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基清清楚楚地看到佩吉·卢在这两年内是怎样失去西碧尔最要好的同学的。佩吉·卢在课间休息时总是坐在课桌旁做纸玩偶而不去庭院同别的孩子游戏。中午和下午放学时,她总是冲出小学,冷冰冰地拒绝与同学们交谈或结伴同行。要她跟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她就神秘地说:“我不能去,”说完就跑。过了一阵子,谁也不去约她一起游玩或一起干事了。 维基知道佩吉·卢把自己孤立起来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她不喜欢别的孩子,而且是因为他们家里有兄弟姊妹,用不着东怕西怕,而自己却因无此条件而生气。她不愿跟着别的孩子到他们家里去,而总是迫使自己坚信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友谊。于是她独自跑回那带黑色百叶窗的白色房子。在那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潜藏着令她生气的东西。 在她痛苦的孤独中,她能得到一种补偿,就是在独立自主地行动之时,在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而无人指导或制止之时,她感到洋洋得意;在与世隔绝之中,她感到自由。 有时维基后悔当初不该让佩吉·卢在玛丽·多塞特的坟前问世接替。但维基马上又觉得除此以外别无良策。她每次追忆当时的情况,都是这样想。 维基还使自己坚信:尽管玛丽·多塞特是一个可爱的人,她维基并不是她的孙女,也没有必要跳入墓穴。这种使人毛骨悚然的事还是该由佩吉·卢来干。站在墓穴边上的西碧尔十分悲愤。与愤怒打交道,是佩吉·卢的功能,不是维基的。 此外,佩吉的两年搞得并不太坏。当初,主要由于佩吉·卢及时出现(而不是由于那只手把她拽住)才使西碧尔没有跳进玛丽·多塞特的坟墓。葬礼后,活跃的佩吉·卢做了一些死板的西碧尔无法做到的事。当时,那些送葬的人住在多塞特家里作客。表姊安尼塔的年仅两岁的埃拉非常任性。佩吉·卢居然把埃拉从大人手里接管过来,使多塞特夫妇衷心感激。实际上,他们为女儿最终变得活跃起来而庆幸。维基惊奇地发现海蒂·多塞特对待女儿要比葬礼以前好多了。从葬礼回来的女儿常常顶嘴,而且在盛怒时往往在家具上乱踩,但要比葬礼前的女儿讨人喜欢得多。 佩吉·卢比起西碧尔来,更“近似”普通的少年。维基隐约地感到,这其实是因为佩吉·卢比起西碧尔来更近似海蒂本人。有意思的是,在西碧尔回来后,多塞特夫人居然把真正的西碧尔看作“与以前不一样”。“那孩子现在与以前大不一样啦,”海蒂尖叫道,“我要冲破天花板!” 维基还记得当时在玛丽·多塞特的坟墓边上嘱咐佩吉·卢答应人们叫她西碧尔·多塞特的名字,因为指出别人的错误是不礼貌的。如今,维基也这么办了。在六年级教室内,当教师斯特朗先生唤了西碧尔·多塞特这个名字时,维基立即回答了他的提问。 维基喜欢斯特朗先生,而且记得西碧尔也喜欢他。一天下午,西碧尔在后院里耙枯叶,斯特朗先生恰巧经过这里,便唤了西碧尔一声。当时她正幻想着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的白日梦,这位老师居然率先出声对她说话,这使西碧尔感到激动。 西碧尔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却总是想着与我同名的虚构的女孩,岂不是可悲么?维基想道:可怜西碧尔对她的化身连一个都不知道。 维基第一天上学,在各堂课上都表现出色。这包括算术在内,都是维基多年来默默无声地在旁学来的。维基乐观而自信地回家。 快走到家时,维基发现多塞特夫人正从窗口朝外窥视。多塞特夫人似乎总是在暗中监视别人。“快,我们去访问一家人家,”海蒂道,“格林家有了一个新生的娃娃,我们去看看。”又来啦,维基想道,这几乎天天要举行的老娘儿们的嚼舌(西碧尔就曾是她们的话题),好啊,我去。佩吉·卢总是吵闹着不想去,我可要来一些外交手腕。 随后几个星期内,维基把威洛·科纳斯这座小镇好好地看了一番。Mon Dieu (我的上帝),镇上的人既无风度又无eclaf(荣誉)。狭隘、土气、呆傻,是描述他们的形容词。她虽然只有十二岁,便已超过他们。她肯定自己同他们相差十万八千里。至于西碧尔的父母嘛……父亲还不错,但他不怎么管事,实际上,他很少从报纸或蓝图后面探出头来看看自己能管什么事。而那母亲又是另一回事。她总是说:“你该这么办,那么办。”维基认为:妨碍西碧尔做事的正是这个,老是有人吆喝你该这样,不该那样,谁也无法做事的。不过,海蒂·多塞特此人很难捉摸。她对一件事不是关心过份,就是毫不关心。但是使维基慰安的是她知道自己在这儿帮忙,过一阵子,她自己的父母和许多兄弟姊妹就要来接她回巴黎。她多么盼望这阖家团圆的日子啊。拿自己的父母同多塞特夫妇作对比,她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内咎。她立志在离开这个家庭以前要尽可能地安排一下,使西碧尔过许多天好日子。可怜的西碧尔。 有几次,维基又退隐幽深之处,让其他化身甚至西碧尔本人坐在教室里上课。 一天,玛丽·露辛达·桑德斯·多塞特坐在六年级的席位上。她在佩吉·卢的两年占有期的第一年中就曾出现过了。一天的课程尚未结束,玛丽突然觉得不适,不是痛,而是一种牵拉感。 等回到家,玛丽就去浴室。祖父正用着浴室。海蒂便喊了一声:“你干吗不用另一间浴室?”什么另一间浴室?玛丽不知道有这么一间浴室,后来才知道她父亲在第二年盖了这间屋。 在新浴室里,玛丽一见到内裤上有了她后来描述的“红褐色的东西”时便脸色发白。她见过患宫颈癌的祖母出血,就害怕自己也快死了。 “你在那里那么久,是干吗呢?”海蒂喊道。 “我就出来。妈妈。”玛丽答道。 玛丽感到西碧尔的母亲不是自己的母亲,所以总是把海蒂叫作“妈妈①”,这好象是对任何一个照顾自己的年长女性的统称。玛丽在浴室里停留很久,使劲洗那内裤,不让海蒂知道此事,同时又担心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那天晚间上床时,妈妈进屋说,“让我看看你的内裤。”玛丽迟疑着。“马上给我看。”海蒂下令。玛丽遵命后,海蒂便议论道:“正如我所料。这是你的年龄所造成的,糟透了。你倒霉②啦!这儿痛,是不是?那儿痛,是不是?”海蒂在玛丽身上不同的部位使劲戳着,使她更痛了。 “这是行经期。”海蒂一边说着,一边准备一条布让玛丽带上。“只有女人才有。别跟你爸爸讲。”于是,海蒂大步走出卧室,嘴里嘟哝着,“女人的倒霉,倒霉。我希望男人也倒霉。这将是对他们的报应。这帮男人!” 玛丽为她妈妈说“行经期”而害怕起来。海蒂用的是俚语sick time。从字面看来,sick的意思是生病,得呆在家里不能上学,而上学就能摆脱海蒂。玛丽想的是摆脱。第二天,妈妈解释道:患这种病的女孩照常上学。于是玛丽又上学了。 玛丽不知道,在此之前,西碧尔已连续两个月来过这东西,没有痛,也没有让海蒂知道。从玛丽此次月经以后,西碧尔和其他化身在来月经时都觉得痛了。 在六年级读书时,玛丽还偶然出现过几次,但大部分时间是维基作主。这学期快结束前的一天,西碧尔前来上学,感到是她幻想中的维多利亚在带她来到学校。但这次归来,不象五年级那次吓人。尽管西碧尔仍觉得时间是那么“希奇古怪”,但她还比较自在。 这时,玛丽对维基谈起丹尼·马丁:“西碧尔不知道在佩吉·卢当家作主时丹尼对比利·丹顿很忌妒。佩吉·卢根本不注意丹尼,但肯定看上了比利。” “是的,”维基同意道,“她确实如此。而比利永远不明白:——在西碧尔归来之后——为什么多塞特姑娘对待他就象素不相识一般。” 在随后几个月里,西碧尔一会儿进入时间空白,一会儿又逸出空白。为掩饰这个事实,她在矫情做作方面逐惭变得登峰造极,特别在即兴矫饰时更具独特性。不幸的是,她不能对自己隐瞒那种失落感——似乎自己谁也不是,什么地方也不属于。而且好象年岁愈大,情况愈糟。她开始默默地用自贬的话来毁弃自己:“我那么瘦是有原因的——我不配占有空间。” 由于祖母之死,春天是那么糟糕。现在夏天快要来临,而夏天又要由于丹尼的离去而令人忧伤。无论坐在前台阶或在秋千上悠荡,西碧尔总要想起丹尼离去的这个夏天。 1935年晚春,西碧尔面临她那青春期的脆弱性所带来的灾难——转变性歇斯底里症伏。歇斯底里是因感情冲突所引起的疾病,一般特征是未成熟、依赖和使用防御机制(不仅为分裂性,而且为转变性)。歇斯底里表现为戏剧性的身体症状,波及随意肌和特殊感官。在转变性过程中,无意识的冲动变成肉体症状。于是。感情冲突就在肉体上表现出来。 突然,西碧尔半边脸和一只胳臂会失去知觉。她的半身会变得很弱,但可能是这半身,也可能是那半身。她的嗓子几乎总是痛的,吞咽也有困难。她开始有坑道视界,常常只有一只眼睛有视觉。她和另外几个化身(特别是玛丽)发生一种神经性痉挛,与电话接线员一样,引起镇民的惊愕。 西碧尔或某一个化身会扭曲、抽搐或做出各种不受约束的动作。西碧尔或某一个化身如果本想朝门口奔去,会径自奔进门去,如果朝房门奔去,可能撞上门框。还有一个恼人的症状是发作后的头痛,痛得西碧尔非得睡上几个小时才能好转,西碧尔本来睡得不沉,但在发作后睡得死死的,好象服过什么麻醉剂似的。 最扰人的是:生活似乎非真非幻,充满着奇怪的预感。西碧尔会回想起自己曾去过什么地方,或是做过什么事,犹如梦中的遭遇一般。有时她好象在自己的身边,与自己并肩同行。有时她说不出这是如梦的现实还是真正的梦境。 一天晚上,西碧尔把这情况告诉了父母,他们决定带她去找镇上的医生奎诺奈斯看病。 奎诺奈斯医生诊断西碧尔患了西德纳姆氏舞蹈病。他认为其中有心理因素,便建议西碧尔去看精神病科医生,还当场为她预约了一位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医生。威拉德和海蒂不愿遵约带她去。威拉德声称:如果只是心理因素的话,他自己就能处理。于是,他为西碧尔买了一把吉他,并请了一位琴师来教她。父女二人都练吉他,后来还搞了几次演奏会。由于维基、玛丽、佩吉·卢和其他几个化身都学了琴,而热心的程度各有不同,所以,威拉德·多塞特的女儿演奏起来,水平忽高忽低,差距很大。 她父亲虽然乐观,西碧尔却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有问题”,这在多塞特一家或在镇上都是一件不体面的事。于是,西碧尔又害怕地考虑起州立医院来。她叔叔罗杰就在这家医院里当采购,海蒂妹妹则是一名护士。西碧尔以前常在医院里访问他俩。 为要分心不去想那愁人的事,西碧尔便全力投入功课之中。但在学校里,她也发愁,因为她对欧洲历史一窍不通。学历史的是维基,正如以前学乘法的是佩吉·卢一样。不过,西碧尔学起自然科学来又快又好。在斯特朗先生讲解人体解剖之迷时,她听得如此入迷,竟没有觉察他小心地绕过了性器官部分。课程规定每个学生要画一张很大的心脏图像,海蒂就为西碧尔买了一支红蓝铅笔,使西碧尔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一个判卷的教师了。西碧尔的白日梦里充满着心脏循环和大夫,她假想自己是一位大夫,正在向病人解释心脏的功能。 一天,西碧尔放学后冲进家里,对母亲讲心脏的功能。海蒂说:“我不想听这个。”但西碧尔仍十分兴奋,便继续把她所学的讲给母亲听。“我非得告诉你我丝毫不感兴趣,这已有多少次啦?”海蒂尖声叫着,猛打她的女儿。西碧尔本来站在日光室打光的亚麻油毡上,胁下受到一拳,滑倒在安乐椅上,最后落地。她的肋骨部位大片青紫。 从此时起,尽管自然科学继续使她入迷,但西碧尔已害怕自然科学课程,在高级中学和学院里通过生物学课程时,日子很不好过。她还害怕不铺地毯的屋子。 那天晚上,海蒂带上西碧尔去逛大街。这天是星期三,店铺在晚上都开门。拐弯角上有爆米花摊,药铺里有冰棍卖。孩子们总是问家长要五分或一角钱解馋,但西碧尔没有提要求。海蒂问:“你今晚想要什么?要爆米花还是冰棍?” 西碧尔回答:“怎么都行,” 她不敢把自己有关时间空白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她也不敢向任何人要任何东西。 母女两人正在吃冰棍时,西碧尔看见一个柜台上摆着一些绾发的蝴蝶结,她觉得它们好看极了,希望母亲会问她要不要买一个。可是海蒂走过了柜台,看见了蝴蝶结,却脚步不停地朝走廊走去,西碧尔自知无望了。 于是,维基决定由她来提出要求。她指点着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说道:“我真想有一个,它正好配我们蓝色蝉翼纱的衣服。”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木脑袋瓜儿?”海蒂回答道,“你不知道那件蝉翼纱衣服是你的?” 海蒂付钱买了那个蝴蝶结。 11.寻找中心 维基和西碧尔、玛丽和西碧尔、佩吉·卢和西碧尔,到底是什么关系?威尔伯医生决定询问无所不知的维基。 这一天是1955年6月15日,心理分析已进行了9个月。医生和维基都坐在长沙发椅上。“维基,”医生问道,“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西碧尔的什么亲戚。” 维基惊愕地答道:“你知道我认识西碧尔,因为你向我问起她的事,不是吗?” “是啊,”医生同意,“我知道你认识她。但你怎么会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呢?” 维基的唯一回答是逗人地一笑。 “维基,”医生寸步下让,“你刚才说起我们的蓝色蝉翼纱衣服。除此以外,你和其他几位所共有的是什么呢?” “共有?”维基的声调中有冷嘲热讽的色彩,”我们有时是一起办事的。” “你曾告诉我:前面提到的几位,她们的母亲是同一个人,是不是?若是这样,你能不能说他们共有一个母亲?” “是啊,我看你可以这么说。” “她们是否也共有一个躯体呢?” “这话多无聊。”维基的回答颇具权威件。“她们都是人。我可以把她们的情况告诉你。” “是的,维基,我知道她们都是人。但人跟人有着一定的关系。佩吉·卢、佩吉·安、玛丽、西碧尔等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她们是姊妹吗?” “没有人说她们是姊妹。”维基两眼瞪着医生。 “的确没有,”医生强调地说,“没有人说过。可是,维基,如果有几个人,其母亲同是一个,那么,他(她)们要不是同一个人,就必然是姊妹或兄弟。” 维基好似没有听出医生的言外之意,同意道:“我有许多兄弟姊妹,我们共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 “不错,维基,”医生接着说道,“你承认自己的家属关系,但没有提到西碧尔、玛丽、两个佩吉等人的家属关系。” 维基耸了耸肩说:“嗯,大夫,你刚才不是说她们必然是姊妹吗?” “不对,维基,”医生坚定地说,“我没有讲她们必然是姊妹。我只是问你:她们是否是姊妹。我还说,如果几个人有同一个母亲,那么,在逻辑上,他们要不是同一个人,就必然是妹妹或兄弟。” 维基语塞。 医生无情地按照逻辑来追问下去:“喂,维基,告诉我,她们到底是姊妹,还是同一个人?” 维基在追问下十分审慎地答道:“大夫,你既然如此,我只好承认她们必然是姊妹。她们只能是姊妹,因为她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维基打开手提包,涂了涂唇膏,关上手提包,往腋下一夹,从而结束了这个话题。“Mon Dieu,”她一边站起身来要走,一边说道,“把这些完整的人设想成同一个人,实在是荒唐。玛丽安·勒德洛和我非常相象,要比你刚才提到的任何两、三个人相象的程度大得多。” “喂,维基,”医生坚定不移,“时间还没有到,我要你好好听一听我现在要对你讲的话。” “我们的讨论已取得合乎逻辑的结论,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坐下,维基,请你坐下好吗?” 维基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医生冷酷无情地议论道:“你说佩吉·卢、佩吉·安、玛丽等不是同一个人。但她们有可能是一个人。维基,难道你看不出她们可能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方面吗?” “不,威尔伯大夫,我看不出来。”维基摇着头,深思地说,“你就是你。你就是威尔伯大夫,而不是别人。” “说下去。” “而我就是维基。这儿没有别人。看见了吧。”维基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维基又坐了下来,朝医生微笑着说:“问题解决啦。这儿没有别人。你就是威尔伯大夫,我就是维基。” “维基,”医生答道,“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我们以诚相见吧。” “可是,威尔伯大夫,”维基坚持道,“问题多半解决了吧。我们已经解决了我是谁这个带哲学意味的大问题。我是我,你是你。” “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医生提醒维基,“我们还没有弄清西碧尔、佩吉·卢、佩吉·安、玛丽等人之间的关系。什么……?” “问题,问题,问题,”维基打断了医生的话。“我也想问个问题哩,你为什么非得问这些问题不可呢?” 维基抵制了医生千方百计地引她作出的合乎逻辑的结论,却以下面一番话反驳了她自己所说的仅有医生和她在一起的讲法:“对了,威尔伯医生,玛丽想见见你。她想参加我们的心理分析,我想我们得答应她。” “我们的心理分析?”威尔伯医生重复一句。“如果你们几位姑娘不是一个人,怎能说是‘我们’呢?” 维基咯咯地笑了。“你可以叫作集体治疗吧,”她的话模棱两可。 “你刚才已承认你们是妹妹。” “那就算是家庭治疗吧,谢谢你纠正了我的话,”维基的反应真快。 于是,维基隐去了,如同她的肉体也离开这间屋似的。另外一个肯定不是维基的嗓音,有礼貌地开了腔:“很高兴能见到你,威尔伯大夫。” “你是玛丽?” “玛丽·露辛达·桑德斯·多塞侍。” 这不是诸于世故的维基的嗓音,也不是孩子发脾气般的佩吉·卢的嗓音。这是明确无误的美国中西部口音,语音柔软、低沉而忧郁。医生没有听见过这个嗓音。她只是通过维基对六年级生活的回忆才知道有玛丽此人。 医生朝玛丽作手势,示意她坐在长沙发椅上,然后等着玛丽开口。但玛丽保持缄默。医生认为这是新病人常有的含蓄。不过,这是新病人么? “你平时爱干什么,玛丽?”医生问道。 “我操持家务,”玛丽答迫,“但这事做来不易呀。” “你必须干哪些事不可呢?”医生问道。 “跟随西碧尔。” “你跟随西碧尔干什么?” “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还干些什么?” “帮助西碧尔,” “怎么帮法?” “在实际方面,在微妙的方面帮助她。” “譬如呢?” “唔,威尔伯大夫,这是很实际的。你也许知道西碧尔和特迪·里夫斯不久前在晨边车道合租了一个公寓。你知道新公寓是怎么回事。昨天早晨8:45,我不得不出来接待一位修配新窗户的工人。晚上7:15,我又得出来一趟,因为我不想让西碧尔来挂新窗帘。我觉得使一家运转的关键在我。这几天,我们一会儿收到这儿的交货,一会儿收到那儿的交货,早晨无法睡觉。所以,我只好在楼下电铃旁边挂起牌子:“请别打扰。”西碧尔和特迪在重新装修那公寓。这活儿由我来干。” “你还干什么?” “在那褐色沙石的大房子里很难干什么事。多一些空间有多好。我喜欢有一座花园,有动物房,我们刚养了卡普里那只猫。“ “你不喜欢纽约?” “不太喜欢。但我也没有到处去看看。有时我去博物馆或图书馆,也就这样。我很少离开公寓。” “你在公寓里干什么呢?” “家务事。还有读书呀,听音乐呀,偶而绘一些画呀,写点诗呀。诗可以缓解痛苦。” “什么痛苦,玛丽?” “噢,我祷告过。” “什么痛苦,玛丽?” “她们没有告诉你吗?维基呢?西碧尔呢?佩吉·卢呢?” “没有直接讲过。她们说过:害怕接近别人,害怕音乐,害怕手,害怕落入陷阱。维基和佩吉·卢不承认自己的母亲,表明她们怕她。你怕她吗?” “我从来不觉得西碧尔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玛丽象在说真心话。 “什么痛苦,玛丽?” “你总会知道的,我告诉维基我今天想来,正是为这个。我想帮你搞我们的心理分析。但我到这里来时心里有些内咎。也许来找精神病学家是一种罪恶吧。” “喂,玛丽,”医生说得又慢又清楚,“你知道西碧尔、维基和佩吉·卢已经来了九个月左右。你真以为他们在这儿说的做的都是罪恶?” “我不知道,”玛丽深思着,“我真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来呢?” “上个月,在山茱萸和开花的酸苹果树中,你不是一位精神病学家,”玛丽深思地说:“你是一位朋友。我们需要朋友。” “西碧尔有朋友。她的朋友是不是你的朋友?” “恐怕是的。”玛丽答道。“但反过来不行。特迪·里夫斯知道我的名字,能在几个人中把我识别出来。但劳拉·霍奇金斯把我认作西碧尔。大多数人也这样。我有时很孤独。”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自己交几个朋友,就象维基那样。” “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玛丽作解释,“就说一件事吧,我没有合适的衣服。我在我们壁橱里找到什么便穿什么。别人穿着好看的,不一定对我合适。”玛丽停了停,低下了头,然后疲倦地微微笑了笑。“另一方面,我不如维基有魅力,又不如瓦尼莎迷人。我比不上她们。我就是这副样子。” 威尔伯医生后来才知道玛丽把自己看成一个矮胖的、富有母性的小老太婆类型的姑娘,不太时髦。的确,玛丽是以一个以家庭为生活中心的人,以一个筑巢者,以一个喜爱娃娃、厨房和教堂的家庭主妇的形象出现的。尽管没有孩子,尽管“在象铅笔盒那样的公寓厨房”里做饭很难,但威尔伯医生愈来愈清楚:玛丽的问题不在娃娃和厨房,而与教堂有关。医生有朝一日会发现:她的开场白“也许来找精神病学家是一种罪恶吧”,浓墨重彩地反映了以教堂为中心的冲突。 浓墨重彩的,还有她祖母在她心中的份量。“祖母死了,没有人能代替她。西碧尔没有悼念祖母,她隐去了。佩吉·卢在独自一人时不动声色地悼念祖母。除了维基,我们全都哀悼,但我最悲痛,祖母死后,我干脆现身来悼念她。” “你在葬礼时现身啦?” “没有,”玛丽答道,“我不在场,那时西碧尔才九岁。当我们十岁,而且由佩吉·卢当家时,我就出来了。” “你的名字是怎么取的?” “这是我祖母的各字。我很象祖母,便取了她的名字。多塞特祖母的儿子是我的父亲,我也象他。” 玛丽轻声哭了起来。医生想起来了:西碧尔从不流泪。“你怎么啦,玛丽?” “祖母,”玛丽答道。 “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是现在的事,”玛丽悲哀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过去的事。如果你心里有它,它就是现在的事。”后来威尔伯才知道,玛丽时刻追求着她唯一知道的真正的家——玛丽·多塞特的家。 “玛丽,”医生在时间快到时说,“我希望你不要讨厌我的询问:你离开这儿以后到哪里去呀?” “回家,”玛丽道,“回到我所归属的家。我一回家便打电话给爸爸。西碧尔告诉你没有,他和他的妻子弗里达住在底特律?我想使他对许多事情都别再担心。你瞧,西碧尔在他眼里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有毅力的是我。 “在生命的露营地中, 别象那不能说话的,受人驱赶的牛, 要做一个斗争中的英雄!” 医生想说什么,但玛丽解释说:这首诗是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所作的“生命的赞歌”,并继续朗诵下去: “伟人的生命提醒我们, 我们可使自己的生命崇高, 在我们的身后留下, 印在时间之沙砾上的足迹!” 医生又想说什么。玛丽径自朗诵下去: “那就让我们起来干吧, 一心一意,不顾任何命运, 完成着,追求着, 学会劳动,懂得等待!” 玛丽的嗓音嘶哑了:“噢,可怜……可怜……” “可怜什么?”医生问道。 “人生呀!”玛丽立刻回答,“这些留宿兵士的露营地不好。我们不可能都成为英雄。” “露营地不是兵营,而是任何野营的营地。”医生指出这一点。 “我是告诉你这个意思,”玛丽有些不耐烦,“一两个词无足轻重。我们大家所有人住宿的营地实在很糟。我们是吃了败仗的兵士。这才是真谛。完成着,追求着,学会劳动,懂得等待。我们要设法镇静,我们在年幼时一直是很好的。我们学得很多,我们试了一次一次又一次。西碧尔试过。我试过。我们都试过,但无济于事。” “玛丽,”医生温存地说道,“也许有什么东西妨碍了你们,也许在我们弄清是什么东西以后,就能试成功了。” “所以你瞧,”玛丽自顾自说下去,不听医生的话,“你不能永远相信诗人,我无论谁都不信任。” “你信任祖母么?” 玛丽点头。 “你信任你父亲?” “是的,”语气很有力。“他几乎是一个完人。”玛丽显然毫无保留地爱她父亲。 “你必须相信我,否则你就不会来这儿了。” “唔,看将来吧。”玛丽说。 时间到了。威尔伯医生陪她的新病人走到门口。 “你知道沙拉·费尔斯写的‘利己主义者’吗?”玛丽问道,“西碧尔和我在小时候都喜欢这首诗。它是这样的: “在一个以我为中心的圆圈内,他绕了一圈又一圈, 说他是个奇才,一点不假; 因为除了利己主义者外, 谁能又做圆周又做圆心。’” 谁是圆周?谁是圆心?医生掂量着。圆心是西碧尔,还是某一个化身? 寻找圆心本就不易,第二天来了两位从未见过的化身,这个问题就更加复杂了。由维基介绍这两位新人开始,这间诊室就如此活跃,使威尔伯难以抑制自己兴奋的心情。坐在医生身旁的女子,竟在同一时间内,既是马西娅·林恩·多塞特,又是瓦妮莎·盖尔·多塞特。医生不由得时时思索西碧尔·多塞特这么娇小的身体怎能同时哺育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角色。 威尔伯医生对马西娅和瓦妮莎的了解很有限,还是维基介绍的:“马西娅能感到西碧尔所感受的东西,而且更加强烈。瓦妮莎是一个身材较高,头发发红的姑娘,爱弹钢琴,充满着 joie de vivre (生之欢乐)。她俩旨趣大体一致,而且喜欢在一起办事。” 但当见到马西娅和瓦妮莎时,医生对她俩的了解还不如对玛丽。 由于躯体同时被马西娅和瓦妮莎所占有,医生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两人区分清楚。但刚交换了几句玩笑话,她就能从她们的嗓音上识别出来。尽管两人的英语发音相同,说话的方式一样,但瓦妮莎是女高音,马西娅是女低音。瓦妮莎的嗓音轻快而有节奏,马西娅的嗓音却显得郁闷。 正如对待玛丽一样,医生也以下面的问题开始谈话:“你们两位姑娘爱干什么?” “旅游。”马西娅说。 “到处逛逛,”瓦妮莎说,“我们总是对新奇的地方和新奇的东西感兴趣。生命在于生活呀。” 马西娜和瓦妮莎谈到她俩都欣赏飞机、大城市、戏院、音乐会、名胜古迹、购买自己喜爱的书。“我们各有所好,”马西娅解释道,“但有瓦妮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心旷神怡。”医生明白,正如维基和玛丽安·勒德洛是人间密友一样,马西娅和瓦妮莎是西碧尔·多塞特的圆周内的密友。 “说说你的感受吧,马西娅。”医生建议道。 “你不知道这么一来会使你遭到什么麻烦,”马西娅面带笑容地答道,“你用这个问题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①啦,” “大夫,”瓦妮莎插话,“你不该问她。她可能会告诉你的!” “我看你们两位姑娘挺有幽默感。”医生说。 “要在多塞特家族中生存,必须有幽默感。”瓦妮莎立即回答。“玛丽,佩吉·卢,当然还有西碧尔,总是十分发愁,把生活弄得象一本俄罗斯小说一般。瞅着她们那模样真是滑稽。我抵达威洛·科纳斯时,西碧尔才十二岁。我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但我受不了这座小镇。真的,你该来瞧瞧。害怕上帝,又憎恨人。阿谀,奉承。他们在待人接物时惯用甜言蜜语,甜得我患了精神上的糖尿病。” “措词真妙,”马西娅打断她的话,“我从来没有所你用过这种措词。你是从我那里剽窃的吧?我是作者!你为什么不整天弹你那钢琴,而让我来创造绝妙好词呢?” “但创造这词的是我呀,是我……” “噢,瓦妮莎,对不起,我只是逗弄你呀。” “小心,”瓦妮莎警告道,“我们的母亲就会说啦:‘逗弄这个词儿在周围有人时是不该用的’。”瓦妮莎的嗓音显然是模仿海蒂·多塞特。她又转身对威尔伯医生:“在家庭圈子之外,我们从来就不能是‘孩子②’。在家里,连‘糟啦(heck)’这个词都不许用。” “你不该批评母亲。”马西娅说。 “噢,你依附母亲的粘乎劲儿使找作呕啦。你一辈子也断不了脐带。大夫,我说脐带。你说对不对?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位好心的大夫才来帮助你长大成人。” “瓦妮莎,别这样,”马西娅恳求道,“要求有人来爱自己,并不是罪过呀。” “看在大地的面上——我宁可说看在上帝的面上——你的话听上去象一出电视连续剧。”瓦妮莎字字句句都用着夸张的手势。 “瓦妮莎,你这样讲,太不公平。”马西娅已带哭腔。 “不公平!我们几个人,谁得到过公平?”瓦妮莎回击道,“人家女孩儿有的,我们却遭拒绝,这公平吗?有朝一日,我要挣脱出来,自行其是。而你,亲爱的马西娅,将跟我走,让你品尝生活的滋味和体验生命的活力。而我们一直在一起,尽管你早在我之前就进入了西碧尔的生活。马西娅,你将发觉自己能在夜间睡觉,并在早晨舒适的醒来,关键是你别再回顾既往。你别忘记洛特的妻子的下场!” “瓦妮莎,”马西娅恳求道,“你说的够多了。我们俩在对话,大夫也许以为我们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哩。” “那倒不,”医生打断她的话,“我完全清楚你俩是两个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姑娘想来就来,想说就说,不要拘束。” “我们不同别人竞争,”马西娅调皮的说,“比如,维基吧,她挺潇洒,帮我们不少忙。但她也说得过多,差不多跟瓦妮莎一样。” 由于时间已经到了,医生便问:“你们离开这里以后打算干什么?” “我想通过国际机场到什么地方去。”瓦妮莎毫不踌躇地说。“上次我要走,而佩吉·卢来捣乱。我本想买一张去旧金山的机票,但她买了一张去克利夫兰的票。所以,我看还是回家去弹莫扎特的钢琴曲吧。” “我要回家去写那篇《宝冠》杂志组稿的论文。”马西娅说道。 “好吧,那就请便。”医生提醒了她们一句。 她们走后,威尔伯医生想象瓦妮莎怎样在弹奏莫扎特乐曲时在钢琴上猛力敲打,而马西娅怎样在著文立说时在打字机上猛力敲打。她们是两个人,但无论如何只有两只手呀,怎能同时弹琴又打字呢? 一连三天,马西娅和瓦妮莎天天都来,医生开始担心维基、玛丽、佩吉·卢和西碧尔本人会不会出事了。但通过这三次接触,医生终于认定马西娅和瓦妮莎尽管个性迥异,却是一对连系紧密的好友。而将二人紧密地连系在一起的,是两人都是这样地生气勃勃。 不过,二者仍有差别。瓦妮莎充满能量,似乎是带电的,常用夸张的手势,把一切都搞成戏剧化。这一点,无论马西娅,还是其他任何化身(至少是医生见到过的)都是不可比拟的。马西娅是瓦妮莎的翻版,只是比较安静、比较忧郁,尽管有时心情还比较轻松,但基本上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可以跟着瓦妮莎来逃避现实,或借读书而遁世。她把人生看作“令人厌恶和枉费心机”,把人们看作“简直糟糕透了”。 维基曾说马西娅能感受西碧尔的情绪,而且加以强化,这点好象是说对了。瓦妮莎拐弯抹角地数说马西娅的不是,以及说她讲的话象一出电视剧,似乎也没有说错。西碧尔和其他化身看到电视中的悲哀场面时,伤心落泪的必有马西娅。不论是什么故事,只要演到一个小孩(甚至是一条狗)终于回家或被人带到父母面前或找到了母亲,马西娅就哭得涕泗滂沱。马西娅是几个化身中最需母爱的人。维基曾告诉威尔伯医生:“马西娅只是为了想她母亲就会哭。” 在瓦妮莎和马西娅第四次来诊后不久,瓦妮莎上演了一出戏。“再见,亲爱的,”瓦妮莎用悦耳的嗓音说道,“我离开你真感到难过。我会想念你的,但我将在欧洲寻欢作乐。”然后,瓦妮莎转过身子,说了一段旁白:“我一看见她就受不了。但愿这淫妇离开码头回家。” 瓦妮莎又改变了所站的位置,嗓音也变了。她改演码头上另一个女人,正在望着第一个女人离去。“我为你离开我而难过,你自己保重,愿你在欧洲愉快。”然后,瓦妮莎撇着嘴,咕噜出一句旁白:“但愿她淹死!” 威尔伯医生清楚地看到码头上两个女人在告别。这个小品演得如此逼真,如此活神活现,医生不由得大发议论:“瓦妮莎,你选错了行业。你应该做演员。” 12.沉默的目击者 1955年夏秋之际,威尔伯医生发现:对西碧尔进行的心理分析又回到1934年春天,即在她经历九岁至十一岁这两年空白后又恢复理性之时。她本来已被弄得糊里糊涂,这时又发现自己已不再被允许睡在父母的卧室。其中的道理明白以后,她从出生之日起到九岁为止在这卧室中所忍受的经历也就清楚了。威尔伯医生把西碧尔自1923至1932年的经历看作是她对性问题的态度的发源地,甚至看作是她得病的温床。 1934年3月西碧尔恢复理性的第一天,吃过晚饭,一家人都在起居室。海蒂正在一边看坦尼森的一部著作,一边在听收音机。威拉德捧着一本《建筑学论坛》看得出神。西碧尔想画一幅炭笔素描,但很难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她这一天感受的一系列怪事把她弄得心烦意乱。 “时间不早,该回你房间了,佩吉。”海蒂下了命令。 西碧尔早已听惯了佩吉这个称呼,但听不懂她母亲的训令。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房间呀。她一直睡在父母的卧室。 西碧尔道了晚安,便若有所思地朝楼下的卧室走去。她惊奇的是那张有栏杆的儿童小床不见了。卧室里唯一的床就是她父母那张白色大铁床。 “佩吉·卢易夕安娜!”母亲的尖嗓音从起居室传来,“你干吗不上楼?” 上楼?西碧尔不懂她母亲是什么意思。 “已经八点多啦!”母亲的嗓门更尖了。“明天早晨你又要起不来了。亨德森小姐提问的是你,可不是我。” 上楼?前几年,海蒂倒是指定过楼上一间卧室作为西碧尔的房间。但海蒂一直没有把小床或西碧尔搬过去。西碧尔决定去看看那间屋子是不是她母亲所说的那间。 那张小床也不在这间卧室里,不过这里有一张单人床,是成年人用的。新床单和新枕套挺吸引人。这屋子是不是客人的用房呢?没有客人呀。难道这张大床是她的?既然母亲叫她到这儿来,这床想必是她的了。但他们什么时候把这床给她的呢? 西碧尔脱了衣服,生平第一次睡在自己屋里的成年人床上。她记得:这也是第一次用不着面对那天天都有的卧室活剧。 到底她是何时警觉晚间上床后深受干扰的,那就说不清了。反正总是受干扰。直到如今,她总算可以安然入睡,用不着紧闭双眼或朝墙侧卧了。 西碧尔倔强地躲避的,在心理分析名词方面称作“原始景象”——儿童耳闻目睹的父母房事。这种景象之所以称作原始,是因为这是儿童第一次遇到成年人的性生活,是因为这是一个少年建立未来的感情、态度和行为之基础。在儿童发育过程中,其重要性应列首位。 有些儿童没有这种原始景象。对许多儿童来说,偶然一扇门留着一道门缝,因而使他们见到了父母的房事。这种场合一般是碰巧遇上的,出于无心的。对儿童会产生什么影响,则要视家庭的气氛而定。如果房事仅是隐私,而不是禁忌,那么,为时短暂的这种遭遇一般不会留下心理创伤。 但在西碧尔这一病例中,原始景象已不是短暂的一瞥,不是偶然的遭遇,而是西碧尔在九年中目击的固定不变的场面。与之成为强烈对比的,是他们在白天的行为中过分强调的礼仪和出奇的冷淡。 在白天,他们从来不亲吻,不接触,没有任何亲爱的表示。在他们家,性的问题被看作是邪恶和堕落。在他们这家,饮酒、抽烟、跳舞、甚至看小说(被他们认为是“谎言”)都是被严格禁止的。 女儿在有关性生活的基本知识方面所提的正常的问题,从来是不予答复的。海蒂怀孕时,西碧尔的言谈不能触及这“污秽”的事实。从妊娠而流产时,威拉德·多塞特在后台阶旁挖坑埋了这男性胎儿。西碧尔全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许问怎么回事,只能傲慢地讲什么精神的圣洁,而且彻底否定情欲,把它归诸邪恶。“一切男人都会伤害你,”海蒂告诉女儿,“他们卑鄙、自私、一文不值。”但在其他场合,她就讲“爸爸与其他男人不同。”由于西碧尔见过光屁股的小男孩,海蒂居然让女儿认为她父亲受过“阉割”。由于西碧尔对性的否定态度与日俱增,加上父亲受过阉割的认识,她后来在事实面前大吃一惊,而且大惑不解。她只能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不同的化身具有不同的反应。 佩吉·卢心神不安,睡不着觉,但不去堵耳闭眼。 “你们谈什么呀?”她有时会问。 海蒂会回答她:“睡你的觉去。” 但佩吉·卢不仅不睡,还竖起耳朵听他们所讲的话。她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和西碧尔的母亲轻声轻语地谈论她。他们在餐桌旁经常这样谈论,她以为他们在卧室里也这样。这种窃窃耳语使她感到自已被冷落一旁,不由得怒从中来。甚至被套和床单的沙瑟声都使她生气。她一听到这种声音便想加以制止。 祖母的葬礼后不久,她就被搬到楼上睡觉,听不到灌进耳朵里的床单悉挲声,无异是一种解脱。 维基有一种明显的感觉,是海蒂·多塞特实际上愿意让她女儿目睹这一切。 马西娅为她母亲的安全而害怕。 玛丽讨厌这种置隐私于不顾的行为。 瓦妮莎为父母的伪善而感到恶心。 还有一个化身,名叫鲁西,是在心理分析进行到原始景象时出现的。她还是一个幼儿,大概三岁半大,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进入西碧尔的一生的。但在所有的沉默的目击者之中,最为愤慨的就是她。与西碧尔同龄的鲁西以毫不掩饰的狂怒反击她的父母。 她父母一上床,鲁西就会叫他们:“睡你的觉,妈妈。睡你的觉,爸爸。”鲁西生气的原因是她不愿让她父亲与她母亲亲昵。她觉得他爱她母亲胜于爱己。 一天夜里,鲁西爬下小床,一声不响地朝父母的大床走去。平时坐汽车,鲁西总是坐在父母之间。既然在汽车里可以这样,在卧室里当然也可以这样。 威拉德勃然大怒,拽着女儿下了床。他坐到椅中,把幼儿横置双腿之上,使劲揍她的屁股,然后把她送回小床。这个小孩一直呜咽啜泣到天亮。 “绝不再这样了,”威拉德对海蒂说,“我绝不再打孩子了。不管是谁,整整哭了一夜,想必是伤心透了。” 威拉德过去从来没有打过女儿的屁股,以后也没有再打。但他不知当时爬上大床的是鲁西和西碧尔,而哭了一夜的是佩吉·卢。这件事有很大的伤害性,以致与鲁西一起行事的西碧尔早已晕了过去,变成佩吉·卢了。 威拉德和海蒂,当然不受多大影响。他们依然我行我素。西碧尔也就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她九岁。 13.恐怖的笑声 当西碧尔六岁的时候,出现了一段插曲,发生的地点不在那座带黑色百页窗的白色房子。原来,在大萧条时期,威拉德·多塞特遭受了严重的挫折,连他的房子也赔掉了。那所房子,为了还一笔旧债的缘故,成为他姊姊的房产。一文不名的威拉德,带上妻女住到他父母的农场去了。农场离家不远,在威洛·科纳斯镇外五英里。 这一块四十英亩的土地上只有一座房子,就是一间鸡房。多塞特就搬到这里暂时安家。这里的地形波浪起伏,那间房子坐落在小山上。西碧尔搬来后,感到挺高兴,因为她原来在那座带黑色百叶窗的房子里遇到的怪事,居然停止出现了。 在这个威拉德戏称为“肆拾①”的农场里,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刚下了三天雪,现在已经停住。威拉德·多塞特一边往炉灶里添木料(三月里春寒料峭),一边用他向来温柔的嗓音对西碧尔说:“我们出去,别打扰你妈妈。”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要回到小山下面的大橡树那里去,他俩在下雪前曾锯过那树。 凡是西碧尔自己在屋里能做的,她都喜欢——用彩笔着色呀,摆弄玩偶呀,给它们做衣服呀,同那只大狗托普玩耍呀,读那本父亲为她买来的初级读物呀。不过,再次出去也挺不错。 “马上就走吗?”她问道。 “我照应一下妈妈就走,”她父亲回答。 他总是叫她“妈妈”,但西碧尔自己只叫她“母亲”。还是在非常幼小的时候,西碧尔曾叫她“妈妈”,但早已改称母亲了。但她父亲却没有注意这一点。 她父亲就是这样。如此英俊,如此生气勃勃,不久前在事业上还如此成功。但他一头埋在工作中——设计建造那么多了不起的房子、教堂和粮仓。有些人把他称作“建筑大师”。可他就是没有时间注意家里的事。 这间屋子的另一头,用作起居室、卧室和游戏室。那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是她母亲。天色昏暗时用来照明的煤气灯,正在她身边点燃着。 西碧尔能看见她母亲的花白头发——前面是小束和小卷,后面的卷发用三根骨质的发夹拢在一起。虽然只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她却穿着深蓝色法兰绒睡衣,脚上穿着灰色毡拖鞋。她的双手直直地垂在身旁。她的头垂得极低,连脸都不露。 她母亲就象威洛·科纳斯大房子里那架钢琴上面的塘鹅像,也象罗彻斯特市博物馆的一尊塑像。她母亲素来不是这样。她素来是自我感觉良好,指挥一切,把头抬得好高。西碧尔有一次听到一位邻居讲:“海蒂·多塞特把头抬得那么高,我敢肯定哪怕地下裂个大缝,她也看不见。” 在这里的母亲和在威洛·科纳斯的母亲,还有好多不同哩。在那里的母亲对你做某些事。在这里的母亲什么事都不做。 她父亲已走到母亲跟前,并跟西碧尔打了打手势。西碧尔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喜欢做这事,但父亲的手有毛病,一个人搬不动母亲。她母亲既是这样,她只能去帮助他。 父女二人都站在她母亲身旁,但母亲就象什么也未看见似的。甚至把她从椅中抬起,搬到她专用的白瓷便桶上,她也毫不在意。他们等她便溺时,父亲脸上微露不悦之色。事后,他们又把她搬回椅中,她父亲把便桶拿到屋外。 现在西碧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了。在威洛·科纳斯老家,西碧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时总是心怀恐惧的。在这里,她就不怕了。她母亲没有对她做什么事。她是一个四十七岁的妇人,只能由人把她当娃娃那样照应。 如今,他们不得不为母亲做一切事情。她不能走到外面的厕所去。他们得给她穿衣、喂饭。她吞咽得如此缓慢,连一顿稀汤也要喂上几个小时。 在大房子里,她母亲做饭,杰西洗衣并打扫卫生。这里没有杰西,她父亲做饭,从水泉那里取水,在河中洗衣裳。他什么都得干。双手还因在威洛·科纳斯得的神经炎而致残。 西碧尔把身子转向她的玩偶诺玛,给它加了一条毯子。“我要出去啦。你就要睡着了,睡着以后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她父亲回来了,对她母亲说:“妈妈,我带西碧尔出去了。你没有问题吧。” 他跟她说话有什么意思呢?她是听不到见的,什么都听不见。她眼睛睁着,但当什么东西在眼前晃过时连眼皮都不眨。她母亲没有睡着,但象个聋子、瞎子。跟她说话,她从不回答。 “爸爸,你坐下。”西碧尔从他自制的软布垫箱子里提出他的长毛短大衣。它毛茸茸的,遮在他长裤外面真好看无比。他从来不穿长大衣,但过去在威洛·科纳斯为他干活的人都穿。 他父亲坐了下来,她替他扣上衬衫的领扣,然后帮他穿上短大衣。她还帮他穿上带扣的套鞋。“把脚跷起来。”她下令道。 为父亲做这事多好啊。只是在双手残疾以后,他才让她又为他做事的。在她非常幼小时,他曾忙了一整天而疲倦地回家,她把香甜油膏涂在他脚上。他突然决定自己来涂。 “为什么我不能涂呢?”她曾问他,“我涂得不对么?” “不,不,你涂得不错,”他曾回答,“但你太大了。” 什么叫太大了?她不懂。 “好了,爸爸,套鞋穿好啦,可以起来了。” 她穿上海狸皮领子的红羊毛外套、褐色毛线织的护腿套裤、带三个扣子的套鞋和红羊毛帽子。她从来不照镜子。她不喜欢端详自己。她母亲常说她的鼻子可笑。 “爸爸,我准备好啦。”她说道。 “来啦,”他回答了一声,便走到她母亲身旁。为怕炉灶的火不大而把她冻着,他把她的黑外套披在她肩上,权当披肩,然后同西碧尔一起走了出去。 屋外,一切都是洁白而美丽。他们初来时是秋天。现在是初春。树上很快就长出叶子。西碧尔翘首以待。 她父亲也曾说过:“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她的小雪橇在门外。她父亲说:“等我们回来以后,你可以去滑雪橇。”她多么喜欢滑下这圆圆的白雪覆盖的小山啊。她从来不撞上垄沟。她很小心。 他们走过木堆。她喜欢帮她父亲从这木料堆上运木头。起先,他无法捡起木头,也不能捧起木头。她捡了一根小木头,横放在他的臂弯上。她父亲身子不壮,干这个活很吃力,但他干了。 西碧尔想起他们初来之时。她永远忘不了那次开汽车来的时候。谁也不讲话。她什么都明白,但在三个人之中,她最不在乎丢掉那老家。她偶尔说上几句,想打破长时间的沉默,但她知道她父母根本没有听她说什么话,于是,她终于也闭上嘴。然而她母亲开了腔:“鸡房只能养鸡。” 她父亲说:“房子挺干净的,从来没有养过鸡。”于是,她母亲的脖子变得通红。她冷笑道:“没有养过,那我们是第一批罗。我嫁给你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会把我变成小鸡。这是你的姊姊克拉拉做的好事。而你竟蠢得由她摆布。”她父亲转过身子,集中注意驾驶汽车,一句话也不吭。 她母亲不再冷笑。圣诞节的时候,她就变了。原先,她母亲告诉自己在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的父母、兄弟和姊妹,说这一年就不同他们交换礼物了,但亲属们无论如何还是送来了东西,而她母亲没有钱买东西送还,便深感压抑。于是,她停止讲话,再也不做任何事。 西碧尔还记得以前曾来这里看了看。她父亲曾说要在这里盖个别墅,等她再大一些就可以有一匹属于她自己的小马。然后,他们就突然来到这里,根本没有盖什么房子。爸爸和母亲不喜欢这里,但她喜欢。这里比那大房子里面要好多了。 同她父亲和托普一起走下小山,挺好玩的。走到山坡的玉米围栏和牲口棚时,他停止脚步。牲口棚里有分隔栏,他们养着一头牛和几匹马。西碧尔有时同她父亲到这里来套马。她身材太小,提不起马具,但是站在挤奶凳上,她就能帮她父亲提马具。 回到这棵大树这儿来,多么好啊。天未下雪时,他们几乎天天来锯树。她想把整棵树锯断,但她父亲说这树太大,只有两个人不太安全。他们先锯,然后把锯取出,由她父亲雇的一个人来砍。然后他们回来再锯。 树真多呀。有橡树和榆树。真美。 她现在同父亲和托普站在盖满白雪的犁过的田野里。那棵橡树正等着他们。“爸爸,”她把手放在树上说:“它还记得我们哩。” “你真会幻想。”她父亲微笑着把横切锯的一头递给她,自己拿住另一头。两人拉着大锯。木头一点点锯开。 “这儿真安宁,西碧尔,”她父亲说。她知道他正设法把使他悲伤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母亲和其他)一古脑儿忘掉。 阳光亮得耀眼。她能看到小山上被阳光照射着的房子。父女二人继续拉大锯。他们会有许多木材。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是什么,但能感到它。她父亲神经质地问她:“你听到那声狂笑吗?” “这里没有别人哪,”她答道。 “不过你听见没有?”他又问。 “我听见了,但我不知道是谁,”西碧尔盯着雪野。 笑声又来啦。声音尖尖的,还往上挑。西碧尔哆嗦起来。她知道这笑声是怎么回事,但不敢承认她知道。她在威洛·科纳斯听过这笑声多次②。她被罚面对墙站着时,这笑声就出现过。扫帚把抽打她的脊背。女人的脚穿着鞋踢她。抹布塞进喉咙。绑在钢琴腿上,还有个女人猛力弹琴。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放进她体内,有些东西的边缘很锐,弄得她好痛。还有凉水,叫她把凉水憋在体内。每次都比以前更糟,而且伴随着肉体疼痛的是那笑声。她被放在顶楼上的一只皮箱里,她听见那笑声。当她被埋在小麦围栏里差一点闷死时也听过那笑声。 笑声消逝,不再出现。但这三月里的风送来的那种刺耳的笑声,把下午的宁静、平安和快乐,全都吹走了。 西碧尔朝上望去。她母亲站在小山上,站在房子前面,靠近那小雪橇。怎么回事?刚刚不久以前,她还像一个石像,一动不动哩。起先,她并未挪动。后来,西碧尔看见她坐到小雪橇里。双膝弯得高高地,双脚放在操纵杆上。她用双手在雪地里向后一推。小雪橇便冲下小山,愈来愈快,向左边拐弯,径直朝白雪覆盖的垄沟飞驶。 西碧尔吓傻了,动都动不了。然后,才使劲喊出了声:“她要撞上垄沟啦。她要撞上垄沟啦。” 背朝着小山的父亲立刻转身对着西碧尔凝视的方向。他一边朝着他妻子奔去,一边大喊:“别这样,海蒂,停下,停下!” 西碧尔没有动弹。笑声使她的心搏都停住了。全身一起冻结。她真想奔跑,不是朝小山跑去,而是逃离小山。但她哪儿都去不了。连动一动都不行。她知道,随着这熟悉的笑声之后,必将出现可怕的危险。难道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又回来了吗? 她父亲现已离得很远,但西碧尔还能听见他在叫喊:“海蒂,海蒂,我来啦。”西碧尔仍旧站在原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母亲又离自己近了,又在威胁着自己。她母亲就象她在教堂里听说的龙,一条喷火的龙。 西碧尔应该逃避这条火龙。但她不能。有好几个声音说着:“逃呀,救救自己吧。”“你救不了自己的命。你真坏,坏,坏。你母亲正为这个缘故惩罚你。” 疾驶的雪橇愈来愈近了。她母亲的黑披风掠过白雪,下摆已变成白色。黑白相间。 托普吠叫起来,转圈地走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一声尖叫,笑声更频繁,离得更近了。然后寂静下来。 她母亲撞上垄沟。雪橇往上一翘,把她甩了出去。她母亲象一只没有翅膀的黑色大鸟,在空中飞翔。她映在凹凸不平的雪野上的影子,沿着锯齿般的轨迹飞驶。 她母亲不再飞了。她躺在犁过的田野上。她父亲俯视着她,摸她的脉搏。 “爸爸!”西碧尔尖叫起来。 西碧尔想到他们那里去,但动弹不得。望着她的父母,她紧紧抓着手里的锯子,似乎它能给她安慰,能解除她的恐惧。 只有树梢在风中微微作声。除此以外,田野里一片寂静,就象她母亲在他们离开那房子以前那样默默无声。 夕阳西下。西碧尔让那锯子从手中滑下。她本来把它抓得那么紧,也许它是联系快乐时光的纽带——从圣诞节至今的这几个月,在这期间,她母亲从不作声,而那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西碧尔靠近炉灶站着。她父亲单腿跪着为她母亲又肿又紫的腿上作热敷。她母亲坐在椅中,说道:“我肯定它断了。你在热敷时用些山金车花酊剂③。” “你不该用一只脚使劲踩那操纵杆,母亲。要不然它不会拐弯冲进犁过的田野。”西碧尔柔声说。然后,她转身向她父亲:“你一个人怎么把她运进屋的?” 她父亲抬头看这孩子的脸,干巴巴说道:“嗯,你不是帮我用雪橇把她拽上小山的吗?” 是吗?西碧尔只记得自己身在田野,扔下锯子,然后就站在炉边了。 现在她父亲正问:“你觉得怎么样,海蒂?” “我还活着。”她母亲说。 “海蒂,你不要发脾气。”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母亲笑了,又是那种笑。 “躺下吧,海蒂,”她父亲说。 “再等一等,威拉德,”她母亲答道,“弄点水来。” 她父亲提了桶去泉水那里取水。西碧尔在她母亲腿上涂山金车花酊剂。她的左腿已经五颜六色,破了多处。 “痛吗,母亲?”西碧尔问道。 “用你自己的脑袋想想。你以为如何呢?” “噢。” 她父亲不在。她母亲会伤害她么?幸亏她父亲马上就提着水桶回来了。他给她母亲洗腿,做热敷。然后他做晚饭,而西碧尔摆桌上的餐具。 “你弄错啦,”她母亲说。“叉子摆的地方不对。”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回来了。 她父亲盛了一盘食物递给她母亲。她母亲大笑着说:“我到桌边来,帮帮忙。”她母亲坐到桌边,同他们坐在一起,自己动手进食。这是数月来的第一次。 晚饭后,西碧尔帮她父亲洗盘子。然后,他们又在她母亲腿上做热敷,涂山金车花酊剂。几个小时过去了。 “时间不早,该上床了,西碧尔。”她母亲说。 这是很久以来她母亲第一次这样说。西碧尔没有遵命。 “我叫你上床,”她母亲说,“现在就走。” “你还要她怎么样,海蒂?”她父亲问道。“她还是个孩子。在弄你回来时,她可帮了大忙。” 西碧尔没有言语。别人说她做了她一无所知的事,她便无话可说。 她走到儿童床边。这是他们从威洛·科纳斯运来的。她的小床、玩偶、玩偶床、玩偶桌、她自己的小椅——他们把她的东西都运来了。她穿上睡裙,带上睡帽。她母亲现在不再大笑,但她母亲在山顶上大笑的余声未绝。她还能看见那件黑披风衬着白雪。然后她父亲俯视她母亲……他怎么那么倒霉?正如她母亲经常说的——一夜之间,失去了威洛·科纳斯的房子,从镇上的首富变成最穷的穷光蛋。魔鬼为什么要打击他呢?难道这是她父亲和祖父老挂在嘴边的世界末日的开始么? 14.海蒂 威尔伯医生知悉海蒂·多塞特在“肆拾”患有紧张症①并随后在威洛·科纳斯有心理失常后,愈加深信:如果不对海蒂进一步了解,就不能对西碧尔进行治疗。海蒂制造了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现实,而西碧尔为了活命就不得不保护自己。这一点愈来愈看得清楚了,虽然把患者说成是其母亲的牺牲品已是精神病学中的陈词滥调,虽然医生力图不把海蒂·多塞特当作西碧尔出现多重人格的主因,但要不按这个思路走,已是愈来愈难了。 1956年末和1957年初,在医生逐渐了解西碧尔变成多重人格的原始心理创伤时,看来,这种创伤与她母亲有关,已是没有疑义的了。心理分析转向那位由全身不能动弹而突然恢复过来的母亲。 西碧尔在那带黑色百叶窗的白房子后面的小巷中,脚跟不离地面地一步步朝威洛·科纳斯药铺走去。这是她由农场回家后第一次去药铺。 她所熟悉的那扇爬满苍蝇的纱门拦住她的路。她踮起脚来抓住高高的铁制门柄,把门打开。她一走过陈旧的木质门框,这里特有的那股腐蚀性气味便向她袭来。 西碧尔不想吸进这种可恨的气味,便憋住了气。她想很快穿过这间后屋。后屋里许多高桌和墙架上摆满了瓶子、玻璃瓶塞、碗、草药、五颜六色的液体和白色的粉末。这些药都是西碧尔从小就认识的那位穿白大褂、高而微驼的泰勒老大夫配制的。可是,她不能走进前屋,那里的架子上又有药,又有装着廉价糖果、玩偶、梳子和蝴蝶结的大玻璃柜。 西碧尔寻找前屋和后屋之间的木梯。沿梯上去,就是她幼年时代着迷的地方,称作泰勒大夫的楼厅。除了少数人以外,谁也不许入内。这是大夫的隐居禁区。 西碧尔顺着楼梯扶手,满怀希望地朝上望着,期盼白发的泰勒大夫露面。她不敢出声,只是气也透不过来地盼望药剂师能发现她。她终于看见药剂师皱纹密布的慈祥的脸。他微笑着招呼道:“上来,西碧尔,不要紧的。” 西碧尔轻快地奔到楼顶,突然停住脚步,欣喜而激动地睁大了眼睛。墙上挂的,桌上放的,全是泰勒医生手制的小提琴。 这里是通过特殊门路而接触的特殊音乐——不伴有疼痛的音乐(如在家中那样),而是伴有友谊和药剂师温柔话语的音乐。泰勒大夫微笑着,拉了一些小提琴曲。西碧尔如入梦境。“等你长大的时候,我为你制作一架小提琴,你也来演奏。”医生答应她。 西碧尔酷爱音乐,还喜爱美术。她在这里能看到许多图画。黑树、白树、奔马、各种小鸡。小鸡的颜色各个不同。有的腿是蓝色的。有的小鸡是红脚绿尾。她把这些小鸡画下来。她母亲提醒她:小鸡不是白的、黑的,就是棕色的。但西碧尔继续画这类小鸡,认为它们表达了她母亲所否认的感情。刚才泰勒大夫还说:“你也来演奏。” 这时,楼梯下面一声尖叫。这是她母亲的唤声。她母亲平时不让西碧尔离开身边,如今跟踪追来了。西碧尔赶快离开泰勒大夫,下楼来到母亲身旁。 她俩走近药品柜台时,一个店员说:“我说得不错吧,多塞特夫人,她准在泰勒大夫那里,一找就找到。”那店员正为海蒂包一瓶药时,西碧尔把一个胳膊肘放在柜台上,一手托着下巴。一不小心,她的肘部碰到柜台上的一瓶药。药瓶摔在地下,玻璃的碎裂声使西碧尔的脑袋一阵阵抽痛。 “是你打碎的。”这是她母亲的申斥。然后是她母亲一阵狂笑。西碧尔恐慌起来,而恐慌引起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房子旋转起来。 “是你打碎的。”她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抓住铁制门把,将纱门完全打开。生锈的折叶咯吱直响。她母亲和她跨过门槛,走进小巷。刚才还充满期望地在这小巷中走过,现在竟成了囚犯在迈步。 海蒂突然从小巷转到街上。西碧尔不知她们这次要到哪里去。好多次与她母亲一起散步,西碧尔都是实在不情愿。 海蒂健步朝一排运货车走去。这是农民进镇时驾来的,沿着大街,排成一行,长达四、五个街区。西碧尔的母亲走到无人看守的运货车旁,径自将车上的豌豆和玉米一把把取出,用围裙兜住。别人也这么干,但西碧尔觉得很别扭,因为她父亲说这是偷盗。 “你也拿些吧。”她母亲下令,但西碧尔拒绝了。她母亲曾叫她从汤姆家的菜园里拿番茄、苹果、芦笋或紫丁香,她也拒绝了。她母亲说偷些东西无妨,因为莱园里有的是,远远超过主人所需。但西碧尔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有时她母亲还对农民、店主或邻居说:“我没有机会问你可不可以拿一点儿。不过,你的东西很多嘛,你肯定不会在乎的。”即使是这样,西碧尔仍觉得这样做不好。 离开运货车以后所干的事就更不对了,西碧尔跟着母亲来到毕晓普一家的果菜园。她父亲曾警告她母亲不要去碰邻居的财产。 “我们拿一点吧。”海蒂带着西碧尔朝毕晓普的大黄菜②走去时说。海蒂弯腰去摘叶柄,西碧尔畏缩不前。“让你第一个吃大黄馅饼。”海蒂一边捡最壮的叶柄摘,一边奚落她。不过,西碧尔从来没有吃过什么大黄馅饼。 这位母亲不仅在街上使她发窘,甚至在教堂也使她难以为情。在教堂里。海蒂的嗓门可大啦。威拉德有时会偷偷告诉她:“别说这个。”海蒂就向每个人大声宣告:“他叫我别说这个。” “多塞特夫人所作所为,难以令人置信,”维基在心里分析中说道,“谁会想到她这样背景的女人竟会在教堂当众出丑,竟会沦落成教唆犯?她这个教唆犯是要我们同她合作去偷东西。我们没有一个人干过这事。没有一个!” 海蒂不仅使女儿感到别扭,而且使她感到羞耻。这是一个女儿看到她母亲以观看下流场面的心态窥视别人的窗户时,听到她母亲肆意散布下层老百姓在性生活方面的过失时所感到的那种赤裸裸的感情。 “海蒂·多塞特这人很古怪。”威洛·科纳斯的镇民都这么说。可是。如果偷掐邻居的大黄菜、在教堂仪式时大声喧哗或在一无音乐二无来宾跳舞的饭馆里情不自禁地来一段独舞的海蒂·多塞特只是“古怪”的话,那么,她所沉溺的其他行为,就不能不说是“发疯”。 海蒂在晚间的越轨行为,便是一例。有时,在夜色朦胧时,或在晚饭以后,她会粗暴地命令西碧尔:“我们去散步。”三岁至五岁的西碧尔明知这意味着什么而心中畏惧,但仍是一声不吭地随着母亲出屋。 散步,在开始时是随便溜达,最后总会变成恶魔般的仪式。把头抬得很高,腰板骄傲地挺起,海蒂·安德森·多塞特真有一副埃尔德维里市长女儿和威洛·科纳斯富豪之妻的派头。她从人行道走来,从草坪走来或从后院走来,走进灌木丛。西碧尔反感地畏缩着。而她母亲拽下女式灯笼裤,怀着邪恶的欢快心情,在经过选择的地点,蹲下大便。 海蒂·多塞特这种越轨行为的目的,是挑选镇上几个杰出人物,来发泄自己的敌意和轻蔑,在她搞这种名堂的1926、1927和1928年,斯蒂克尼一家、维尔夫人和威拉德·多塞特都在争当镇上的首富。哈里森·福特是报纸的编辑,而海蒂只能在家捆捆报纸,前者的地位当然比她高,所以海蒂选择这有损于她狂妄自大的情绪的人作为她泄愤的对象。“我在你们这些人头上拉屎,”这话虽然粗鄙,还算正常人说的话。海蒂却将这话付诸实施,认为所有的排泄物都是天赋的能力,听凭“无意识”的指挥,犹如精神病患者。 海蒂·多塞特把斯蒂克尼家、维尔夫人和哈里森·福特的房地产视作她轻蔑的有形标志,所以总是在这些地方屙屎屙尿,甚至在威拉德·多塞特的(也就是她自己的)地下室也拉了一滩屎。这是精神病性的恶毒行为,表现了一种无意识的愿望——把粪便泼到某些特殊人物身上。 可是,无论斯蒂克尼家、维尔夫妇、哈里森·福特、威拉德·多塞特,还是镇上其他人,都没有发现此事。西碧尔恳求她:“母亲,会被人看见的,”海蒂总是回嘴:“废话。” 镇民们好象也没有察觉:在他们星期日做礼拜而把一群小女孩交给海蒂·多塞特照看时,她竟搞了那么难以令人置信的把戏。 表面上看来,照看邻居的小孩,再也不可能更为善良,更有母性,更为有益无害的了。事实上,海蒂同这些小女孩开始做游戏时也确实是纯洁无邪的。 “我们来玩赛马。”她四肢着地,并鼓励孩子们也依样来做。 “现在,大家象马一样俯身往前跑。”孩子们高兴得大声尖叫时海蒂就叫她们开始赛马。小女孩们听她的指挥俯身模仿马的姿势,海蒂就居高临下,实现她搞这游戏的真正目的。她一边对她们百般猥亵,一边吆喝:“跑呀,快跑。”西碧尔和其他化身在旁瞅着,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正如她们目睹那屙屎的仪式时感到的那样。 这就不是什么“古怪”,而是真正的堕落了。一天下午,佩吉·卢看见西碧尔的母亲正在猥亵一个由其照看的一岁半男孩。佩吉·卢皱眉想(正如她在心理分析时告诉威尔伯医生的):“西碧尔母亲这样做实在不好。”佩吉·卢为自己庆幸,海蒂不是自己的母亲,便一声不出地溜了。 当西碧尔伴随她母亲和她母亲三个十多岁的朋友一起穿越森林到河边时,她也感到羞耻。希尔达、埃塞尔和伯尼斯三个人都来自“社会下层”,海蒂宣扬自己同她们友善交往是一种社会服务。 西碧尔从来没有见到她母亲同父亲在白天接吻或拉手。但当西碧尔走向河边时,她见到她母亲同这几位特殊朋友有这些行为。到了河边,她母亲会说:“我们到灌木丛后面去穿游泳衣,你在这儿等着。”早已穿上游泳衣的西碧尔就这样等着。头几次,西碧尔没有注意她母亲和母亲的明友在灌木丛后面磨蹭多久才出来。 一天,西碧尔沿着岸坡趟水时,开始感到不自在。她已经察觉她母亲和那几位姑娘在灌木丛后而呆得太久,大大超过了她们换游泳衣所需要的时间。 西碧尔不敢出声叫她母亲,但她决定靠近灌木丛走动,希望她们能注意到她。走近灌木丛,她听到她母亲和那几位姑娘的柔声细语。她们在说什么呢?在做什么呢?磨蹭什么呢?西碧尔被好奇心所驱使,便推开一些枝叶,想看个究竟。 她母亲和那几个姑娘没有有穿上游泳衣。游泳衣被扔在一边。她们正在互相猥亵。 赛马游戏,西碧尔一边想着,一边走开。她慢慢地走回河岸边。三岁的西碧尔除了赛马游戏外,不可能想到别的词来描述她目击的一切。 在河岸边,她作为沉默的目击者,连续度过了三个夏天。每次她都在浅滩里趟水,玩弄岩石。不是看一眼灌木丛后面的场景,就是干巴巴地等着。她多么盼望她母亲和那几位姑娘快一点儿呀! 15.被蹂躏的孩子 1957年初,心理分析揭露了海蒂施加于西碧尔的一幅幅充满残酷、暴行、惩罚和秘密仪式的悲惨场面。威尔伯医生深信西碧尔分裂为多重人格的根源在于俘虏——控制——囚禁——折磨这个复杂的大主题。逃脱之门,一扇扇地关闭,对西碧尔这个被蹂躏的孩子来说,当时毫无出路可言。须知所谓“被蹂躏孩子综合症”直到四十年后才在医学上得到确认。 据医生推测,西碧尔在出世时是正常的。两岁半左右以前,她一直在回击。后来,她寻求外援,终于认识到外援无望,于是她只好寻求内援。首先是创造一个虚拟的世界,住着一位幻想出来的亲爱的母亲,但最终的救援,是变成多重人格。为抵御那无法忍受的而且是危险的现实,她分裂成好些个不同的化身。西碧尔找到了生存的方法。她的病虽然严重,但却作为防护手段而发轫的。 在农场时,这位母亲由于精神分裂症的紧张期而动弹不得。但,那位回到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再次构成威胁。现实再次变得危险起来,两碧尔也不得不再次求援于她习以为常的对付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