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这位——同志的愤恨,你对他的忌妒,是因为他在这桩工作中比你取得更大的成功而引起的吗?”“我——是的,这是部分原因。我妒忌他的经验——他的才干。还有——我想——我怕他会从我那里夺去我——爱的那位姑娘的心。”“那么这位你爱的姑娘,她是圣教中的人吗?”“不是,她是一位新教徒。”“一位异教徒吗?”亚瑟紧握双手,非常焦虑不安。“是的,一位异教徒。”他重复说道,“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的母亲是朋友。我——妒忌他,因为我看见了他也爱她,因为——因为——”“我的孩子,”停顿片刻以后,卡尔迪神父说道,声音缓慢而又庄重,“你还没有把一切全都告诉我呢。你的灵魂之上远非只有这些东西。”“神父,我——”他支吾着,又停了下来。“我妒忌他,因为我们那个组织——青年意大利党——我是这个组织的成员——”“唔?”“把一项我曾希望接受的工作分配给了他——这项工作本来有望交给我的,因为我特别适合这项工作。”“什么工作?”“运进书籍——政治书籍——从运进这些书籍的轮船取来——并为它们找到一个隐藏地点——是在城里——”“党把这项工作交给你的竞争对手了吗?”“交给了波拉——我妒忌他。”“他没有什么引起这种感情的原因吗?你并不责备他对交给他的任务疏忽大意吗?”“不,神父。他工作起来非常勇敢,而且也很忠诚。他是一位真正的爱国者,我只该热爱并且尊敬他。”卡尔迪神父陷入了沉思。“我的孩子,如果你的心中燃起一线新的光明,一个为你的同胞完成某种伟大的工作的梦想,一种为减轻劳苦大众负担的希望,这样你就要留意上帝赐予你的最宝贵恩惠。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他的赐予,只有他才会赐予新生。如果你已经发现了牺牲的道路,发现了那条通向和平的道路,如果你已经结识了至亲至爱的同志,准备解救那些在暗中哭泣和悲痛的人们,那么你就务必要使自己的心灵免受妒忌和激情的侵扰,要使自己的心灵成为一个圣坛,让圣火在那里永远燃烧。记住有一个高尚而又神圣的事业,接受这一事业的心灵必须纯洁得不受任何自私的杂念影响。这种天职也是教士的天职。它不是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也不是为了转瞬即逝的片刻儿女私情,这是为了上帝和人民,它是始终不渝的。”“啊!”亚瑟吓了一跳,紧握着双手。听到这句誓言他几乎激动得热泪盈眶。“神父,你是以教会的名义拥护我们的事业啊!基督站在我们的一边——”“我的孩子,”那位教士神情庄重地说,“基督曾把金钱兑换者赶出了神庙,因为他的圣地应该叫作祈祷的圣殿,可是他们却把它变成了贼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亚瑟颤巍巍地小声说道:“赶走他们以后,意大利就会成为上帝的圣殿——”他停了下来,那个柔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主说:‘大地和大地上的全部财富都是属于我的。’”第五章第五章那天湿度非常大,天上布满了乌云,但是并不冷。一望无际的平原在他看来仿佛比以前更加美丽。脚下踩着柔软的湿草,春天开放的野花在路旁露出羞答答的目光,这一切都让亚瑟感到赏心悦目。在一小片树林边上的一丛刺槐上,一只小鸟正在筑窝。当他走过的时候,那只小鸟吓得鸣叫一声,拍打着褐黄色的翅膀匆匆飞走了。因为这是耶稣受难日的前一天,所以他试图集中思想,进行虔诚的默念。但是他却老是想着蒙泰尼里和琼玛,以至于他只得放弃这种虔诚的默念,任凭他的思绪随意想着即将到来的起义之种种奇迹和荣耀,并且想着他给他的两位偶像所安排的角色。神父将是领袖、使徒和先知,在他的圣怒之下,黑暗的力量将会逃之夭夭,在他振臂高呼下,保卫自由的青年将会温习旧的教义,并且将从一个全新的、未曾想象过的角度认识旧的真理。琼玛呢?噢,琼玛将会冲锋在前。她是用塑造女英雄的材料铸造出来的,她会是一个完美的同志,她是无数诗人梦寐以求的那种无畏的坚女。她会和他肩并肩站在一起,在肆虐的死亡暴风雨中狂喜。他们会共赴死亡,也许是在取得胜利的时刻——毫无疑问将会取得胜利。他决不会向她对露他的爱情,他怕这样会影响她的内心宁静,或者破坏平淡之交的同志情谊。对他来说,她是一个圣洁的东西,一个无瑕的牺牲物,为了解救大众而被贡献到祭坛上焚化。他算是什么,竟敢走进只知热爱上帝和意大利的那片心灵洁白的圣地?上帝和意大利——当他走进“宫殿街”中那座宏大、沉闷的住宅时,他在突然之间像从云端上坠落下来。朱丽亚的管家在楼梯上遇见了他,他还是那样穿着考究,神态安详,彬彬有礼,但却不把人放在眼里。“晚上好,吉朋斯。我哥哥在家吗?”“托马斯先生在家,先生。伯顿夫人也在家。他们都在客厅。”亚瑟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了进去。多么让人感到压抑的房子啊!生活的洪流好像绕它而去,总是让它留在高水位上。一切都没有变化——人没变,家族的画像也没变,笨重的家具和丑陋的餐具也没变,粗俗的豪华摆设也没变,一切什物不具生命的方方面面也没变。甚至连铜花瓶里的花看上去都像是抹了油彩的铁花,在春风和煦的日子里,从来不知焕发花的青春活力。朱丽亚身着进餐的装束,正在客厅里等着客人。对她来说客厅就是生活的中心,她坐在里面就像是让人描绘时装图样,脸上挂着木然的笑容,头上盘了淡黄色的发卷,膝上趴着一只小狗。“你好,亚瑟。”她生硬地说道,随即伸出手指让他握了一下,继而转去抚摸小狗柔软的皮毛,这种动作来得更加亲切。“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并在大学里取得了让人满意的成绩。”亚瑟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临时想起来的客套话,然后就陷入一种拘谨不安的沉默之中。不安的沉默之中。。“我不吃饭了,朱丽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回房间了。”“你的斋戒也斋过头了,我的孩子。”托马斯说道,“这样下去,你肯定会生病的。”“噢,不会的!晚安。”亚瑟在走廊里遇见一位打下手的女佣人,请她在早晨六点钟敲门叫醒他。“少爷要去教堂吗?”“是的。晚安,特丽萨。”他走进自己的屋子。这里原是母亲住的地方,在她久病不愈期间,窗户对面的神龛被改装成一个祈祷室,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带着黑色的底座占据圣坛的中间,坛前挂着一盏古罗马式的小吊灯。她就是在这里去世的。她的肖像就挂在床边的墙上,桌上摆着她曾用过的瓷钵,里面装着她心爱的紫罗兰花。她正好去世一年了,那些意大利仆人还没有忘记她。他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包裹,里面精心装着一帧镶嵌了镜框的画像。这是蒙泰尼里的一张蜡笔肖像画,只是在前几天才从罗马寄来。他正在打开这件无价之宝的包装,这时朱丽亚的小厮端着一个盛有晚餐的托盘进来了。在新女主人到来之前侍候格拉迪丝的厨娘弄了一些小吃,她以为她的小主人也许在不犯教规的情况下肯吃这些小吃。亚瑟什么也不吃,只是拿了一块面包。那个小厮是吉朋斯的侄子,刚从英国过来。在他拿走托盘时,意味深长地笑笑。他已经加入了仆人之中的新教徒阵营。亚瑟走进壁龛,在十字架前跪了下来。他试图静下心来,抱着祈祷和默念的正确态度。但是他发现很难做到这一点。正如托马斯所说的那样,他执行四旬斋戒过于严格了。他就像喝了烈性酒一样。阵阵轻微的兴奋从背上贯穿下去,眼前的十字架在云中翻滚。只是经过长时间的连续祈祷以后,机械地背诵经文,收回任意驰骋的思绪,聚精会神地思考赎罪的玄义。最后纯粹的体力疲劳压制了神经的狂热,使他摆脱了所有焦虑不安的念头,于是躺了下来,平静而又安详地睡着了。他正沉睡着,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啊,特丽萨!”他一边想着一边懒洋洋翻了一个身。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他猛地吓了一跳,并且醒了过来。“少爷!少爷!”有人用意大利语喊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快点起来!”亚瑟跳下了床。“什么事啊?是谁啊?”“是我,吉安·巴蒂斯塔。起来,快点,看在圣母的份上!”亚瑟匆忙穿好衣服,然后打开了房门。当他带着困惑的眼睛注视马车夫那张苍白、惊慌的面孔时,从走廊那头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和锒铛的金属声。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是来抓我的?”他冷静地说道。“是来抓你的!噢,少爷,快点!你有什么要藏的?瞧,我可以把——”“我没有什么可藏的。我哥哥知道吗?”“我没有什么可藏的。我哥哥知道吗?”。“老爷已被叫起来了,屋里所有的人都醒了。天啊!祸从天降——真是祸从天降啊!竟然是在神圣的星期五!贤明的众神啊,行行好吧!”吉安·巴蒂斯塔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亚瑟上前几步,等候着那些宪兵。他们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群瑟瑟发抖的仆人,身上穿着随手抓来的衣服。就在宪兵们围住亚瑟的时候,这家的主人和太太出现在这个奇异的行列后面。主人穿着睡衣和拖鞋,太太穿着长睡袍,头发扎着卷发纸。“肯定又有一场洪水,这些两两结伴的人都在走向方舟!这不,又来了一对怪异的野兽!”亚瑟看到这些形态各异的人们,心里闪过这么一段话。他忍住没有笑出声来,因为感到这样很不合适——现在应该考虑更为重要的事情。“再见,圣母玛利亚,天国的女王!”他小声地说道,并把眼光转向别处,免得让朱丽亚头上跳动不已的卷发纸再次引起他做出轻率的举动。“麻烦你给我解释一下,”伯顿先生走近那位宪兵军官,“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私宅是什么意思?我警告你,除非你准备给我一个满意的解释,否则我就有责任向英国大使投诉。”“我以为,”那位军官生硬地答道,“你会把这个当作是充足的解释,英国大使当然也会这么认为。”他取出一张逮捕证,上面写着亚瑟·伯顿的名字,并且注着是主修哲学的学生。他把它递给杰姆斯,并且冷冷地说道:“如果你希望得到进一步的解释,你最好还是亲自去找警察局长。”朱丽亚从她丈夫手中一把抢过那张纸,扫了一眼,然后朝着亚瑟扔了过去,俨然像是一位勃然大怒的时髦女人。“这么说是你给这个家丢人现眼了!”她尖声说道,“这下可让城里那些乌合之众大眼瞪小眼了,可以好好看上一场热闹!这么说你要坐班房了,你那么虔诚竟也落到这等地步!我们原本就该料到那个信奉天主教的女人养出的孩子——”“你不能对犯人说外语,太太。”那位军官打断了她的话。但是朱丽亚滔滔不绝,在她那一番连珠炮般的英语中,他的劝告根本就没人能听见。“果真不出我们所料!又是斋戒,又是祈祷,又是虔诚的默念。骨子里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我还以为也就如此,不会出什么事呢。”华伦医生曾经把朱丽亚比作沙拉,厨子把醋瓶子打翻在里面了。她那尖刻而又刺耳的声音直让亚瑟怒不可遏,所以他突然想起了这个比喻。“这种话你就用不着说了。”他说,“你不必害怕将会引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明白你是一点干系都没有的。先生们,我看你们是想搜查我的东西吧。我没有私藏什么东西。”宪兵们在他的房间里胡乱翻找,阅读他的信件,检查他在大学写的文章,倒空了抽屉和柜子。他坐在床边,因为兴奋而有些脸红,但是一点也不苦恼。搜查并没有使他感到心神不安。他总是烧毁那些可能危及任何人的信件,除了几首手抄的诗歌,半是革命性的,半是神秘性的,两三份《青年意大利》报,宪兵们折腾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发现。朱丽亚经不住小叔子的再三恳求,最后还是回床睡觉去了。她摆出鄙夷的神态,从亚瑟身边走过,杰姆斯乖乖地跟在后面。托马斯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尽量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托马斯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尽量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亚瑟抬起头来,脸上如同夏日的早晨那样镇静。“你对我一直很好,”他说,“对这事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会平安无事的。”“呃,亚瑟!”托马斯使劲一捋胡子,提出一个难以启口的问题。“是——这些是与——钱有关吗?因为,如果是的话,我——”“与钱没有关系!噢,没有!怎么可能与——”“那么是某种政治上的轻率举动吗?我是这么想的。呃,不要垂头丧气——也不要介意朱丽亚说的那些话。就是她那讨厌的舌头作怪。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现金或是别的什么——尽管跟我说一声,好吗?”亚瑟默默地伸出他的手,托马斯离开了房间。他尽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使他的脸显得冷漠。宪兵们这时已经结束了搜查。那位负责的军官要求亚瑟穿上出门的衣服。他立即遵命照办,然后转身离开房间。这时他突然有些迟疑,并且停下了脚步,好像很难当着这些宪兵的面离开母亲的祈祷室。“你们能否离开房间一会儿?”他问,“你们知道我逃不掉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身。”“对不起,与这个倒没关系。”他走进祈祷室,跪下身来,亲吻着蒙难耶稣的双脚和十字架的底座。他轻声说道:“主啊,让我至死不渝吧。”当他站起身时,那位站在桌旁的军官正在查看蒙泰尼里的肖像。“这是你的亲戚吗?”他问道。“不,是我的忏悔神父,布里西盖拉的新主教。”那些意大利的仆人在楼梯上等着,又着急又伤心。他们全都喜爱亚瑟,因为他和他母亲都是好人。他们拥到他的身边,带着真切的悲痛亲吻他的双手和衣服。吉安·巴蒂斯塔站在一边,眼泪顺着他那灰白的胡子流了下来。伯顿家的人没有一个出来送他。他们的冷淡越发突出了仆人的友善和同情心。当他握紧伸过来的手时,亚瑟快要哭出声来。“再见。吉安·巴蒂斯塔。替我亲亲你家的小孩。再见,特丽萨。你们大家为我祈祷吧!再见,再见!”他匆忙下了楼梯跑到前门。片刻之后,一群沉默的男人和抽泣的女人站在门口,望着马车开走。第六章亚瑟被带进港口那个巨大的中世纪城堡里。他发现监狱生活相当难过。他那间牢房又湿又暗,让人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他是在维亚·波拉街的一座豪华住宅里长大的,因此对他来说,密不流通的空气和令人作呕的气味都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食物也差得要命,而且量也不够。但是杰姆斯很快就获得准许,从家里给他送来了生活的必需品。他被单独关着,尽管狱卒对他的监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格,但他还是没能查明逮捕他的原因。可是他却保持平静的心态,这种心态自他进入城堡以后就没有发生变化。因为不许他带书来看,所以他只是祈祷和做虔诚的默念,借此消磨时间,不急不躁地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变化。是什么新奇的东西。食物也差得要命,而且量也不够。但是杰姆斯很快就获得准许,从家里给他送来了生活的必需品。他被单独关着,尽管狱卒对他的监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格,但他还是没能查明逮捕他的原因。可是他却保持平静的心态,这种心态自他进入城堡以后就没有发生变化。因为不许他带书来看,所以他只是祈祷和做虔诚的默念,借此消磨时间,不急不躁地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变化。当他走进来时,他们摆出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他们之中年长的那位看上去像是一个花花公子,此人留着灰白色的络腮胡子,穿着上校军服。他用手一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然后就开始了预审。亚瑟想过会受到威胁、侮辱和谩骂,并且准备带着尊严和耐心来应答。但是他们对他很客气,这使他感到失望。对他提出了通常的那些问题,诸如他的姓名、年龄、国籍和社会地位,对此他都作了回答。他的回答也都按照顺序被记录下来。他开始觉得乏味,有些不耐烦。这时那位上校问道:“现在,伯顿先生,你对青年意大利党有何了解?”“我了解这是一个组织,在马赛出版了一份报纸,并在意大利散发,旨在动员人们挺身而起,把奥地利军队从这个国家赶出去。”“我看你是读过这份报纸吧?”“是的,我对这件事情挺有兴趣。”“在你读报的时候,你认识到你的行动是违法的吗?”“当然。”“我们在你房间所发现的报纸,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我就不能说了。”“伯顿先生,你在这里不许说‘我不能说’。你有责任回答我的问题。”“如果你不准我说‘不能’,那么我就说‘不愿’。”“如果你容许自己使用这些字眼,你将会后悔莫及。”上校严肃地说。因为亚瑟没有回答,所以他接着说道:“我可以这么跟你说,从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来看,你与这个组织的关系密切,不仅仅是阅读违禁读物。你还是坦白交待,这对你有好处。不管怎样,事情总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你会发现用回避和否认就想开脱自己于事无补。”“我无意开脱自己。你们想知道什么?”“首先,作为一个外国人,你怎么牵涉到这种事情当中?”“我曾考虑过这件事情,读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并且得出了我自己的结论。”“谁劝说你参加这个组织的?”“没有什么人,我希望参加这个组织。”“你这是在和我磨时间。”上校厉声说道,他显然正在失去耐心。“没有人能够自个儿参加一个组织。你向谁表达过想要参加这个组织的愿望?”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