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睡到快要鸣钟吃晚餐的时刻才醒来。我觉得迟钝而困倦,因为昼寝和肉体之罪一样,愈睡愈想睡,然而你又不很快乐,同时既满足又不满足。威廉不在他的房里,显然早就起身了。我到处找了一会儿后,看到他从大教堂里走了出来。他告诉我他到写字间去了,翻翻目录,观察工作的僧侣们,一边继续搜寻维南蒂乌斯的书桌。但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每个修士都好像想阻止他在那堆纸张中翻找。先是马拉其走过来,拿了一些珍贵的装饰画给他看;接着本诺又找了无聊的借口烦扰他。后来,等他又弯下身体继续检查时,贝伦加又开始在附近徘徊,表示想帮他的忙。 最后,马拉其眼看我的导师是决心非搜查维南蒂乌斯的遗物不可了,干脆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在翻寻死者的文件之前,最好先去请示院长。他自己虽是图书管理员,出于敬意和纪律,也不会这么做的,再说,一如威廉所要求的,没有人接近过那张书桌,所以在院长下令之前,任何人都不该接近那儿。威廉明白和马拉其这种人讲理是讲不通的,尽管维南蒂乌斯的文稿所激起的骚动和畏惧使他更想仔细看个究竟。不过他反正已决定那一晚再潜回那里去的——虽然他还不知道怎么进去——所以他觉得还是先别制造出任何事端的好。然而他却怀了报复的想法,若非这想法是被对真相的渴求所激起的,那就未免失之顽固,该受到谴责了。 进入餐厅之前,我们在回廊里踱了几分钟,让冰凉的晚风把残存的睡意吹走。有些僧侣也在那里漫步沉思。回廊的末端通向庭园,我们看见了洛塔费勒的阿利纳多,这位老僧拖着孱弱的身躯,只要不在礼拜堂里祈祷的时刻,多半都徜徉在树林之间。他坐在外侧的走廊,似乎不觉寒冷。 威廉向他问好致意。这个老人好像很高兴有人肯和他聊天。 “宁静的一天。”威廉说。 “上帝保佑。”老人回答道。 “天上宁静,地上却一片愁云惨雾。你和维南蒂乌斯很熟吗?” “维南蒂乌斯是谁呀?”那老人说罢,眼眸闪现出一丝光芒,“啊,那个死去的孩子。野兽在修道院里徘徊了……” “什么野兽?” “来自海底的大野兽……有七个头十只角,角上有十个王冠,头上有三个冒渎的名字。那野兽长得像只豹子,有熊一般的脚,还有狮子的嘴……我看过它。” “你在哪里看过它的?图书室里吗?” “图书室?为什么在那儿?我已经有好些年没到写字间去了,根本从没见过图书室。没有人到图书室去的。我知道那些曾去过那里的人……” “谁?马拉其?贝伦加?” “哦,不是的……”老人格格笑了起来,“更早。在马拉其之前的图书管理员,很多年前了……” “那是谁呀?”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记不得了,马拉其还年轻的时候他就死了。还有在马拉其的导师之前的那一位,那时只是一个年轻的助理管理员啊,我也还很年轻……可是我从没到图书室去过。迷宫……” “图书室是一座迷宫?” 老人说:“图书室是一座大迷宫啊,全世界迷宫的代表。你一进到里面去,就不知道怎么出来了。绝不可以越过海克力斯的柱子……” “那么你并不知道大教堂的门关闭之后,怎么样才能进入图书室了?” “哦,我知道。”老人又笑了,“很多人都知道。要经过藏骨堂,经过藏骨堂就可进入大教堂,可是没人敢走那里的。死去的修士们就在那里看守。” “那些死去的修士——他们晚上是不是会拿着灯在图书室里走来走去呢?” “拿着灯?”老人似乎很惊讶,“我从没听过这种说法。死去的修士都在藏骨堂里,骨头在墓园里逐渐干枯,然后便被收到这里来,看守通道。你难道没见过礼拜堂的祭坛通往藏骨堂的吗?” “那是在礼拜堂外翼,左边第三个,对不对?” “第三个?大概对吧。那个祭坛上面刻有一千个骸骼骨。右边算来第四个骼镂头,按一下眼睛……你就在藏骨堂里了。可是不要到那里去。我从来就没去过。院长会不高兴的。” “那头野兽呢?你是在哪里看到它的?” “野兽?啊,假基督……他就要来了,千年至福过去了,我们等着他……” “但是千年至福是三百年前,那时他并没有出现啊……” “假基督不会在一千年刚过便来临的,等一千年过后,正义的统治开始,这时假基督才会来,破坏正义,然后便是最后的决战……” “但是正义会统治一千年之久。”威廉说,“不然就是从基督死后到第一个一千年结束,所以假基督到那时才会来。或许正义还未开始统治,假基督还在很遥远的地方。” “千年至福并不是从基督之死算起的,而是从君士坦丁的捐赠开始,那是三世纪之后的事了。到现在正好是一千年……” “这么说来,正义的统治就要结束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累了,算不清楚年代了。那是利贝尔纳德的比图斯算出来的;去问佐治吧,他还年轻,记得比较牢……但时机成熟了。你没听说过七声号角吗?” “为什么是七声号角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不知道另一个男孩——那个图书装饰员——死掉的事吗?第一位天使吹号,就会有雹子与火掺着血丢在地上。第二位天使吹号,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第二个男孩不是死在血海中吗?当心第三声号角啊!第三位天使吹号,海中的活物将会死去三分之一。上帝惩罚我们。修道院四周的世界充满了异端,他们告诉我在罗马的宝座上坐了一个乖僻的教皇,他利用圣体练习通灵术,将圣饼拿来喂食他养的海鳗……在我们之间,有人违反了禁令,破坏了迷宫的封缄……” “谁告诉你的?” “我听来的。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说罪恶已进入了修道院。你有没有埃及豆呀?” 他是对着我发问的,这个问题令我感到惊讶。 “没有,我没有埃及豆。”我困惑地说。 “下次,带些埃及豆给我吧。我将它们含在嘴里——你看过我这张可怜的、没牙的嘴吗?直到它们变软。埃及豆可以刺激唾液的分泌。明天你带些埃及豆给我好吗?” “明天我会带些埃及豆给你。”我对他说。但他已打起盹儿来了。我们离开他,走进餐厅。 第十四章 晚祷 威廉和阿德索潜入大教堂,发现了一个神秘的访客,找到一张写有魔术符号的秘密手稿,还有一本书,但这本书很快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其后几章都将提到对它的搜寻,威廉珍贵的眼镜也一并被窃 晚餐沉闷而静默。自从维南蒂乌斯的尸体被发现后,才过了十二个小时。其他人都偷偷瞥视他的空位。晚祷的时间一到,依次进礼拜堂去的行列,简直就像是送葬的队伍。我们站在本堂参加了仪式,不时注意第三个小礼拜堂。光线幽暗,当我们看见马拉其由黑暗中出现,走向他的席位时,实在无法肯定他是由哪里出来的。我们移到阴影中,躲在本堂的侧边,以免仪式结束后有人看到我们还留在后面。在我的肩衣下,藏着我在晚餐时从厨房里摸来的油灯,待会儿我们会就着青铜鼎上的火将它点燃。我已换上一条新的灯芯,也加了足够的灯油,这一整夜是不怕没有光亮了。 对于我们眼前的探险,我感到十分兴奋,根本无心听祷告。 就在我毫不注意的情况下,晚祷仪式结束了。僧侣们放下头巾把脸遮住,排队走出礼拜堂,回他们各人的房间去。礼拜堂里一下子变得空无一人,只有铜鼎上的灯发出一点幽光。 “现在,”威廉说,“开始工作。” 我们走到第三个小礼拜堂。祭堂的底部确实像藏骨的地方,一排眼窝深陷的骷髅头放在一堆看来像是胫骨的骨头上,使看着它们的人不免汗毛直竖。威廉低声重复阿利纳多所说的话(右边数来第四个骷髅头,按一下眼睛)。他把手指插进黑洞般的眼窝里,我们立刻便听到了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祭坛动了,随着隐藏的枢轴旋转,露出一个漆黑的缝隙。我拿起灯让光照向那里,看见几级潮湿的梯阶。在争论过是否要将身后的通道关上之后,我们决定走下梯阶。最好不要,威廉说:谁晓得稍后我们能不能再将它打开。至于说被发现的危险,如果任何人在这个时刻跑来操作同一个机关,那就表示他知道怎么进去,就是把通道关上了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妨碍。 我们走下约莫十几级梯阶后,来到了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是平行排列的壁龛,就和我后来在许多地下墓穴中所看见的一样。 不过现在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藏骨堂,所以我免不了心惊肉跳的。这些僧侣们的骨头是几世纪以来所收集的,由泥土中挖出来,再堆到壁龛内,但并未将它们摆成生前的形状。有些壁龛里只有小根的骨头,还有一些只放头骨,堆成金字塔般的一堆,以免它们滚落。那实在是很骇人的景象,尤其是我们前行时摇晃的灯光更把这里照得鬼影憧憧。我看见有个壁龛内只放了手,许许多多的手,枯干的手指互相纠缠。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感觉到黑暗中传来一点响声,还有个什么东西在上面移动,忍不住尖叫了一声。 “是老鼠。”威廉安慰我。 “老鼠在这里干什么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只是经过,和我们一样。因为藏骨堂通向大教堂,而厨房就在里面。还有图书室里那些好吃的书。现在你明白马拉其的脸为什么会那么严峻了吧。他的职责使他每天要进出这里两次,早上和晚上。那真是没什么好笑的。” “可是为什么福音上从没说过基督发笑呢?”我适时地问道,“佐治的话是对的吗?” “有许多学者都在讨论基督笑不笑,我对这问题却不怎么感兴趣。我相信他从没笑过,身为上帝之子,他知道我们基督徒的行为应该怎样才合宜。啊,快到了。” 事实上,走廊已到了尽头,感谢上帝,我们又踏上了另一段梯阶。爬过梯阶后,我们只要推开一扇包了铁皮的木门,就会到达厨房的壁炉后,也就是在通往写字间的螺旋形楼梯下面。我们向上爬时,听见上面传来了一声响声。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不可能,并没有人在我们之前进来……” “那是在假设这是进入大教堂惟一一条通道的前提下。几世纪前,这里是个堡垒,所以它必定还有许多我们并不知道的通路。我们慢慢爬上去,但是我们也没什么选择。如果我们把灯捻熄,就会看不见我们所要去的地方;如果我们任它点着,无异于给楼上的任何人一个警告。我们只能希望假如真有人在那里,他会怕我们。” 我们由南边塔楼向上爬到达写字间。维南蒂乌斯的书桌就在正对面。这房间极其宽阔,以至我们前行时,一次只能照亮几公尺的墙面。我们暗地希望此刻没有人在天井透过窗子看到亮光。 那张书桌似乎秩序井然。但威廉立刻弯身检查下面架子上的文稿,随即沮丧地叫了一声。 我问:“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今天我曾在这里看到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希腊文写成的,就是那本书不见了。有人把它拿走了,而且是匆匆忙忙的,因为有一页掉在地上了。” “可是书桌不是一直有人看守着吗?” “当然。也许没多久前才被人拿走的,也许那个人还在这里。”他转头望向阴影,声音在列柱间回响,“假如你在这儿,注意了!”我想这是个好主意,正如威廉先前所说的,最好让我们害怕的人也怕我们。 威廉把他在桌子下找到的那一页放下,弯身看着。他要我多给他一些光亮。我把灯拿近些,看见一页纸,前半页是空白的,后半页刻满了我不大认得的小字体。 “是希腊文吗?”我问道。 “是的,但是我不怎么了解。”他从僧衣里掏出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又低下头。 “是希腊文,写得很仔细,不过有点零乱,就是戴了眼镜我还看不太清楚。我需要更多光线,再靠近些……” 他拿起那页羊皮纸,凑到眼前。我由原来站在他后侧,把灯高举到他头上的位置,移到他的正前方站好。他要我站到旁边,我照做了,把灯火直移到纸张下。威廉把我推开,问我是不是想把那页手稿烧了。然后他惊喊了一声。我清楚地看见有些模糊的记号,棕黄色的,出现在纸张的上半页。威廉要我把灯给他,持着灯在纸张下方移动,让火焰极靠近纸面烘着,却谨慎地避免让纸着火。慢慢的,仿佛有只隐形的手写出了:“Mane,Tekel,Peres”。我又看见一些符号一个接一个随着移动的灯焰浮现,火焰上升起的烟把纸页熏黑了。那些符号不像字母,倒像是什么魔法的记号。 “太妙了!”威廉说,“愈来愈有趣了!”他环顾四周,“不过最好别让我们神秘的同伴知道这个发现,如果他仍在这里的话……”他摘下眼镜,放在书桌上,小心翼翼地把那页纸卷起来,藏进他的僧衣里。这个意外的发现就像魔术似的,使我感到万分惊愕,我正想要求进一步的解释时,突然一声尖锐的声音引开了我们的注意力。那声音是由通向图书室的东侧楼梯口处传来的。 “我们的朋友在那儿!快追上去!”威廉喊着,我们往那个方向奔去,他跑得较快,我跑得较慢,因为我拿着灯。我听见有个人绊着脚继而跌倒的声音。我跑向前,发现威廉站在楼梯口,看着一本用铁钉子装起来的厚书。就在这时候,我们又听到另一个响声,由我们刚才跑来的方向传了过来。 “我真笨!”威廉叫道,“快点!到维南蒂乌斯的桌位去!” 我明白了,某个躲在我们后面阴影处的人,把那本书丢到楼梯处,耍了一招调虎离山计。 威廉又一次比我快,在我之前到达书桌。我跟在他后面,瞥见了一条奔逃的人影,由柱子之间穿过,冲向西边塔楼的楼梯。 一股作战般的勇气油然而生,我把灯塞给威廉,盲目地往楼梯奔去。那个人已跑下了阶梯。那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基督的士兵,在地狱中奋战,急于逮住那个陌生人,将他交给我的导师。 我几乎一路跌跌撞撞地下了楼,好几次踩到僧衣的衣角差点摔倒(我发誓,这辈子就只有那一次,我后悔进入修会)。但同时,我突然想到我的对手也遭到同样的阻碍。而且,他要是拿走了那本书,一定得用双手紧抱着。我由面包炉后面踏进厨房,在淡弱的星光中,我看见我所追逐的那个人影溜过餐厅门口,然后把门拉上。我奔向那扇门,费了几秒钟才将门打开,走进去,环顾四周,却没看见任何人。通向外面的门仍紧紧拴着。我转过身。黑暗,寂静无声。我注意到有一抹光由厨房透了过来,便紧贴着墙屏息而立。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通道门槛处,出现了一个人影,被灯光照亮了。我惊叫出声。原来是威廉。 “没人在这里吧?我就知道。他并不是从门出去的吧?他也没有走经过藏骨堂的那条路了?” “没有,他是从这里跑掉的,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个地方!” “我告诉过你了,这里还有别的通路。我们也不用找了,也许我们的朋友已爬出了另一端出口,而且带着我的眼镜。” “你的眼镜?”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的,我们的朋友没办法拿走我藏在僧衣内的这一页纸张,但他冲过书桌时,灵机一动拿走了我的眼镜。” “为什么呢?” “因为他很精明。他听见我谈到这些符号,知道它们是很重要的。他想只要我没有眼镜,就没办法解读出来。而且他确知我不会去找任何人求助。事实上,他的推测很正确。” “但他又怎么晓得你那副眼镜的作用呢?” “别傻了。除了昨天我们和玻璃师傅谈过眼镜的事实外,今早在写字间里,我在搜寻维南蒂乌斯的文稿时,也戴着它们的,因此有很多人都可能知道那两片透镜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话说回来,没戴眼镜我还是可以看一般的文稿,但这个却不行。”他把那张神秘的羊皮纸又展开来,“希腊文的字迹太小太乱了,上半页的符号又太模糊……” 他把那些在火焰烘烤下,像变魔术般呈现的神秘记号拿给我看:“维南蒂乌斯想要把一件重要的秘密隐藏起来,便用了一种书写时不留痕迹,只有加热时会再度出现的墨水写了下来。不然就是柠檬汁。由于我不知道他所用的是什么,这些记号可能会再度消失的。快点,你的眼睛好,立刻尽你所能地把它们抄写下来,写大一点吧。” 我依他的话做了,却不知道我所抄的究竟是什么。总共有四五行莫名其妙的符号,我在这里只把第一行抄录下来,好让读者明了我所看到的是多么令人难解的谜: 图 我抄完之后,威廉仔细看着,不幸因没有眼镜,所以把我的写字板拿到距鼻子稍远的地方。 “无疑的这是一种秘密字母,必须加以解读的。”他说,“这些记号本来就写得不怎么清楚,你抄下时说不定又抄错了些。不过这是十二宫的黄道带字母没错。你看,这第一行写的是——”他又把那页纸拿远,眯着眼睛集中视力,“人马宫,太阳,水星,天蝎宫……” “它们代表什么意义呢?” “假如维南蒂乌斯直接用最普通的黄道带字母:A等于太阳,B等于木星……那么第一行拼出来的是……你把它抄下来:RAIQASVL……”他停住口,“不,这毫无意义,显然维南蒂乌斯并不是直接引用字母,他根据另一个解法把字母重新组过。我必须找出是什么解法。” 我敬畏地问:“可能吗?” “可能的,只要你懂一点阿拉伯人的学识。对密码解译最好的论述是异教学者的著作,在牛津时,我读过一些。培根说,只有透过语言的知识才能征服学问,真是一点也没错。阿布·巴卡·罕默在几世纪前写过一本《解读古代文字之谜手册》,说明了许多造句和解析神秘字母的规则,对研究魔术的人很有用,而且也可用于两军之间的通信,或国王与特使间的密函。我还看过别的阿拉伯书,载明了一系列精巧的设计。举例来说吧,你可以用一个字母代替另一个字母,你可以倒写一个字,你可以把字母的次序两两对调;你也可以用黄道带的记号代替字母,如眼前这一事例,但在这隐藏的字母中还有数字的价值,然后,根据另一组记号,把数字转成其他的字母……” “维南蒂乌斯所使用的,会是哪一种系统呢?” “我们必须一一试验。但解读信息的第一条规则是,猜测它的含义。” “那岂不就用不着解读了吗!”我笑了起来。 “不见得。由信息的头几个字可以推得几点假设,然后你再看你从它们推出的规律能否适用于下文。例如,维南蒂乌斯必定记下了洞察‘非洲之末’的解法。假如我试着想这信息就是关于这个的,那么我突然间想到了某种旋律……你看看头三个字,不去想字母,只看记号的数字……八、五、七……现在再试着将它们按音节分,至少每两个符号在一起,大声念起来: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你有没有什么启发呢?” “没有。” “我却想到了‘Secretum finis Africae”非洲之末的秘密……但假如这是正确的,那么最后一个字的第一和第六个字母应该是一样的。事实果然如此:地球的符号出现了两次。而第一个字的第一个字母S,应该和第二个字的最后一个字母一样:果然,处女宫记号重复了。也许这条线索是对的,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一连串的巧合。必须找到一条通信的规则……” “从哪里找?”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们的脑子里。发明一条规则,然后再看看它对或不对。但这样一直试验下去,可能要浪费一整天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一天了,因为——记住这点——只要有点耐心,没有任何秘密文字是解读不出来的。但是现在时间不多了,我们还想去图书室瞧瞧呢。尤其我又失去了眼镜,没办法看信息的第二段,你又帮不上。毕竟,在你看来,这些符号……” 我谦卑地说完他的句子:“实在无异于希腊文。” “不错,所以培根说得可真对极了。多读些书吧!现在我们先把眼前的工作做完。我们把羊皮纸和你的笔记收起来,上楼到图书室去。今晚就算有十个地狱在等着我们,也别想叫我们罢休了。” 我默祷了一声:“可是在我们前面进来的那个人,会是谁呢?本诺吗?” “本诺非常想要知道维南蒂乌斯的文稿上写了些什么,但我想他不会有夜晚潜进大教堂的勇气。” “那么,是贝伦加吗?还是马拉其?” “贝伦加大概有胆量做这种事。再说,毕竟他也负责看管图书室的。他很懊恼泄露了有关图书室的秘密,他以为维南蒂乌斯拿去了那本书,也许他想把它归回原位。现在他没办法上楼去,只能把那本书藏在某个地方。” “但也有可能是马拉其,为了同样的动机。” “我想不太可能。马拉其一个人留下来锁门时,尽可以去搜寻维南蒂乌斯的书桌。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可是也避免不了。现在我们知道他并没有那样做。只要你仔细想想,我们没有理由认为马拉其知道维南蒂乌斯曾进入图书室,拿走了什么书。贝伦加和本诺知道这件事,你和我也知道。阿德尔莫告解之后,佐治可能也知道,不过他不会是那么急急忙忙冲下楼梯的人……” “那么要不是贝伦加就是本诺了…… “难道不可能是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或者今天我们在这里见过的其他僧侣吗?或者是对我那副眼镜知之甚详的玻璃师傅尼科拉斯?或者是那个夜间到处游荡,也不知道负有什么任务的怪人萨尔瓦托?我们不能只为了本诺的揭示将我们引向一个方向,便限制了嫌犯的范围;也许本诺想要将我们导人错误的方向呢。” “我觉得他对你满真诚的。” “的确。但别忘了一个好裁判官的第一项职责,就是对那些好像对他很真诚的人尤其要加以怀疑。” “看来裁判官可真不好当。” “所以我才放弃呀。正如你所说的,我是被迫重做冯妇。现在我们走吧,到图书室去。” 第十五章 夜晚 闯入迷宫后,他们看到了奇异的幻象,而且无可避免地迷了路 我们又上楼回到写字间,这回是由直接通到禁地的东侧楼梯。我把油灯拿高,走在前面,想着阿利纳多说到关于迷宫的一些话,预料将会有什么骇人的东西出现。 我们进入那个不该进入的地方时,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并不很大的房间里,七面墙上都没有窗子,整楼都弥漫着一股强烈的霉味,空气很闷,却没什么可怕的。 正如我刚才所言,这个房间有七面墙,但只有四面墙上有通路,两侧贴墙嵌着石柱,通路的入口处相当宽,上方形成圆拱形。另外那三面墙都有巨大的书架靠墙而立,书架上堆满了书,摆得十分齐整。每个书架都标了一个数字,每一格分立的架子亦然,显然和我们在目录上所看到的数字相同。房间中央有张桌子,上面也放了满满的一堆书。每一本书上都只有一层薄薄的灰,显示出有人经常清理它们。地上也一尘不染。在一条拱道上方,用花体字在墙上写了“耶稣基督启示录”几个字。尽管字体是老式的,字迹却没有褪色的迹象。后来我们注意到,在其他的房间里,也有类似的花体字刻在石头上,刻得相当深,凹痕里涂满了颜料,一如画家在教堂里作壁画时所采用的方法。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们选择一条通道往内走,立刻便到了另一个房间,那里有一扇在雪花石膏板中镶有玻璃的窗户,两面死墙和一处通道——和我们刚刚走进来的通路一样。这条通道又通向另一个房间,在这个房间里也有两面死墙,另一面墙上有个窗子,而且也有条通道。在这两个房间里,写在墙上的字体和我们最初看到的一模一样,不过字却不一样。第一个房间写的是:“宝座周围有二十四个座位”;第二个房间则写着:“在众使者面前认他的名”。至于其他的,虽然这两个房间比我们刚踏入图书室的那个房间小一点(事实上,那个大房间有七边形的,这两个房间却是矩形),陈设却没什么两样。 我们走进第三个房间。这里没有书,也没有标明类别的花体字。在窗子下方,有一个石制的祭坛。房里共有三扇门:我们走进来的那一扇,另一扇通向最初那个七边形的房间,最后一扇通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和别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墙上的字写的是:“观察太阳与大气”,显示逐渐转暗的太阳和大气。由这里可通到另一个房间,墙上写着:“骚动与火的事实”,说明骚乱和火灾的可怖。这房间没有别的通路了,一走到这里便不能够再往前进,只能往后退。 “我们想想这个。”威廉说,“五个四边形或有点梯形的房间,每间房里各有一扇窗户,排列在一个没有窗子的七边形房间周围,而这个七边形房间和楼梯相通。这是很基本的结构。我们在东边塔楼里。由外面看来,每个塔楼都有五面墙五扇窗子。这就说得通了。那间空房间是朝东的,和礼拜堂合唱席位的方向相同。旭日照亮祭坛,是正确而且虔敬的。我觉得,惟一称得上是聪明的主意,是雪花石膏板的利用。白天时阳光可以照射进来,到了晚上就连月光也无法渗透。现在我们再瞧瞧七边形房间的另外两扇门通到哪里吧。” 我的导师推算错了,图书室的建筑师比我们所想的还要精明。我无法解释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当我们离开那个塔楼房间时,各房间的顺序变得令人搞不清楚了。有些房间有两扇门,有些有三扇。每间房间都有一扇窗子,尽管走向下一个房间时,总以为是朝大教堂的内部前行。每间房里都有相同的书架和桌子,排列整齐的书看起来毫无不同,仅仅略一瞥视并无助于我们辨认位置,我们只有凭借墙上的字来认路。有一次我们经过一个写着“那些日子”的房间,绕了一会儿后,我们以为又回到那个房间了;可是我们记得正对着窗子,通向另一个房间的门上,写的是“死者的初生”,然而现在我们看见的却又是“耶稣基督启示录”,显然这并不是我们最初进入的那个七边形房间。我们这才知道,有时候在不同的房间里,会重复同样的字。我们连续在两个房间里发现“启示录”的字样,接下来的一间写的是“从天上落下的一颗明星”。 这些句子显而易见地都是出自约翰的启示录——可是为什么将它们写在墙上,以及它们如此安排究竟有何道理,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又发现,有些字甚至是漆成红色而不是黑色,使我们更觉得困惑。 过不多久,我们总算又回到了原来那个七边形的房间(很好辨认,因为这里和楼梯相接),我们再度向右前进,试着循直线穿过一进又一进的房间。我们走过三个房间后,却面对着一堵空墙。只有一扇门可以通到另一个房间,所以我们转身走过这个通道,又穿过四个房间后,再一次面对一堵空墙。我们回到前一间房,由两个出口中选了一个以前没有试过的,进到另一个新房间,然后又回到了最初的七边形房间。 “前一个房间,就是我们又回头走的那个房间,叫什么名字?”威廉问。 我竭力回想,觉得有匹白马在脑海中奔驰:“纯白的马。” “好,我们再找到它吧。” 这并不难。在那里,如果我们不想像前一次那样转身走回头,便只能穿过叫“列国的荣耀尊贵”的房间,那间房的右侧有条通路,似乎是我们还未走过的,它并没有带我们回到原来的地方。事实上,我们又经过“圣灵的恩宠”和“智慧的心”(好像不久前我们才到过嘛),然后才到了一间似乎还未探访过的房间:“火从天降在地上”,但即使我们已获知三分之一个地球都烧毁了,我们还是不知道到底我们所在的位置是在东边塔楼的哪一方。 我拿着油灯,又走进下面的房间。一个张牙舞爪的巨人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就像是个鬼魂。 “魔鬼!”我大叫一声,转身投入威廉怀里,差点没把油灯摔掉。他由我手中接过油灯,把我推到一旁,坚决地向前踏进一步,庄严而高傲。他也看见什么东西了,猛然向后退。然后他再度前倾着身,把灯举高,爆出笑声。 “真是高妙。是一面镜子啊!” “镜子?”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是的,我勇敢的战士。不久之前在写字间里,你勇敢地冲向真正的敌人,这会儿你却被自己的影像吓个半死。镜子照出的正是你自己的影像,只不过将它扩大变形了。” 他执着我的手,带着我走向正对着房间入口的那面墙。在一片凹凸的玻璃上,我看见我们两个人的影像,形状扭曲,随着我们前进或后退而变幻着高度和外形。 “你一定读过有关光学的著述吧?”威廉颇觉有趣地说,“创建这间图书馆的人必定也读过。阿拉伯人对光学最有研究。阿哈忍写过一本书,叫做《光谱》,在这本书中,他以精确的几何图形,谈到镜子的力量。有些镜子,看它们的表面构造如何,可以把最小的东西放大(我的眼镜便是利用同一个道理);有些镜子却可以把东西照反,或照斜,或在同一个地方照出两样东西;还有些镜子,会把一个侏儒照成巨人,把巨人照成侏儒。” “老天爷!”我叫道,“那么有些人说图书室里的幻象,就是这些了?” “也许。一个很聪明的主意。”他念着写在镜子上方墙壁的花体字,“‘二十四个长老坐在位子上’。我们先前看过这句刻文,不过那个房间里并没有镜子。而且,这房间里没有窗户,可是又不是七边形的。我们是在哪里呢?”他左右看了看,走向一个书架,“阿德索,没有眼镜,我看不见这些书上面写了些什么。念几本书名给我听听吧。” 我随手抽出一本书:“老师,这上面没有字!” “你在说什么呀?我看得见上面有字的,快念呀。” “我念不出来。这些不是字母,也不是希腊文,看起来像是虫、蛇、飞蛾……” “啊,是阿拉伯文。还有其他像这样的书吗?” “有的,有很多本。不过这里有本拉丁文的书,感谢上帝。AL……AL-Kuwarizmi,'Tabulae’。” “艾尔库瓦密的天文表,巴兹的艾德拉翻译的,很珍贵的一本书!再念。” “艾沙·阿里,《视力学》;阿金地,《星象的秘密》……” “现在看看桌子上。” 我打开桌上的一册大书,《动物志》,我翻到的那一页上面画了很细致的装饰画,有一只美丽的独角兽。 “画得真好。”威廉看得见插图,赞叹道,“那个呢?” 我念道:“《不同系谱的自由标记》,这本书也有很美的图,不过好像有点古老。” 威廉低头瞄着文字:“是爱尔兰的僧侣所画的,至少有五百年了。另一方面,画了独角兽的那本书是近代的作品,在我看来,颇有法国人的风格。”我又一次对威廉的博学感到敬仰。 我们走进下一个房间,接着又经过四个房间,每间房里都有窗户,书架上堆满了外文书籍,还有一些玄学的著述。然后我们又面对一堵墙,只好往回走。因为这五个房间一间间相连,并没有其他通道。 “由墙壁的角度来判断,我猜我们是在另一座塔楼的五角形里。”威廉说,“但是这里没有中央的七边形房间,或许我们弄错了。” “可是窗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问,“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扇窗子?不可能每个房间都可以俯瞰外面的。” “你忘了中央天井了。我们所看见的窗子,有很多扇看下去是八角形的天井。如果是白天,我们就可以由不同的光线看出哪些是外侧的窗子,哪些又是内侧的,说不定凭借着太阳的位置,我们还能知道一个房间的方位呢!” 我们回到有镜子的那个房间,朝似乎还未走过的第三扇门走去。向前直走过三四个房间后,我们注意到最后一个房间有一抹亮光。 我僵硬地说:“有人在那儿!” “真有人在那儿的话,他已经看见我们的灯光了。”威廉说着,却仍然抬起手把亮光遮住。我们犹豫了一会儿,那抹光微微闪动,但既未增强,也未变弱。 “或许只是一盏灯,”威廉说,“放在这里,好让僧侣们相信图书室里住着死人的灵魂。我们只得查个明白。你待在这儿,把灯光遮住,我过去看一看。” 想到刚才被一面镜子吓坏,我仍然觉得很丢脸,想要让威廉恢复对我的观感。 “不,我去。”我说,“你待在这里。我会很小心的。我个子比较小,手脚也轻快些。我谨慎些就是了。” 威廉应允了。我向前走过三个房间,紧贴着墙,脚步轻得像只猫(或者像个溜进厨房偷乳酪的见习僧——这是我在梅勒克最拿手的一招),最后我走到露出亮光那个房间的门槛。我沿墙溜到门口右边的侧柱,偷偷望着房间里。没有人在里面,桌上放有一盏灯,灯焰跳动,冒出轻烟。那盏灯和我们的油灯不一样,它看起来反倒像个被掀开了盖子的香炉。说起来,它并没有什么火焰,只是一点余烬而已,烧着什么东西。我鼓起勇气,踏进房内。在香炉的旁边,有一册彩色鲜明的书摊在桌上。我走上前,在摊开的那一页上看见四种不同的颜色:黄、朱红、碧蓝和褐色。上面有一只可怖的怪兽,像是一条大龙,长了十颗头,用尾巴把拖在它后面的星星从天上扫到地上。突然间,我看见那条龙变成了很多条,背上的鳞片变得闪闪发亮,光芒四射,飞出了书页,绕着我的头飞转。我把头仰向后,看见天花板朝下弯,向我压来。紧接着我听到一种声音,像是一千条蛇一起嘶嘶作响,但并不骇人,几乎是诱惑的。随后一个女人出现了,沐浴在光芒中,把她的脸靠向我,对着我呼气。我伸手将她推开,却好像摸到了对墙书架上的书,仿佛我的手被拉长了许多。我已不晓得身在何方,哪里是地,哪里又是天。我看见贝伦加站在房间中央瞪视着我,脸上有一抹丑恶的笑,掩盖不住情欲。我伸出双手将脸遮住,我的手脚像是蟾蛛的脚,黏搭搭的,而且长了蹼。我相信我一定叫喊了,我的嘴里有种酸酸的味道。我投入无底的黑暗,接下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仿佛过了几世纪之久后,我醒了过来,听见脑海中有轰隆隆的响声。我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威廉正拍打着我的脸颊。我已不在那个房间里了,在我对面的墙上,写着:“愿他们免除俗务,永远安息。” “醒醒,阿德索,”威廉对我低语道,“并没有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都有……”我仍然感到错乱,说道,“那里,那头野兽……” “没有野兽。我发现你躺在桌子下胡言乱语,桌上有本阿拉伯的西班牙基督徒启示录,摊开的那页上绘有一条龙。但是从房里的气味我闻得出来,你吸入了很危险的东西,所以我立刻把你拉了出来。我的头也有点痛。” “可是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棒槌学堂&精校E书※ “你什么也没看到。只不过是那个香炉里烧着一种能引起幻觉的物质。我闻得出那味道,那是一种阿拉伯的迷药,山上的老人派他的刺客出去执行任务之前让他们闻的,可能就是这种迷药。这一来幻觉的秘密也被我们解破了。有人在夜间时燃起这种药草,好让擅自闯入图书室的人相信这里有恶魔看守着。对了,你看到了什么呢?” 我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只有尽我所能的,回想我的幻觉。威廉不觉大笑:“你所看到的有一半是你在书上看到的;另外一半则是你潜意识里的欲望和恐惧。某些药草便具有这样的作用。明天我们一定要和塞维里努斯谈谈,我相信他知道的比他告诉过我们的还要多。那只是药草,并不是玻璃师傅对我们提及的魔法。药草、镜子……这个禁地被许多最巧妙的设计保护着。利用知识来隐藏,而不启发,我不喜欢。神圣的图书馆被一个乖僻的心灵所统辖。不过今晚我们都够累了,还是先离开这儿吧。你还没完全恢复过来,需要喝点水,呼吸新鲜的空气。想要打开那些窗子是白费力气,太高了,而且说不定已有几十年没开过了。他们怎么会以为阿德尔莫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呢?” 威廉说离开,好像很容易似的。我们都知道图书室的出口只有一个,那就是东边塔楼。可是现在我们在哪儿呢?我们已完全失去方向了。我们绕过来绕过去,只怕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地方了。我的脚步不稳,直想呕吐。威廉一面担心我,一面为他的学识派不上用场而困恼。但这样的游走给了我们——或者该说是给他一个主意。假如我们走得出去,明天我们再回图书室来,拿着一根烧黑的木柴,或者其他可以在墙上留下记号的东西。 “要找出迷宫的出路,”威廉说,“只有一个方法。在第一个新的接合处,以前从未见过的,我们用三种信号在走过的路上留下记号。由于在接合处的通道上已留有记号,如果你看到那个接合处是已经走过的,就在走过的那条通路上只记下一个信号。等所有的出入口都留了个记号,那你就要循着你的来路往回走。假如你碰到一两个尚未做记号的出入口,就在那面留下两个信号。经过只有一个记号的出入口时,你在那里再记下两个,这么一来,这个出入口就有三个记号了。你必须到过迷宫的每一部分,到了一个接合处,你不可以再走已记有三个记号的通路,除非其他的通路也都有记号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你是迷宫专家吗?” “不是,我只是把以前看过的一本古籍里的记载说出来罢了。” “你用这种方法,就走出迷宫了吗?” “我从来没试过。但我们还是可以试一试。再说,明天我就会有眼镜,也会有更多的时间看书。或许使我们混淆不清的就是那些花体字,我们可以由图书的安排归纳出一条规则的。” “你会有眼镜?你要怎么将它找回来呢?” “我说我会有就会有,我会配制一副新的。我相信尼科拉斯师傅一定渴望有个这样的机会,试试新玩意儿。再说他的工作场里各种尺寸、厚薄不同的玻璃多着呢。” 我们继续徘徊,找寻出路。突然间,在一个房间的中央,我觉得有只隐形的手抚摸我的脸颊;同时,在这个房间和下一个房间里,响起了一声非人非兽的呻吟,好像有个幽灵在这里荡来荡去。到这时,我对图书室的奥秘事物应该已有心理准备了,可是我仍不自禁惊恐万分地向后跳。威廉必定有过和我相同的经验,因为他一边摸着脸颊,并且把油灯举高,环顾四周。 他举起一只手,检查似乎明亮了些的火焰,然后舔舔手指,将它举到眼前。 “没什么。”他说着,指着对面墙上,约莫一个人高的地方,那里开了两个很窄的缝隙,把手伸到那里去,就感觉得到由外面吹进来的风;把耳朵凑上去,便可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 “当然,图书室一定要有通风系统的。”威廉说,“不然里面的空气会闷死人,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此外,那些缝隙也可以送进适当的湿气,免得羊皮纸干裂。建筑师的精明真是处处可见。把那些细缝开在某个角度,这样在多风的夜晚,有强风由那里渗入时,会和别股风相触,在室内形成漩涡,发出我们所听见的声音。除了镜子和药草外,这会使闯进这里来的人更加害怕,就像我们刚才还不甚了解的时候一样。我们有一刹那不是还以为有鬼魂凑在我们的脸旁呼吸吗?等我们感觉到吹进来的风之后,才弄清楚的。所以,这个神秘也解开了。只是我们还是不知道怎么出去呀!” 我们一边说着,又漫无目的地前行,连墙上的花体字也懒得看了。我们走到一个以前没到过的七边形房间,通过附近的房间,却没找到出口。我们往回走,摸索了将近一个钟头,根本不去想究竟位于哪个方向。有一会儿,威廉认定我们是没指望走出去了,只能找个地方歇一歇,捱过这一夜,希望明天马拉其会找到我们。就在我们为这次探险的可悲下场叹息不已时,却突然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和楼梯口相通的房间里了。我们热切地感谢上帝,精神高昂地下了楼。 一走到厨房,我们立刻冲向壁炉,走进藏骨堂的走廊里,我发誓那些望着我呲牙咧嘴的骷髅头,一个个就像面带微笑的好朋友。我们回到礼拜堂,由北边的门走出,最后高兴地在墓碑上坐了下来。夜间清凉的空气无异于神圣的香油。夜空中群星闪耀,图书室里的幻觉霎时消逝无踪。 我松了一大口气,说道:“这世界多么美啊,迷宫又是何其的丑陋!” “假如有解开迷宫通路的走法,这世界将会多么美!”我的导师回答。 我们沿着礼拜堂左侧前行,经过大门,(我扭开头,避免去看启示录的长老:“有虹围着的宝座”!)穿过回廊,到达朝圣者招待所。 院长站在招待所门口,严厉地瞪着我们:“我找了你一夜。”他对威廉说,“我在你的房间,在礼拜堂……到处找不到你!” “我们追踪一条线索去了。”威廉含糊地说,掩不住他的困窘。 院长凝视了他好半晌,然后以低沉而庄严的声音说:“晚祷一结束我就在找你了。贝伦加没有出席。” “你想跟我说什么呢?”威廉露出愉悦的神色。事实上,现在他已断定躲在写字间里的人是谁了。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晚祷时他没有坐在席位上。”院长又说了一次,“而且到现在还没回他的寝室。晨祷的钟就要响了,我们等着看他会不会再出现。否则我只怕又有什么不幸事件了。” 晨祷时贝伦加依然缺席。 第三天 我的理智警告我离开 那个呻吟的东西, 可是某种欲望却怂恿我前行 似乎正想参与一件神奇的事…… 第十六章 晨间赞课至早课之间 贝伦加失踪了,在他的房里找到一块染有血迹的白布 在写着这些字时,我感到虚弱无力,一如我在那一晚——应该说是那天早上——的感觉。我该怎么说呢?晨祷之后,院长把惊慌的僧侣们都派了出去,到每个地方去找贝伦加,结果一无所获。 快到晨间赞课时,一个修士在搜索贝伦加的房间之际,找到了一块藏在草铺下染了血迹的白布。他把那块布交给院长。院长觉得这是最不祥的恶兆。佐治也在场,他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便说道:“血?”仿佛不很相信。他们也对阿利纳多说了。 阿利纳多摇摇头,说道:“不对,不对,第三声号角一响,是水带来死亡的……” 威廉检查过那块布后,说道:“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那么贝伦加在哪儿?”他们问他。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埃马罗听到他的话,仰头望天,喃喃对圣塔布诺的彼德说:“典型的英国人。” 快到早课之时,太阳已升起,仆人们都被派到山崖下去搜寻。 他们在上午礼拜时回来了,什么也没找到。 威廉告诉我说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必须等待。然后他便到铸造房去找玻璃工匠尼科拉斯去了。 我坐在礼拜堂内,靠近中门之处,听着弥撒曲。后来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而且睡了很久,因为年轻人所需要的睡眠好像比老年人多;老年人已经睡得过多,准备永久安眠了。 第十七章 上午礼拜 阿德索在写字间里思索修会的历史及书籍的命运 我走出礼拜堂时精神多少恢复了些,心灵却迷糊困惑,惟有在夜晚,身体才能得到安宁的休息。我上楼到写字间去,获得马拉其的允许后,开始翻阅着目录。事实上,当我心不在焉地瞟着眼前匆匆翻过的书页时,我却在暗中观察修士们。 我为他们的镇静、沉着感到惊讶。他们都专心工作,好像已忘了有一位兄弟到目前仍行踪不明,而另外两位又死于非命。我告诉自己,聚集在这里的,是我们修会中的伟人。多少世纪以来,许多像他们这样的人见过蛮族入侵,掠夺他们的修道院,将赫赫大国付之一炬,然而他们仍孜孜勤读,珍爱着羊皮纸和墨水,说着已传诵久远,而且将被他们继续传诵的话。千年至福快到临之时,他们继续阅读、抄写,现在当然更没有理由停止了。 前一天,本诺曾说过为了获得一本珍贵的书他会不惜犯错误。他没有说谎,也不是开玩笑。一个僧侣应该谦卑地爱着他的书,为书本着想,而不是只求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但是俗人会被女色迷惑。不受修道誓约的神职者会渴慕财富,僧侣们也难免被知识引诱。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翻着目录,只见一连串奥秘的书名在我眼前跳跃,甚至也有讲述罪行的。我并不觉得惊愕。对这些矢志写作的人而言,图书馆无异于圣地耶路撒冷,也是一个位于冥府和人间边界处的神秘世界。他们被图书馆所支配,迷醉于它的允诺,服从它的禁令。他们为图书馆而活,以图书馆为生活重心,只希望有一天能将它的秘密完全揭发。所以他们可能冒着生命的危险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行凶阻止某人把他们珍藏的秘密据为己有。 诱惑,确切地说,知识的虚荣。我们的神圣创始者可以在不求甚解的情况下抄录,完全遵从上帝的意志,祈祷之时不忘书写,书写之时也不忘祈祷,和今日的抄写修士大不相同。为什么现在已大相径庭了呢?哦,这并不是修会堕落的惟一证据!修会的势力变得过大,修道院院长和国王抗衡。在阿博身上,我不是看到一个独裁君主的化身,想要解决君主的争论吗?修道院所积存的知识现在被用来交换货物,成为骄傲的理由,自夸和威信的动机。我们的院长展示装饰过的手稿,一如武士炫耀他们的甲胃和旗帜……因此现在(简直疯狂之至!)当我们的修道院也失去了学习的领导地位;教会学校、都市自治体和大学所抄录的书籍也许比我们更多更好,而且创造新作,这或许是许多不幸的肇因。 我所在的这家修道院,可能已是最后一家可以以学问的创作及再创作自夸的。但或许就为了这个原因,僧侣们不再以抄写的神圣工作为满足。追求新奇事物的欲望,使他们也想创造新作,却不晓得这么做是自毁长处。而当时我已隐约意识到这一点(如今年龄和经验使我确切地肯定)。因此假如他们所欲创造的新学识可以在外界自由流通,那么那个神圣的地方和教会学校或城市的大学便没有什么不同了。另一方面,修道院保持孤立,维持完整的威信和力量,并未因争论和神学妄想而腐化。我暗自想着,图书馆所以被黑暗所环绕是有原因的:虽然学识因而有所保留,但只有在这种连僧侣们也求之不得的情况下,它才不会受到污染。学识可不像硬币,经过广泛的流通之后还能保持完整;它就像一件华服,会随着穿着次数和夸示逐渐破旧。事实上,一本书不就是如此吗?被太多人摸过之后,书页会摺起发绉,墨水和金饰会褪色。我曾看过蒂沃利的帕西菲库斯翻阅一本书,那本书的书页因为温度所致,全都粘在一起了。他把拇指和食指在舌头上沾了沾,再将书一页页翻开,结果每一页上都留下了口水的痕迹,不但书角摺起,而且书页都有曲折的皱纹,一如过度的纵情美色会使战士软弱无力,这种过度的占有和好奇心,也会使书本染上终会作废的“疾病”。 那么该怎么办呢?不再阅读,只是保存下来吗?我的恐惧是否正确?我的导师会有什么看法呢?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的附近坐了一个标示员,约纳的马格努斯,他刚用浮石把皮纸刮干净,现在又用白奎将它弄软,随即用尺把它压平。坐在他旁边的是托莱多的拉巴诺,他已把羊皮纸钉在桌上,在两边钉出小洞,现在正持着尖笔在纸面上划横线。很快的这两页纸上都将会充满颜色和形状,成为一种圣物。那两位修士此刻都仿如置身人间天堂。他们在创作新书,那些会被无情的岁月摧毁的书……因此,图书馆不会被任何世间的势力所威胁,它是一种活的东西……但如果它是活的,为什么不能冒着知识被污染的危险而开放呢?这就是本诺,甚至是维南蒂乌斯所希望的吗? 我觉得困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一个见习僧或许不该想这么多,往后只要谨慎而谦逊地遵循教规就是——后来我确实如此,不再问自己更多的问题。而在我四周的世界却陷入血腥和疯狂的暴风中,愈陷愈深。 早餐的时刻到了。我下楼到厨房去,现在我已成了厨子们的朋友了,他们让我尝了些最可口的佳肴。 第十八章 第六时祷告 阿德索赢得萨尔瓦托的信任,一言难以蔽之,也引起他漫长而深入的沉思 我吃东西的当儿,看见萨尔瓦托缩在一个角落里,快乐地吃着羊肉馅饼,显然已和厨子讲和了。看他的吃相,好像这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连一点肉屑也没掉下来,一副感谢上帝的神情。 他对我眨眨眼,以他那种古怪的语言,说他现在大吃大嚼,是因为挨饿过许多年的缘故。我追问他。他对我说他童年时住在一个贫穷的村子里,那里空气很坏,经常下雨,田地都被破坏,空中充满了致命的沼气。滂沱的大雨一年四季都带来洪水,即使下种后也别想有收成。萨尔瓦托又说,就连地主们也都和穷人一样面黄肌瘦,虽然穷人们大批大批的死亡,或许(他咧嘴一笑)因为他们人数较多的关系……食物的价钱昂贵,传教士宣布世界末日已到。但萨尔瓦托的父母亲和祖父母也都听过同样的说法,因此他们的结论是,每一天都是世界末日。他们把所能找到的鸟尸和下等动物都吃完之后,村里谣传有人开始要把死人挖出来吃。萨尔瓦托以一种戏剧化的腔调解释那些“食尸者”的行为:某人刚刚下葬之后,这些邪恶的人便用手指刨开墓园的泥土。 “哪!”他说着,咬了一口馅饼,模仿吃尸体的人那股狰狞迫切劲儿。接着,有些更凶狠的人不再以吃尸体为满足,便潜伏在森林里,出其不意地拦截旅人。萨尔瓦托就拿出刀子横在他的颈子前,叫了一声“卡!”然后又一声“嚓!”那些人便像吃鸡蛋苹果似的,把旅人吃得一干二净。不过,萨尔瓦托又严肃地解释道,还是先烹煮过才吃的。他说有个人到村里去卖熟肉,索价又不很高,没有人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运气。后来神父说那是人肉,愤怒的群众便把那个人碎尸万段。然而在同一夜,村里有个人又跑到墓地去,把那个受害者挖出来吃,只是由于他的行踪又被发现,结果也被处死了。 但萨尔瓦托不止告诉我这个故事而已。他以我并不十分了解的普罗旺斯和意大利方言,对我说他怎么离开家乡,四处流浪。 在他的故事中,包括了许多我早已认识或是在旅程中邂逅的人,后来我又结识了不少人,因此虽然事隔多年,我还是能够把他的历险说出来。事实上,这是想象的力量,结合了山一般金色的记忆后,便可创造出金山般的概念。 在我们的旅程中,我常听威廉提到“一般人”,这名词不只是指大众而已,而且专指无知无识的愚民。在我看来,这个措词是概括性的,因为在意大利城市中,我遇见过许多工匠和商人,他们虽然没有高深的学问,却也不是没读过书,只不过他们操的是地方话。话说回来,当时统治意大利半岛的独裁君主们,有些对于理论、逻辑和医学根本一无所知,也不会看拉丁文,可是他们并不是“一般人”或蒙昧无知的。所以我相信当我的导师说到“一般人”时,只是指着很普通的概念。但毫无疑问,萨尔瓦托是很单纯的。他的故乡是个几世纪来都臣属于封建地主,并且贫苦不堪的乡村。他很单纯,却不是一个傻子。当他逃出家园时,他渴望一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树上长有乳酪和香肠的蓬莱仙岛。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怀着这样的希望,萨尔瓦托离开他的故乡蒙非特,经过许多地方,然后北上经由普罗旺斯省,进入法兰西王国的领域。 萨尔瓦托四处流浪,乞讨,偷窃,装病,在某个领主那里做过一阵工,然后再一次上路。由他告诉我的故事中,我想象得到他和一些浪人混在一起,麻风病患者、跛子、骗子、残废的士兵、由异教徒手中逃出的犹太人、疯子、被放逐的人、被削掉一只耳朵的罪犯、鸡奸者,还有移动性的工匠、织工、锅匠、修理桌椅的人、磨刀匠、织篮工、石匠、铁匠、恶棍、职业赌徒、歹徒、无赖、小人、太保、流氓,和买卖僧职盗用公款的神职者、伪造罗马教皇敕书及玉玺的人、假装中风而躺在教堂前面的人、逃出修道院的流浪汉、出售圣物的人、卖免罪符者、算命师、魔法师、各个种类的通奸者、以欺骗和暴力拐走修女和少女的拐子,以及忧郁型的神经病患者。有些人在身上涂上胶泥,假装他们有不治的溃疡,有些人在嘴里含着鲜红色的液体,假装他们有严重的肺病,还有的假装肢体残缺,拿着拐杖并且模仿淋巴腺肿、疥癣、肿伤,又裹上绷带,涂上番红花的气味,手中拿着铁器,头上缠着纱布,浑身发臭地溜进教堂里,突然间在广场中昏倒,口吐白沫,两眼鼓出,将黑莓汁涂到鼻子下方权充流鼻血,然后从惊恐但慈悲的人手中得到食物和金钱。因为神父常告诫他们,把面包分给饥饿的人,将无家可归的人带到你的炉床前。我们探视基督,在家中供奉基督,为基督着衣,因为正如水可以将火扑熄,仁爱可以涤尽我们的罪恶。 在我现在叙述的事件过了很久之后,我在多瑙河沿岸见到了许多这一类的骗子,成群结队,如同魔鬼。 那就像是一股泥浆,流过我们这世界的巷道,其中还混着信仰虔诚的传教士、寻找受害者的异教徒、煽动冲突变乱的人。约翰教皇最怕的就是传扬并实施贫穷的人可能会有什么行动,所以他痛低托钵僧,说他们高举绘有数目字的旗帜,传教并强夺金钱,借以吸收好奇的群众。教皇虽腐败贪污,但他把宣扬贫穷的托钵僧比做强盗匪徒会不会是对的?在那时候,我只到过意大利半岛上的一些小城市,对这件事无法肯定。我听说过阿尔托帕西奥的僧侣们在传教时,威胁要将教徒逐出教会,并允诺赦免他们,宽宥抢劫并杀害过自己兄妹的人,好得到他们奉献的金钱。 这些僧侣佯称在他们的救济院里每天要做一百次弥撒,把教徒的捐款收好,他们就用这些钱为两百位贫穷的女孩置备嫁妆。我也听说过保洛·左波修士的故事;他隐居在莱提森林中,吹牛说上帝会直接向他显示,说肉欲的行为并非罪恶——因此他引诱良家妇女,称她们“姊妹”,强迫她们赤裸着身子接受鞭笞,排成十字形跪地拜神五次,然后他再将她呈给上帝,宣称对她们赐予了“平安之吻”。但这会是真的吗?这些自喻圣灵的隐士和那些沿门托钵的苦行僧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萨尔瓦托的故事和我从经验已经得知的事物交叠在一起,但这些特性并不怎么明显,一切看起来和别的都没什么两样。听着他叙述,有时候我觉得他就像都兰那些跛脚乞丐,在圣马丁的尸体快接近他们时便飞快逃逸,深怕这位圣徒会将他们治愈,因而剥夺了他们的收入来源。然而圣徒却毫不容情地在他们逃抵边界之前救了他们,使他们的四肢复元,借以惩罚他们的罪恶。不过,有时当他跟我说到他和那群坏人混在一起时,每当聆听圣方济格传教士的话,他便了解他所过的穷困生活是一种喜悦的奉献行为,于是他加入了苦行僧行列。那些托钵教团的名称他说不清楚,但也盛赞他们的教义,这时他那张鬼脸往往散发着甜美的光芒。我推测他可能和培塔利尼、瓦尔登西,也许卡萨、阿诺德、乌米拉第等集团在一起过,由于他在世界各地游荡,所以由一个集团换到另一个集团,渐渐地领悟出他的任务,开始虔诚地信仰上帝。 可是,前后经过了多久呢?据我记忆所及,大约三十年前,他曾进入托斯卡纳一所麦诺瑞特修道院,在那里得到了圣方济格的僧衣,却不受教规限制。我相信他一定在那里学到了他那口支离破碎的拉丁语,将它和他无家可归时所听来的各地语言混在一起。他说,他在修道院里过着赎罪的生活(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说着“裴尼坦吉特”,我再次听到引起威廉好奇心的措词)。但是和他在一起的僧侣们显然也没有什么明晰的概念,因为他们曾对相邻教团的一个会员感到愤怒,指控他是个窃贼,有一天强行进入他的住宅,将他推下阶梯而死,夺占了他的房子。为此主教派出武装的士兵,将那些僧侣驱逐。最后萨尔瓦托和一群佛拉谛斯黎修士——或者麦诺瑞特的托钵僧——在意大利北部流浪。此时这派教团尚无任何教规或纪律。 从那里,他避到法国的土鲁斯附近,开始了一次奇异的历险。因为他听说了宗教改革者的伟大行动,受到了鼓舞。有一天一群牧羊人和许多谦卑的人们聚集在一起,飘洋过海,为信仰而战。他们被称之为“巴斯托庐”——“牧羊人”。事实上,他们想要逃离不幸的家乡。领导这群人的两个人,在他们的脑子里灌输了许多错误的理论:这两个领导者一个是因行为不正被教会逐出的神父,另一个是圣本尼迪克特的叛教僧侣。这两个人煽惑无知的人群,就连十六岁的男孩也违抗父母的劝说,拿着行囊和棍子,一文不名地离开了家园,和那群乌合之众一起追随两个领袖。这时候他们不受任何道理或正义所约束,随心所欲地为所欲为。他们就像一群喝醉酒的人,怀抱着对希望之乡的期待聚在一起,猛烈攻击过许多城市和村庄,掠夺一切东西。假如他们之中有人被捕,他们就会攻打监狱,将他救出来。他们在任何地方遇到犹太人时便将他们全部杀害,再把这些犹太人身上的财物劫走。 我问萨尔瓦托:“为什么要杀害犹太人呢?” 他回答道:“为什么不?” 他对我解释他从小就听传教士说犹太人是基督教王国的敌人,积聚了许多基督教穷人所否定的财物。然而我问他,领主和主教不是也透过什一税制而储积了不少的金钱吗?所以牧羊人并未斗争真正的敌人。他回答说当真正的敌人太强大时,也就只好退而对付较弱的敌人。我想这就是他们被称之为“愚民”的缘故。只有权高势大的人明了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领主不希望“牧羊人”危及他们的所有物,说起来他们也实在幸运,因为牧羊人的领袖告诉他们最有钱的人是犹太人。 我问他是谁教这群人去攻击犹太人的。萨尔瓦托说他不记得了。我相信当这样一群人聚成一堆,被一个允诺所诱惑,而且立刻想得到某些东西,想要知道谁率先发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想到他们的领袖曾在修道院里和教会学校中受过教育,所说的是贵族的语言,尽管他们所用的是“牧羊人”听得懂的词汇。“牧羊人”不知道教皇在哪里,可是他们知道犹太人在哪里。总之,当一群惊恐的犹太人躲到法兰西国王一座高而宽阔的塔楼里时,他们将这座塔楼包围了起来。犹太人高踞在塔楼上,丢下石头和木头,勇敢地作战。但“牧羊人”却纵火烧塔门,用烟和火阻住犹太人的出路。无法抵御攻击者的犹太人,宁愿自杀身亡,也不愿死于敌人手中,便请求他们之中最勇敢的一个人将他们全都杀死。他同意了,杀死了将近五百个人,然后带着犹太孩童冲出了塔楼,要求“牧羊人”为他施洗。但“牧羊人”对他说:“你屠杀了你的同胞,现在你竟想逃脱死亡吗?”于是他们将他碎尸万段,却放过了那些孩童,为他们施洗。然后,“牧羊人”继续前往卡尔卡松,一路上洗劫了许多村庄。这时法兰西国王警告他们闹得太过分了,命令他们所经过的城市抗拒他们,宣布只要犹太人是国王的臣民,也应受到保护…… 为什么国王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变得如此关怀犹太人呢?或许是由于他开始意识到,“牧羊人”可能会荼毒整个王国,他们的人数激增,使他不得不重视这件事。此外,更因为犹太人对国家的贸易有所贡献,“牧羊人”也已到了非毁灭不可的地步,所有的好基督教徒总要有个好理由低毁他们的罪行。但是有许多基督教徒并不服从国王,认为不该保护一向被视为基督教敌人的犹太人。犹太人在不少城市中放高利贷,那些被债务所苦的穷人,都乐于看到“牧羊人”为他们的财富杀害他们。不久之后,国王眼见有不少人失去性命,愤而下令任何人都不许援助“牧羊人”。 他召集大军,攻打“牧羊人”,许多人死于战争中,另一些人虽逃入了森林,却最终因饥寒而死。不久,所有的“牧羊人”都被消灭了。国王的将领将他们俘虏吊死,一次二三十个人,吊在最高的树上,好让每个看到他们尸体的人有所警惕,不敢再起而作乱。 令我感到讶异的是,萨尔瓦托对我说这故事时,好像是在叙述一件最有德行的事。事实上,他依然相信那群所谓的“牧羊人”真是要征服圣墓,将它自异教徒手中抢来。我无法说服他相信在隐士彼得和圣贝尔纳德的时代,法王圣路易便已完成了这项征服。不管怎么说,萨尔瓦托并未到达异教徒之邦,因为他在匆忙间离开了法兰西的领域。他到了意大利西北部的诺瓦拉城,但他对这时候的事记不太清楚了。他告诉我最后他到达卡萨尔,被麦诺瑞特的修道院所接受(我相信他就在此时遇到了雷米吉奥)。 当此之时,许多麦诺瑞特僧侣都受到教皇迫害,换了僧衣到别的修会的修道院去避难,免得被指为异端而死于火场。正如乌伯蒂诺先前对我们说过的。多亏萨尔瓦托对许多手工劳动十分熟悉(他四处流浪时,为了不诚实的目的,及后来出于对基督的爱,为了神圣的目的,都曾多方出力),管理员立刻收留了他,让他做他的私人助手。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在这里待了许多年,对修道院的壮观华美不以为意,却对地窖和食品室的行政极感兴趣,在这里他不用偷窃便可安享食物,也可以赞颂天主而不必被烧死。 我好奇地注视他,并不是为了他的经验显得那么独特,而是由于他所经历过的事,可以说是当时使得意大利令人着迷又难以理解的许多事件及行动的缩影。 在那些故事中蕴含了什么呢?一个曾经流浪、历险过的人,可能杀死他的同伴却不知道他的罪行。虽然那时我认为任何违反教规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但我已开始了解某些我常听到别人讨论的现象,我也明白了群众在狂热的状态中误以为魔鬼的规则是上帝的律法,因而大肆屠杀,以及一个人经过算计后,冷血而不为人知的犯罪,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依我想来,萨尔瓦托的心灵不可能受到这种罪行的污染。 另一方面,我想发觉院长的暗示有何意义,而多尔西诺兄弟的事更使我感到困扰,过去这几天来我所听过的许多对话中,仿佛都隐浮着他的鬼魂,我对他却几乎一无所知。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因此我直截了当地问萨尔瓦托:“在你的旅途中,你见过多尔西诺兄弟吗?” 他的反应至为奇特。他瞪大眼睛,重复地在胸前画十字,用一种到现在我仍然不懂的语言低声呢喃了几句话。但我觉得那些都是否定的句子。本来他看着我的目光一直是信任而友善的,此刻他却忿然地瞪着我。然后,他编了一个借口,转身离去。 这下子我可克制不住自己了。这个使人一听到他名字便十分惊恐的僧侣究竟是谁呢?我再也不能压抑住急欲获知的欲望了。 我心里涌现了一个主意。乌伯蒂诺!第一天傍晚我们和他会晤时,他首次提出了这个名字,他知道各种变迁,不管是公开或是秘密的,这些年来所有的僧侣、修士所发生的事他一应知晓。这时刻我该到哪里去找他呢?当然是在礼拜堂里了,他一定在那里祷告。由于我的导师不在,我就趁着这个自由的机会到那里去了。 我没有找到他,事实上,直到那天傍晚我才找到他。因此我的好奇心一直没能得到满足,在那当儿又发生了别的事情,现在我将详加叙述。 第十九章 第九时祷告 威廉对阿德索谈到异端,谈到单纯的人在教会中的作用,他怀疑是否可能得知普遍的规律,并慈爱地说出他如何解读维南蒂乌斯留下的魔术符号 我在锻冶场找到威廉,他和尼科拉斯在一起工作,两个人都十分专心。他们在工作台上摆了许多圆形的玻璃片,本来大概是窗玻璃的一部分吧;他们又用工具将玻璃切成所需的厚度。威廉拿起玻璃片放到眼睛前一一加以试验;尼科拉斯则指示铁匠们制造放置透镜的叉状物。 威廉忿忿地咕哝着,因为到目前为止,最令他满意的透镜是琥珀色的,他说他不希望看羊皮纸时像看着一片草地一样。尼科拉斯到一旁去监督铁匠去了。威廉继续试镜片的当儿,我把和萨尔瓦托的谈话告诉了他。 “那个人的经历十分丰富。”他说,“或许他真的会和多尔西诺信徒在一起。这所修道院真是世界的缩影,等约翰教皇的使者和迈克尔兄弟也抵达了之后,就更完整了。” “老师,”我对他说,“我真是不懂。” “关于什么呢,阿德索?” “第一,是关于异教集团之间的差别。不过这一点以后我再请教您。现在我最感到困惑的是‘差异’本身。当你和乌伯蒂诺交谈时,我觉得您似乎想对他证明异教徒和圣徒都是一样的。可是后来您和院长谈话时,却又极力向他解释异端之间,以及异端和正教之间的不同。换句话说,您指责乌伯蒂诺不该认为基本上相同的东西是有差异的,而又说院长把基本上有差异的东西视为相同。” 威廉把镜片放回桌上:“我的好阿德索,”他说,“现在我们试着说出其中的区别,我们不妨使用巴黎的学校所使用的说法吧,好,他们说所有的人都是相同的实体,对吧?” “当然啦,”我自傲地说,“人类也是动物,只是具有理性,而人类的特性便是笑的能力。” “好极了。但是托玛斯和柏纳芬却有差别;托玛斯很胖,伯纳芬很瘦,说不定哈夫很坏,而佛朗西斯很好,阿曼很迟钝,亚其拉很急躁。我说的对吧?” “对的,毫无疑问的事实便是如此。” “那么这就表示人类虽是同样的实体,却有不同的特性,在他们的表面形体上是有变化的。” “一点也不错。”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当我对乌伯蒂诺说,人性是十分复杂的,既爱善也爱恶,我是想劝服乌伯蒂诺相信人性的同一性。然而,当我对院长说卡萨信徒和瓦尔登西信徒是不同的,我所坚持的是事件的多变性。我所以坚持,是因为一个卡萨信徒所做的事可能使一个瓦尔登西信徒被烧死,反之亦然。当你烧死一个人时,你烧的是他个人的实体,对于存在的具体行动并无任何影响,以及这行动之中的‘好”至少是在上帝的眼中是如此。你认为这是不是坚持差异的好理由呢?” “问题在于,”我说,“我已无法再区别瓦尔登西、卡萨、里昂的穷人、乌米拉第、布格瑞、贝格得、培塔利尼、使徒、穷困的伦巴底人、阿诺德、威里麦特和路西法林之间的偶然差异了。我该怎么办?” “哦,可怜的阿德索,”威廉笑着拍拍我的颈背,“你实在也没有错!你瞧,近两个世纪以来,甚至更早,我们这世界遭到容忍、希望和绝望等混在一起的风暴的敲击……不,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类推。想想看一条河流吧,它又宽又大,流程极长,两岸的地面坚固结实。在某个地点,由于河流已流过很远,流过很多地方,纳入许多条小河,即将入海,不再知道它是什么了,失去了它的本来面貌。主流还在,但许多条支流却流向各方,有些又流在一起,汇入另外一条,你也分不清是哪一条产生了哪一条,有时你也看不出哪里仍是条河,而到哪里已成了海……” “假如我没弄错你的寓意,这河流就是上帝的城市,或者是正义的王国,接近了千年的至福,在这种变易中,它不再是稳固安全的,真假先知一起出世,一切都流入了最后决战的战场……” “那并不是我的意思。我是想向你解释,多少世纪以来,教会的本体,也就是社会的本体,已变得太富有、太广阔,多少的渣滓随着时间沉淀其中,因此它已失去了本身的纯净。三角洲的分支就像许多尽速奔入海底的河流,也就是说,奔入洁净的一刻。我的寓意只是要告诉你当河流不再完整如初时,异端的分支和革新的行动会难以计数,而且混杂在一起。你也可以想象一个可怜人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重筑河岸,却没有办法做到。有些小支流被淤泥堵塞了,另一些借着人工河道重新流入大河,还有一些仍顺着原来的河道向前奔流。因为想要制止一切是不可能的,让河流失去一部分的水,但保有它的进程,是比较好的。” “我愈听愈迷糊了。” “我也是。我不是个善于比喻的人,忘了这个河流的说法吧。试着了解你所提及的行动有许多都是至少两世纪前产生的,至今已经消失了,然而其他的却是近代……” “可是每次讨论到异端时,却会将它们全都提出来。” “不错,这也是异端扩展及毁灭的方式之一。” “我又不懂了。” “上帝,真是困难极了。好吧。想象你是个道德改革者,你在一座山顶上招募同伴,一起过贫穷的生活。过了一阵子后,有许多人来到你这里,甚至还有从遥远的地方来的,他们认为你是个先知,或者是个新使徒,因此跟随着你。他们到那里去真是为了你这个人或是你的理论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是的,为什么可能不是呢?” “因为他们的祖先曾对他们说过其他改革者的故事,以及完美社会的传奇,他们相信就是你那个地方了。” “这么说来,每个行动都继承了其他行动的结果了?” “当然了,因为追随改革者的群众,绝大部分都是单纯的人,对于教义一无所知。然而道德可以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教义来改革行动。举例而言,瓦尔登西信徒和卡萨信徒时常混在一起,但这两个教团之间却有很大的差异。瓦尔登西教团宣扬改良教会内部的道德,卡萨教团所宣扬的却是不同的教会,由上帝和道德的另一个观点着眼。卡萨信徒认为世界分为善与恶两大相对势力,他们创立了一派教会,单纯的信仰者可辨认出完美。他们自有圣礼和仪式,并创建了极严格的阶级制度,和我们的圣母教派差不多,而且他们从未想过要推翻每一个权力实体。由此解释了何以有权势的人、地主、封建君主,也会加入卡萨教团。他们也没想过要改革世界,因为他们认为善恶的对立是永远不可能妥协的。相反的,瓦尔登西教派(还有阿诺德教派,或穷困的伦巴底人),却想以贫穷的理想建立一个不同的世界,因此他们才会被驱逐,住在凭着他们自己的劳力维生的独立社会中。” “那么,为什么人们将它们混为一谈,而且认为它们都是同样邪恶的呢?” “我跟你说过了,使他们活下去的目标,也造成了他们的死亡。行动增加,单纯的人愈来愈多,他们是被其他的行动所煽动,并且相信一切行动都有同样的叛乱和希望;他们被裁判官毁灭了,因为裁判官会把一个教派的错误委之于另一派,如果某个分离教派的某个行动犯了罪,每个教派的每个行动都会被视为有罪。按理来说,裁判官错了,他们把互相冲突的教义都混为一谈;根据其他的不合理性而言,他们又是对的,因为通常假如阿诺德教派在某个城市发起某种行动,别的地方的卡萨信徒或瓦尔登西信徒也会起而效尤。多尔西诺兄弟的使徒宣扬传教士和领主的肉体毁灭,并且犯了许多暴行;瓦尔登西教派反对暴力,佛拉谛斯黎也是。但我相信在多尔西诺兄弟那个时代,他的团体中有许多人虔诚地遵循佛拉谛斯黎或瓦尔登西教派的教条。单纯的人无法选择个人的异端;这些异端可能同时弃绝性的享乐和圣餐式,但却是很好的传道技巧,这显示了异教是违反了常识的恶魔矛盾。” “那么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是恶魔的欺骗使得一个单纯的人想要成为一个约钦姆信徒,或投入卡萨教派的吗?” “不对,并非是那样的。我们再从头试一次吧,阿德索。不过我要先告诉你,我尝试对你解释的,是我自己也并不确知的事。错误在于相信先有异端,然后愚民们才加入它(自找死路)。事实上,应该是先有愚民存在,继而才有异端。”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对于上帝的子民,你有很清楚的概念吧。一大群羊——也有好的也有坏的——被猛犬看守着;战士,或是世俗的权势者——皇帝和君主;而他们服从圣职人员——也就是牧羊人,解析神论者——的指导。这是个明晰的系统。” “可是错了。牧羊人和猛犬争战,因为他们互相垂涎对方的权利。” “对,所以羊群的性情才会迟疑不定。狗和牧羊人只顾相互交战,便不再照顾羊群了。其中一部分羊只便被排挤到外面。” “所谓的‘外面’是什么意思呢?” “在边缘地带。农人,他们不算是真正的农人,因为他们没有土地,就算他们有土地吧,也不能享有全部的收成。还有市民,可他们也不算是市民,因为他们并不属于一个公会或一个自治体,他们是少数人,被每个人所排挤。你在乡间见过成群结队的麻风病患者吧?” “是的,有一次我看见有上百个人在一起。他们的肉都烂了,而且全身发白,拄着拐杖,眼睑肿胀,眼睛流血。他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喊叫,而是像老鼠一样吱吱叫着。” “对基督教徒而言,他们是另一种人,留在羊群边缘的人。羊群恨他们,他们也恨羊群,因为基督教徒希望所有像他们那样的麻风病患者全部死掉。” “是的,我还记得爱尔兰马克王的一个故事;马克王斥责美女艾索姐,要将她活活烧死时,麻风病人来了,他们告诉国王火刑是一种温和的惩罚,最好采取更严厉的方法。他们对他叫道:把艾索姐给我们吧,让她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的病使我们的欲望高涨,把她给您的麻风病人吧。看看我们的破衣服,都粘在伤口上了。她一向跟在您身旁,享受锦衣玉食的富裕生活,当她看到麻风病人的院子,当她必须进我们的小屋,和我们睡在一起时,她就会真切地体认她的罪,后悔没有死在荆棘堆的火焰里!” 威廉望着我说:“对一个圣本尼迪克特教团的见习僧而言,你看的书倒真是奇怪。”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我的脸涨红了,因为我知道见习僧是不该阅读传奇故事的,可是在梅勒克修道院里,我们年轻人都偷偷传阅,夜里点上蜡烛偷看的。 “不过那无关紧要,”威廉又说,“你了解我的意思了。被放逐的麻风病患者喜欢拖别人和他们一起毁灭。你愈厌恶他们,他们就变得愈邪恶;你愈将他们描述成一群必须加以消灭的狐猴,他们就愈被一般人所遗弃。圣方济格领悟到这一点,他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去和麻风病人住在一起。在被逐出的人重返团体之前,上帝的子民是不可能改变的。” “但是你所说的是其他被逐出的人。进行异教活动的并不是麻风病人。” “羊群就像一串同心圆,由羊群的最外围一直到它的四周。麻风病人就是被驱逐者的象征。圣方济格了解这一点。他不只是想帮助麻风病人而已,假若真是的话,他的举动不过是可悲而且可笑的善行。他是想借此显示别的事。你听说过他对鸟儿的传教吗?” “哦,是的,我听说过那个可爱的故事,我十分敬仰和上帝温柔的创造物为伴的圣徒。”我热切地说。 “啊,你所听说的是个错误的故事,那已经被后世的修会修正过了。圣方济格劝诫市民和治安推事,看到他们执迷不悟之后,便到墓园去,开始对乌鸦、鹊、老鹰等食尸的鸟类传教。” “多可怕的事!”我说,“那么它们并不是什么好的鸟类了!” “它们是被放逐的鸟,就如同麻风病患者。圣方济格必然想到了使徒们的诗句:‘我看见一个天使站在阳光下,他大声叫喊,对飞翔在天空中的每一只飞禽说:快下来吃上帝为你们准备的晚餐吧,你们可以吃国王的肉,领主的肉,有权有势者的肉,马肉,还有骑马者的肉,以及所有人的肉,不管他们是自由的或者有约束的,是渺小的还是伟大的!” “所以圣方济格想煽动被放逐的人起而暴动吗?” “不是的,要说有什么人想这么做,那是多尔西诺兄弟和他的信徒。上帝只想召唤被放逐的人,成为上帝的一部分子民。假使羊群将要再聚集在一起,被逐出的人必须再一次回到他们之中。圣方济格没有成功,我心里是很遗憾的。想救回被驱逐的人,他必须在教会内活动,想在教会内活动,他必须先让他的规则获得认可,然后才能组成一个修会,重改一个圆圈的影像,让被放逐的人不再留在圆圈的边缘。现在你该明了何以佛拉谛斯黎和约钦姆教团的人,又一次将被放逐的人聚集在他们周围了吧?” “可是我们刚才并不是在谈论圣方济格,我们所谈的是单纯的人和被放逐的人是怎么产生异端的。” “是的,我们是在谈论那些被排除于羊群之外的人。几世纪以来,教皇和皇帝为了权势而彼此倾轧,这些人便活在边缘地带,例如麻风病人。真正的麻风病人是上帝为了要我们了解这种奇妙的寓意所描述的,因此一说到‘麻风病人”我们便联想到‘被放逐、穷困、单纯、流浪、无法在乡间立足,在城市里又遭到羞辱’。可是我们不了解,麻风病的神秘一直纠缠着我们,因为我们还未认出那象征的本质。他们被逐出了羊群,每个人都想听将会谴责狗和牧羊人,叫他们有朝一日遭到报应的训诫。有权势的人一直都明白这一点。要想找回被逐出的人,有权势者的权威就要相对地减缩,因此被逐出的人便知道他们必须被指责为异教徒才能被放逐,不管他们的教义为何。至于他们呢,又因被放逐而气愤,对任何教义都不感兴趣,这就是异端的错觉。每个人都是异教徒,每个人都信仰正教。信仰的行动不算数,惟有它所提供的希望才算数。所有的异端都是一面真实的、被排除的旗帜。将异端剥开,你就会找到麻风病人。每一场反对异端的战役都只有一个目的:让麻风病人保持现状。至于麻风病患者,你又能向他们要求什么呢?要他们在三位一体论的教义或圣餐的定义中辨别出怎样是正确的,怎样又是错误的吗?罢了,阿德索,这些是我们喝过墨水的人所玩的游戏。单纯的人有别的难题,而他们以错误的方式解决这些难题,所以他们才会被指控为异教徒。” “可是为什么有些人支持他们呢?” “因为这些人是有目的的,他们的目的和信仰无甚关联,多半是与权势的征服有关。” “因此罗马教廷便指控每一个和它敌对的人为异端吗?” “不错,也就是为了这一点,教廷又会称重新受到它控制的异端和势力已发展到极强,使它不得不接受的异端为‘正教’。但这并没有一定的规则可循,完全看个人和情况而定。这也是世俗君主的写照。有时城市的长官会鼓励异教徒把福音译为方言:现在那些方言已成了都市的语言,而拉丁文是罗马教廷及修道院的语言。有时候自治宫员会支持瓦尔登西教团,因为他们宣称所有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是尊是卑,都可以教授、传教,而一个当了十天学徒的人,只要找到另一个生手,便成为他的老师了……” “如此一来,就消灭了传教士独一无二的差异了!不过,为什么同一个城市里,又曾有官员们反对异教徒,帮助教会将他们烧死的事呢?” “因为他们意识到异教徒的滋长也可能危及在位者的权威。在1179年的拉特兰会议中(你看,这些问题要回溯到一百五十年前),渥特·梅普警告如果让瓦尔登西教派那些愚蠢无知的人拥有祭器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说,假如我记得没错,他们并没有固定的居所,赤足游荡各地,未拥有任何财物,认为一切东西都是共有的,效法基督而赤身露体。他们以这种非常谦卑的方式创立教派,因为他们是被放逐的人。但如果你给了他们太多的空间,他们就会把其他的每个人都逐出。因此之故,城市喜欢托钵修道会,尤其是我们圣方济格修会;我们在忏悔的需要和城市生活之间,以及教会和市民之间,培育了一种和谐的平衡,关心他们的贸易……” “那么在对上帝的爱和贸易的热衷之间,也达到了和谐吗?” “没有,精神改革的行动受到了阻碍;它们被修会必须经教皇认可的限制抵挡了,但暗中的活动并未受阻。一方面,这道暗流形成了自笞派苦修者的行动,他们不会危及任何人;或者形成了像多尔西诺兄弟的武装团体,或是形成乌伯蒂诺所谈到的蒙特法尔科的巫术仪式……” “可是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呢?”我迷惑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