等我走到客厅,他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头歪向一边,脸上毫无血色,整个身体累得松松垮垮的。他看来真可怜。我碰碰他的肩膀,他慢慢醒来,仿佛从他置身的地方到我置身的地方隔着好长一段路。 等他注意到我,我忙说:“带个行李箱如何?那个白色的猪皮箱子还在我衣橱的顶架上。” 他兴味索然地说:“那是空的,而且太醒目了。” “不带行李箱更醒目。” 我走回卧室,站在衣橱内的阶梯上,把白色猪皮箱子由顶架上拉下来。方形的天花板活门正在我头顶,我把它往上推开,手尽可能伸进去,将他的皮制钥匙丢进某一根灰蒙蒙的小梁柱后面。 我拿着手提箱爬下来,拍掉上面的灰,在里面塞了一些东西:一件从没穿过的睡衣、牙膏、备用牙刷、两条廉价毛巾和洗脸巾、一包棉手帕、一条十五美分的刮胡膏,连同整包购买的刮胡刀。没有一件是用过的,没有一件有记号,没有一件引人注目,当然若是他自己的东西会更好。我又放了一瓶八分之一加仑、仍裹着包装纸的波本威士忌。我锁好手提箱,把钥匙插在一个锁孔里,拿到前面。他又睡着了。我没叫醒他,打开门,把手提箱直接拿到车库,放进敞篷车的前座后面。我把车子开出来,锁好车库,爬台阶回屋里叫醒他。该锁的门窗统统锁好,我们就出发了。 我开得很快,但没快到被开罚单的程度。一路上我们几乎没说话,也没停下来吃东西。没有那么多时间。 边境的人没跟我们说什么。到了蒂华纳机场所在的那个多风的台地,我把车子停在机场办公室附近,坐着等特里买票。DC-3的螺旋桨已经慢慢转动热机。一位穿灰色制服、体形高大、恍若梦中情人的飞行员正和四个人聊天。其中一位身高约六英尺四英寸,带着枪套。他身边有个穿长裤的姑娘、一位个子小小的中年男人,以及一个高得把男伴衬得更弱小的白发妇人。还有三四个一望而知是墨西哥人的人站在附近。看来飞机搭载的就是这些人了。登机扶梯已架在机舱门口,但似乎没有人急着上飞机,这时候一位墨西哥空服人员走下扶梯,站着等候。好像没有扩音设备。墨西哥人登上飞机,可是飞行员还在跟那几个美国人聊天。 有一辆大帕卡德①车停在我旁边。我伸出头去,看了一眼那辆车的牌照。也许哪一天我会学乖不管闲事。我把头伸出去的时候,看见那个高个儿女人往我这边瞧。 这时特里穿过灰蒙蒙的石子地走过来。 “都办好了。”他说,“我就此道别了。” “登机吧。”我说,“我知道你没杀她。所以我才会来这儿。” 他强打起精神,全身变得很僵硬,慢慢转过身,回头望。 他静静地说:“抱歉。这一点儿你错了。我要慢慢地上飞机。你有充分的时间阻止我。” 他走过去。我望着他。办公室的家伙正在等,但是不太急。墨西哥人很少失去耐性。他伸手拍拍猪皮手提箱,对特里咧嘴一笑,然后侧让一边,让特里穿过门口。过了一会儿特里由海关那一边的门口出来。他非常缓慢地走过石子地,走到扶梯前,停在那儿,朝我这边看。他没打信号或挥手。我也没有。接着他上了飞机,扶梯就收走了。 我上了奥兹莫尔比车,启动,倒退,掉头,驶过停车场。高个子女人和矮个子男人还在停机坪上。女人伸出一条手帕挥舞着。飞机开始滑行到停机坪末端,扬起大量尘土。机身在那一端转弯,马达加速转动,吼声如雷,飞机开始慢慢加速。 后面尘烟漫天,然后飞机升空了。我望着它慢慢飞进刮着台风的空中,消失在东南方的蔚蓝天空里。 然后我离开那儿。边境大门处没有人看我一眼,仿佛我的面孔平凡得像钟表的时针。漫长的告别 5(1)我回到家已是两点钟,他们坐在深色轿车里等我,车上没有警察标识,没有红灯,只有两条天线——天线不只警车有。我爬阶梯爬到一半,他们下车对我大吼,两个人照例穿着平常的制服,动作照例懒散,仿佛全世界都压低了嗓门静静等着他们吩咐。 “你叫马洛?我们要跟你谈谈。” 他向我亮了一下警徽。没看清是什么,若以为他是防疫人员也不为过。他是灰金发色的白人,看来很讨厌。另一位搭档个子高高的,俊美整洁,有一种考究的猥鄙相,像是受过教育的暴徒。他们的眼神充满守候、耐心和警觉、冷淡和不屑,警察才会有那种眼神。从警察学校毕业游行时就有了。 “我是格林警官,中央凶杀组的。这位是戴顿警探。” 我走上去,把门打开。你不会跟大都市的警察握手。那样太亲密了。 他们坐在客厅。我打开窗户。轻风徐来。说话的是格林。 “有个叫特里·伦诺克斯的人,你认识他吧,嗯?” “我们偶尔会喝上一杯。他住在恩西诺,娶了有钱人。我没到过他住的地方。” “偶尔?”格林说,“那是指多久一次?” “那是含糊的说法。就是偶尔嘛。可能一星期一次,也可能两个月一次。” “见过他妻子?” “匆匆见过一次,在他们结婚以前。”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我由侧几上拿起一根烟斗,填上烟丝。格林身子向我这边倾。高个儿坐在后面,手拿圆珠笔和一本红边便条簿,等着记录。 “现在该我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而你说‘由我们发问’了。” “你只管回答。” 我点烟。烟草太湿。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点燃,用掉三根火柴。 “我有时间,”格林说,“不过我已经花了不少时间在附近等你。先生,赶快说。我们知道你是谁。你也知道我们不是闲着没事来培养食欲的。” “我只是在思考,”我说,“我们以前常去维克托酒吧,不常到绿灯笼和野猫与熊,就是落日区尽头那家想装出英国客栈风味的——” “别拖时间。” “谁死了?”我问道。 戴顿警探开腔了,他的语气严厉、成熟,一副“别跟我耍花招”的派头。“马洛,只管回话。我们是在做例行调查。你不用知道太多。” 也许我又累又气吧。也许我有点儿愧疚。我甚至不认识这个人就可以讨厌他,只要隔着自助餐厅看他一眼,就恨不得踹他的大牙一脚。 “得了,小伙子。”我说,“把那一套留到少年署去用,连他们都会觉得可笑。” 格林咯咯笑了起来。戴顿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好像突然老了一倍,猥鄙了两倍,鼻孔吐出的气轻轻作响。 格林说:“他已通过律师考试。你不能跟戴顿胡扯。” 我慢慢站起来,走到书架前,取下加州刑法的装订本,递给戴顿。 “麻烦你找出我必须回答这些问题的条款给我看好吗?” 他静止不动。他想狠狠打我,我们俩都知道,但他在等时机。可见他不敢确定自己如果行为不检格林会不会支持他。 他说:“每个公民都必须跟警察合作。多方合作,甚至以实际的行动配合,尤其要回答警察认为有必要问的、不含歧视的问题。”他说这话的口气严厉、机警又流畅。 “会有那样的结果,”我说,“大部分是靠直接或间接的威吓达到的。法律上没有这种义务存在。谁也不必告诉警察任何事情,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 “噢,闭嘴。”格林不耐烦地说,“你在找退路,你自己也不知道。坐下。伦诺克斯的妻子被杀了。在恩西诺他们家的一栋客宅里。伦诺克斯逃了,反正是找不到人。所以说我们正在找凶杀案的嫌犯。你满意了吧?” 我把书扔进一张椅子,回到格林那张茶几对面的沙发上。“为什么来找我?”我问,“我从来没走进那栋房子。我告诉过你了。” 漫长的告别 5(2)格林轻拍着大腿,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他静静地对我咧着嘴笑。戴顿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眼神活像要吃掉我。 “因为过去二十四小时内你的电话号码写在他房间的一本便条簿上。”格林说,“那是带日期的便条,昨天的已经撕掉,但今天那页看得出印痕。我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的。我们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去、什么时候去的。可是我们必须要查,当然。” “为什么在客宅里呢?”我问,没指望他回答,他竟答了。 他有点儿脸红,说:“她好像常常去那边。晚上。有客人。屋内有灯,用人隔着树影看得见。车子来了又走了,有时候很晚,非常非常晚。够了吧,嗯?不要骗自己。伦诺克斯是我们要抓的人。他在凌晨一点左右过去。总管刚好看见了。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一个人回来。然后什么事都没有,灯还亮着。今天早上遍寻不着伦诺克斯。总管走到客宅。小姐像美人鱼一样全身光溜溜躺在床上,告诉你,他认不出她的脸。她连脸都没有了。被人用一尊猴子雕像砸得血肉模糊。” “特里·伦诺克斯不会干那种事。”我说,“没错,她背叛了他。都是陈年旧事了。他一向如此。他们离婚又再结合。我猜他不太愉快,但他怎么会到现在才为这种事发狂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格林耐心地说,“这种事随时都在发生。男人和女人都有。一个人忍耐忍耐忍耐,有一天忽然忍不下去了。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才突然发狂。反正他确实发狂了,而且有人翘了辫子。于是我们就有事做啦。于是我们来问你一个简单的问题。别再胡扯了,否则我们把你抓进去。” “他不会告诉你的,警官。”戴顿酸溜溜地说,“他读过那本法律书。念过法律书的人都差不多,以为法律就在书里面。” “你做笔录,”格林说,“暂时别用脑筋。假如你真行,我们会让你在警察吸烟室唱《慈母颂》①。” “去你的,警官,但愿我这句话没冒犯你的官阶。” “你跟他打一架。”我对格林说,“他跌倒我会扶住他。” 戴顿小心翼翼地放下便条簿和圆珠笔。他双眼发亮站起身,走过来站在我前面。 “站起来,机灵小子。我上过大学,并不表示我会容忍你这种小?子胡说八道。” 我站起身来,还没站稳,他就出手打我。他给我一记漂亮的左钩拳,没打中。铃声响了,可不是吃饭的铃声。我用力坐下,摇摇头。戴顿还在那儿。现在他笑眯眯的。 “我们再试一次。”他说,“刚才那回你还没准备好。不算真正就绪。” 我看看格林。他正俯视大拇指,好像在研究指甲上的肉刺。我不动也不说话,等他抬头。我若再站起来,戴顿会再打我。其实他不管怎么样都会再出手。但我若再站起身而他打了我,我会要他好看,刚才那一拳证明他是拳击手。他打在恰当的位置,但要打倒我需要好多好多拳。 格林似乎心不在焉地说:“老弟,干得好。你这么做,他求之不得。” 然后他抬头和和气气地说:“马洛,再问一次好做笔录。上回你见到特里·伦诺克斯在什么地方、怎么见的、谈了些什么,刚才你从什么地方来,说——还是不说?” 戴顿轻轻松松地站着,重心很稳。他眼中有柔和甜蜜的光辉。 “另外一个家伙呢?”我不理他,开口问道。 “什么另外一个家伙?” “客房的床上。没穿衣服。你该不是说她到那边唱独角戏吧。” “那个以后再说——等我们抓到她的丈夫以后。” “好。等你有了替罪羊,抓他也不太麻烦的话。” “你不说,我们会把你关进去的,马洛。” “当做重要证人?” “狗屁重要证人。当做嫌疑犯,有凶杀案从犯的嫌疑。帮助嫌犯逃走。我猜你把那家伙带到某一个地方去了。目前我只需要猜测。最近头儿很凶。他懂法律,但他有点心儿不在焉。这可能是你的不幸。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要你说出来。越难得到答案,我们越确定有必要。”漫长的告别 5(3)“对他来说全是废话。”戴顿说,“他懂法律。” “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废话,”格林冷静地说,“可是挺管用。来吧,马洛,我正吹哨子叫你呢。” “好吧,”我说,“吹呀。特里·伦诺克斯是我的朋友。我在他身上投入了相当的感情,不会因为警察吆喝几句就破坏掉。你有案子要告他,也许比你们说给我听的更明确。有动机、机会,加上他开溜的事实。动机是陈年旧事,早就淡化了,几乎是交易中的一部分。我不欣赏那种交易,但他就是那种人——有点儿软弱,非常温和。如果他知道她死了,自然知道你们一定会抓他,其他的毫无意义。如果举行审讯,他们要是传讯我,我会不得不回答这些问题。我用不着回答你们的问话。格林,我看得出你是好人。我也看得出你的搭档是一个他妈的有权力情绪、爱亮警徽的家伙。你如果希望我落入真正的困境,叫他再打我呀。我他妈的会把他那玩意儿打断。” 格林站起来,伤心地望着我。戴顿没有动,他是出一次手的凶汉。他必须休息一下,抚一抚背脊。 “我打个电话。”格林说,“但我知道答案是什么。你是只小病鸡,马洛。一只病得很重的小病鸡。滚开,别碍手碍脚。”最后一句话是对戴顿说的。戴顿转身走回去,拿起便条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