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握着她的手。“告诉我!”他非常温柔地说,“你这一生曾经做过一件真正残忍的事吗?”她没有回答,但是她低下了头,两颗大大的泪珠跌到他的手里。“告诉我!”他带着炽热的情感小声说道,并且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告诉我吧!我已经把我的痛苦全都告诉了你。”“是的——很久——以前。而且他还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握她的那双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但是那双手并没有松开。“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接着说,“我听信了诽谤他的谣言——警察编造的一个弥天大谎。我以为他是一个叛徒,所以打了他一个耳光。他走开了,然后投水自杀了。后来,两天以后,我发现了他完全是无辜的。这也许比你记忆之中的事情更加让人难受。要是能够挽回已经做下的错事,我情愿切腕自杀。”某种迅猛而危险的东西——某种她以前没有见过的东西——闪现在他的眼里。他低下了头,动作诡秘而又突然,吻了一下她的手。她吃了一惊,赶紧抽回手。“别这样!”她叫道,声音里带着怜悯。“请你再也不要这样做!你这样会使我伤心的。”“你认为你没有使你曾经害死的那个人伤心吗?”“那个我曾经——害死的那个人——啊,塞萨雷在门外,他终于来了!我——我必须走了!”当马尔蒂尼走进屋时,他发现牛虻独自躺在那里,旁边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他小声暗自咒骂着,一副懒懒散散、无精打采的模样,仿佛他这样做并没使他得到满足。第九章几天以后,牛虻走进了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他的脸仍然相当苍白,脚也比平常更瘸。正在附近一张桌子旁边看书的里卡尔多抬起了头。他非常喜欢牛虻,几天以后,牛虻走进了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他的脸仍然相当苍白,脚也比平常更瘸。正在附近一张桌子旁边看书的里卡尔多抬起了头。他非常喜欢牛虻,。“你是否准备再次抨击那位不幸的红衣主教吗?”他略带恼怒地问道。“我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总、总、总是觉得人家有什么不良的动、动、动机呢?这可没、没有一点基督教精神。我正在准备为那家新报纸撰写一篇有关当代神学的文章。”“哪家报纸?”里卡尔多皱起了眉头。新的出版法将要出台,反对派正在筹备一份将要震惊全城的激进报纸,这也许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尽管这样,从形式上来说它还是一个秘密。“当然是《骗子报》,或者是《教会历报》。”“嘘——嘘!里瓦雷兹,我们打扰了别的读者了。”“那好,你去钻研你的外科学吧,如果那就是你的科目,让、让、让我钻研神、神学——那是我的科目。我并不、不、不干涉你治疗跌打损伤,尽管对此我知道的比你多、多、多出许多。”他坐了下来阅读那卷布道书,脸上露出聚精会神的表情。图书馆的一位管理员走到他跟前。“里瓦雷兹先生!我想你曾在考察亚马逊河支流的杜普雷兹探险队里吧?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解决一个难题。有位女士查询探险记录,可是记录正在装订。”“她想知道什么?”“只是探险队出发和经过厄瓜多尔的年代。”“探险队是在1837年4月从巴黎出发,1838年4月经过基多。我们在巴西呆了三年,然后去了里约热内卢,并于1841年复回到巴黎。那位女士想要知道每次重大发现的具体日期吗?”“不,谢谢你。就想知道这些。我已经把它们记下来了。贝波,请把这张纸条送给波拉夫人。多谢,里瓦雷兹先生。对不起,麻烦你了。”牛虻靠到椅背上,迷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她想知道这些日期干什么?当他们经过厄瓜多尔时..琼玛拿着那张纸条回到家中。1838年4月——亚瑟死于1833年5月。五年——她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过去几个晚上,她睡得很不安宁,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阴影。五年——一个“过分奢华的家庭”?——“某个他曾信任的人欺骗了他”——欺骗了他——他发现了..她停了下来,抬起双手捂住了头。噢,这简直是在发疯——这是不可能的——这真荒唐..可是,他们是怎么在港口打捞的?五年——在那个拉斯加人打他时,他“还不到二十一岁”——那么他从家中逃走时一定是十九岁。他不是说过:“一年半——”他从哪儿得到那双蓝眼睛?手指为何也是那样神经质地好动呢?他为什么那么痛恨蒙泰尼里?五年——五年..如果她能知道他是淹死了——如果她能看见尸体,那么会有一天,那个旧伤当然就不会作痛,往日的回忆就会失去恐怖。也许再过二十年,她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回首过去。个旧伤当然就不会作痛,往日的回忆就会失去恐怖。也许再过二十年,她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回首过去。现在她情愿付出半生索回那种负担。如果她杀死了他——那种悲伤是熟悉的,她已经忍受了太多的时间,现在不会被它压倒。但是如果她不是把他赶到水里,而是把他赶到——她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眼睛。就是因为他的缘故,她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因为他死了!如果她没有使他招致比死亡更糟的东西..她一步接着一步,沉着而坚强地走过他已往生活的地狱。那些情景真切地展现在她的面前,仿佛她曾经看见过,仿佛她曾经体验过。赤裸的灵魂之无助的颤抖,比死亡更加苦涩的嘲笑,孤独的恐惧,缓慢、难熬、无情的痛楚。那些情景是那样的真切,仿佛她曾在那间肮脏的印第安棚屋里坐在他的身边,仿佛她曾同他一起在银矿、咖啡地、可怕的杂耍班子里受尽折磨..杂耍班子——不,她至少必须赶走那一幕。坐在这儿想起这事足以让人发疯。她打开写字台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她不忍心销毁的几件私人纪念品。她并不热衷于收藏使人感伤的小物件。保存这些纪念品是屈从于她性格中较为脆弱的一面,她一直坚定地克制住这一面。她很少允许自己看上它们一眼。现在她把它们拿了出来,一件接着一件:乔万尼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他死时拿在手里的花儿,她那个婴儿的一束头发,还有她父亲墓上一片枯萎的树叶。抽屉的里头是亚瑟十岁的一张小照——仅存的他的一张肖像。她把它捧在手里,坐下来望着那个漂亮孩童的头像,直到真正的亚瑟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她的面前。那么栩栩如生!嘴唇敏感的线条、那双诚挚的大眼睛、天使般纯真的表情——它们铭刻在她的记忆之中,仿佛他昨天才死去似的。泪水慢慢地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遮住了那张照片。噢,她怎么想起了这样一件事呢!就是幻想这个业已远去的光辉灵魂受缚于生活的污秽和艰辛,那也像是亵渎啊。神灵当然还是有点爱他,让他那么年轻就死去了!他进入了虚无缥缈之中,要比他像牛虻那样生活强一千倍——牛虻,有着无可挑剔的领带和可疑的诙谐,还有犀利的舌头和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不!这简直是一种可怕而又愚蠢的幻想,这样沉湎于枉然的想象,她是自寻烦恼。亚瑟已经死了。“我可以进来吗?”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门外问道。她吃了一惊,照片遂从手中掉了下去。牛虻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把它捡了起来,然后递给了她。“你吓了我一跳!”她说。“对、对不起。也许我打扰了你?”“没有。我只是在翻检一些旧东西。”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张小照递回到他手里。“你看这人的相貌如何?”“你这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说,“这张照片已经退色了,而且一个小孩的面貌总是很难判断的。但是我倒认为这个孩子长大后将是一个不幸的人,对他来说最明智的事情就是轻生,不要长大成人。”“为什么?”“看看唇下的线条。他这、这、这种性格的人过于敏感,觉得痛苦就是痛苦,冤屈就是冤屈。这个世界容、容、容不下这样的人,它需要的是除了工作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人。”“他像你知道的什么人吗?”他更加仔细地端详那张照片。“对。真是一件怪事!当然像了,很像。”“像谁?”“蒙泰尼、尼里红衣主教。顺便说一下,我就纳闷无可非议的主教阁下是否有个侄子?可以问一下他是谁吗?”“这是我的朋友小时拍的照片,我那天告诉过你——”“就是你害死的那个人吗?”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把这个可怕的词说得多么轻松,多么残忍!“是的,就是我害死的那个人——如果他真的死了。”“如果?”她盯着他的脸。“我有时表示怀疑,”她说,“从没发现过尸体。他也许从家里逃走了,就像你一样,逃到了南美。”“我们希望他不是吧。那样你就会噩梦缠身了。我这一生进、进、进行过几、几次艰难的战斗,也许把不只一个人打发到冥王那里去了。如果我感到内疚的是我曾把一个人打发到南美去了,那么我是睡不好觉的——”“那么你相信,”她打断了他的话,握紧双手向他走近几步,“如果他没有淹死——如果他经历了你那些磨难——他永远都不会回来,并且不咎既往吗?你相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吗?记住,我也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看!”她把浓密的黑发从额头往后掠去。黑发之中夹着一大块白发。一阵长久的沉默。“我认为,”牛虻缓慢地说,“死去的人最好还是死去。忘记某些事情是很难的。如果我是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我就会做、做、做个死人。还魂的鬼是丑鬼。”她把那张照片放回到抽屉里,然后锁上了写字台。“这是一个冷酷的理论,”她说,“现在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东西吧。”“我来是和你谈点小事,如果我可以——是件私事,我的脑子里有个计划。”她把一张椅子拉到桌旁,然后坐了下来。“你对草拟之中的新闻出版法有什么看法?”他开口说道,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结巴。“我对它有什么看法?我看它不会有多大的价值,但是半块面包要比没有面包好。”“那是毫无疑问的。这儿有些好人正在筹备创办新的报纸,你想为其中的一份工作吗?”“这事我想过。创办一份报纸总是要做大量的实际工作——印刷,安排发行,以及——”“你这样浪费你的才智要到什么时候为止?”“为什么是‘浪费’呢?”“因为就是浪费。你知道得十分清楚,你远比与你一起工作的大多数人聪明,你让他们把你当成一个常年苦工,整天打杂。从智力上来说,你强于格拉西尼和加利,他们仿佛就是小学生。可是你却像印刷厂的徒工一样,替他们校改清样。”“首先我并没把我的全部时间用于校改清样,此外我觉得你夸大了我的智力。我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么精明。”“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精明之处,”他平静地回答,“但是我确实认为你的智力是健全而又可靠的,这一点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委员会召开的那些沉闷的会议上,总是你指出每个人逻辑上的缺陷。”“你这样说对别人就不公平了。比方说马尔蒂尼吧,他的逻辑能力就很强。法布里齐和莱嘉的才能也是毋庸置疑的。还有格拉西尼,对意大利经济统计数字的了解,他也许比这个国家任何一位官员都要全面。”“呃,这并不说明什么。我们还是不去谈论他们及其才能吧。鉴于你拥有这样的天赋,你可以做些更加重要的工作,担任一个比目前更加重要的职务。”“我对我的处境感到十分满意。我所做的工作也许没有多大的价值,但是我们都是尽力而为。”“波拉夫人,你我已经非常熟悉了,现在不必玩弄这套恭维和谦逊的把戏。坦率地告诉我,你承认你费力所做的工作,能力比你低的人也能做吗?”“既然你逼我回答——对,在某种程度上是吧。”“那么为什么你还要继续下去呢?”没有回答。“为什么你还要继续下去呢?”“因为——我无能为力。”“为什么?”她带着责备的神情抬头望着他。“这么逼我也太不客气了——这不公平。”“但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那么——因为我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我现在没有精力开始从事真正的工作。我大概只配当个革命的老黄牛,为党打点杂。至少我是诚心诚意的,而且必须有人来做这事。”“当然必须有人来做这事,但是不能老是让同一人来做。”“大概我适合吧。”他眯着眼睛望着她,神情令人费解。她很快也抬起头来。“我们又回到了老话题,本来是要谈正事的。告诉你,所有这些工作我也做过,我敢说一点用也没有。现在我永远都不会再做这些事情。但是也许我能帮你构思你的计划。你有什么打算?”“你开始对我说我做什么都没有用,然后又问我想做什么。我的计划要求在付诸行动时你要帮助我,而不仅是在构思的时候。”“让我听听,然后我们再来讨论。”“先告诉我有关威尼斯的起义,你都听到了什么。”“自从大赦以后,我就听到了起义的计划和圣信会的阴谋。恐怕我对这两件事都表示怀疑。”“大多数情况下,我也是表示怀疑。但是我所说的是为了反抗奥地利人,全省真的是在认真地进行起义的准备工作。教皇领地——特别是在四大教省里——有许多年轻人暗自准备越过边境,以志愿兵的身份加入这次起义。我从我在罗马尼阿的朋友那里听说——”“告诉我,”她打断了他的话,“你十分肯定你的那些朋友可靠吗?”“十分肯定。我本人就认识他们,而且还同他们共过事。”“这就是说他们是你所属的那个‘团体’的成员了?请原谅我的怀疑,但是对来自秘密团体的情报,我总是有点怀疑其准确性。在我看来——”“谁告诉你我属于一个‘团体’?”他厉声地打断了她的话。“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猜的。”“啊!”他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望着她。“你总是猜测人家的私事吗?”他在片刻之后说道。“经常这样。我爱好观察,而且习惯把事情凑在一起。我告诉你,要是你不想让我知道什么,你还是谨慎一些。”“我并不介意你知道什么,只要不传出去。我想这——”她抬起头来,惊讶之余有些生气。“确实是个没有必要的问题!”她说。“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向外人说些什么,但是我以为你也许会对别的党员——”“党务处理的是事实,而不是私人的推测和幻想。我当然从来没有把这事跟任何人提过。”“谢谢你。你碰巧猜出我属于哪个团体吗?”“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说话直率而生气。这话是你先说起的,你知道——我的确希望不是‘短刀会’。”“你为什么这样希望?”“因为你适合从事更好的工作。”“我们都适合从事更好的工作。你原该这么回答。我并不属于‘短刀会’,而是属于‘红带会’。他们更加坚定,工作更加认真。”“你指的是暗杀工作吗?”“这是其中的一项工作吧。就其本身来说,刀子挺有用的。但是必须有组织良好的宣传作后盾。这也是我不喜欢另一个团体之处。他们认为刀子能够解决世上所有的难题。这是错误的。它能解决许多难题,但是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难题。”“你真的相信它能解决什么难题吗?”他诧异地望着她。“当然了,”她接着说道,“就目前来说,它能解决某个狡猾的暗探或者某个讨厌的官员所引起的实际难题,但是除去一个难题以后,它是否制造更加糟糕的难题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在我看来就像是那则寓言一样,把房子打扫装饰一新,却招来了七个魔鬼。每一次暗杀只会使警察变得更加凶狠,并使人们更加习惯于暴力和兽行,最后的情况也许会比原来更糟。”“你认为在革命到来之时将会发生什么呢?你想那时人们就不会习惯于暴力?战争就是战争。”“是的,但是公开的革命则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个瞬间,它是我们为了一切的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无疑将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每一次革命都会发生这些事情。但是它们将是孤立的事实——一个非常时期的非常现象。乱动刀子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成了一种习惯。人们把它当成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他们对生命的神圣感变得麻木。我没去过罗马尼阿,但是从我的点滴见闻中,我得出的印象是人们已经或者正在沾染上行暴的机械习惯。”“就是这也比顺从和屈服的机械习惯要好。”“我并不这么认为。所有的机械习惯都是不好的、奴性的。而且这个习惯还是残忍的。当然了,如果你认为革命党人的工作只是从政府那里争取某些明确而又具体的让步,那么秘密团体和刀子在你看来一定是最好的武器,因为一切政府害怕的莫过于这些东西。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样认为胁迫政府本身不是目的,仅是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我们真正需要改革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么你一定会以不同的方式去工作。让无知的人们习惯见到流血,这不是提升他们赋予生命价值的方式。”“他们赋予宗教的价值呢?”“我不明白。”他微微一笑。“我认为对于祸根的所在,我们有着不同的看法。你认为是对生命的价值重视不够。”“而是对人性的神圣重视不够。”“随你怎么说吧。我们的混乱和错误在我看来,主要原因在于叫做宗教的那种神经病。”“你是指特定的一种宗教吗?”“噢,不!这不过是个外部症状的问题。这病本身叫做宗教心理态度。它是一种病态的欲望,想要树立并且崇拜一个偶像,跪下身来尊崇某个东西。不管是基督或是佛陀,这都没有多大关系!你当然不同意我的观点。你也许是无神论者,或者是不可知论者,或者是你愿意成为的任何一种人,但是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