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同来的人不解地望着伊凡·伊凡内奇。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装了两粒子弹,仍然从容不迫地,保持着严格的时间间隔(根据远处回音的消逝而定),又开了两枪。然后他把枪装入套内,向那个树墩走去。上年纪的工人问:"为什么要鸣枪四响呢?""这是按照惯例的,"伊凡·伊凡内奇答道,"狗活了几岁,就鸣几响。比姆活了......四岁。任何一个猎人在这种时刻都要脱帽默哀的。""你看!"年轻小伙子惊讶地轻声说,"像是遇上了不幸......好像遭受了灾难......"他几步跨到车前,坐到驾驶室内,关上了车门。伊凡·伊凡内奇坐在自己的树墩上。森林在吼叫,吼叫,吼叫,声音那么单调,像是在冬天一样,这吼声使人感到寒冷、凄凉、心烦意乱。下过些雪--但只是一点点。早就该下雪了,可是它久久不下。大概,就因为久久不降雪,这森林的呼啸如今都显得呜呜咽咽,令人烦闷,使人委靡不振,让人感到没有指望了,仿佛冬天不会降I临了,从而春天也就不能到来了。但突然,伊凡·伊凡内奇在内心深处感到一股暖流,这是填充他因失去最后一个朋友而产生的空虚的一股暖流。他没能即刻领悟到这是什么东西在起作用。原来,他想到了两个孩子,正是比姆(它自己并不知道)把他们引到老人面前的。他们还会来的,他们会不止一次地来看望他。当他们都上车时,在两个普普通通的捕狗工人看来,伊凡·伊凡内奇是个怪人,是非同寻常的怪人,因为他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不对。春天是一定会到来的。朵朵雪莲也一定会开放的......在俄罗斯既有冬天,也有春天。她就是这样的,我们的俄罗斯,--既然有冬天,也一定会有春天。"* * *在回城的路上,在一个离公路不远的小村庄附近,年轻工人突然刹住车,打开了闷罐车的铁门,把小卷毛放了出来。"我不希望这样下去,不想这样下去!"他喊道,"狗啊,你快跑吧,到农村去,找条活路吧,--在那里你会得救的。""你干什么?干什么?他们是知道的--知道车里有两条狗,"年纪大些的在驾驶室里嚷着。"一条自杀了,另一条逃跑了--就是这话!我不要这样,我什么也不需要。我不需要。就是这话。"小卷毛从公路上跑开了,坐到地上,用惊异的眼光目送着开走的闷罐车。然后,它向四周环视了一番,自由自在地跑开了,它向村庄跑去,去找人。多么机灵的小狗啊!还是在森林里,伊凡·伊凡内奇就知道了:年轻人叫伊凡,上年纪的也叫伊凡。三个人都叫伊凡,这是罕见的巧合。这一点更使他们接近了,分手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很要好的熟人。其实,把他们三个人联系起来的只有一件事:三个人一起埋葬了一只不愿忍受狗牢痛苦的狗。常有这种情况:人们在某些大事中合作过,但后来又因分歧而分道扬镳;也常有这样的情况:人们在一些小事上一经合作,就长时期地、甚至一生都合作共事。当伊凡·伊凡内奇走出驾驶室,把他答应过给的五卢布交给年轻的伊凡时,他将老人的手推了回去,说了几句我们已听过的话:"我不希望这样,我不想这样。就是这话!"现在已经十分清楚:他认为自己在比姆的死这件事情上也是有责任的。看得出来,他感到了死者对他的责备。是的,死者的责备是最可怕的责备,因为再也得不到死者的原谅,听不到死者表示的遗憾以及对做了错事现已悔恨的人所表示的怜悯。但是年轻的伊凡对于自己小小的过失也太认真了--这使得他能得到人们的尊敬。这是善良的、忠贞不渝的狗留在大地上的又一个痕迹。与此相对照,年纪大些的伊凡并没有感到什么特别的过意不去,他从伊凡·伊凡内奇手中接过那五个卢布,顺手塞到侧兜里--不错,他表示了感谢。指责他是绝对没有必要的:他付出了劳动,得到允诺的酬金,无可非议;而捕捉比姆,充其量不过是去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罢了。......就在这一天,谢苗·彼得罗维奇为寻找比姆做了一些努力。首先,报纸上登出了一则广告:"今走失塞特猎狗一只,白色,一只耳朵为黑色,名叫比姆,一只极其聪明的黑狗。如有发现该狗下落者请通知下列地址必有重谢。"这个不小的城市里,大家都在谈论比姆。电话铃声频频响起,读者寄来一封又一封表示同情的信件,喜欢报快信的人在忙碌地东寻西找。就这样,比姆一共出了两次名:一次是在它活着时,作为一条疯狗出了名;第二次是在它死后,作为"极其聪明的狗"再次出名。毫无疑问,比姆最后落个好名声要归功于谢苗·彼得罗维奇。然而,无论整个冬天这段时间,还是后来,连比姆的影子也没有找到。有谁能知道它的真实下落呢?年轻的伊凡已经离职,不在检疫站干了,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他没有应广告要求透露真实情况;至于年纪大些的伊凡,伊凡·伊凡内奇已经提醒过,让他一个字也不要泄露出去。此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比姆已经长眠在森林里那新鲜的冻土之下,被积雪覆盖,任何人都再也不会看到比姆了。这一年的冬天十分寒冷,刮了两场黑风暴。风暴之后大地上的雪变得黑乎乎的。但在森林里,我们所熟悉的那个林间空地上的雪却仍然是洁白的。森林在保护着它。第十七章 森林在叹息(代跋)春天又来到了。太阳把冬天赶跑了。冬天拖着两条半融化的不听使唤的腿,无精打采地逃跑了,随之而来的是渐渐出现、但步步逼近的越来越显暖和的天气,这种天气把个冬婆子烧得焦头烂额,将她撕得支离破碎,黑一块白一块的,春天对于垂死的冬天从来是残酷无情的。小溪在不慌不忙地静静地流淌着,但已经越来越浅了,越来越细了,到了夜间又差不多完全冻住了。姗姗来迟的春天终于来到了。"这样的春天预兆丰收年,"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说。他同阿廖沙正在伊凡·伊凡内奇家住着。不久,他们就要把羊群赶出去放牧,但最近一直到放假之前,阿廖沙同父亲一道早晨只管把羊群"撵"出去,而晚上到村外把它们"迎"回来就可以了。阿廖沙自己还到城里来过几次。每逢进城,他总和托利克在一起形影不离,两个可爱的孩子便又去寻找比姆。但是有一次,大家一起在伊凡·伊凡内奇家喝茶时,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这样议论起来:"既然已经登了报都没能找到它,那也许,不知是谁把它带到远处去了。我们的俄罗斯母亲,辽阔得很呢--到哪儿去找呀!如果它死了,那么一定会有人看到广告后来告诉,说它怎么怎么样死掉了,在某某地方看到的,等等。最主要的是它还活着。这是问题的关键。不是所有的失主都能找到自己的狗。实际上嘛,这个,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会心地同伊凡·伊凡内奇交换了一个眼色,补充说,"这么看来,我说,孩子们,再找也是白费劲。我说的对不对,伊凡·伊凡内奇?"老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从这天起,寻找比姆的事就搁下来了。但比姆仍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孩子们将终生不忘,直至生命的最后时日。很可能,经过许多年之后,我们的这两个孩子还会给自己的儿女讲述比姆的故事。任何一个做父亲的或做爷爷的,如果他曾有过一个朋友--狗,他一定会向自己的儿女或孙讲述关于这只狗的令人发笑的或令人悲伤的故事。这会使小孩子们产生一个愿望--咱己不也可以养一只狗吗?临走的时候,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把一只才一个月的小牧羊犬揣到怀里--这是伊凡·伊凡内奇送的礼物。阿廖沙十分高兴。......房间里一个新的狗崽--也叫比姆的小狗--正围着一只旧皮鞋玩耍。这是一只品种名贵、毛色典型的苏格兰塞特猎犬。伊凡·伊凡内奇弄到的这只小狗是属于"两个人"的--属于自己,也属于托利克。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老朋友。他不会忘记比姆所表现的狩猎才能,不会忘记它的善良和博大的友谊。只要一想到这个忠诚的伙伴,想到它悲惨的命运,老人心中顿时泛起一阵不安。因此,他便又一次来到那个林间空地,坐在那个树墩子上。他环视四周。他是来谛听森林动静的。这是一个异常安静的日子。碧空又给林间草地铺上密密麻麻的雪莲(这是蓝天撒在大地上的珍珠!)。在伊凡·伊凡内奇的一生中这样的奇迹重演了许多次。看,它又一次显现在他面前,这奇迹是那样宁静,但同时又因它的纯朴而显得那样强大有力,这奇迹因其以永不雷同的方式为新的生命催生而令人惊叹不已--这奇迹就是春天!森林默默无语。它刚刚从睡梦中苏醒,沐浴在天降的甘露中,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尚未伸展开的树叶的耀眼而鲜嫩的幼芽上,给森林带来了一片生机。伊凡·伊凡内奇感到,他身处一座宏伟壮观的巨大庙宇之中,脚下是蔚蓝的大地,头上是蔚蓝的穹窿,周围是生机盎然的橡树组成的擎天大柱。简直是在梦境之中。但是,忽然间......这意味着什么?沿着森林滚动着一个短促的声响--像是谁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谁见到树上正在伸展开来的幼芽所标志的绿色生命的复苏,见到久久盼望的新生命的开始而感到轻松,叹了一口气。如若不然,为什么树叶在轻柔地晃动,山雀也在瞅瞅鸣叫?为什么啄木鸟兴致勃勃,有节奏地在树上敲击着悦耳的鼓点,召唤它的女伴,向森林宣布新的爱情?啄木鸟和山鹬一样,总是第一个争着发出信号,迎来盛大的春的交Ⅱ向乐。只是山鹬的召唤声音更轻些,在黄昏时刻,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叫着:"咕一咕一咕!"意思是说:"好~好一好!"而啄木鸟,在它所朝思暮想的树枝上找到一个干树洞,就会毫无顾忌地、勇气十足地、声调坚定地弹起它那独创的快乐琴:"克鲁~鲁一鲁!"很清楚,森林在轻松地叹气,是因为奇迹开始显现,是因为希望变成现实的时刻来到了。鸟儿也在响应森林的召唤,把它看作是强大的勇士和拯救者。伊凡·伊凡内奇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切。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谛听森林之声和生活在森林中的众生物的心声。本来他会像每年这一时刻一样地感到幸福,但如今他看到林间空地边上有一片新土,这里没有长草,与四周界线分明,新土上面覆盖着一层去年的落叶。春天,尤其是在这自然界万物复苏的时刻,看到这片新土,实在令人伤心。然而,脚旁有一对善良、天真、亲切而无辜的小眼睛在注视着伊凡·伊凡内奇--这就是新的比姆。小比姆已经使托利克为之倾心,它已经在友善的环境中开始了生活。"它的命运将是怎样的?"伊凡·伊凡内奇想着,"千万不要,千万不要让刚刚开始生活的小比姆再经历我那老朋友的命运。我不愿意它再那样,千万不要再那样。"伊凡·伊凡内奇站起来,伸直了腰,几乎是在喊着:"不要再那样!"森林里响起了短促的回声,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不要--不要--不要--"最后,终于静了下来。春天。蓝天向大地撒下珍珠。四周静悄悄的。这种宁静使人感到仿佛任何地方都不存在邪恶。但是......森林里还是有个人......在放枪。一连响了三枪。谁?为什么要开枪?在向谁开枪?也许,一个凶恶的家伙打伤了那漂亮的啄木鸟,又向它补了两枪......也许,一个猎人掩埋了一只狗,它才活了三岁......"不,在这由生机盎然的橡树的擎天柱构成的蔚蓝色的庙宇中,同样是不安宁的。"伊凡·伊凡内奇这个满头白发的人站在这里,仰望天空,心中这样想着,像在做春天的祈祷。森林默默不语。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