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绕过高级舱房的拐角时,差点儿撞在托比·兰亚德身上。 “托比!”马什叫道。 索尔·比利也停了下来,死盯着厨子。“黑鬼,你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他责问道。 托比没有看他,只是站在那里。他身穿一套破旧的棕色制眼,双手紧握在背后,低着头,神经质地用一只脚蹭着甲板。 “我说,黑鬼,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索尔·比利恶狠狠地追问,“你为什么没被锁在厨房里?快点回答,不然让你这黑鬼后悔都来不及。” “锁在厨房里?”马什道。 托比·兰亚德终于抬起脸,点点头。“比利先生说,我又变成了奴隶,不管我有没有自由证书都是奴隶。不用干活的时候,他把我们全都用铁链锁起来。” 索尔·比利·蒂普顿将手伸向背后,拔出了匕首。“你是怎么解开锁链的?”他问道。 “是我砸断的,蒂普顿先生。”他们头顶上响起一个声音。 几个人都仰起头。高级房舱的顶上,乔希·约克正站在那里,俯视着下面。他的白衣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灰色斗篷在风中飘荡。 “现在,”约克说道,“麻烦你放开马什船长。” ”他在白天就出来了!”那个矮胖的年轻人、指着太阳惊叫道。听上去,他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快从这儿滚开。”索尔·比利·蒂普顿对约克说,“如果你想轻举妄动,我就去叫朱利安先生,” 乔希·约克笑了。“真的?”他朝太阳望去。现在太阳已清晰可见,如同—只灼灼逼人的黄眼睛,裹在一团团橙红色的明亮云朵中。“你认为他会来吗?” 索尔·比利紧张地舔舔薄嘴唇。“你吓不倒我。”他举起匕首,“现在是白天,而且你孤身一人。” “不,不止他—个人。”托比·兰亚德说,从背后亮出双手。他一手握着一把切肉刀,另一只手里是一柄刀刃上布满豁口的大号劈骨刀。 索尔·比利瞪圆眼睛,后退了一步。 阿布纳·马什转头看去。“没鼻子”仍然斜眼盯着乔希,紧握着马什双臂的手稍稍松了一点。 趁这个机会,马什竭尽全力向后一跃,朝那巨人撞去,“没鼻子”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阿布纳·马什正砸在他身上,以自己三百磅的身躯压住对方。大个子闷哼—声,就好像被一颗炮弹打在了肚子上,全身上下泄了气。马什一扭身,手臂挣脱出来,然后朝旁边滚去。他发现自己这一滚正是时候——一把钢刀从他面前一英寸的地方飞过,“砰”的一声扎进甲板,刀身还在不停地颤动。 马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笑了。他猛地拔出刀子,站直身体。 手持棍棒的家伙向前疾冲两步,但马上又改了主意。现在他一步步向后退去,没等马什来得及眨一下眼睛,乔希一跃而下,落在那人身后。只见他一晃身,躲过了橡木棍的疯狂一去,蓦地,那个身体笨重的年轻人已倒在甲板上,昏了过去。马什根本设看到乔希是怎么动的手。 “别过来!”索尔·比利叫道。他在托比面前连连后退,不小心撞在马什身上。 船长抓起他,将他整个身体抡了起来,重重砸在一扇门上。 “不要杀我!”比利尖叫着。 马什用一只胳膊夹住他的喉咙,用力挤压,同时将那把刀子顶在他皮包骨般的肋条上,正对着心脏。 比利那双寒冰般惨白的眼睛瞪得滚圆,充满惧意。“别杀我!”他哽咽着央求道。 “为什么不能杀你?” “阿布纳!”乔希警告道。 马什回头,正看到“没鼻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家伙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向前冲来,而托比则以马什想象不到的速度采取了行动,只见那巨人一下子跪倒在地,被自己的鲜血呛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是托比将那把劈骨钢刀用力一挥,砍开了他的喉咙。鲜血奔涌而出,“没鼻子”眨巴着一对小小的斜眼,抬起双手捂住脖子,像是想扶住自己的脑袋,以防它掉下来。最后,他终于摔倒在地。 托比朝马什和索尔·比利转过身,“马什船长,应该把他开膛破肚。”他央求道,“我敢打赌,比利先生根本没长着心。“ “不要,阿布纳,杀死—个人已经足够了。” 阿布纳·马什将匕首向前一戳,让刀尖刚好刺透比利的衬衣。一道细细的血痕从他的皮肤上流了下来。 “你喜欢这个,对吧?”马什问道。汗水将比利稀疏的头发粘在前额上。“当这把匕首握在你手里的时候,你喜欢鲜血,喜欢得要命,不是吗?” 比利窒息着,无法回答。马什稍稍松开紧夹在那个瘦脖子上的力道,让他能开口讲话。 “不要杀我!”比利说道,声音又细又尖,“那些事情不是我做的,朱利安才是真凶。是他命令我做的。如果我不听他的,他会杀了我。” “阿布纳,”乔希说,“放开他,你已经夺下了他的武器,现在他无法作恶了。如果你这样杀死他,那就跟他没什么分别。当咱们离开的时候,如果有人发难,他还可以派上用场。咱们得找到小艇,离开这里。” “小艇,”阿布纳·马什说,“让小艇见鬼去吧,我要把我的汽船夺回来。”他朝索尔·比利一笑,“我想,这位比利先生可以把咱们带到朱利安的舱室。” 索尔·比利吃力地咽了口唾沫,马什能够感到他的喉结在自己的腕下蠕动着。 “如果你想进攻朱利安,你自己去吧,”乔希说,“我不会帮你的。” 马什扭过头,吃惊地看着约克。“他这样对待你,你居然——” 突然间,乔希显得既虚弱又疲惫。“我无能为力,”他低声说道,“他太强大了,阿布纳。他是我的血旗主宰,能够制约我。如果我胆敢与他对抗,那简直就等于在挑战我们这个种族的整个历史。他已经多次威逼我屈从于他,强迫我用自己的血去饲喂他,而每一次屈服都令我——更加虚弱,进一步沦为他的奴隶。阿布纳、请你理解,我无法帮忙。他会用那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没等我向前迈两步,我就会被他控制住。到那时,死在我手下的人很可能是你,而不是朱利安。” “那就让我和托比动手。”马什说。 “阿布纳,你不会有机会的。听我说,咱们现在可以逃掉,我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来救你,你不要错失良机。” 马什回头看了一眼动弹不得的比利,仔细考虑乔希的提议。或许乔希说得没错。再说他的枪也丢掉了,现在他们根本没有能够伤害朱利安的武器。匕首和切肉刀肯定派不上用场,而马什绝对不愿赤手空拳与朱利安对抗。 “好吧,咱们走。”他最后说道。然后转身揪往比利,“快给我站起来。你得让我们安全登上那只该死的小艇。否则就杀掉你。” 马什再抬起头时,正看见乔希一只手按在前额上。 “你没事吧?” “太阳,”约克无力地答道,“咱们必须快点行动。” ”别人呢?”马什问道,“卡尔·法兰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乔希点点头。“是的,其他人也活着。但咱们没办法救出所有的人。没时间了,咱们已经耽搁得太久了。” 阿布纳·马什皱起了眉头。“或许如此,”他说道,“但我不能丢下法兰先生不管,只有他和你才能驾驶汽船。只要把你们俩一齐带走,在咱们回来之前,这艘船哪儿也去不了,会一直困在这儿。” 乔希点点头。“有人看守他。比利,现在谁和法兰在一起?” 索尔·比利挣扎着站起身。“瓦莱丽。”他答道。 “很好,”乔希说,“快点。” 他们开始行动。法兰的舱室在上面的高级房舱,但位于船的另一侧。这间舱室窗帘紧闭,百页窗关得死死的,门还上着锁。 乔希伸出白皙的手,轻轻一击便打碎门锁,将门推开。马什推了索尔·比利一把,二人跟在乔希身后挤进了房间。 法兰衣衫整齐,正趴在床上沉沉酣睡。但一个苍白的身影从他身旁猛然坐起,圆睁怒目瞪着他们。 “谁——乔希?”她马上从床边站起身,睡衣上洁白的衣裙纷纷垂落下来。“现在是白天。你想干什么?” “离开这里,”乔希·约克答道,“法兰先生要和我们一起走。” 马什嘱咐托比看好比利,然后来到床边。卡尔·法兰一动不动。马什将他翻过身来,他的脖子上有几处伤口,衬衫和下巴上沾着凝结的血迹。法兰的身体无力而又沉重,任由马什搬弄,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幸好还在轻轻地呼吸。 “饥渴控制了我。”瓦莱丽说,声音微低。她看了看马什,又看了看约克。“自从上次捕猎之后——我没有选择——丹蒙把他给了我。” “他还活着么?”乔希问道。 “是的,”马什说,“但咱们得抬他出去。”他站起身,打了个手势。“托比,比利,你们俩把他抬到小艇上去。” “乔希,求求你。”瓦莱丽恳求道。她身穿睡衣站住那里,显得既无助又害怕。她在伊莱·雷诺号上展现出的万种风情早已年复存在,很难想象她是如何啜饮法兰的鲜血的。“如果丹蒙发现他不见了,他会惩罚我的。求求你,别把他带走。” 乔希犹豫起来。“瓦莱丽,我们必须带他走。” “那就把我也带走吧!”她说道,“求你了。” “现在是白天。” “既然你能冒险现身,我也能。我很强壮,我不怕。” “太危险了。”乔希坚持道。 “如果你把我留下,丹蒙肯定会认为是我帮了你。”瓦莱丽说,“他会惩罚我。我早已受够了。他恨我,乔希,他恨我是因为我爱你。帮帮我吧,我不愿再受这种折磨——这种饥渴。我受够了!求你,乔希,让我跟你走吧!” 阿布纳·马什看得出她的恐惧。突然之间,她看上去不再像个吸血鬼,只是个普通女人,一个人类,正在苦苦乞求帮助。“让她一起来吧,乔希。” “那么穿好衣服,”乔希·约克说道,“快点儿。穿上法兰先生的衣服,那比你的衣服更厚重些,可以遮住更多的皮肤。” “好的。”她应道,不到一分钟便穿着停当:长裤,靴子、外衣,还戴上了一顶宽边软帽。这身衣装比她的身材大出许多,但看来并不妨碍行动。 “来吧。”马什急切地说道。 比利和托比将法兰架在中间。舵手仍然神志不清,当他们朝楼梯匆匆赶去时,他的双脚一直拖在甲板上。马什跟在他们身后,他将匕首插在腰间,用外衣遮住,一只手紧握着刀柄。瓦莱丽和乔希走在最后。 宽敞的大厅中满是乘客,其中几个好奇地看着他们,但没人说什么。下到主甲板后,他们不得不从熟睡的水手身上跨过去。这些人马什一个都不认得。正当他们接近测深小艇时,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你们要去哪儿?”其中一个问道。 “不关你的事。”索尔·比利答道,“我们要带法兰去看医生,他觉得不舒服。你们两个,过来,帮我把他抬到小艇里去。” 其中一人犹豫了一下,盯着瓦莱丽和乔希。很明显,他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见到他们。“朱利安知道这件事吗?”他问道。 马什看到,其他人正从主甲板各处朝这里望过来。他紧紧握住匕首,只要索尔·比利胆敢说错一句话,他便会扑上去割断他那该死的喉管。 “蒂姆,你想找茬吗?”比利冷冷地问,“最好想想鳄鱼乔洽的下场。现在你快点挪动你那该死的屁股,照我的吩咐做!” 蒂姆畏缩了,连忙跳起来执行命令。另外三个人也跑过来帮忙。 转眼间,小艇已被放到汽船侧舷的水面上,卡尔·法兰也被安置停当。乔希帮瓦莱丽越过船舷,托比跟在后面跳了下来。 现在甲板上站满了好奇的水手。 阿布纳·马什逼到索尔·比利·蒂普顿近旁,低声说:“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现在下到小艇上去。” 索尔·比利看着他:“你说过你会放了我。” “我撒谎了,”马什说,“你必须同我们待在一起,直到我们安全离开。” 索尔·比利向后退开。“不,”他说道,“你会杀掉我的。”他提高了嗓门,“抓住他们!”他高叫道,“他们挟持了我,想逃跑!快抓住他们!”他的身体向后猛地一扭,躲到马什够不着的地方。 马什咒骂一句,拔出匕首,但太晚了。甲板上所有的水手和船工全都朝他冲来。他看到几个人手中还挥舞着刀子。 “宰了他!”索尔·比利嚎叫着,“快去找朱利安,快去找帮手,把他们全杀掉!” 马什抓住将小艇系在汽船上的绳索,手中的匕首一挥便将它割断,然后朝比利狂叫着的嘴巴掷了过去。但这一掷根本没有准头,索尔·比利蹲身躲开了。有人揪住马什的上衣,他重重一拳打在那人脸上,让那家伙一下子摔到了后面的人身上。 小艇正随着水流漂移,趁它还没有漂到够不着的地方,马什拼命朝那儿奔去。乔希在高声呼喊,催促快点上艇,但有人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要把他扯回去。阿布纳·马什发疯般地向后猛踢,但那人死不松手,而小艇已向下游越漂越远。乔希还在大喊,可惜毫无用处。 就在这时,托比·兰亚德那把天杀的切肉刀从他耳边“嗖”的一声飞过,将他的耳朵削下了一小片。勒在马什喉咙上的那只胳膊松垂下来,他感到有鲜血喷溅到自己的肩膀上。 马什向前尽力一跃,朝小艇跳了过去——可惜差了一半的距离,于是他肚子朝下,重重地摔落在水面上。他被摔得七荤八素,但冰冷的河水让他浑身一震。阿布纳·马什扑打着四肢,喝了满满一口水和河泥才露出头来。他奋力游到小艇前,伸出手臂扒住船舷,费力地爬了上去,差点没把小艇弄翻。 第二十八章 密西西比河上,1857年10月 二十多年来,阿布纳·马什从未划过一只测深小艇。尽管他们是顺流而行,但划桨的只有他和托比,因而这份差使十分累人。不到半个小时,他的双臂和脊背就已疼得厉害了。马什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继续划桨。 现在菲佛之梦号已在视线之外,在他们身后不见了踪影。太阳正爬向高天,河水变得非常宽阔,两岸间的距离似乎有一英里。 “真难受啊。”瓦莱丽说。 乔希·约克说:“把身体遮起来。” “我要烧着了,”她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她仰头望了一眼太阳,马上像挨了一记重击似的低下头。她脸上那鲜红的颜色令马什大吃一惊。 乔希·约克朝她挪过去,突然停住,不安地看着她。他将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沉吟片射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坐在我的影子里,”他说,“把帽子向下拉。” 瓦莱丽蜷缩在小艇船底,实际上是躺在乔希的腿上。他伸出手,温柔地将她上衣的领子拉直,把手垫在她的脑后。 船行至此,马什注意到,旁边河岸上的树林被砍得精光,只有临时种上的一排观赏树苗。河岸是一片片精心耕作的田地,平坦整齐,一望无际。岸边有一座希腊复兴式风格的种植园宅邸,气势恢弘,富丽堂皇,高高的塔楼俯临宽阔宁静的大河。西岸滩头是一堆正在闷烧的甘蔗渣和废弃的甘蔗秆,冒出一柱呛人的灰色浓烟。这堆废料有房子一般大小,升腾的烟雾播散开来,像裹尸布一样飘过河面。马什看不到火焰。 “或许咱们应该在这里靠岸,”他对乔希说,“四周全是种植园。” 乔希一直双目紧闭,听到这话睁开了眼睛。 “不,”他说道,“现在咱们还没走出多远,必须再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比利可能正沿着河岸追踪咱们,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 阿布纳·马什哼了一声,继绩划桨。乔希重新闭上眼晴,将他那顶白色宽边帽拉得更低了些。 瓦莱丽一度尖叫起来,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乔希睁开眼睛,俯在她身上,抚摸着她漆黑的长发,对她轻轻耳语。 瓦莱丽呜咽着。“乔希,我知道你是一位白王,”她说道,“我知道,你是来改变我们的命运、带我们回归本原的。”竭尽全力说出这一个个字的时候,她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那个城市,我爸爸对我讲过那个城市,它就在都儿,对吧?乔希,那黑暗之城。” “平静些,”乔希·约克说,“平静些,这会让你更虚弱。” “白王,”她低声道,“来拯救我们。我知道,你是来拯救我们的。” 乔希·约克轻轻地吻着她肿胀起泡的双唇。“是的,我是来拯救你们的。”他痛苦地说,然后将手指按在她的嘴巴上,让她安静下来,再次闭上眼睛。 阿布纳·马什划着浆,河水在他们身边流过,太阳在头顶高照,风裹挟着烟雾扫过河面。马什的眼睛里进了一粒灰渣,他一面咒骂一面揉搓着。这只意见又红又肿,眼泪流个不停。现在,他的全身上下剧痛无比。 顺流而下两个小时之后,乔希开始说话,仍旧闭着眼睛,声音中满含着痛苦。 “你知道吗?他疯了。”他说,“他征服了我,夜夜如此。说到白王,是的,我想尽管我是个白王,但朱利安击败了我,每次都击败了我,我只能屈服。阿布纳,他那双眼睛,你见过他那双眼睛:黑暗,如此幽深黑暗,透着无数年代的古老气息。我原以为他非常邪恶、强大,而且聪明,但现在我明白了,朱利安并不是那样。阿布纳,他是个疯子,真的。 “起初我以为他是个邪恶之徒,是一个黑王,意敞将自己的子民引向毁灭。可你看看他吧_—一他已经被毁灭了,徒有其表,内里已经成了一片虚空。他之所以要享用你们的生命,是因为他自己早已失去了生命,甚至失去了真正的名字。我曾纳闷儿,他整日整夜地一个人躲在黑暗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现在我知道了,他根本没有想任何事情。或许他一直在做梦。如果当真如此,我想他梦到的只有死亡。他终日守在那间漆黑的空荡荡的舱房里,好像那是一座坟墓,只有鲜血的味道才能刺激他从里面爬出来。而他所做的那些事情已不仅是轻率鲁莽了。他热衷于破坏、探索。他肯定想要一个了断,让自己安息,我相信这一点。他已经太老了,肯定非常疲倦。” 乔希睁开了眼睛,现在这双眼睛眯得很小,黯淡无光。“当危险果真出现而且临近身边的时候,他会被唤醒。他心中的那头野兽——那头野兽年老体衰,愚蠢而又疲惫,可一旦醒来,它便会拼命地挣扎、搏斗,以求得生存。它非常强大,阿布纳,而且老谋深算。”乔希无力地笑了,他的笑容只能称作苦笑。“那个晚上之后——事情全都不对头了。我问过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利安喝下了满满一杯我的——我的药酒,剂量应该已经足够了,足够消除对鲜血的饥渴,它应该能起到作用。但我搞不懂,那种酒以前从未失效,从来没有,但它对朱利安不起作用。没办法,不起作用,阿布纳,你记得吗?当我向你讲述自己的经历时,我对你说,当时我还很年轻,从未感受过对血腥的饥渴。你还记得吗?” “是的。” 乔希虚弱地点点头。他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呈血红色,好像擦破了皮一样。“朱利安很老了,阿布纳,非常老。那种饥渴——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感受到饥渴了——几百年,几千年。正因为如此,药酒才没能发挥作用。以前我不知道这个,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的同族竟然能够经受饥渴的折磨。他根本没有饥渴,但他还是要饮血,因为他一心想这样。有时我想,他的人性早已被掏空,只剩下了一张面具,他现在只是一头上了年纪的野兽,太老了,以至连品味食物的欲望都没有了。但尽管如此,它仍要狩猎,因为它只记得这个——野兽唯一的本性。你们有很多传说,阿布纳,吸血鬼故事——活死人,不死之人。在你们的故事里,那就是我们的名字。朱利安——我想朱利安对此当之无愧,尽管他早已感受不到饥渴,但他是个不死之人。冷酷,空无一物,不死之人。” 听到乔希对丹蒙·朱利安的“不死”描述,阿布纳·马什一心只想把那个“不”字去掉。他刚要开口,瓦莱丽突然跳起来,笔直地站在小艇上。马什吓了一跳,桨划到—半便呆呆地停住了。 在那顶软帽下面,瓦莱丽的皮肤像开裂的伤口一样透出血红色,布满了水泡。其实那种颜色已不能称作红色,而是像带血的擦伤,还泛着青紫。她的嘴唇已经裂开。她傻笑着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长牙。她的眼白几乎占据了全部眼球,让她看起来像瞎了一般,而且像个疯千。 “疼死了!”她尖叫着,抬起像龙虾爪子一样鲜红的手捂在头上,试图遮挡灼人的阳光。她的目光在小艇上四处搜寻,最后落在卡尔·法兰那具正在轻轻呼吸的躯体上。她朝他爬过去,张开了嘴巴。 “不!”乔希·约克叫道。他冲过去压在她身上。就在她的牙齿快咬在法兰喉咙的一瞬间,乔希将她扳到了一边。 瓦莱丽疯狂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尖叫。乔希死死地按住她。瓦莱丽凶暴地张着着利齿,一次又一次,结果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和口水混成的泡沫顺着她的嘴巴淌了下来。她拼命挣扎,可乔希·约克终究占据优势,令她无法反抗。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沉重的身体退回原来的位置,但那双盲人一般的白眼睛仍旧死死盯着天空中的太阳。 乔希伸出双臂将她揽在怀里,心中充满了绝望。“阿布纳,”他说,“在测深索下面有—样东西。昨天晚上他们出去抓你的时候,我把它藏在那里了。拜托。阿布纳,快一点。” 马什停下手中的船桨,取出测深索。这是一条三十二英尺长的绳索,用于探测水深,顶端是一只灌满铅的管子。在盘绕的绳索下面,马什找到了乔希想要的东西。那是一只没有贴标签的酒瓶,灌得满满的,有三夸脱多一点。 约克从他手中接过瓶子,拔掉瓶塞,将瓶口塞进瓦莱丽肿胀开裂的唇间。酒液顺著她的下巴流了出来,大部分洒在她的衬衫上,但乔希还是把少许液体灌进了她的嘴里。看来这一点酒装起了作用,她突然贪婪地吮吸着瓶口,像婴儿吮吸乳头。 “别急。”乔希·约克说。 阿布纳·马什放下绳索,皱起了眉头。“只有这一瓶吗?”他问道。 乔希·约克点点头。现在他的面孔也像被烫伤了一样,出现了一片片水泡和裂口。“朱利安把我的存货都收进了他的舱室,每次只给我一瓶,而我不敢抗议。他总是耍弄手段,声称要把这些药酒全部毁掉。”他把瓶子从瓦莱丽唇边拿开,现在瓶中的液体只剩下不到一半。“我想——我原想,在制造出新的药酒之前,这一瓶就足够了。可我没想到瓦莱丽会跟咱们一起出来。”他的手在颤抖,叹了一口气,然后将瓶子放在自己的嘴上,喝下一大口。 “疼。”瓦莱丽呜咽道。她默默地蜷起身体,浑身发抖,但很明显,那阵嗜血的饥渴已经过去了。 乔希把瓶子递还给马什。“阿布纳,把它收好。”他说,“我们得靠它坚持下去,必须定量配给。” “靠岸。”马什对托比说,两人竭尽全力朝西岸划去。 他们冲上河滩时,马什跳下船,站在齐膝深的淤泥中,将小艇拉向岸边。他一面环顺四周一面想,即便在这天杀的河岸上,也没有一处阴凉,没有一棵树能让他们躲避无情的烈日。 “快靠岸,”马什冲托比·兰亚德吼道,“咱们得把他们弄到岸上去。”他说道,“再把这只该死的小艇拖上去,翻过来,让他们躲在下面。” 托比点点头。 他们先把法兰抬上岸,然后是瓦莱丽。马什托着瓦莱丽腋下将她抬起的时候,她疯狂地战栗着。她的面孔变得异常可怕,他甚至不敢碰一下,唯恐自己的手会让那张面皮整个剥落下来。 他们回来搭救乔希时,他已经自己爬出了小船。“我来帮忙,”他说道,“它太重了。”说罢便斜过身体,顶在小艇的一侧。 马什朝托比点点头,三人将小船抬离水面。这只船果真很重,马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岸边的淤泥又湿又粘,裹缠着他的双腿。要是没有乔希,他们可能根本无法达到目的。但最后他们总算抬着船越过河堤。来到了田野中。把它翻过来就容易多了。 马什再次抱起瓦莱丽,把她拖进船下。 “乔希,你也进去。”他转过身说道。 托比在法兰身边照顾他,正将一捧河水灌进舵手苍白的唇间。可乔希不见了。马什皱起眉头,绕着小艇四处寻找。他的裤子浸透了河水,现在又沾满淤泥,又湿又重,紧贴在双腿上。 “乔希,”他叫道,“你他妈到底在哪儿——” 乔希·约克瘫倒在河岸上,那双通红、灼烂的手在淤泥中不住地抓挠。 “见鬼!”马什大吼一声,“托比!” 托比连忙跑了过来,同马什一起将约克拖进阴影中。约克紧闭着双眼,马什找出那只酒瓶,将一些液体灌进他的喉咙。 “快喝,乔希,喝下去。天杀的,你无论如何也要喝下去。” 约克终于开始吞咽,一直将瓶子喝了个空。 阿布纳·马什皱着眉头把瓶子拿在手里,将它底朝上翻转过来。乔希·约克的最后一滴私酿流出瓶口,落在马什糊满泥巴的靴子上。 “见鬼。”马什说道,将空瓶子扔进河里。“托比,你留在这儿照顾他们。”他吩咐道,“我去找人帮忙。肯定有人住在附近。” “是,马什船长。”托比应道。 马什迈步穿过田野。土地上的甘蔗已收割完毕,日野显得格外广阔,空无一物。但越过一片高地之后,马什望见了一缕纤细的青烟。他朝那里走去,盼着那是一座房子,而不是另外一堆燃烧的甘蔗渣。他的希望落了空。但经过火堆后没走几分钟,他看到一群奴隶正在田间劳作,于是朝他们大喊起来,一面拔腿跑了过去。他们把他领到了一幢种植园的宅子。 在那里,他向监工讲述了自己悲惨的故事:锅炉爆炸让他们的汽船沉入水底,船上大多数人都已丧命,只剩下几个人乘坐测深艇逃生出来。 女人点点头,随后请来了庄园主。 “有两个人烧伤得很严重,”马什告诉他,“咱们得尽快赶到。” 几分钟之后,他们为一辆车套上了两匹马,穿过田野前去救援。 当他们赶到底朝天的小艇旁边时,卡尔·法兰已经站了起来,看上去头昏眼花,极度虚弱。 阿布纳·马什跳下马车打了个手势。 “快行动吧,”他对一起赶来的人们说,“咱们要把船下面烧伤的人弄出来,送到屋子里面去。”他朝法兰转过身,“你怎么样了,法兰先生?” 法兰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好多了,船长。”他答道。“但刚才真见鬼,我感觉糟透了。” 另外两个人把乔希·约克抬到马车上。他一动不动,白色套装上沾满了泥巴和酒液。 第三个人——庄园主的小儿子——从小艇下面爬了出来,皱着眉头,双手在裤子上擦来擦去。这孩子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他说道:“马什船长,下面那个烧伤的女人已经死了。” 第二十九章 格雷种植园,1857年10月 两个仆人把乔希·约克从马车后厢里抬出来,架着他进了宅子,登上宽敞的楼梯,朝一间卧室走去。 “找一间黑屋子!“阿布纳·马什朝他们叫道。“拉上该死的窗帘,听到了吗?我可不想让该死的阳光照进来。” 说罢,他回身去找随行的人。 此时,庄园主和他的儿子们已经同几名奴隶走到外面去看瓦莱丽的尸体了。 法兰将一只胳膊架在托比肩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法兰先生,你得吃些东西才行。”马什说道。 舵手点点头。 “而且要记往咱们的故事:咱们从伊莱·雷诺号上来,她的锅炉爆炸了,除了咱们之外,所有的人都送了命。她在上游很远的地方沉到了水下,那里深不见底。你只知道这些,明白吗,其他的事让我来讲。” “其实我知道的比这更少。”法兰说道,“我到底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别为这个操心了,只要听我说就好了。”马什转过身,噔噔噔地走上楼梯。托比搀扶着法兰坐到一把椅子上。 他们把乔希·约克平放在—张带帐幔的大床上。马什走进来时,他们正在给他脱衣服。 乔希的脸和手灼伤得非常厉害,变得焦黑可怖,但在他的衣服下面,苍白的皮肤只是稍稍有些发红。他们脱下他的靴子时,他的身体只是无力地晃动,嘴里轻轻呻吟着。 “先生,这人已经烧坏了。”一个奴隶说道,摇了摇头。 马什看到房间的窗扇都大敞着,便皱着眉头走过去,关上窗子,合上百页窗。 “给我找一条毯子之类的东西,”他命令道,“挂在窗子上。该死的阳光太亮了。还有,把床边的帐子放下来。” 他摆出汽船船长的架势,咆哮着发号施令,绝不容旁人有半点异议。 房间终于按照马什的要求陷入了黑暗之中,而后,一个形容憔悴的黑种女人上楼来,用药草、油膏和冷毛巾敷治约克的烧伤。 看到—切安排停当,马什这才走下楼来。 庄园主和他的两个儿子正同卡尔·法兰一起坐在餐桌边。 主人做了自我介绍,他名叫亚伦·格雷。这个汉子举止坦率,长着一张石头般的面孔,下巴向前突出。 食物的香味让马什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他感到饿得要命。 “一起用餐吧,船长。”格雷说道,马什便满心欢喜地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让他们在他的盘子里堆满炸鸡、玉来面包、豌豆和马铃薯。 “你那个黑鬼身情况还好。”大家离开餐桌时,格雷的小儿子说道,“罗伯特已经出发去请摩尔医生了,他会来治疗另外那两位。同时萨丽也会照顾他们。船长,你不必担心。或许你也需要休息一下,你遇到的麻烦够多的了,失去了汽船和其他那些朋友。” “是啊。”阿布纳·马什答道。一听到这个建议,他立即感到极度疲惫。他大概有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了。“非常感谢。”他答道。 “古姆,领船长去卧室。”庄同主吩咐儿子,“对了船长,罗伯特还要去找承办丧事的人,安葬那位不幸的女人。太惨了,悲惨透顶。你说她的名字叫——” “瓦莱丽。”马什答道,但他就算是用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想不起她姓什么。“瓦莱丽·约克。”他临时编造了这个姓氏。 “我们会为她安排一个上等的基督徒葬礼。”格雷说,“也许,你想把她的尸体送还她的家人?” “不,“马什忙说,“不必了。” “好吧。吉姆。送马什船长上楼,把他安排在他那位可怜的朋友隔壁。” “是,父亲。” 马什几乎没时间看一眼安排给他的这个房间,马上像根木头似的沉沉睡去。 “阿布纳,”低语声打扰了他的梦境,“阿布纳,”那个声音在唤他,“让我进去。” 阿布纳·马什猛地坐起来。乔希·约克站在窗外的阳台上,用布满疮疤的苍白的手敲击着窗玻璃。 “等一下。”马什说道。外面仍是一片黑暗,整座房子寂静无声。马什爬下床,蹑手蹑脚地朝乔希走去。他的脸上布满裂口和水泡,死皮已经结成了硬痂。马什打开阳台门,乔希走了进来。他还穿着那套脏得一塌糊涂的白衣,上面污渍斑斑,全是皱褶。等他走进屋里,马什蓦地想起自己扔进河里的那只空瓶子。他猛地后退一步。 “乔希,你——怀不会义显感到饥渴了吧,是吗?” “不。”乔希·约克答道。风从打开的阳台门口吹进来,鼓动着他的灰色斗篷。“你瞧,我并没有砸坏门锁,也没想打碎玻璃。别害怕,阿布纳。” “你现在好些了。”马什端详着他,说道。 约克嘴唇仍然满是裂口,双眼深陷在青紫色的眼眶中,但他已经恢复了许多。中午的时候,他看上去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是的,”乔希说,“阿布纳,我是来告辞的。” “什么!”马什大吃一惊,“你不能离开。” “我必须离开,阿布纳。他们看见了我,这个种植园的人。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今天还有一个医生给我治过灼伤。但明天我就会痉愈,他们会怎么想呢?” “但是,当他们送来早餐时,却发现你已经不见了踪影,他们又会怎么想?” “他们肯定会迷惑不解,但这总比编造解释容易得多。阿布纳,到时候你只需装作和他们一样震惊就行了。告诉他们,我肯定是因为高烧昏了头,自己走丢了。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找到。” “瓦莱丽死了。”马什说。 “是的,”乔希说,“外面的马车里有一具棺材,我猜是为她准备的。”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我辜负了她,辜负了所有人。咱们真不该带她出来。” “是她自己作出的选择,”马什说,“至少她逃出了朱利安的魔掌,暂时享受过自由。” “自由,”乔希·约克痛苦地说,“难道这就是我给自己人带来的自由?真是个可怜的礼物。过去,在丹蒙·朱利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之前,我从不敢梦想有一天瓦莱丽和我会成为爱人。我们并不是以本族的方式相爱——那只是被鲜血激起的疯狂。我和她之间的爱恋是一种柔情,是由衷的爱慕,还有彼此共有的欲望。”自责让他的嘴角扭曲起来,“她信任我,可我却害死了她。” “你不能这么说,”马什说,“没人逼迫她跟咱们一起逃出来,是她自己要来的。你说过,每个人都要作出抉择,我想,她作出了正确的抉择。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士。” 乔希·约克的身体战栗起来。“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他念道,声音非常平静,而后低下头,盯着紧握的拳头。“阿布纳,我经常问自己,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小时的时间,能让我们这个种族享受安宁。夜晚充满了血腥和恐怖,而白天又是如此残酷无情。” “你要去哪儿?”马什问道。 乔希瞪起眼睛。“回去。” 马什皱起眉头,“你不能回去。”“我别无选择。” “你刚从那里逃出来。”马什急切地说,“咱们大家经历千辛万苦才脱身,你不能回去自投罗网。再等等吧。先藏到树丛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要不然就找个镇子躲起来。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到时候咱们再会合,制定一些计划,把汽船夺回来。” “卷土重来?”乔希摇摇头,“没用的,朱利安太强大了。阿布纳,放弃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马什怒气冲冲地问道,“现在应该是朱利安和他那帮吸血鬼惶惶不可终日才对。没有舵手,那艘天杀的汽船哪儿都去不了。” “我能掌舵。“乔希·约克说。 “可你会为朱利安掌舵吗?” “是的。” 怒气和被出卖的感觉令马什突然勰呕吐。“为什么?”他问道,“乔希,你跟他们不一样!” “如果我不回去,就会跟他们一样。”约克阴森森地说,“除非我能喝到自己的药酒,否则饥渴会控制我,多年来被我禁锢的狂暴会被释放出来。然后我就会开始杀戮,饮血,变成与朱利安一模一样的东西。等我下一次在夜里走进某个人的卧室时,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情。” “好吧!那你僦回去吧!去找你那天杀的药酒!但在我到达之前,千万别开动那艘该死的汽船。” “你会带着全副武装的人赶来,手持削尖的木桩,胸中燃烧着仇恨,来杀戮。我不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们的人那一边。” “朱利安那一边?”马什说。 “不。”乔希·约克说,他叹了口气,“听我说,阿布纳,而且请你理解。朱利安是血族主宰,他控制着大家,所有人。其中有些人像他一样,堕落,邪恶。凯瑟琳、雷蒙,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你看见瓦莱丽了吧,也听到了她今天在小艇中说过的话。我并不是孤家寡人。我们的种族与普通人类没有太大的不同。在我们中间,同样有恶有善,而所有的人都有梦想。然而,如果你进攻汽船,如果你与朱利安为敌,他们便会保卫他,不管私下里有什么样的希望。多少个世纪以来的敌意和恐惧将驱使他们战斗。昼与夜之间隔着一条鲜血汇成的河流,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跨越的。即便他们中间有谁曾经犹豫,到时侯也会被迫与你们为敌。 “如果你和同伴前去进攻,阿布纳,我们的人全都会死,绝不只是朱利安一个人。其他人会保护他,最后被全部杀掉,而你们的人也一样。” “有时候,谁都得冒点风险。”马什说,“如果谁想帮助朱利安,他就该死。” “难道我们的人都该死吗?”乔希悲哀地说,“或许如此,或许我们全都该死。是你们创造了这个世界,我们与之格格不入。你们的人可以把我们全部杀死,毕竟我们已经所剩无几了。或许现在是将最后的幸存者赶尽杀绝的时候了。”他冷酷地说,“如果你想这样做,阿布纳,请一定记住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是我的朋友,但我与自已人血肉相连。我属于他们,他们是我的子民。我想,我是他们的王。” 他的声音中充满痛苦和绝望,马什的怒火不由得逐渐消退,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你已经做过努力了。”他说,“我们都要作出抉择,这是你告诉我的,乔希。而且你说得没错,作选择并不总是很容易的。我想,总有一天,你也要面临选择——在你那些暗夜的子民和——唉,姑且称之为善良良的一方吧,你总得在二者之间选择。你懂我的意思。乔希,你一定要作出正确的抉择。” “彼此彼此,阿布纳,你自己在做选择时也要明智些。” 乔希·约克转过身,将斗篷在身后一甩,走了出去。他轻松而又优雅地翻过栏杆,随即纵身一跃,双脚稳稳落在了二十英尺之下的地面上——如此轻而易举,好像他天天都在做这种事。而后,他迈步离去,动作迅疾,一瞬间便不见了踪影,仿佛一下子融进了浓浓的夜色。 或许他化作了一团该死的夜雾,阿布纳·马什心想。 第三十章 疯狂的岁月:1815年11月至1870年4月 乔希·约克失踪几天之后,当卡尔·法兰的体力刚刚恢复得足以应付旅行,他们便马上离开了亚伦·格雷的种植园。 回到圣路易斯以后,整个漫长而阴郁的冬天里,马什始终在搜寻。他发出了很多信件,在河边的酒吧和桌球厅四处游荡,雇用好几个侦探打听消息,查阅了不计其数的报纸。 他找到了约尔戈、格洛夫以及伊莱·雷诺号的其他船员,派他们在大河上下和每一艘汽船的舱室里到处探查。但他一无所获。 没有一个人见过菲佛之梦号,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奥西曼提斯号。阿布纳·马什估计他们又为汽船改了名字。 他把拜伦和雪莱写的那些天杀的诗篇读了个遍,但这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记住那些该死的诗已经让他精疲力尽,而他又去查找了其他诗人的作品,但唯一的收获只是——他发现了一艘模样寒碜的尾轮船,名字叫做海华沙①。 【① 美国诗人亨利·瓦兹沃思·朗费罗所作长诗《海华沙之歌》中的主人公。】 马什从他雇用的侦探那里得到了一份报告,但里面的内容都是他已经知道的事情。 十月的那个夜晚,舷侧明轮船奥西曼提斯号驶离纳齐兹,船上运载着大约四百吨货物,舱室中有四十位乘客,甲板上还有多出一倍的搭乘者。货物没有送到目的地,汽船和乘客再也没有出现,只是在纳齐兹下游的几个堆木场发现过些许踪迹。 阿布纳·马什皱着眉头把这封信看了五六遍。乘客的数量太少了,这意味着索尔·比利的活儿干得实在太糟。也可能他是有意少载乘客,让朱利安和他那些暗夜子民更容易对付。但还是有一百二十个人不见了,消失了。想到这个,马什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月来,阿布纳·马什一直被—个可怕的噩梦纠缠着:一条船顺流而下,通体漆黑,所有的灯盏和蜡烛都熄灭了,巨大的黑色柏油帆布将整个主甲板罩得严严实实,让锅炉的红光一丝也透不山来。这艘船像死神一般阴邪,像罪恶一般黑暗,有如幢幢鬼影,在月光和迷雾间穿行,几乎不露形迹,悄无声息,速度飞快。 在他的梦里,那艘船疾行时悄然无声,—个个苍白的身影在各层甲板上静静地四处闪现,在豪华的大厅中游荡出没,魂飞魄散的旅客在自己的舱房中缩成一团。最后,在一个午夜,所有舱门訇然洞开,旅客们放声尖叫。 有一两次,马什也是尖叫着醒来。 即便醒着的时候,他同样无法忘记那艘船,那艘梦中之船,裹挟着阴影和尖叫,冒出的黑烟像朱利安的眼睛一样漆黑,蒸汽像鲜血一样猩红。 大河上游的冰开始解冻的时候,阿布纳·马什面临着困难的抉择。他没有找到菲佛之梦号,而长久以来的苦苦搜寻又让他濒临破产。他的账目记录显示出冷酷无情的结果,保险箱里几乎空无一文。他拥有一家船运公司,但没有一条船,而他缺乏资金,无力建造一条哪怕最普通的船;因此,马什无可奈何地给代理人和侦探们写信,让他们放弃搜寻。 他用仅有的一点钱当盘缠,出发前往下游,找到了伊莱·雷诺号——这艘汽船还被困在那条让她严重受损的岔河中。人们又为她装上一只新舵,将尾轮稍作修补,然后等待春汛来临。 随着洪水涌来,岔河又可以通行了,约尔戈和他的船员将雷诺号小心翼翼地驶回了圣路易斯。 在那里,这艘船装上了新桨轮、双倍推力的引擎,又增加了一台锅炉。她甚至还重新涂了一遍漆,主舱铺上了一条明黄色的地毯。 尽管这条船太小、太破旧,而且组件安装得并不妥贴,但马什还是立即将她投入了新奥尔良的运营,这样他便能亲自驾船继续搜寻。 阿布纳·马什尚未开始寻找,便感到极度的绝望。单单从新奥尔良到开罗,就有大约一千一百英里的水路。其后,在开罗和圣安东尼瀑布之间还有上密西西比河、密苏里河、俄亥俄河、亚祖河、雷德河,以及大约五十条可容汽船通行的二级航道和支流——这些河流中,大多数又有自己的支流,更不要说小河、溪流和那些一年中只有部分时间可以通行的岔河了。一个好舵手是必不可少的。 菲佛之梦号有可能躲在任何一条河流中,如果伊莱·雷诺号错过了她,那就意味着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在密西西比河系,数千艘汽船穿梭往来,每个月都有新船投入运营,而这意味着要在报纸上寻找许许多多该死的船名。但马什顽固透顶,他仍在搜寻。伊莱·雷诺号变成了他的家。 这艘船没有揽到多少生意。最大、最使、最豪华的汽船都在竞争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的航线,而雷诺号已是又老又慢,只能吸引大船不愿将就的小客户。 1858年秋天,马什在新奥尔良的代理人通知他,自己要另寻新的差使。 那人告诉马什:“见鬼,我得向你说老实话。生意这么差,并不只是因为这船慢得像蜗牛,而且丑得出奇。你也不对头。” “我?”马什嘟哮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知道,河上的伙计都这么说:他们说你是最倒霉的汽船主。他们说你受了诅咒,比德莱安·怀特号的诅咒更可怕。他们说,你有一艘船的锅炉发生了爆炸,船上的人都死了。四艘船在凌汛中被挤碎。一艘上所有的人都死于黄热病,结果整艘船只好烧掉。还有,你最后那艘船,他们说是你自己把她搞得不能动弹,而且你还发了疯,用一根棍子痛打了自己的舵手。” “那个该死的家伙。”马什骂道。 “现在我要问问你,到底有随愿和这样一个被诅咒的人共事?我可不干,我实话告诉你,我可不干。” 马什雇来顶替齐纳森·杰弗斯的那个人不止一次提出请求,让雷诺号退出新奥尔良航线,去上密西西比河或是伊利诺斯河碰碰运气,那里更适合她;再不然还可以去密苏里河,虽然那儿的条件既艰苦又危险,但只要汽船没有撞成碎片,他们肯定能大发横财。 阿布纳·马什拒绝了这个建议。那人一再坚持,马什只好解雇了他。 马什明白,自己几乎不可能在北部这些河流中找到菲佛之梦号。另外,最近几个月里,他曾趁着夜色在露易斯安那州的几座堆木场偷偷停船,还秘密拜访了密西西比河和阿肯色河上的几个荒岛。他从这些地方接载逃跑的奴隶,将他们带往北方的废奴诸州。经托比牵线搭桥,马什联系上了一个叫做“地下铁路”的组织,一切安排都由他们来做。阿布纳·马什对天杀的铁路丝毫不感兴趣,自作主张地坚持将这个组织称作“地下河”。有时他会和逃奴一起坐在主甲板上,向他们打听暗夜的子民和菲佛之梦号的下落。他总以为黑人懂一些白人不知道的事,但他们唯也不曾向他提供任何有用的消息。 将近三年中,马什始终不停地搜寻着。这是一段相当潦倒的时光。到了1860年,运营雷诺号所造成的亏损让马什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之前,他一直勉强维持着自己设在圣路易斯、新奥尔良和其他河滨城市的办事处。但现在,他迫不得已,只能将它们全部关闭。尽管他已不再被噩梦纠缠,但在河上漂泊的日子里,他变得越来越孤绝世外。有时候马什觉得,他和乔希·约克一起往菲佛之梦号上度过的那段时光才是他真正的生活,此后的岁月仿佛只是个梦,正不知不觉地飘走。还有的时候,他的感觉正相反,感到现在才是真实的:账簿上的红字、脚下伊莱·雷诺号的甲板、蒸汽的味道、黄色新地毯上斑驳的污溃。而在他的记忆中,乔希、他们一同建造的壮观的大汽船、朱利安在他心中激起的恐怖的寒意——这些东西才是梦。马什想,难怪它们一去便再无踪影,难怪河上那些家伙都认为他疯了。 那些同马什患难与共的人开始一个个从他的生命中陆续离去,1857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于是更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回到圣路易斯后刚刚一个月,老托比·兰亚德便逃往了东部。他受够了重新沦为奴隶的滋味,于是决定躲开蓄奴州,逃得越远越好。1858年初,马什收到了他的一封短信,上面说他在波士顿的一家旅馆里谋得一份厨师工作。从那以后,马什再没得到过托比的消息。 丹·奥尔布赖特也在新奥尔良的一艘崭新的明轮船上找到了差事。1858年夏天,黄热病在新奥尔良大肆爆发,奥尔布赖特和他的船倒了霉运。数千人在这场惨祸里丧生,奥尔布赖特也在其中。最后,那座肮脏的城市不得不大力改善卫生条件,让自己看起来不再像个酷暑中的露天下水道。 约尔戈船长为马什掌管着伊莱·雷诺号,直到1859年的航运季节结束,之后他便退休回到威斯康辛州自己的农场。一年后,他在那里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约尔戈走后,马什亲自担任这艘尾轮船的船长,只是为了省钱。但在船员中,熟悉的面孔已为数不多。 去年夏天,道格·特内在山下纳齐兹遭到抢劫,死于非命。 而格洛夫离开大河前往西部,先去了丹佛,后来又到旧金山,最后去了中国或是日本,再不然就是某个偏远之地。 马什雇了菲佛之梦号的副轮机长杰克·伊莱来替换特内,又招募了几名曾在那艘消失的汽船上干活的船员,但这些人后来不是死了便是溜了,或是另谋了其他工作。 到1860年,在所有经历过1857年那场恐怖事件的人里,只有马什和卡尔·法兰留了下来。 法兰为雷诺号掌舵,而他的技术足以自如地操控更大更有名气的船。法兰心中藏着许多他不愿谈论的事情,甚至对马什也不愿提起。这位舵手仍然和蔼温厚,但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爱讲故事了。 马什在他的眼睛里能够看到过去从来有过的冷峻。 现在的法兰整天都佩戴着手枪。“以防万一,说不定马上就会找到他们。”他解释道。 马什嗤之以鼻。“这种小玩意儿伤不了朱利安。” 卡尔·法兰咧嘴一笑,笑容显得很勉强,他的金牙闪闪发光,但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他答道:“船长,我没想用它来对付朱利安。这是为我自己准备的。他们绝不可能再活着抓到我。”他看着马什,“如果万不得已,我也同样能帮你解脱。” 马什板起面孔。“我绝不会落到那个地步。”他说,随后离开了驾驶舱。 1859年。在圣路易斯举行了一场圣诞晚会。那个晚会由俄亥俄河上一艘大船的船长做东,马什和法兰一起出席,到场的还有城里所有的船员。大家灌下一些佳酿之后,有人开始讲起了大河上流传的故事。 这些故事马什全都耳熟能详。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人们对那些从未听过这些奇谈的商人、银行家和漂亮女人重新讲述这些旧事,他总有一种平和而又安心的感觉。 那些人讲到了鳄鱼之王老阿尔,讲到了拉库西截道的幽灵船,讲到了迈克尔·芬克、吉姆·鲍威,进有“咆哮的杰克·拉塞尔”,讲到了日蚀号和A·L·舒特维尔号之间那场著名的大赛,还有那位死去之后还引领汽船在凶险的河道中穿行于浓雾之间的舵手,还有那艘天杀的汽船,二十年前将天花传到大河上游,让两万名印地安人丧命。 “让毛皮生意彻底完蛋了。”讲故事的家伙最后说道。 于是,除了马什和少数几个人之外,每个人都大笑起来。 随后有人开始吹嘘那几艘大得离谱的汽船,飓风号、E·詹金斯号,以及请如此类的传说中的巨无霸。据说在她们的顶层甲板上,种下的树木都长成了森林;她们的桨轮其大无比,转一圈要花上整整一年时间。 听到这里,阿布纳·马什笑了。 卡尔·法兰端着一杯白兰地穿过人群。 “我知道一个故事,”他说道,听上去已经带着些醉意,“确有其事。有一艘名叫奥西曼提斯号的汽船,你们知道么——” “从没听说过。”有人答道。 法兰淡淡一笑。“你最好还是盼着自己从来见过它吧,”他说,“因为这要让你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只在夜间行船,这艘船;而且她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船身涂得像她的烟囱一样黑。每一英寸都是黑的,船内却是另一番天地:主甲板上,铺着一条血红色的地毯,到处都是银光闪闪的镜子,但照不出任何东西。镜子里永远空无一物,但船上的乘客却不少,一个个身穿华服,脸色苍白。他们总在微笑,但镜子里显不出他们的模样。” 有人战栗起来,房间里鸦雀无声。 “为什么会那样呢?”一个马什似曾相识的轮机工问道。 “因为他们是死人,”法兰答道,“那些天杀的家伙,全是死人,只是他们不躺着挺尸罢了。他们是罪人,永远驾驶着那艘船四处游荡,那艘漆黑的船,铺着红地毯,一面面镜子里空无一物。他们永远在河上来回巡行,但从不靠港,从不。” “幽灵。”有人说道。 “鬼魂。”一个女人说,“像拉库西截道的幽灵船。” “才不是呢。”卡尔·法兰说,“你能从鬼魂的身体上一穿而过,但奥西曼提斯号可不一样。她实实在在,如果在夜里登上这艘船,你很快就能明白这一点,而且会吓得你魂飞魄散。那些死人又饥又渴。要知道,他们喝的是鲜血。热气腾腾的鲜红的血。他们藏在黑暗中,每当看到另一艘汽船的灯光,他们便会出发尾随,一旦追上猎物便会蜂拥上船。那些面孔苍白的人,衣着华丽,面带微笑,扑向自己的牺牲品。随后,他们将难船沉掉,或是烧毁,第二天早晨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最多只能看到一两截烟囱伸出河面,或是一艘载满尸体的死船。而那些罪人早巳离去。他们回到奥西曼提斯号,驾着她永远漂流下去。”他啜了一口白兰地,微微一笑,“所以说,如果你晚上走到舱外端详河面,也许会看到一个阴影在身后紧紧相随。那可能是一艘汽船,通体涂得漆黑,而上面的船员却像幽灵一样惨白。那艘船不会闪出半点灯火,那就是奥西曼提斯号,所以有时候你根本无法发现她,直到她在你身后突然出现,黑色的浆轮拍击着水面。如果你当真看见了她,最好指望自己的船上有一位出色的舵手,而且船上还要多装些煤油,或是猪油。因为那艘船又大又快,如果被她在夜里追上,你就彻底完蛋了。听听她的汽笛声吧,只有当她知道你已无法逃脱的时候,那艘船才会鸣笛。所以,一旦听到汽笛声,你就开始做临终忏悔吧。” “她的汽笛声听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像一个男人在尖叫。“卡尔·法兰说。 “再问一下,她叫什么名字?”一位年轻的舵手问道。 “奥西圣提斯号。”卡尔·法兰答道,他知道如何正确地拼出那个名字。 “是什么意思?” 阿布纳·马什站起身。“那个名字源自一首诗,”他说,“‘盖世功业,敢教天公折服’。” 与会者茫然地看着他。突然,一位肥胖的女士神经质地吃吃笑了起来。 “那条邪恶的老河上还有更多可怕的事。”一个身材矮小的姒员开始说道。 他为大家讲述新故事的时候,马什握住卡尔·法兰的胳膊,把他拉到外面。 ”你到底为什么要讲那个故事?”马什责问道。 “为了让他们害怕。”法兰答道,“这样的话,如果他们看见她,便会知道逃跑。” 阿布纳·马什思量片刻,最终勉强点点头。“我想也只能如此了。还好你用那个名字称呼她,要是你刚才提起菲佛之梦号,法兰先生,我肯定会当场把你那该死的脑袋拧下来。你听到了么?” 法兰确实听到了,但已无关紧要。不管结果是好是坏,这个故事已经传扬出去。 一个月后,马什从旁人口中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早已被篡改得面目全非了。 当时,他正在一个种植园主的宅子里用晚餐。那个冬天,他两次听到了那个故事。当然,那艘船的名字已变得更加惊心动魄,叫做“黑汽船”。看来,对于大多数讲故事的人来说,奥西曼提斯号这个名字过于古怪,也太拗口。但不管船名如何,他们讲的还是那个该死的故事。 半年多之后,马什听到了另一个故事,他的生活也因此改变。 那是在圣路易斯的一家小旅馆,他刚刚坐下来吃晚饭。这里的开销要比种植园主的宅邸和南方便宜一些,但伙食还好,尽管在大河上讨生活的人不常住小旅馆,但这里对马什非常合适。近几年来,他那些老朋友和老对手一看到他便觉得不开心,不是将他视作倒霉透顶的厌物避之不及,便是想坐下来谈论他那连连的厄运。马什没有耐心听这些废话,他更愿意一人独处。 1860年的一天,他心平气和地坐在桌旁,呷着一杯红酒,等待侍应端上他点的烤鸭、菜豆和刚出炉的面包。正在此时,有人上前搭话。 “一年没见到你了。“那人说。 马什依稀认出了他。几年前,这人曾在A·L·舒特维尔号上当过技工。马什不情愿地邀请他就座。 “请别介意我的打扰。”这位从前的技工说道,随后拉开椅子坐下,开始喋喋不休地闲扯起来。他现在是一艘新奥尔良汽船上的副轮机长,马什从未听说过那条船。这家伙一肚子都是流言蜚语和大河上的小道消息,马什出于礼貌才耐着性子倾听,心里却在思忖自己的晚餐什么时候才能端上来。他这一天里还没吃过东西呢。 鸭子上了桌,马什拿起一大块新鲜发烫的面包,涂上黄油。 这时那人说道:“我说,你听人说起新奥尔良的那场暴风了吗?” 马什嚼着面包,咽下去后又咬了一口。 “没有。”他答道,着实没有太大的兴趣。近来他一直与世隔绝,没听说过多少关于洪水,暴风或是其他有关天气的消息。 那人从黄牙间的缺口中吹了一声口哨。“见鬼,简直糟透了。几条船被狂风欧散了架,变成了碎片。包括日蚀号。我听说她已经坏得不成样子了。” 马什咽下口中的面包,刚要向那只鸭子发起进攻,听到这里马上放下了刀叉。 “日蚀号?”他问道。 “没错。” “坏成了什么样子?”马什问,“斯特金船长能把她修好,对么?” “见鬼,碎裂得相当厉害,难以修复了。”轮机手说,“我听说他们要把她改装成一条趸船,打发到孟菲斯去。” “趸船。”马什呆呆地重复若这个字眼,想起那些历尽沧桑、又老又旧的灰色船体,排成一线停泊在圣路易斯、新奥尔良和其他河边大城市的码头上。那些船已被掏空了引擎和锅炉,只剩下空荡荡的船壳,唯一的用途便是装卸转运货物。“她不会……她是——” “在我看来,那艘船是罪有应得。”那人说道,“见鬼,我们在舒特维尔号上就该把她彻底打败,只——” 马什从喉咙深处迸出一声窒息般的咆哮。“快他妈从这儿滚开。”他吼道,“如果不是看你曾在舒特维尔号上干过活,就凭这些屁话,我早就踢着你那该死的屁股,把你赶到街上去了。快点滚开!” 轮机手猛地站起身。“他们说得没错,你真是疯了。”他临走前脱口而出。 阿布纳·马什在桌边坐了很久,晚餐摆在面前再没动过,他只是茫然地望着一片虚空,脸上一片冷漠。 最后,一名侍应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您点的这只鸭子有什么不对吗,船长?” 马什低头一看,那只鸭子已经变得有点凉了,鸭皮上的油脂正开始凝结。 “我没胃口。“他管道,说罢推开盘子,付账之后使离开了。 接下来这个星期的时间都被他花在了浏览账簿上,他的负债在继续增加。而后,他找来卡尔·法兰。 “天杀的,没办法了。”马什对他说,“咱们的船再也不会和日蚀号比赛了,即便能找到她也没用,况且咱们也找不到她。找来找去,让我腻味了。我要把雷诺号开到密苏里河上去,无论如何都要挣些钱才行。” 法兰责难似的盯着他。“我没有在密苏里河上行船的执照。” “我知道。我会放你走的,你理应驾驶一艘比雷诺号更出色的船。” 卡尔·法兰吸了口烟斗,一句话也没说。 马什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好摆弄着手里的报纸,说道:“我会付清欠你的薪水。” 法兰点点头,转身离去。刚到门口,他停下了脚步。“如果我有了新差使,”他说,“我还要继续搜寻。如果我找到了她,会通知你的。” “你找不到的。”马什直通通地说。 法兰关上门,离开汽船,也离开了马什的生活。 于是,阿布纳·马什又像原来那样成了孤身一人。现在这里只剩下他自己,没有人会记得菲佛之梦号、乔希的白衣,还有丹蒙·朱利安的眼睛后面诱人堕落的地狱。 过去的事情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马什还记得,而马什决意彻底忘记这一切。 时光荏苒,又己过去了几年。 密苏里河的运营让伊莱·雷诺号赚了钱。她在这条航线上跑了将近一年,马什担任船长,同她—起艰辛劳作,悉心照管着船上的货物和乘客,同时也时刻留意着自己的账簿。尽管马什的债务数目可观,但头两次航行的收入便足以他偿还了其中的四分之三。他本可以发财致富,但这个更为广阔的世界总要生出种种事端同他作对:林肯当选总统(尽管他是个共和党人,但马什还是投了他的票)、南方十一州脱离联邦、萨姆特要塞挑起战火。 当屠杀肆虐时,马什想起了齐希·约克的话:猩红饥渴在这片国土上横行,只有鲜血才能让它满足。 但鲜血实在太多了。后来,只要马什回想起当年的往事,心中总是伤痛不已。他很少提起战争,也不愿讲述自己的战时经历,对那些参加过一次又一次战斗的人更是没多少耐心。�候,头发上全是灰,衣服上飘散着一股烧焦味。而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自从看到现场的景象之后,他就不愿意再担任义务消防队员了。而此刻,我们就是在十六号公路上。而当初那辆烧毁的车,就是午夜梦娜。史蒂维?考利当时就在车上。后来,小个子史蒂维?考利的尸体--或者应该说,尸体的残骸--埋葬在波特山上的墓园里。而午夜梦娜也就被送进了废车场。然而,我真的看到了。午夜梦娜真的从雾气中冲出来,从后面冲向我们的车子。而且,我看到有人坐在驾驶座上。但我不敢说。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接着,爸爸忽然开下十六号公路,转上一条穿过森林的泥土小路,没多久,我们来到一个地方,看到很多棵树上都钉着锈痕累累的铁制广告招牌,上面写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名称。我算了一下,广告招牌至少有上百面,有橘子汽水广告,头痛药广告,广播电台广告。穿过那片挂满了广告招牌的树林之后,我们沿着那条路来到了一栋灰灰的木头房子前。房子的门廊看起来好像快要塌了,而庭院里杂草丛生,恐怕没有人会认为那是庭院。里面摆着堆积如山的报废家具,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有锈痕斑斑的老式手摇转轮衣服轧干机,有厨房用的火炉,电灯,床架,电风扇,冰箱,还有其他比较小型的家电用品。几个巨大的电线轴,几乎跟我爸爸一样高。几个装满了瓶子的大铁桶。而在那堆垃圾正中央的位置,有一面人形的铁牌。那是一个警察的人形牌,面带微笑,胸口用红漆喷了几个字:注意!严禁偷窃!还有,警察头上有三个弹孔。我觉得斯卡利先生好像不需要担心有人会来偷他的东西,因为,门廊上有两只红色的猎犬趴在地上。我们车子才刚停好,爸爸才刚打开车门,那两只猎犬就立刻跳起来,疯狂挣扎,仿佛想把绳子扯断。过了几秒钟,纱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位太太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个子小小的,看起来有点虚弱,一头白发绑成一条辫子,手上抓着一支来复枪。“是谁?”她大吼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像锯木材,“有什么事吗?”爸爸举起双手。“斯卡利太太,我叫汤姆?麦克森,奇风镇来的。”“汤姆什么?”“麦克森!”那两只狗吠得惊天动地,他只好声嘶力竭地大喊,“奇风镇来的!”斯卡利太太忽然大吼一声:“别叫了!”她伸手到墙上,从钩子上抓起一把苍蝇拍,然后在那两只狗头上猛拍了好几下。两只狗立刻就不敢吠了。我跳下车,站到爸爸旁边。我们站在满是泥泞的野草丛里,鞋子上全是泥巴。“斯卡利太太,我想找你先生。”爸爸对她说,“他不小心搞错了,把我儿子的脚踏车收走了。”“哼,”她说,“埃米特绝对不会搞错。”“他在家吗?麻烦一下,我只是想问他几句话。”“他在房子后面。”她举起手上的来复枪指向后面,“后面有两间库房,你到那里去找找看。”“谢谢你。”他转身往后面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我们走了大概五六步,斯卡利太太忽然大声说:“嘿,我先声明,要是你们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断了腿,我们可不负责任。听到了吗?”如果说前面的庭院像一座垃圾山,那么,房子后面的景象恐怕只有做噩梦的时候才看得到。那两间所谓的库房,其实只是瓦楞铁皮搭成的棚子,大小和储存烟草的仓房差不多。你必须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才走得到那里。那条小路上有很深的车轮痕迹,两边是堆积如山的废弃物,有电唱机,破雕像,橡皮水管,破椅子,除草机,破门框,破炉台,破锅破盆,旧砖头,破瓦片,旧熨斗,汽车水箱,浴缸,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天哪。”爸爸喃喃自语惊叹了一声。我们在垃圾山间穿梭,雨水稀里哗啦打在那些垃圾上,而某些地方,雨水沿着凹陷顺势往下流,犹如一道道的小瀑布。接着,我们走到一堆歪歪扭扭、纠结缠绕的废弃物前面,那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怪异扭曲的世界。眼前是一整堆成千上万的脚踏车体,用生锈的铁链串在一起,轮胎都不见了,支架也支离破碎。听说非洲某些地方有大象的秘密坟场。垂死的大象会自己走到那里,找个地方躺下来,卸下满是皱纹的笨重躯壳,灵魂慢慢飞上天。我相信,当时我看到的,就是脚踏车的秘密坟场。年复一年,那些脚踏车在风吹日晒下逐渐腐朽,然而,它们的灵魂早已告别了奔驰的岁月,消散无踪。在那一大堆脚踏车的残骸中,有些早已被铁锈彻底蚀烂,就像一片片的金属枯叶,等着在秋天的某个午后被人一把火烧成灰。而有些车体上还残留着某些破碎的零件,比如说,有几盏头灯早已破碎,但它挂在车上那种姿态却仿佛依然目空一切。另外,有些把手早已扭曲变形,但上面的橡皮握把还在,彩色橡皮丝垂下来,乍看之下仿佛一道道快熄灭的火苗。那一刻,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景象,我仿佛看到很久以前,那些脚踏车上的烤漆都还是新的,轮胎也是新的,新齿轮油光发亮,新的链条绕着齿轮嘎嘎旋转。我忽然一阵感伤。当时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触,也许,那是因为我忽然体会到,天地万物都有尽头,无论我们多爱,无论我们多想挽留,它们终究会有消失的一天。“嗨,你们好!”我忽然听到有人在跟我们打招呼,“刚刚我好像听到那两只狗在叫。”爸爸和我立刻转头去看那个人。他推着一辆大型的手推车从一片泥泞中走过来,身上穿着一条连身工装裤,鞋子上满是泥巴,肚子很大,脸上满是老人斑,头顶上有一撮白发。斯卡利先生满脸皱纹,灰色的眼睛,戴着圆框眼镜,鼻子圆圆的像蒜头,鼻头有几条青丝。那是微血管爆裂造成的。他的笑容很灿烂,露出一嘴的大黄牙,灰白胡子的下巴上有一颗痣,上面冒出三根白毛。“想找什么东西吗?”“我叫汤姆?麦克森。”说着爸爸伸出手要跟他握手,“杰伯是我爸爸。”“噢,对了!真不好意思,我竟然没有一眼认出是你。”斯卡利先生跟爸爸握握手,“那么,这就是杰伯的孙子?”“对,他叫科里。”“我相信我一定见过你。”斯卡利先生对我说,“当年你爷爷跟我还有点交情,我还记得你爸爸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的样子。”“对了,斯卡利先生,今天下午你是不是去收了一辆脚踏车?”爸爸问他,“在迪尔曼街一栋房子前面。”“对呀。不过,那车已经完蛋了,整辆车都差不多解体了。”“呃,那是科里的脚踏车。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还给我,我想,应该还是有办法修的。”“噢,”斯卡利先生忽然笑不出来了,“汤姆,恐怕没办法了。”“怎么了?车子不是在这里吗?”“嗯,是在这里没错。或者应该说,本来是在这里。”斯卡利先生伸手指向一间库房。“几分钟前我才把车子拖到那里去。”“那我们去拿回来不就好了吗?”斯卡利先生忽然咬咬下唇,看看我,然后又转头看看爸爸。“恐怕没办法了,汤姆。”他把那辆推车推到那堆脚踏车残骸旁边。“来吧,我带你去看看。”于是我们跟在他后面走向那间库房。他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那模样有点像机器人。“是这样的,”他说,“这一年来,我一直想把那些旧脚踏车处理掉,腾出一些空间,这样新的东西进来才有地方放。所以,我跟我太太贝拉说,‘贝拉,要是哪天再让我回收到一辆脚踏车,我就要动手了。再一辆就好。’”他带着我们走到库房敞开的门口。里头很阴凉,天花板上有电线悬着一盏灯泡。里头有好几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在灯光的照耀下,在旁边的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阴暗处有些大型的东西特别突出,有的是圆弧形,有的有尖角,看起来很像火星人的机器。另外,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窜来窜去,发出阵阵的吱吱声。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蝙蝠,我也搞不清楚。那地方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坟场。《汤姆?索亚历险记》里那个印第安人乔一定很喜欢躲在这种地方。斯卡利先生带我们走进另一间库房,进门的时候他转头提醒我们:“小心地上,别摔倒了。”他走到一部四方形的机器旁边,停下脚步,“这部是碾碎机。十五分钟前,你的脚踏车已经被我扔进去了。我扔了好几辆进去,你的是最先扔进去的。”说着他把手伸进旁边的一个大桶里,里头装满了扭曲压扁的金属碎片。旁边还有好几个桶,也是准备用来装金属碎片的。“是这样的,这些脚踏车碾碎之后,可以当废五金来卖。我一直在等,等我再回收到一辆脚踏车,我就要开始把那些脚踏车一起碾碎。结果,我等到的就是你的脚踏车。”他转头看着我,眼神很慈祥。在灯光的照耀下,他头顶上的水滴晶莹闪烁。“很抱歉,科里,要是早知道你还想留着这辆脚踏车,我一定会帮你留着。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其实它早就已经死了。”“死了?”爸爸似乎有点惊讶。“没错。天地万物都会死。那辆脚踏车寿命已经到了,不管你有多爱它,不管你花多少钱,都不可能修得好。就这么回事。有时候,有人会把脚踏车送来我这边,有时候是有人打电话叫我过去收。那些脚踏车都一样,都已经死了。科里,在我还没有过去收你的脚踏车之前,你应该就已经知道它死了,对不对?”“对,”我说,“我知道。”“它完全没有痛苦。”斯卡利先生对我说。我点点头。我觉得斯卡利先生已经完全领悟到天地万物的本质,而且,虽然他已经日渐衰老,但他还是保有一颗年轻的心,还是能够用年轻人纯真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他一眼就能够看透天地万物的根本法则,而且他领悟到,并非只是有血有肉的生物才有生命,事实上,天地万物都有生命--那双你穿了很多年的宝贝鞋子,那辆永远不会出毛病的车,那支永远写不坏的笔,那辆陪伴你跑遍天涯海角的脚踏车。我们全心全意地信赖他们,而他们也回过头来保护我们,带给我们许多美好的回忆。有些人心灵已经苍老,冥顽不化,他们会嘲笑你说:“太荒唐了!”然而,我想问他们一个问题:你内心深处是否闪现过一个渴望,渴望你曾经拥有过的第一辆脚踏车能够回到你身边?即使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你是否渴望过?你一定记得那种美好的感觉。你一定记得。当年,你一定帮它取过名字,对不对?比如说,飞鹰,疾风,或是闪电,有没有?当初是谁把它带走的?它在哪里?你一定想过的,对不对?“科里,有些东西我想带你去看看。”斯卡利先生拍拍我的肩膀,“来,跟我来。”我跟在他后面走出碾碎机的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爸爸也跟来了。那里面有一盏灯,还有一扇窗户,玻璃很脏,昏暗的光线从窗口透进来,感觉绿绿的。斯卡利先生的办公桌就在这里,还有一个档案柜。他打开柜门,手伸到最上面那个架子上。“这东西我没有拿给别人看过。”他告诉我们,“不过,我觉得你们一定会很想看看。”他的手在架子上摸索了半天,把上面的盒子移来移去,然后忽然说:“找到了。”他把手从黑黢黢的架子上抽出来,举到有光线的地方。我看到他手上有一块木头。那是一小块树干的破片,树皮已经褪色,上面还有一些干掉的小虫残骸。另外,那块木头上还插着一根东西,看起来很像一把象牙雕成的匕首,大概十三厘米长。斯卡利先生把那块木头举高,举到灯下。隔着他的眼镜,我注意到他眼中闪出一丝异样的光芒。“看到了吗?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吗?”“看不出来。”爸爸说。我也摇摇头。“仔细看。”他把那块木头举到我面前,让我仔细看看上面那把象牙匕首。我注意到匕首上有一些小洞和裂痕,边缘的锯齿看起来像鱼刀。“这是一颗牙齿。”斯卡利先生说,“或者应该说是一颗动物的尖牙。”“尖牙?”爸爸皱起眉头,一下看看斯卡利先生,一下又看看那块木头。“那条蛇一定大得吓人!”“汤姆,那不是蛇的尖牙。三年前的夏天,有一次我到河边去捡瓶子,结果看到这块木头被冲到岸上。你看看树皮,那棵树一定很老了,而且可能已经沉在河底很多年了。说不定那棵树是那次被洪水冲倒的,整棵树被连根拔起。”他手上戴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摸着尖牙锯齿状的边缘。“我相信,我手上的东西大概就是唯一的证据了。”“不会吧?你意思是……”爸爸才刚开口,我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没错。这就是老摩西的尖牙。”他又把那块木头举到我面前,但我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说不定是因为它的视力退化了。”斯卡利先生开玩笑说,“说不定它把那块木头看成是一只特大号的鳄龟,也说不定那天它只是凶性大发,看到东西就咬。”他用手指头轻抚着锯齿状边缘。“我实在不敢想象,人被这种牙齿咬到会怎么样。一定很恐怖吧,你觉得呢?”“可以给我看看吗?”爸爸问。斯卡利先生把木头递给他,然后走到窗口看看外面。爸爸仔细看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天啊,你说得一点都没错!这真的是一颗尖牙!”“本来就是。”斯卡利先生强调,“你以为我会骗人吗?”“你应该把这东西拿给几个人看!比如说艾默里警长,或是斯沃普镇长。老天,你甚至应该把这拿去给州长看!”“我已经拿给斯沃普看过了。”斯卡利先生说,“可是他叫我把这东西藏起来,不要让别人看到!”“为什么?这东西会变成头条新闻!”“我们的斯沃普镇长可不这么认为。”他站在窗口转过来面向我们,我注意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影。“一开始斯沃普认为我在骗他,后来,他叫帕里什医生过来看看,结果,帕里什医生又叫乐善德医生也过来看。他们俩都认为那是某种爬虫类的尖牙。后来,我们在镇长办公室开了一个会。那是秘密会议,没有人知道。斯沃普说他不想让外界知道这件事。他说尖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贸然发布,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那太不值得。”说着,他把爸爸手上的那块木头拿回去。“当时我说,‘卢瑟?斯沃普,要是酋长河里真的有一只怪兽,大家一定会很想看看证据,你不觉得吗?’结果他看看我,嘴里咬着烟斗,然后说,‘大家都知道河里有一只怪兽,不过,要是真的看到证据,大家会被吓死。’接着斯沃普又说,‘要是河里真的有一只怪兽,那么,那也是我们奇风镇的怪兽,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所以,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斯卡利先生把那块木头拿给我,“科里,想摸摸看吗?这样你就可以去告诉你的朋友说你摸过这颗尖牙,要不要?”于是我把那块木头拿过来,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那根尖牙摸起来冷冰冰的。我想,河底一定很冷。接着,斯卡利先生把那块木头放回架子上,关上柜门。屋外又开始下大雨了,劈里啪啦打在铁皮屋顶上。“下这么大的雨,”斯卡利先生说,“老摩西一定很乐。”“我还是觉得你应该把这东西拿给其他人看看。”爸爸对他说,“比如说,伯明翰那边的报社。”“我本来也想过,可是,汤姆,我觉得斯沃普说的也不无道理。老摩西是属于我们奇风镇的,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说不定会来把它抢走。说不定他们会用鱼网去抓它,把它当成一条特大号的鲶鱼,放在大鱼缸里让游客观赏。”斯卡利先生皱起眉头,摇摇头,“不行,我不想看到这种场面。我相信,女王也不想看到这种场面。我活了大半辈子,这么多年来,每年复活节的星期五,她都会准备食物供奉老摩西,可是今年有点怪怪的,它好像不太喜欢那些东西,没有上来吃。”“不太喜欢那些东西?”爸爸追问他,“什么意思?”“今年的游行你没看到吧?”斯卡利先生等了一下,爸爸说他没看到,于是斯卡利先生又继续往下说,“往年老摩西吃完东西之后,都会故意用尾巴扫一下桥墩,意思是说谢谢。它动作很快,轻轻扫一下,声音不大,不过,如果你已经听很多年了,你一定听得出来。可是今年,它却没有这样做。”这我还有印象。那天女王离开石像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眉头深锁,那些游行的人走回布鲁顿区的时候,心情也都很恶劣。那一定是因为女王没听到老摩西用尾巴去扫桥墩。不过,我不懂的是,它今年没有这样做,到底代表什么?“很难说那代表什么意思。”斯卡利先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过,可以确定,女王有点担心。”外头天色越来越暗了,爸爸说我们该回家了。他跟斯卡利先生说了声谢谢,耽误了他不少时间,并且谢谢他带我们去看脚踏车是怎么处理掉的。斯卡利先生一跛一跛地带我们走出去,走到一半爸爸又对他说:“这不能怪你。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是啊。我刚刚说过,我一直在等着要再回收一辆脚踏车。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反正那辆脚踏车也已经没办法修了。”本来我也可以自己告诉爸爸,说那辆脚踏车根本修不好。而事实上,我也真的说了,只可惜,小孩子讲的话,大人通常都不当一回事。快走到门口的时候,斯卡利先生忽然说:“车子沉到湖里那件事,我听说了。”他的声音在库房里回荡着,这时我感觉到爸爸忽然紧张起来。“一个人那样死去,真的很悲哀,没办法举行基督徒式的葬礼。”斯卡利先生又继续说,“艾默里警长找到线索了吗?”“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爸爸的声音有点颤抖。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眼前一定会浮现出当时的景象,仿佛看到车子在他面前往下沉,仿佛又看到那个人两手被铐在方向盘上。“我大概猜得出来那个人是谁,还有,是谁杀了他。”斯卡利先生说。我们走到门口了,可是雨势还是很大,劈里啪啦打在那堆积如山的废弃物上。天色已经变成青色。斯卡利先生靠在门框上,眼睛盯着我爸爸。“那个人一定是不小心踩到了布莱洛克那一家人的地盘。他不可能是我们镇上的人,因为,只要你住在奇风镇,你一定知道布莱洛克那家人是天底下最狠毒、最好色的恶棍。韦德?布莱洛克,霸丁?布莱洛克,还有唐尼?布莱洛克,他们一定还躲在山上的森林里。还有他们的爸爸毕刚,那个人比撒旦还恶毒。错不了,那个人铁定是被布莱洛克他们那一家子干掉的,然后扔进了湖里。绝对错不了。”“我想,警长大概也想过了。”“大概吧。不过问题是,没有人知道布莱洛克那一家子躲在哪里。他们偶尔会出现。每次哪里出了什么事,你一定会碰到他们,但问题是,要想找出他们的老巢,简直比登天还难。”说到这里,斯卡利先生转头看看门外,“雨比较小了,你们应该不会怕淋雨吧?”我们很费力地踩过满地的泥泞,走回爸爸车上。经过那堆脚踏车旁边的时候,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我看到一个刚刚没注意到的东西:忍冬藤。那堆破脚踏车正中央爬满了忍冬藤,红红的铁锈堆里冒出一朵朵喇叭状的白花。爸爸也注意到另一样东西。那堆破脚踏车旁边还摆着另一样东西,刚刚我们进来的时候也没注意到。他忽然停下脚步,愣愣地盯着那个东西,而我也停下脚步。斯卡利先生本来一跛一跛地要走进库房里,但他似乎感觉到我们两个愣在那里,于是又转身走过来。“我本来一直猜不透它被丢到哪里去了。”爸爸说。“嗯,我看我也要赶快把它弄走,你也知道,我得赶快挪出一点空间放别的东西。”说真的,我们几乎已经快要认不出它了。它已经生满了锈,整个扭曲变形,皱成了一团废铁,挡风玻璃不见了,车顶也被压扁了,不过,车身的黑色烤漆还没有完全剥落。引擎盖只剩一小片,然而,那一小片上却清清楚楚看到一团火焰图案。它曾经受过很大的痛苦。爸爸转身走回车上,我赶紧跟在他后面。我必须说,我几乎是紧贴在他身后。“有空随时欢迎再来!”斯卡利先生跟我们说了再见。那两只猎犬又开始狂吠,而斯卡利太太也走到门廊上,不过这一次,她手上没拿枪。我和爸爸沿着那条路开回家。那是一条被诅咒的路。6 老摩西现身那天去过斯卡利的回收场之后,隔了大概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电话忽然响了。妈妈很快就接起电话。“汤姆!是J.T.打来的!”她的声音很紧张,仿佛已经快到崩溃边缘了,“他说霍尔曼湖的水坝裂开了!他打电话通知所有的人,叫我们到法院去集合!”“噢,天哪!”爸爸本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一听到妈妈的话立刻从沙发上跳起来。“洪水马上就来了!科里!”他大喊着,“赶快穿衣服!”听他那种口气,我立刻就明白这事非同小可,动作最好快点。我本来在写一篇故事,内容描写的是一个鬼魂驾驶一辆黑色的赛车,但一听到爸爸大喊,我立刻穿上牛仔裤。当你发现连爸妈都开始害怕的时候,你的心脏大概会开始一分钟跳两百下。刚刚好像听爸爸提到“洪水”这两个字。上一次洪水来,是在我五岁那一年,但那次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害,只不过惊动了沼泽里的蛇。不过,我读过奇风镇的历史,知道1938年的时候,酋长河泛滥成灾,奇风镇街上的积水高达一米多。另外,1930年春天那次洪水,布鲁顿区有些房子甚至被水淹到屋顶的高度。这么看来,我们奇风镇的洪水由来已久,而且,如果你算算今年从4月初到现在为止已经下了多少雨,再加上南方其他地区的总雨量,那么,说今年洪水会来,没人会感到意外。酋长河发源于奇风镇北边六十公里的霍尔曼湖。根据常识,无论是滔滔江河,或是潺潺小溪,最后都会流进大海,那么,酋长河贯穿的奇风镇当然逃不过洪水的命运。我跑到后院去看看叛徒。看样子,它在狗栏里应该不会有事。于是,我和爸妈飞快坐上车子,往法院的方向开过去。法院是一栋哥特式建筑,坐落在商店街的尽头。一路上几乎家家户户都亮灯了,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奇风镇。虽然现在只是下着毛毛雨,但水已经淹到车子轮胎下缘,因为排水管的水已经漫出来了,而且很多房子的地下室都已经被水淹没,水都溢出来了。就是因为这样,我的好朋友约翰尼他们一家人才不得不搬到联合镇的亲戚家去暂住。法院的停车场上已经挤满了轿车和敞篷小货车。一道道的闪电划过远处的天际,照亮了低悬的乌云。所有的人都挤进法院的大会议厅。里面很宽敞,天花板上有壁画,画中的天使绕着一包包的棉花飞翔。那是二十年前留下的遗迹,因为这个法院当年曾经是棉花拍卖场。后来,轧棉厂和仓库都搬到不会淹水的联合镇去了,拍卖场才变成了法院。我们走到一台裂开的漂白机旁边,找到位子坐下来。人潮不断涌进大会议厅,很快就挤得人山人海,空气闷得快没办法呼吸了。看样子我们运气还不错,还有位子坐。有些人还挺机灵的,很快就打开了吊扇。问题是,大家不断呼出热气,温度还是持续升高。凯蒂?亚伯勒一家人挤到我妈妈旁边坐下。她是全奇风镇最喋喋不休的女人,而她丈夫是我爸爸的同事,也是绿茵牧场的送奶员。她一坐下就开始抓着她丈夫喋喋不休起来,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我爸爸被她轰炸得快受不了了。接着,我看到本跟在他爸妈后面进来了,不过他们坐在会议厅的另一头,离我们很远。接着,我看到魔女了。她的头发红得发亮,仿佛刚刚抹了一层油。她那个长得像怪兽的妈妈和瘦骨如柴的爸爸进来了,她跟在后面。他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位子。接着,魔女注意到我那种厌恶的眼神,立刻对我露出一种狰狞的微笑。接着,我看到拉佛伊牧师一家人进来了,艾默里警长也带着太太、女儿进来了,还有布兰林兄弟一家,帕洛先生一家,多拉尔先生一家,戴维?雷和他爸妈,蓝绿双色格拉斯姐妹,还有更多我不太熟的人都陆续进来了。整间会议厅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请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副镇长韦恩?吉利站到讲台上。多年以前,站在那上面的人本来是拍卖会主持人。副镇长后面有一张桌子,镇长卢瑟?斯沃普和消防队队长杰克?马凯特坐在那张桌子后面。马凯特队长也兼任民防局长。“麻烦安静一下!”吉利副镇长喊得声嘶力竭,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露。大家开始安静下来,接着,斯沃普镇长站起来发言了。他长得高高瘦瘦,大概五十岁出头,下巴很长,一脸忧郁,满头灰发往后梳,前面的发际呈现出一个V字形,嘴上永远叼着一根木制烟斗,从早到晚吞云吐雾,仿佛一列奋力开上陡坡的火车头。他身上的打褶裤烫得很笔挺,衬衫前胸的口袋上绣着他姓名开头字母的缩写。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成功商人的气息,而他的事业也确实经营得有声有色。他是斯塔格西服店和奇风制冰厂的老板。那是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的事业,历史悠久。他太太拉娜?琼旁边坐的是柯蒂斯帕里什医生和他太太布赖蒂。“我想,大家应该都听到消息了。”斯沃普镇长开门见山就说。他外表确实很有镇长的威严,只可惜讲起话来却含含糊糊,仿佛嘴里塞满了燕麦粥。“各位乡亲,时间已经不多了。马凯特队长告诉我,酋长河的水已经快要溢出来了,等到霍尔曼湖的洪水一来,我们麻烦就大了。到时候,我们可能就会见识到‘洪水’这两个字真正的含义。也就是说,布鲁顿区会先淹水,因为它最靠近河边。范德康,你在哪里?”镇长转头看看四周,老范德康立刻举起手。他患了软骨病,手抖个不停。“范德康先生的五金行开门了。”镇长向大家宣布,“他店里有铲子和沙包,我们可以到布鲁顿区的河边筑堤防,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挡得住大洪水。换句话说,全镇的人都必须动员,大家一起帮忙。我说全镇的人,包括男人、女人和小孩。我会打电话通知罗宾斯空军基地,他们会派人过来帮忙。联合镇的人也已经出发要过来支持了。所以,只要不是行动不方便的,大家都要到布鲁顿区待命,准备搬土。”“等一下,卢瑟!”说话的人站起来了。那个人不管在哪里都很显眼。每次看到他,我就会想到那本描写白鲸的小说。当年我总觉得那本小说的书名跟他的名字很像。他就是迪克?穆特里。他脸肥肥的,红光满面,头发剃成了平头,整个头顶看起来很像一个黄黄的插针垫。他穿着超大号的T恤和牛仔裤,那种尺寸大概可以同时塞进三个人,包括我爸爸、马凯特队长和斯沃普镇长。他抬起一条湿答答的手臂,手指头正对着镇长。“刚刚你叫我们去帮别人筑堤,在我看来,那等于是叫我们把自己的家撇在一边!就是这么回事!把我们自己的家撇在一边,去为那群黑鬼卖命!”他的话立刻引起一阵骚动,全场的群众立刻分成两个阵营。有人大喊说穆特里胡说八道,也有人喊说他说的有道理。“迪克,”斯沃普镇长把烟斗塞进嘴里,“你应该知道,每次河水泛滥,永远都是从布鲁顿区先开始的,因为那里地势比较低,所以说,只要我们能够把那边的河水堵住,那我们——”“那布鲁顿区那边的人在干什么?”穆特里继续追问。他那颗大脑袋左右晃来晃去。“现场看不到半张黑脸嘛!他们人呢?怎么没看到有人来求我们帮忙?”“因为他们从来不求人帮忙。”镇长喷出一口烟,那模样仿佛火车头引擎开始启动了。“我跟你打赌,他们现在一定都已经在河边开始筑堤了。只不过,就算水都淹上屋顶,他们也不会来求我们帮忙。女王无法容忍这种事。问题是,他们确实需要我们的帮助,迪克。就跟上次一样。”“要是那些人长脑袋,那他们早就应该搬走了!”穆特里还是不罢休,“还有,我真他妈的受不了那个什么女王!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她真他妈的自以为是女王吗?”“坐下吧,迪克。”马凯特队长叫他坐下。消防队长块头很大,脸型轮廓很深,那双蓝眼睛炯炯有神,“现在没时间吵这个了。”“轮不到你废话!”穆特里摆出强硬的姿态。他的脸越涨越红,简直红得像消防栓。“叫那个什么女王过来,当面跟我们白人求情,求我们救命!”整个会场又是一阵骚动,有人附和,有人叫骂。穆特里的太太费瑟立刻站起来大吼:“哼!没错!”她那银灰色的头发看起来像白金。她的咆哮声有如雷霆,盖过了众人的喧哗。“叫我为那帮黑鬼送命,别做梦!”“可是迪克,”斯沃普镇长的口气听起来有点为难,“就算他们是黑奴,好歹也是我们的黑奴。”众人还是吵成一团,叫骂声此起彼伏。有人说,如果你是基督徒,那你就应该帮助布鲁顿区的人,免得他们的家园被洪水淹没。不过也有人说,真希望这次干脆来场真正的大洪水,把布鲁顿区的人全部冲得干干净净,一了百了。我爸妈都没说话。大多数在场的人都没说话。吵架是讲话大声的人的专利。接着,全场的嘈杂声忽然慢慢消失了,大家渐渐安静下来。最先安静下来的是会议厅最后面。我听到有人大笑起来,但很快又憋住不敢笑。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喃喃低语。这时候,我看到有个男人走进会议厅,人群立刻从中间散开让路给他,那种场面仿佛红海在摩西面前分开。那个人面带微笑,长相有点孩子气,额头很高,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大家在吵什么?”他问。他说话有南方口音,不过你一定听得出来他受过教育。“斯沃普镇长,这里有什么问题吗?”“呃……没有,没有。弗农,没问题。你说是不是啊,迪克?”迪克?穆特里阴沉着脸,仿佛憋不住快要骂人了。而他太太则是涨红了脸,红得像圣诞老人的衣服。我听到布兰林兄弟在窃笑,可是有人立刻就叫他们闭嘴。“没问题最好。”弗农说。他脸上还是带着笑,“大家应该知道,我爸爸最讨厌有问题。”“你们还不快点坐下。”斯沃普镇长对穆特里夫妇吼了一声。他们立刻乖乖一屁股坐下,那条长椅差点就被他们坐垮了。“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大家有点不太团结。”弗农说。我忽然感觉喉咙咯咯作响,憋不住快笑出来了,但爸爸立刻掐住我的手腕,掐得好用力,我立刻就笑不出来了。很多人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好像坐得很不自在,特别是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斯沃普镇长,我可以上台说几句话吗?”“天啊,求上帝赦免我们。”爸爸嘴里嘀咕着。我感觉到妈妈在颤抖,拼命想憋住笑。“呃……我……当然可以,弗农。当然可以。请上来。”斯沃普镇长往后退开,烟斗冒出的一缕烟在他头顶上盘旋。弗农?撒克斯特一步步走上讲台,然后转身面向底下的人群。灯光下,他看起来很苍白。全身上下都很苍白。他全身赤裸,一丝不挂。他的鸟儿和蛋蛋在两腿间晃荡,一览无遗。他全身瘦骨嶙峋,可能是因为走路太多,脚跟硬得像牛皮。他浑身都是雨滴的水珠,晶莹剔透,头发贴在头皮上。我发觉他看起来很像那种黑皮肤的印度神秘教徒。我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过。不过,当然他的皮肤并不黑,也不是印度人,而且,他也不是什么神秘教徒。事实上,弗农?撒克斯特只不过是个疯子。如假包换、百分之百的疯子。当然,对奇风镇的人来说,看到弗农?撒克斯特光溜溜地在街上晃荡,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天气一开始回暖,你就会看到他从早到晚一丝不挂地到处遛鸟。不过,一到深秋,或是到了冬季,你就很难看到他了。每年春天刚到的时候,你还会觉得有点看头。到了7月,已经不会有人想再多看他一眼。到了10月,你一定会觉得看他还不如去看落叶。然后,等到来年春回大地,春暖花开,你就会看到弗农?撒克斯特又开始在大庭广众之下献宝了。也许你会觉得奇怪,艾默里警长为什么不出面制止他,把弗农拖下台关到监狱里,告他妨害风化罪?很简单,原因就是穆伍德?撒克斯特。穆伍德就是弗农的爸爸,他是开银行的,另外,他也是绿茵牧场和奇风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全奇风镇的房子,几乎每一栋都是抵押给穆伍德的银行贷款的。爱之颂戏院那块地是他的,法院这块地也是他的,全商店街上的房子也都是他的,布鲁顿区那些小木屋也都是他的。而且,他自己住的是一栋有二十八个房间的豪宅,在坦普尔街的山坡顶上。穆伍德已经七十多岁了,而且深居简出,很难得看到他。然而,他依然是整个奇风镇上最令人畏惧的人。这也就是为什么四十岁的弗农光溜溜地在街上晃荡,艾默里警长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连个屁也不敢放。在我印象中,长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我听妈妈说过,弗农本来很正常,可是,有一次他写了一本书,然后带着那本书到纽约去,结果,一年后,他回来了,可是却已经疯了,整天光溜溜地在街上晃。“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弗农说,“还有各位小朋友。”他抬起细瘦的双手抓住讲桌边缘。“眼前我们面临一个很大的难题。”“妈!”魔女忽然大叫起来,“你看!你看那个人的小鸡——”她话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她妈妈毛茸茸的手捂住了。我猜他们家的房子一定也是跟穆伍德的银行贷款的。“很大的难题。”弗农又说了一次。他对外界的一切浑然无觉,自顾自讲他的。“我爸爸叫我来跟大家说一件事。他说,在这个艰难的时刻,他希望大家要展现同胞之爱,展现基督徒的精神,当然,除非你行动不方便。范德康先生在吗?”“我在这里,弗农。请问有什么事吗?”“等一下全镇的人都会到你店里去借挖掘工具。只要是四肢健全,头脑清楚的,一定会去。然后,他们会到布鲁顿区去帮忙。我爸爸说,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他会很感激。”“非常乐意。”老范德康说。他很有钱,可是跟穆伍德?撒克斯特比起来还差得很远。“谢谢你。这样一来,我爸爸手上就可以有一份名单。大家都知道,目前经济环境很不稳定,利息免不了会调升。不过,我爸爸对那些勤奋又肯热心帮助邻居的人,不分男女,一向都很尊重。到时候,如果要调升利息,他一定会特别关照他们,给他们一点特别的优惠。有了这份名单,事情就好办了。”他微微一笑,锐利的目光扫过面前的人群,“还有人有意见吗?”谁敢有意见?更何况,面对一个全身光溜溜的男人,你还说得出话吗?虽然有人很想问他为什么不穿衣服,可是,谁敢挑起这么敏感的话题?“我想,该怎么做,大家已经很清楚了。”弗农说,“祝大家一切顺利。”说完他转身向斯沃普镇长道谢,谢谢他让他上台说话。接着,他走下讲台,朝会议厅门口走过去。人群又自动分开,仿佛红海在摩西面前分开一样。等他一出去,人群又合拢了。足足有一分钟,全场鸦雀无声。可能是因为大家在等弗农?撒克斯特走远一点,远到听不到他们说话为止。接着,有人忽然开始大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魔女开始尖叫狂笑,在椅子上跳上跳下,不过,也有一些人大吼着叫大家不要再笑,那一刻,整个会议厅吵成一团,闹哄哄的有如世界末日。“大家安静!大家安静!”斯沃普镇长大喊。马凯特队长也站起来叫大家安静,吼得声嘶力竭。“他妈的,那根本就是威胁!”穆特里先生又站起来了,“真他妈百分之百的威胁!”有几个人附和他,不过,爸爸却站起来叫他闭嘴,叫大家仔细听消防队长说话。马凯特队长说,只要有人愿意帮忙,就自己到布鲁顿区去。河水已经沿着奇风镇外围往石像桥的方向冲过去了。另外,他已经找人开卡车到范德康先生的店里,把圆锹、十字镐和别的工具装上车。结果,马凯特队长话才刚说完,全场的人立刻动身赶往布鲁顿区,就连穆特里先生也不例外。穆伍德?撒克斯特的权威大到什么程度?看这种场面你就知道了。布鲁顿区狭小的街道已经水满为患,好几只鸡在水面上挣扎着猛拍翅膀,好几只狗在水里挣扎。雨越下越大,劈里啪啦打在铁皮屋顶上像喧嚣的音乐声。我们看到好多黑人正忙着从小屋里把他们的家当抬出来,抬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奇风镇来的车子开过马路激起波浪,波浪沿着水面漾开,漫过被水淹没的院子。房子地基的边缘浮着泡沫。爸爸说:“这次洪水恐怕不是闹着玩的。”河边是木头堆成的堤岸。布鲁顿区绝大多数的居民都已经在这里忙着堵水了。水已经淹到他们膝盖的高度。他们在河边堆起一道土墙,可是水势太汹涌,那道墙好像有点顶不住。我们把车子停在布鲁顿娱乐中心旁边的篮球场上。那里已经停了不少车。接着,我们涉水往河边走过去。水面越升越高,而且飘散着薄雾,一道道的闪电划过夜空,电光闪闪,雷声隆隆。我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叫大家动作快点,动作快点。妈妈拉住我的手,越抓越紧。爸爸看到前面有几个布鲁顿区的黑人,立刻跑过去找他们。有人开着一辆倾倒式的沙石车,往河岸的方向慢慢倒车。车上载满了沙子。我看到一个黑人拉着爸爸爬上车,两个人开始把沙子装进麻布袋里,然后把袋子丢到底下给其他几个浑身湿透的人。“这边!这边!”有人大喊,“这边快挡不住了!”另外一个人也在喊。喊叫声像天上的闪电一样此起彼伏。他们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恐惧。我也很害怕。失控的大自然会在我们内心激起一种最原始的恐惧。我们一直深信,人类是天地万物的主宰,是上帝将这片大地交给我们统治。我们需要这种幻觉,就像夜里我们需要灯火。但真相却比我们想象的更残酷、更可怕:原来,我们是那么的脆弱,仿佛被龙卷风席卷的小树,而我们深爱的家园根本经不起洪水的摧残,很可能转眼之间就会变成一根根的漂木。我们把根基扎在动荡不安的大地上,千万年来,山峦起起伏伏,干涸的海洋化为平野,而我们的家园就建立在这不断变迁的大地上。人类无法永生不死,而我们一手建立的城镇也不可能永恒不变。大地只不过就像一列路过的火车。此刻,站在混浊的泥水里,眼看着水面慢慢淹到腰部,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回荡着惊慌失措的喊叫声。眼看着大家奋力挣扎,拼命想挡住那沛然莫之能御的滚滚洪流,你就会明白这一切所代表的真理:人类永远无法战胜大自然,但我们不能放弃。眼看着河岸一寸寸被冲毁,眼看着滂沱大雨滔滔而下,没有人相信酋长河会为我们改变流向。从来不可能。然而,我们依然必须坚持下去。卡车从五金行载来了满车的工具,小范德康先生手上拿着一面写字板,大家轮流在上面签名,然后领一把铲子。土墙和沙包越堆越高,然而,泥水从隙缝间泉涌而出,仿佛浓汤从断裂牙齿的空隙流出来。水面越升越高,淹没了我腰带上的铜环。刺眼的闪电仿佛从天堂劈向大地,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声。女人们被那惊天动地的雷声吓得尖叫起来。“差一点就被雷打到!”拉佛伊牧师说。他手上拿着铲子,满身泥巴,乍看之下仿佛一座泥像。过了几秒钟,忽然听到有人大叫:“电灯快熄了!”真的,整个奇风镇和布鲁顿区眼看就要停电了。我看到屋子窗户里的灯光闪了几下,然后就灭了。我的家乡陷入一片漆黑,天上水上,到处一片漆黑,你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接着,我看到远处亮起灯光,像是蜡烛的光亮。感觉上,那栋房子离布鲁顿区很远,但还在奇风镇的范围内。我看到那栋房子一整排的窗口逐一亮起灯光。我忽然明白,那就是穆伍德?撒克斯特的豪宅。那里就是坦普尔街的坡顶。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了。紧接着,我看到了。我感觉到有个人站在我旁边。他一直盯着我看。他穿着一件长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雷电交加,狂风大作,他那湿透的衣领在风中翻飞飘荡。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差点就停止跳动了,因为,我忽然想到,那天在萨克森湖边,我看到一个人站在马路对面的树林边。好像就是这个人。接着,那个人从我和妈妈旁边擦身而过,走向那群忙着筑土墙的人。他个子很高,看那模样应该是个男人。看他走路的姿态,仿佛在盘算着什么,仿佛决心要做一件事。这时候,忽然有两道手电筒的光束在半空中短暂交会,那一刹那,那个穿大衣的男人正好走进交叉的光束里。虽然光束并没有照到那个人的脸,但我看到了别的东西。那个人戴着一顶湿透的软呢帽,帽檐滴着水,两边有帽带。帽带和帽檐衔接的地方有一个银色的小圆片,大小和五角钱的硬币差不多。还有,圆片上插着一根羽毛。一根羽毛。虽然羽毛被雨水打湿了,颜色变得深暗,但我百分之百确定,那是一根绿色的羽毛。我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在湖边,我发现一根羽毛黏在我的鞋底。我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无数思绪。有没有可能,帽带上本来有两根羽毛,结果那天被风刮掉了一根?这时候,其中一道手电筒的光束掉头射向反方向,而另一道光束也移开了。那个人在黑暗中继续向前走。“妈妈!”我叫了一声,“妈妈!”那个人越走越远,不过距离我站的位置大概只有两三米。他抬起手抓住帽檐,我注意到他的手皮肤很白。“妈妈!”我又叫了一声。虽然四周很嘈杂,但这次她终于听到了。于是她问我:“怎么了?”“我……我……”我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我无法确定那个人是否就是湖边的那个人。那个人在黄浊的水里一步步往前走。我忽然甩开妈妈的手,走过去追他。“科里!”妈妈大叫一声,“科里!快牵住我的手!”我听到她在叫我,可是我没理她。我在汹涌的水流中一步步往前走。“科里!”妈妈喊得声嘶力竭。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脸。“先生!”我朝他大喊。可是旁边实在太吵,哗啦啦的水声,嘈杂的喧哗声。他听不到我在叫他。然而,就算他听到了,也不会回头。我感觉酋长河的强劲水流已经快把我的鞋子扯掉了。冰冷漆黑的水已经淹到我腰部的高度。那个人正朝河边走过去。爸爸就在那边。天上又划过几道闪电,一瞬间,水面泛出亮光,我注意到那个人右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某个东西。那是一个金属物体,闪闪发亮。边缘很锋利。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那个人要去河边找爸爸。说不定他已经计划很久了。那天,那辆车沉进湖里,爸爸跳下水去救人。说不定就从那天起,他就已经开始盘算这件事。此刻,人声嘈杂,雷电交加,水流声哗啦啦,四周一片漆黑,他终于找到机会在爸爸背后捅一刀了。这是不是他的盘算?我看不到爸爸。不过,看不到是当然,因为周围一片黑暗,我根本认不出谁是谁。我只看到一个个被电光照亮的人影,只看到他们拼命想挡住那不可能挡得住的洪流。他力气比较大,顶着水流行进的速度比我快,我们两个距离越拉越远。我硬撑着水流拼命往前走,突然脚底一个踩空,整个人沉进水里,混浊的泥水迅速淹没了我的头。我两手拼命往上伸,拼命想抓住什么东西,可是什么都抓不到,两脚也踩不到地。我内心暗暗惊叫:我快淹死了。我拼命挣扎,两手在水面上拍打溅起水花。这时候,突然有人抓住我,把我举起来。我满头满脸全是泥水,一直往下滴。“不用怕,我抓住你了。”那个人说,“没事了。”“科里!你到底怎么了?”我听到妈妈在大喊,听得出来她已经惊骇到极点,“你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