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明白了。,他们两人一同进了屋子。托利克都快认不出比姆了:身子瘦得不像样子,肚子也看不见了,身上的毛变得乱蓬蓬的,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一根根肋条清晰可见。不,这不是比姆。但它那双机灵而充满柔情的眼睛好像在说:"我是比姆。"托利克蹲下来,随狗怎样摆布。比姆呢,一会儿嗅嗅他,一会儿舔舔他的衣服、下巴颏儿和手,最后终于把它的脸枕在托利克的皮鞋尖上。看来,它的心总算踏实下来,放心了。斯捷潘诺芙娜把所知道的关于比姆和伊凡·伊凡内奇的一切都告诉了托利克这个不相识的小男孩,只是说不清楚它的爪子是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东西轧伤的。"这是命啊,"她说,"是狗都有自己的命。"她跟小男孩说话心平气和,略带一点儿忧伤,虽不倚老卖老,但也相信自己阅世更深,他们的谈话完全是在平等的基础上进行的。"小牌子在哪儿?"托利克问。"可是有过的。我还看过上面的字。""是有过。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托利克。""托利克,这很好......是有过看来是有人把它摘走了。"托利克心里在盘算:"是他给摘走的,那个灰脸大叔。"但他没说出日,因为没有把握。"上帝啊,对它我们可怎么办才好?"斯捷潘诺芙娜望着比姆问。"真可怜,可怎么办好,我不知道。得给它请个叟医吧。""是兽医。"托利克作了纠正,他同样也不卖弄自己的学问,并且在回答"怎么办"问题时说:"我每天放学以后来一趟,带它出去遛遛。行吗?"于是比姆又找到了新的小朋友。他每天吃过午饭以后乘车穿过市区来找比姆,带它在院子里、到大街上和公园里去走走,尤其使所有小朋友们高兴的是,他还自豪地说:"狗是人最好的朋友。"这几个字比在他斗气写成的作文里又有了一种新的含义。托利克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找到那个灰脸大叔,要开诚布公地跟他谈谈。于是他在自己最近活动的新区里开始注意他。最后两人到底还是面对面地遇上了。"大叔,"他把帽檐向上一抬,把手搁在身后问道:"您为什么要把比姆的小牌子摘走?""你怎么搞的,疯啦,小孩子?"那位则以攻为守。"您带走它的时候可是有小牌子的。我们好些人都看见了。""我放它走的时候也还戴着小牌子。它可是把我咬了!它要是像狼那样咬人,恐怕你也会放它走的。""您呀,大叔,您撒谎:比姆是一只很驯顺的狗。""我?我撒谎?小狗崽子!......你的父母在哪儿?你的父母在叨你说!"他步步紧逼。灰脸大叔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也仅仅是在某种程度上:他没撒谎,他是被比姆咬了,因此他有充分理由生比姆的气,但又说好像不是他把小牌子从颈套上摘走,这是不老实的。他把事情的起因变成是比姆咬了他,不是他摘走了小牌子,而这种因果倒置往往是论证的最佳手段。他深信自己说的是实话,但他说的并不是全部实情,这就与他无关了。不过,又有谁能知道这件事的前因与后果呢:是狗先咬了人,还是人先摘下了小牌子?这对大家都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不过托利克深信一点,比姆是不会咬灰脸的,因为他是人,而不是一只兔子或者狐狸。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您骗我,大叔。这很不光彩。""去去!"大叔像狗那样吠了一声。说完,他便扭着屁股一跛一跛地走了(看来,比姆这一口还咬得真不轻)。十分有趣的是,当一方只说出了一半真话,而另一方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时,双方往往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灰脸走着走着,私下里想:"他要是和那些小混蛋到警察局去告我,他们要来家里就会看到我攒下的东西......不,我绝不把那具有纪念意义的第五百块狗牌让出去。为了它我宁可拿出任何二十块其他小牌儿。"他于是当机立断:"最好的防御手段--进攻。"他在家写好了一个材料,然后把它送到了兽医站。人们看见里面写道:"......一只狗(非良种的黑耳朵塞特狗)在跑来跑去,跑着跑着就咬了我一口,从我身上有关部位咬下了一块肉后就跑掉了......它跑的时候尾巴耷拉着,脑袋几乎贴地,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活像一只疯狗......或是由你们命令打狗队捕杀之;或是由我来给上级机关写信,控告你们工作中的官僚主义和麻木不仁......"兽医急了:"咬哪儿啦?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事情详细经过?"灰脸像个名副其实的撒谎能手那样编出这一大套,只是太干巴了一点。对于医生来说,被咬人所撰写的材料已经明明白白,即:写材料人在大街上被野狗咬了!他抓起电话话筒,便要了巴士德狂犬病接种站的值班员。不一会儿,也就只过了几分钟,一位女大夫坐着小汽车来了,她褪下灰脸的裤子,看了一眼便问:"多少天啦?""十天左右,"患者不由自主地回答。"再过四天就会出现恐水现象,"大夫断然地说。但一看到患者对诊断无动于衷,顿时便起了某种疑心,于是她问:"你有几个月没有洗澡了?""两个多星期了。是在被咬以前洗过。怕感染,可别发生坏疽......因为是要害地方。"兽医接过了话头:"您那确是要害地方。就像电视一样。"(这个讨人喜欢的兽医是个爱说俏皮话的人。)"您这是怎么搞的!"女大夫细看了一眼伤l21,扬声说道。"送接种站,送接种站,送接种站!立即注射狂犬疫苗......往腹部......要注射半年。""你们是怎么的,疯啦!"灰脸大叔吼叫起来。"一点儿也没有疯,"兽医平心静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要不听话,我们就要用强制手段了,通过民警到家把您带走,如果您是那么愚昧无知的话。""我?愚昧无知?!"灰脸大叔叫起来。"你们知道我干过什么工作吗?!""这不关我的事,"大夫回答。"送接种站!"她又补充了一句,口气变得更加严厉。 '这样一来,诬告者只得在指定的日期和钟点定期去打针。遇到了这种倒霉事,真是扫兴:狗咬了后面的屁股,医生却往前面的肚皮上打针。事情后来是这样的。到底他和那个刁女人是怎样走到一块儿来的,我们就无从得知了,反正他们是走到一块儿来了。说不定他们早就相识(很可能就是这样),但那天他们是在大街上相遇的。渔夫认渔夫,傻瓜认傻瓜,诬告人认诬告人,这些人都是这样择求同类的。他们走到一块儿来了,就是说,还谈得相当投机。已经弄清楚了,他老向一边歪着是由于被黑耳朵狗咬伤的缘故。"我也认识它!老天呀,我认识!"刁婶鼻子哼哼起来。"也咬过我。"灰脸也知道她在撒谎,但他却这样说:"我亲自写了一份材料,要求把它捕去杀掉。是良心要我这样做的。""做得对!"刁婶兴冲冲地表示支持。"您也写吧......如果,当然,您要是个正派人的话。""我?我决不妥协!"就在那一天她也给兽医站送去了一份材料。灰脸心里在想(他心里对自己说):"既然不说实话,那就让大夫也往你肚皮上打针吧。"他不愿意别人对他说谎,并因此引以自豪。就这样,刁婶也倒了大霉:她哀号,骂街,必要时还撒谎,说她的伤口并不大,而且都已经长好了,还一再用手指戳她手上的旧伤痕,叫喊着,说她作为一个正直的苏联妇女,写材料是为了解决问题,可受到的却是往肚皮上打针的惩罚。说也怪,不知道为什么竞把她给放了,只记下了她的住址,并告诉她说,第二天还要上家去调查清楚。不管事情怎么样,刁婶这下子可把比姆恨透了,她也恨灰脸,但程度要轻一些,尽管是他使她下不了台。鉴于这两份材料,两天以后州报上登了一则通告:"有根据认为:有一只黑耳朵的非良种塞特狗咬过路行人。为便于捕捉,以进行化验和消除可能发生的后患,望知此只狗下落和被其咬过的人速向某某单位报告......公民们!请你们注意自己的健康,也注意他人的健康,切勿知情不举......"不几天便收到了不少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是这样写的:"......(今年某月某日)......一只狗朝车站方向跑去(非良种塞特狗,有一只黑耳朵)。它两眼直视,只顾朝前闯;没疯没病的狗是不会这样跑的--它们不会这样直穿或斜穿广场,而是绕过前进路上的障碍和什物再向前走。它尾巴拖着,嘴脸的确向下耷拉。上面所提到的这只狗(非良种塞特狗,黑耳朵)十分危险,所有苏联公民,乃至在此地的外国观光游客,都会受到它的威胁,所以无须经过任何有如贵报通告中所提到的调查研究,即可捕杀之。"在请求书上有十二个人签了名。还有其他的信(在此不可能一一列举)。嗯,比如说,就有这么一封:"......有这样的一只狗,但不是黑耳朵,跑的时候也是只顾朝前蹿......"或者:"城里到处是狗,到底哪一只是疯狗,可无法分辨出来。"或者:"那只狗根本不是什么疯狗,倒是你们这些兽医疯了。"或者:"如果州执委会不能使预计几年内灭狗的组织工作大刀阔斧地开展起来,到那时我们将往何处去,亲爱的编辑同志?计划在哪里?有效的批评在哪里?为什么你们不采纳?面包我们倒是会烤,可就是在保障劳动公民的健康方面无能为力。我为人正直,说话总是直来直去。顺便说说,我谁也不怕。你们也考虑一下我的话吧。我现在实在是忍无可忍:写呀,写呀,但都毫无结果。"总之,来信很多,双方都辩论起来了,结果编辑部发表了一篇题为《托姆在家里》的文章,其中还摘引了一位师范学院副教授来信中的几段。那位副教授是一位明显的憎狗者。为什么会这样,摸不透其中的奥妙,但他的意见对青少年的教育意义是很大的:如果他们能正确理解他的意思,为保障劳动人民的健康起见,他们从小就应该把狗掐死;而对那些家里养狗的人,大家可在大街上集体齐声向他呼喊:"二流子!"(副教授用这个词来称呼那些喜欢养狗的人)、"邋遢汉!"(这也是那位副教授的发明创造。)上面已经说过,所有来信要一一列举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还是举出最后一封。全信也就只有两行字。读者只是简单地提出了个问题:"如果两只耳朵都是黑的,打死吗?"这是一个不赞成抽象认识世界的讲求实际的读者。然而,这封来信既不曾在文章中引用,也不曾在报刊上引用,甚至信也不回一封。你们想一想吧!这对一个愿意效力的读者的,函询哪有一点点尊重!谢天谢地,具有同情心的读者现在尚未绝迹。这样的读者从不放过表示自己意见的机会,而且总要声讨一番。在我们的故事里正是如此:现在全城都在搜捕比姆,一只善良的狗受到了恶意的抨击。这是为什么?好吧,就算是它咬了人,比如说,也确有其事,但咬人的详情细节和说什么它是疯狗,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关心这件事的读者把这些都搅到了一块儿,不过这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对这些诬告之词从未起过疑心,他们不知道这些恶言谤语尽管纯属捏造,但在人们中间竞能不胫而走。后来,编辑及时发现了这场显然是被咬一方挑起的辩论根本不是有组织地在进行,而是有一种自发的、自流的性质。于是他采取了一个很明智的措施--用六磅铅字(有耐性的读者是不会放过这种字体的)登出一则通告:"黑耳朵狗业已被捕获。编辑部停止就这个题目进行辩论。恕不退稿。"这位编辑是个幽默家,这对"好斗的读者"来说是不愉快的。而且这也不是实情:比姆并未被捕获。这不过是托利克在学校里听到通告的事以后,天黑之前去了兽医的家;他按了按门铃,门开了他便说:"我是从黑耳朵,从比姆那里来的。"问题很快就搞清楚了:第二天托利克便到比姆那里去,把三条腿的它带到兽医站找到了医生。那位检查完之后说:"这场辩论真是胡说八道。狗并没有疯嘛,是病了。被打坏了,打成了残废。哎,人们啊!"他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可还是看了一下那只轧伤的爪子,听了听内脏,给伤腿开了些药膏,又给了些内服药水,送别两位朋友--小男孩和狗时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英雄?""托利克。""你是真正的男子汉,托利克。好样的!"比姆要走的当儿,也向医生道了谢。这位医生身上有一股药味,可他不是病人,恰恰相反,这个人个子高高的,勇敢坚定,有一双和善的眼睛。"你是好人,"比姆用尾巴和目光向他示意。"你是非常好的人。"* * *......读者朋友!但不包括那个自以为没有他的那些充满恶语诽谤的来信、狗就会把所有男女公民统统吃掉的读者,不包括,不包括他。我这里指的是其他的读者,我的读者,我现在是在跟你说话。请原谅在我这篇写狗的乐观主义的抒情小说里有时也插上一两段讽刺性的描写。别怪我破坏了创作原则。因为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原则"。也别怪我,亲爱的,把各种体裁混合在一起,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大杂烩:善与恶、幸福与不幸、欢乐与痛苦、真理与谎言,它们本身就是互相接近,同时并存,有时很难把它们区别开来。对我来说最糟糕的是--如果你突然发现我写的只是半个真理。这种东西就像一个一半空着的桶,而要论证一半空着的桶和装了一半的桶之间的区别是没有意义的。主要的是,我主张写全面,不能只写相同的一面。后一种写法是有害的。你想想吧!如果只写善,那么恶就会成为绚丽的珍品;如果只写幸福,人们就不再去注意不幸的人,最后对他们也就麻木不仁了;如果只写那些美好的、一本正经的东西,人们就不再去讽刺生活中的丑恶。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本来就只是写狗。因此下面各章将是关于我们善良的比姆的有趣的,但同时也应指出,并不都是那么愉快的故事。第十章 为了赚钱由于托利克和斯捷潘诺芙娜的精心护理,比姆的健康得到了恢复。又过了约两个星期,爪子也痊愈了,只是分出了一些叉,与其他爪子比起来宽了些;比姆开始试着用它走路,不过暂时还不那么灵便,不能走得太多,仅仅是试试。身上的毛经托利克梳洗以后比姆显得精神了。就是头还疼;灰脸棒打留下的伤痛好像也挪了地方。有时候比姆感到头一阵晕眩;这时它总要停下来,惊奇地等待着,看究竟会怎么样,可后来,谢天谢地,又好过来了,一直到下一次再犯。头部受外伤和精神受刺激的人也是这样,不是马上,而是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突然发病,一下子觉得耳朵里嗡嗡响,头晕目眩,好像心脏移位了似的,这时他总要摇摇晃晃地停下步子,痛苦而惊奇地等待着他到底要出什么事;后来真的也过去了,有时甚至不再犯了。万物皆存在,万物亦皆流逝。人也是动物,只不过比其他动物更多愁善感罢了。一直到了秋末,都已经上冻了,比姆才开始用四条腿走路,不过还是有点儿跛,那条腿不知为什么显得短了一截。是啊,尽管头疼好像不再犯了,但比姆落下了残疾。这也真是:万物皆存在,万物亦皆流逝。这都还没有什么,就是主人一直也等不回来。那张白纸早就没有气味了,扔在角落里,成了一张很普通的、没用的纸。比姆本来可以再去寻找自己的朋友,就是托利克不让它离开半步,出去遛弯还得系上皮带呢。托利克对报上发表的那个通告和对灰脸大叔至今还心有余悸,加上有时候过路人还要问上一句:"这不是那只黑耳朵的疯狗吗?"托利克也不答理,拔腿就走,还不时回头看看。他本来可以说:"不是,不是那只狗,"也就没事了。可他不会撒谎,也不善于遮掩自己的诸如恐惧、担忧、疑虑和其他一些感情;甚至相反,这些都赤裸裸地、直截了当地表现了出来:假的他就说是假的,真的就说是真的。不仅如此,在他身上还萌发了一种作为表现正义手段之一的幽默感,这是一种真正的幽默,具有这种情感的人,就是在谈论一些逗乐的东西时也会不露一丝微笑,而内心里却几乎要哭出声来。这些都在那篇他至今还弄不清其本质的作文里得到了反映,他自己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只隐隐约约地猜到了有那么一点意思。就这样,每天傍晚时分,总能看到一个身着浅咖啡色上衣和秋季运动裤、头戴一顶秋季绒制帽、脚登一双黄皮鞋的小男孩和一只跛腿的狗老是沿着一条路线走动。他老是穿得那么干净整洁,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会想:"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孩子的家庭很有教养。"住在离他那条路线不远的人对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其中有些人还互相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随和、听话?"斯捷潘诺芙娜的小孙女柳霞年纪跟托利克相仿,怯生生的,不爱说话,有着一张白净的小脸蛋。托利克和她建立了牢固的友谊,就是还有点不好意思带她出去散步。但是在伊凡·伊凡内奇的家里,他们常和比姆在一起,比姆对他们则报以忠诚和殷勤。斯捷潘诺芙娜坐在一旁织毛衣,她看着孩子们,心里感到有说不出的高兴。有一次,他们正在梳理比姆腿上的乱毛和尾巴上的毛结,柳霞问道:"你爸爸也在城里工作吗?""是的。只是早上坐车去上班,等晚上坐车再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累得很!他说:'神经快顶不住了。'""妈妈呢?""妈妈整天就没有闲着的时候。总是那样忙忙碌碌的。一会儿是洗衣女工来了,一会儿是地板打蜡工人来了,一会儿是女裁缝来了,要不就是电话铃没完没了地响,她就是没有一点儿闲工夫。连家长会也没工夫参加。""是不容易啊,"柳霞透了一口气,很天真地表示赞同,眼睛里蒙上了淡淡的愁云。她所以给托利克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总忘不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所以她说:"我的爸爸和妈妈可远在天边。他们是坐飞机走的。我和奶奶两人......"接着又高高兴兴地补充说:"我们一天有两个卢布,就这么多!""够花的了,谢天谢地,"斯捷潘诺芙娜附和道:"能买十个白面包。原来怎么样呢!原来呀,很早啦,现在想起来......怎么说呢!想起来真叫人难过:把我男人的皮靴,是你爷爷的,柳霞,都拿去换面包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托利克惊奇地耸起双眉问。"那还是在国内战争时期。很早了。你们都还没出世呢。上帝保佑你们可别再过那样的日子。"托利克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柳霞和斯捷潘诺芙娜:对他来说这多么不可思议,爸爸和妈妈怎么能不跟自己的孩子在一块儿过,过去怎么会拿靴子去换面包。斯捷潘诺芙娜从他的目光中猜到了他的心思。"我们可是走不开啊:总得看住房子呀......要不就收回去了......现在还得照管这位,要等到伊凡·伊凡内奇回来。有什么法子呢!这是当然的事:我们和伊凡·伊凡内奇是邻居啊。"比姆仔细地端详了斯捷潘诺芙娜一眼,它明白了:伊凡·伊凡内奇还活着!不过他在哪儿呢?找他去,应该找他去。于是它又开始央求放它出去。可是愿望未能实现。它又在门口躺下,开始等起来。似乎在场的人都不是它所需要的。等着!这就是它生活的目的。寻找和等待。托利克听得出来,老太婆说"邻居"一词时走了调,但和初次见面时不一样,他不再说话了,因为他尊重老太婆,如果有人问他这是为什么,他也未必说得出来。就是这么回事,柳霞的奶奶是个好奶奶。就说比姆,它也喜欢斯捷潘诺芙娜。托利克予是问道:"比姆卡,你喜欢斯捷潘诺芙娜奶奶吗?"比姆不仅知道每个人的名字,不仅知道任何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甚至连一只癞皮狗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且还会准确地执行孩子们的命令,叫给谁拿便鞋就给谁拿便鞋。就是现在,它从托利克和斯捷潘诺芙娜的眼神里,从她的微笑里看出来了,现在谈的正是它,于是它走上前来,把头放到她的膝上。斯捷潘诺芙娜过去对狗不感兴趣(狗就是狗嘛,事情那么多!)可是比姆却以自己的善良、信任和对朋友--人的忠诚获得了她的爱抚。这四个热情而可爱的生物正待在别人的屋子里--这是三个人和一只狗。斯捷潘诺芙娜的心里是温暖和平静的。垂暮之年还能有什么要求呢!将来,过许多年以后,托利克一定会回忆起这些傍晚时分在淡紫色窗户下度过的时辰。一定会的。当然,会这样的,如果他的心灵始终对人敞开,不信任的水蛭尚未吸附在他的心灵上......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了:"九点以前我得回家。九点得准时躺下睡觉。明天,柳霞,我给你带来图画册和捷克彩色铅笔,这种铅笔用钱或用皮靴在商店里是买不来的。进口货!""真的?!"柳霞高兴起来。"你跟你爸爸说过上暖了吗?"斯捷潘诺芙娜问。"没有。怎么呢?""应该说。怎么啦,托利克?一定得说。""他又不问。妈妈也不问。我九点以前准到家。"等托利克走了以后,比姆苦苦哀求放它出去,不过还是白费工夫。人们是在爱护它,怜惜它,但没想到,它虽然爱他们,可也在思念朋友呢。第二天托利克并没有来。柳霞等呀,等呀,一直在等他的图画册和商店里不卖、而且用钱也买不来的铅笔。真是望眼欲穿!她对比姆念叨了好几次:"托利克还没来。托利克还没来。"比姆当然懂得她不安的理由,再说托利克也早该来了,所以它和柳霞不时地张望窗外,焦急地等候他的到来。托利克始终没有来。"告诉父亲了,"斯捷潘诺芙娜心里想,而嘴上却说:"你看这狗......没有托利克我们的事可糟了。谁来带比姆出去遛呢?"柳霞的心猛地一下抽紧了,她预感到不幸就会到来。"是不好办,"她声音颤抖地表示同意。比姆向她走来,望着她那双捂着小脸的手掌,低声地叫了几声(不必这样,它说,不必这样)。它记得伊凡·伊凡内奇有时候也是这样坐在桌旁,'支起双肘,两个手掌把脸捂着。这是表示事情很糟糕,比姆知道这一点。在这种时候比姆总是走到他的跟前,主人则抚摩它的头说:"谢谢,比姆,谢谢。"现在柳霞也是这样:她把一只手从小脸蛋上拿下来,摸了摸比姆的脑袋。"好啦,这就算了。柳辛卡,这就算了。干吗要哭?托利克会来的。会来的,别担心,孩子。托利克会来的。"老奶奶安慰柳霞。比姆一跛一跛地走到门口,好像想说:"托利克会来的。让我们一块儿找他去。""想出去,"斯捷潘诺芙娜说,"我懂得它的意思了。还是得带它出去走走,动物嘛......"柳霞微微抬起下巴,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断然说道:"我带它去。"斯捷潘诺芙娜忽然发觉小姑娘一下子变得老成多了。她也在为托利克没能来而感到难受。一个小姑娘领着一只狗在大街上漫步。迎面走来了三个小男孩。"丫头,丫头,"其中一个长着一头红黄色头发和一张雀斑脸,叽叽喳喳地说开来,"是你的狗吗,公的还是母的?""混账东西!"柳霞狠狠地回敬了一句。三个人一下子把柳霞和比姆围了起来,面对这种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无礼挑衅,她真想大哭一场。但一看到比姆鬣毛倒竖,头微微低垂,勇气陡然大增,她声色俱厉地喊道:"滚开!"比姆汪地叫了一声,向前一跃,吓得三人四下逃散。雀斑脸深为自己的怯懦行为感到难堪,跑开了还尖声尖气地大声嚷嚷:"哎!哎!小丫头带只小公狗!哎!不要脸的东西!哎!哎!"柳霞使出全身气力拔腿就往家跑。比姆不用说是跟着她。这是它一生中碰到的第一个坏孩子--雀斑脸儿。从这以后比姆又开始像以前一样单独出去了。开始一段时间柳霞还尾随着它,藏在拐角的地方望着,像男孩子那样打着口哨,不让它走得太远。后来有一次斯捷潘诺芙娜打大清早就把它单独放出去了。'此后就全是它独自出去,到晚上才回来,它也愿意吃东西了。真想不到又出了这样一桩事!有一次它横穿十字路口的电车道时,有人叫了它一声:"比姆!"它回过头来一看。一个它认识的女司机从电车门里探出脑袋:"比姆,你好哇!"比姆跑过去,伸出了爪子。这是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就是她曾经送比姆和主人去打猎,一直送到公共汽车站。是她!"怎么这么久没见过主人?是不是伊凡·伊凡内奇病了?"比姆全身哆嗦了一下:她既然知道,说不定她就是开车到他那里去呢!等车开动以后,它一蹦就蹦过了台阶,钻到车里去了。一个女乘客歇斯底里地嚷嚷开来,一个男人喝了一声("滚--!"),有些人脸上挂着笑容,他们对比姆表示同情。女司机把车刹住,从驾驶室里出来安抚乘客(比姆看在眼里),然后对比姆说:"下去吧,比姆,下去吧。不行。"她轻轻地把比姆推了下去,又补充说:"主人不在不行。伊凡·伊凡内奇不在不行。"有什么法子呢?不行就是不行。比姆坐下来,坐了不大_会儿,就冲着电车开去的方向起步小跑。它跟主人曾经乘车经过这里,是这里--没错,就是在塔楼旁边拐的弯,这里还有一个站岗的民警,--就是这里!比姆就这样沿着电车路线跑呀,跑呀,连到了拐弯地方也不横穿过去。民警吹了一声哨。比姆跑着回过头来,又继续向前跑。它尊重民警:这些人从未欺侮过它,一次也没有过:它还记得第一次去民警局的情景,当时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真是一只机灵的狗;从那里它又和达莎一块儿回家,当时一切都很好。还有,它还曾不止一次见过民警带着狗--黑黑的一只狗,初看起来还十分庄重。有一次在人行道上它还和那只狗有过交往:伊凡·伊凡内奇和民警让它们走到一起,给了它们充分谈话的机会。"它有一股树林的气味,"黑狗望着民警说。"昨天我们去打过猎,"伊凡·伊凡内奇作了证实。"你真干净!"比姆按照理所当然的合法程序把黑狗嗅了一遍,说。"有什么法子!就是这个工作,"黑狗摆着它那段短尾巴。为了这次友谊它们甚至在同一棵树下分别"作画"纪念。不,民警是好人,他喜欢狗,对此比姆深信不疑。它依旧不慌不忙地沿着电车路线跑着,靠着边,它还记得,不能跑到铁轨上去,要不又会把腿夹住的。到环形终点它跟着电车兜了一圈,然后在靠近车站的地方停下来。它坐下来看了看四周:都是一些好人。对。这很好。它和伊凡·伊凡内奇就是在这里横穿马路,到那边柱子上钉有一块木牌的地方去的。比姆慢悠悠地向那里走去,紧挨在人数不多的候车的队伍旁边坐下。仔细瞧,也没看到一个坏人。公共汽车靠站了,队伍向门里拥去,比姆走在最后边,所有明白事理的狗都是这样做的。"你这是上哪儿?"司机嚷嚷起来。突然间他又看了比姆一眼,然后曼声说道:"等一等,等一等。我们好像见过面。"比姆一下子就看清了,这就是那个从主人手里接过钱'的朋友,于是摆了摆尾巴。"它还记得,真是狗的记性!"司机高声叫道。随后他考虑了片刻,把比姆叫到驾驶室里:"上我这儿来!"比姆紧挨着墙坐下,免得妨碍司机开车。它坐在那里,心情格外激动:正是这位司机有一次曾经把他们送到林子里去打猎。汽车呜呜地吼叫着,走了一程又一程。当来到比姆经常和主人下车进树林的那个站时,它就不吭声了。此时此刻比姆可真是急出了火!它一个劲儿地抓门,哼哼着,苦苦哀求:"放我出去吧。我已经到站了。""坐好!"司机狠狠地喝了一声。比姆只好服从。汽车又呜呜地吼叫起来。一个乘客来到司机跟前,指着比姆问道:"你的狗吗?""我的,"那位回答。"训练过的吗?""没有......但很机灵。看见了吧?瞧:卧下!"比姆卧下了。"也许这狗你卖吧?我的那只死了,我又是个放羊的。""卖。""卖多少钱?""二十五个卢布。""哎哟!"乘客感叹一声,拍了拍比姆的耳朵便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说:"真是一只好狗,一只好狗。"这些听了叫人感到舒服的话比姆听得可多啦,这是主人常说的话。于是它向陌生人摆了摆尾巴。现在到底要上叨IUl.去,比姆已经完全不知道了。但是聿它透过驾驶室的挡风玻璃已经开始在记路了,所有的狗每走到一个新地方时都是这样。狗都有这样的规矩--任何时候都需记住回程路。人的这种本能多少个世纪以来已经消失了,或者几乎消失了。真是太不应该了。能记住回程路的好处实在不小。那个身上带有青草气味的好人到一个站就下车了。司机把比姆留在驾驶室里,自己也下了车。比姆两眼不转珠地望着他们。你看,司机指了指比姆,你看,他又抓住了好人的肩膀;而好人呢,他笑着把钱掏给了司机,把背囊搭在肩膀上,走进驾驶室里,解下自己的腰带系在比姆的颈套上,说:"好吧,咱们走。"他下车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问:"它叫什么名字来着?"司机用询问的目光先看了一眼比姆,又看了一眼买主,然后满有把握地回答:"黑耳朵。""不是你的狗吧?你老实说。""我的,我的。就叫黑耳朵。"说完,他便把车开走了。就这样,比姆被卖掉了。它知道这是一个骗局,纯粹是一个骗局。可身上带有青草气味的那个人一眼看去就是好人,所以比姆跟他走了。它在他旁边走着,忧心忡忡,情绪很不好。他们走呀,走呀,谁都不吭声,突然那个人直接冲着比姆说:"不,你不叫黑耳朵:狗没有这样的名儿。等一找到你的主人,他会还给我那十五个卢布。这不成问题吧?"比姆看了他一眼,把头歪到一边,好像在说:"我不懂你, 的话,人。""可你,兄弟,一定很聪明,是一只好狗。"他又一次说了主人经常爱说的话。这一次比姆摆了摆尾巴,对他的怜爱表示谢意。"好啦,事情既然这样,就跟我一块儿过吧,"那人说。他们又继续朝前走。有两三次比姆硬拽着腰带不肯抬步,用目光示意要转回头(放我吧,它说,我不去那里)。每逢这个时候人总要停下步来,抚摩着比姆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时如要逃走也不费吹灰之力:咬住腰带,撕它一两V1,腰带就断成两截了。可是比姆心里清楚:系狗的腰带是人用来牵狗的,让它不要走得太远,也不要走得太近。于是它便不再央求了。开始他们在树林中走。被霜冻治服的冷冰冰光秃秃的树木陷入沉思之中,没有一点儿声息;林中的野草褪了色,显出乱蓬蓬、病恹恹的样子,使人感到乏味。所有这些都只能更增加比姆的忧虑。往后是一大片冬季作物,软软的,颜色明快清新,它们像一块大地毯把大地盖得严严实实。来到这里比姆心情舒畅些了:天空广阔无垠,身边还可以听到人的欢快的口哨声。和伊凡·伊凡内奇在一起的时候碰到这种场合向来都是惬意的。等到走过秋耕地时,能让人高兴的东西又少了:黑灰色的土里有不少白垩,上面找不到一块土坷垃;这里好像是一片荒地,有些地方也是没多少生气。粉状土壤,肥力都耗尽了。人离开大路,用鞋后跟踩踩秋耕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好,老弟,"他对比姆说,"再来一两次黑风暴,这块地就全完了。不好,老弟......""不好,老弟"这些词比姆从伊凡·伊凡内奇那里都听熟了,它知道这意味着沮丧、忧伤或者"有些不那么是味儿的东西",而"黑风暴"它听成了是对"黑耳朵"的一种新的解释。不过,这说的是土地,比姆是猜不透的。人明显地看出了这一点:"当然,你是狗,这些你是不懂的。可跟谁去说呢?我也只有跟你,黑耳朵,发发牢骚罢了......你等着瞧吧!......"他瞅了一眼比姆,又说:"你,黑耳朵,将去放羊。这是你们狗爱干的,黑耳朵。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就蹦出来了,也就这么叫吧。"这是怎么回事啊?还没走到林里,比姆就已经知道它现在叫黑耳朵了:人多次亲切地重复过这个词。"黑耳朵,这很好。"或这样:"好样的,黑耳朵,你很能走路嘛。"或者说些类似的话,但言必称"黑耳朵"。就这样,为了赚钱,人们把比姆的名字也出卖了。幸而比姆并不知道这些,它还不知道,有些人为了那些纸票子可以出卖自己的良心、信仰和灵魂。狗不知道这些,真是它们的福气!但是,比姆现在应该忘掉自己的名字了。又有什么法子呢,这可不是以狗的意志为转移的。不过它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的朋友伊凡·伊凡内奇。即使它现在的生活和过去有很大变化,它也忘不了他。第十一章 黑耳朵在农村黑耳朵被带到一个村庄,周围的一切是那么新奇。这里也住着人,但环境却和它生长的地方大不一样。小房子矮矮的,像贴在地上似的,没有那些楼梯转弯,没有那么多的门坎,门上没有咔嚓乱响的锁。当然,夜里各家都从里边把门闩上。所有小房子的屋顶都用灰白色的棱角分明的片片遮盖着。早晨,同一个时间每幢小房子上面都冒着烟,可是这些小房子呀,既不驶走,也不飞去,而是老老实实地停在那里,静静地、安然地、一声不响地冒着烟。但是,对于比姆(就是现在的黑耳朵)来说,最最奇妙的是,这里同人住在一起的还有各种动物和禽类:牛呀、鸡呀、鹅呀、羊呀,还有大猪,比姆没有立刻和它们相识。在每幢住人的小房子后边,都有动物自己的小房子,有的房顶上用稻草,有的用芦苇盖着,四周是用木棍与树枝围编成的矮矮的篱笆。这里谁也不侵犯谁:人也不招惹动物和禽类,动物也不伤害人,谁也不向谁开枪射击。第一天,有人在穿堂屋的角落里给比姆铺上一些干草。人用绳子把它拴住,喂足它就穿起外套走了。其余的大半天,比姆在孤独中度过,周围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傍晚,它听到羊蹄触地的唏嚅声,这表明羊群已进了院子,还听到牛在棚子里的哞哞叫声(大概是有什么需求)。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这孩子身穿一件斗篷,脚上穿着皮靴,头戴软帽,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棍子。他的脸同那个善良的大人一样是古铜色的,不同的是孩子身上散发出羊的气味。"阿廖沙,你看,我给你带来一个新伙伴。"大人对孩子说。他们一齐走近比姆。"爸爸,它咬人吗?""不,阿廖沙,这种狗不咬人......喂,我说,黑耳朵,黑耳朵......真是条好狗。"说着,他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脊背。比姆躺在那里,警觉地望着小孩。小孩也抚摩了比姆一阵:"黑耳朵,黑耳朵,"他向成年人问道,"爸爸,如果解开绳子,它会跑掉吗?""等些日子再解吧。"说着,成年人进屋去了。比姆起身坐在地上,向小孩伸过爪子,意思是说:"我向你致意,你是个好人。""爸,"小孩喊道,"爸爸,你来呀!"他父亲又走出屋来。"你好,黑耳朵!"小孩伸出手。比姆再次与他握手致意。两个人都明确地赞扬它有礼貌。这相识过程中的最初几分钟对比姆是十分要紧的,它已经知道,带它来的那大人叫爸爸,而那小孩,叫阿廖沙。甚至那些很不起眼的、丝毫不引起人们注意的非良种狗都能够很快知道周围人的名字,更何况比姆呢!这一点还用细说吗?因为我们早就知道,比姆是怎样一条狗。后来,天快黑时,走过来一个女人,她穿得可真怪:脑袋用两块手绢紧紧包着,棉袄裹在身上,紧紧地绷着,像个鼓似的,裤子也紧绷着,就像那次在铁路旁见到的那个善良妇女那样,就是敲打道钉的那个妇女,但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土地和甜菜味儿。甜菜可是好东西,连比姆也挺喜欢嚼嚼那发甜的萝卜。这个女人到屋里,同男人们说了几句话,立刻提了一只桶,走过穿堂屋,到院子里去了。比姆坐在那里,它已经看明白了:这穿堂屋一个门通外边,一个门通向动物们住的地方,还有一个门可以进屋。但是,三个门当中,比姆一个也够不到,--它被绳子拴着呢!比姆所知道的仅有这些。比姆又卧下了。一股羊的气味从后院扑鼻而来。什么是羊呢--比姆早就知道。按照早先的印象,比姆知道,羊总是成群结伙在田野闲逛,它们什么事也不做,只知道吃东西和咩咩地叫唤。在羊群周围,通常总是有个披帆布斗篷的人,手里拿一根带钩子的棍子。有一次,比姆跟伊凡·伊凡内奇在一个干草垛旁休息,就有一个这样的人走过来,同主人握了握手。这人身后跟着一只很大的卷毛狗。这只大狗做出一副好斗的架势看着比姆。起初它冲向比姆,发出吓人的狂叫,于是比姆仰面朝天躺了下去,四腿向上一举,仿佛是说:"干什么?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吗?"彬彬有礼的做法理所当然地战胜了粗暴行为。只见那卷毛狗围绕比姆闻了一阵,舔了舔它的肚子,向旁边走了几步,朝一块大石头上撒了一泡尿。比姆也做了这么一套动作。总起来说,这表示双方已经和好。当比姆的主人同卷毛狗的主人谈话的时候,两只狗在玩猫捉老鼠和沾身之类的游戏,通过这么一玩,可以看出比姆动作既快又敏捷,这博得了新伙伴毫不掩饰的敬意。后来它们不得不跟随各自的主人走去,分别时,两只狗都去闻了闻那块大石头,然后互相凝望,仿佛在话别:"什么时候方便,你再到这里来吧!"比姆说着向远方跳跃而去。"唉!得干活去啦......"卷毛狗说,然后低着头,慢腾腾地向羊群走去。这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它又闻到了羊的气味。一嗅到这强烈唤起记忆的气味比姆便不能不想起伊凡·伊凡内奇。它现在身处别人的穿堂屋,在别人家里。已是傍晚时分,周围空无一人,比姆感到极度的愁苦。后来,它听到好像一股涓涓流水节奏分明地敲击铁器的声音:嘘--嘘,嘘--嘘!这种它所不熟悉的声音停止了,立刻,那个女人提着刚才那只桶从后院走进来,桶里冒出牛奶的味道,新鲜而强烈。在城里时,比姆一次也没有闻见过这种味道的牛奶。这里的牛奶有另外一种味儿,但不管怎么说也是牛奶--这是没错儿的。城里的牛奶中没有人手的气味,也没有各种令人愉快的青草的气味,更没有奶牛的气味--这一切都使它感到惊奇。而在这里,这各种各样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发出令人心醉的芳香,像玫瑰吐馨似的沁人肺腑。要知道,连人有时候都能区分风味不同的牛奶,更何况我们的比姆,具有高超嗅觉的狗呢,它毫无疑问会发现这一点的:当它嗅到这种人手的气味夹杂着花草香气的气味时,怎么能不感到惊奇呢!因此,它赶忙跳起来,向这个女人摆尾巴。但是,她很可能根本不懂得比姆的兴致勃勃的情绪。比姆已经度过了自己生命的漫长的四年,遗憾的是,这四年当中它一次也没见过怎样挤牛奶。但不管怎么说,牛奶总是带着奶牛的气味。这样,比姆心中产生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世界上还有些它不了解的东西。其实,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任何一个狗都有些东西不懂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光彩的。可以设想,如果有一只狗说它自己什么都知道,它自信能教会大家做什么,怎样去做,向哪个方向走,那么,甚至连一只母鸡也不会相信它的话,尽管它比那母鸡有力得多,但母鸡却不相信。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样的狗确实有。比如说,苏格兰猎犬,你们把它拉到跟前,它会做出一种姿态,表明它那像块砖头一样的脑袋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看它那美髯、长长的胡子与眉毛!简直是个哲学家!),而实际上呢,什么也不懂,可它却在发号施令,动不动就骂自己的主人,经常不断地矫揉造作地表演,简直像个精神病患者。它有什么用处?没有。只是徒有虚表,肚子里是一包草或者空空如也。而比姆呢,完全是另一种情况,它心地正直,忠诚可信。如果它不知道,它的样子也告诉你它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如果它不喜欢谁,就会说:"你不是好人,离开这里,汪!"有时在这种情况下,它猛吼一声--真有点让人害怕。比姆对于这个不知从哪儿弄来这么奇妙的牛奶的妇女十分敬重,因此,它一直望着她提着桶走出去时经过的那扇门。忽然,有个人从外面走过来,用力拉开了门。"汪!"比姆并无恶意地叫了一声,意思是问:"谁呀?"进来的人忽地从穿堂屋退了出去。爸爸从屋里赶出来,打开穿堂屋的灯,问:"谁呀?""是我,队长,"陌生人回答道。这时,他进了门,新主人同他握了握手(唔,是朋友,清楚了,不必再叫唤了)。他们走近比姆。爸爸蹲下身来,抚摩着比姆说:"你真是好样的,黑耳朵,好样的,知道自己的职责,是条好狗。"说着他解开了绳子,放它到屋子里边。一进屋比姆发现的最重要的事便是:屋里有一只瘸腿母鸡。比姆眼盯盯地望着母鸡,站在那里,轻轻地抬起前爪,有点不大自然,这动作表明,它是在问在座的人:"这是个什么鸟?怎么没见......""队长,你看,我这黑耳朵是一条多么出色的狗,它什么都会。"爸爸大声说。由于母鸡根本无视比姆的存在,比姆坐下,仍然斜眼看着母鸡,按照狗的语言,表示一种简短但又意味深长的意思:"真想不到......也来这一套!......会让你认识我的!"比姆的眼神转向在座的人。"它连鸡都不碰!"阿廖沙欢喜地喊。比姆全神贯注地看着阿廖沙,观察他的脸色。"多好的眼睛,妈,你看它的眼睛,像人的一样,"阿廖沙太高兴了,"黑耳朵,到我这里来,来!"比姆怎能使真心喜欢它的人扫兴呢?它走到阿廖沙跟前,在他身边坐下了。几个人围着桌子谈话。爸爸打开一瓶酒,妈妈端上了饭菜,队长把一杯酒喝干了,爸爸也干了一杯。妈妈也干了一杯,不知为什么阿廖沙不喝酒,而是只吃火腿和面包。他 。将一小块面包扔到屋子中央的地上,但比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在等待着"拿去!"的命令)。"真是只文明的狗,"喝得满脸通红的队长说,"面包都不吃。"母鸡拖着瘸腿把本来是给比姆的那块面包啄去了。大家都笑了。而比姆全神贯注地望着阿廖沙:就是在友好的气氛当中,如果没有相互的了解,也不会愉快的。"阿廖沙,你等等,"爸爸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小块面包抛到地上,赶开了母鸡,直接对比姆说:"拿去,黑耳朵,拿去吧!"比姆高高兴兴吞下了这块美味的面包,尽管它刚才吃得饱饱的。队长也将一小块火腿扔到地上。"不许动!"他预先提醒道。比姆端坐在那里。母鸡晃晃悠悠向火腿挪动着瘸腿,但当它刚要伸脖子,比姆呼啦打了个鼻嗤,几乎用鼻子拱倒了母鸡,吓得它一拐一拐躲到床下去了。总而言之,演了一出喜剧,仅此而已。"黑耳朵,拿去吧!"队长允许了。比姆有礼貌地将这块也吃掉了。"表演完毕。"爸爸喊着。他声音特别大,红着脸,显得更加善良,"黑耳朵--你简直是只神犬,真是妙极了。"他甚至把比姆抱在怀里。"是些好人。"比姆想。当爸爸拥抱比姆时,他的柔软的、毛茸茸的胡子触到比姆的面孔,它很喜欢他的胡子。接着,人们谈起话来,比姆听了一阵只听懂一个字--"羊"。但它能准确地判定,两个男人谈话开始时进行了争论。"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我说,咱们谈正事好不好,"队长把手搭在爸爸的肩膀上,"我问你,羊要不要吃东西?""要,"爸爸答道,"可我的劳动期限已经过了,按规定,我该干到圣母节,如今圣母节已经过去了。""羊是私人的,归个人所有,不是集体农庄的,而这些羊同样是要吃东西的。农庄庄员们要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了:天还没下雪,还有可供放牧的青草,一直到下雪之前羊群应当放牧啃青。大家讲得对呀。""一直放牧到下雪为止?难道我是铁铸的人,难道阿廖沙是铁铸的人?""坚持到下雪,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队长强调说,"我们给双份工资,懂吗?""我不干,"爸爸坚定地说,"我的老伴在收甜菜,她累得很,我应该帮助她,而你却说什么'坚持到下雪'。"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满意地谈妥了,相互拍了拍手,不再提什么"放牧一直坚持到下雪"。然后三个人一道将队长送到门口的台阶上,暂时把比姆忘到一边了。而比姆呢,也走到台阶上,绕过院子,站在篱笆外边,站在那里细闻着羊的气味。一闻到羊味,它就油然回忆起它的惟一的亲爱的人。它犹犹豫豫地坐下了。夜。乡村的黑沉沉的秋夜,四周静悄悄的,夜在躲避着冬天的到来,虽然也准备迎接它的到来。这种夜晚所笼罩着的一切,对比姆来说都是未知数。一般地讲,除了躲避人的、对人失去信任的野狗以外,狗是不喜欢在夜间到处乱走的,至于比姆,那就更不用说了。到哪里去?比姆正犹豫不定。它有点舍不得阿廖沙,他是多么好的孩子啊!阿廖沙的声音逐走了它的犹豫情绪。他焦躁不安地大声呼唤着:"黑--耳--朵!"比姆跑过去,跟着他进了穿堂屋。阿廖沙安置它卧下,给它盖上一些干草,爱抚了一阵便去睡了。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听不到有轨电车声,听不到无轨电车声,也听不到鸣笛声--比姆听惯了的那些声音一点也听不到了。新的生活开始了。今天比姆了解到:爸爸,就是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也就是父亲;妈妈,也就是彼得罗夫娜,阿廖沙就是阿廖沙。另外,对于母鸡,它既不表示看不起,也不表示尊敬。按照狗的理解,既是鸟,一定得会飞,而这只鸟光是走,像这样一只没翅膀的、带残疾的鸟是不值得尊重的。羊的气味扑鼻而来,羊使它回想起伊凡·伊凡内奇来,而这个阿廖沙身上也散发着羊的气味......彼得罗夫娜身上散发着土地和甜菜气味......而这种土地的气味总是使比姆感到激动。也许,伊凡*伊凡内奇会到这里来......比姆在散发着干草香气的暖窝中入睡了。在这样的干草窝里,浓郁的草味会使人不知不觉露出笑容,人也会立刻入睡,入睡之前人的眼前会呈现出一片蔚蓝。而比姆的嗅觉比人强得多,因此,这种草香的每一丝细微的特点都能逐走它的愁绪,使它感到慰藉。公鸡的长鸣打断了比姆的美梦。它曾经不只一次地听到过鸡鸣,但隔的距离要远一些,可这次就在墙外边,声音洪亮,余音缭绕,真有点盛气凌人的劲头:"喔一喔一喔!"接着,村子里所有公鸡都跟着扯起嗓子叫起来。(稍后一些时候比姆了解到,这只公鸡是领头打鸣的,这类领头鸡是很厉害的)。比姆坐起来,听着这奇异的音乐。很快,鸡鸣声像浪涛翻滚似的在村里此起彼伏地震荡着,远近交替,不一而足。作为这场音乐的尾声,不知哪里的一只公鸡,扯着嘶哑的嗓子,单独有气无力地短短地叫了一声,它的声音同那只值得尊重的领头鸡可大不相同。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比姆知道了,这类公鸡是胆小鬼,见到别人家的公鸡冲进自家场院时就逃跑,虽然,根据鸡群中的各种规矩,它有责任保护归它管辖的母鸡的安宁。可是,它却逃跑了,笨蛋!但正是这样的公鸡对别人家的小鸡雏却十分凶狠,这种该死的家伙就会猛啄小鸡。实际上,任何一只稍有一点自尊心的公鸡,是从来不去欺侮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鸡的。而这种劣等公鸡往往最后才打鸣,它要直到确信自己没有弄错时间,才打鸣。人们常把这种鸡称作八面玲珑鸡,比姆听了这声嘶哑的呜叫,只是觉得可笑。顺便说一句,比姆在这方面是没有经验的,它哪里知道,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也不会根据这种半死不活的公鸡的鸣叫来判断时间的。比姆躺下,打着盹儿。忽然,从村这头到村那头又响起了鸡鸣曲。比姆重新坐起来,十分满意地听着。接着一一叫第三遍,这一遍声音更加响亮、洪大,同时,调门也更高一些。噢,叫得太好啦,实在太美妙啦。这些鸡在那个远远的地方干些什么,就无从知晓了。比姆还不知道,这些按照不成文的曲调引颈高歌的是集体农庄养鸡场的像飞沫一样洁白的信心十足的漂亮公鸡。在这时刻,要不是被关在穿堂屋里,比姆一定会跑去看个究竟,在近处听一听这奇妙的音乐。但这个穿堂屋成了它的笼子。通过门缝依稀透进一缕秋天灰暗的晨曦。比姆站起来,环视着屋内的东西:小木桶里装的是粮食,一个墙角是一个敞开的玉米囤,另一个角落放了一堆白菜。就这些东西。彼得罗夫娜提着桶走了出来。比姆对她表示欢迎。她走到院子里,比姆尾随着也到了院子里。她坐在奶牛旁干活,比姆紧挨着坐下了。奶液冲击着铁桶发出声响,比姆由于惊奇挪动着前爪,啊,牛奶!奶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嘴里空嚼着--仿佛在低声自语,那形象犹如一辆给人以好感的活的闷罐水车开着龙头,唰唰喷水。彼得罗夫娜挤完了奶,把比姆叫过来(她唤它"黑耳朵"),给它往盆子里倒了些牛奶,说声"不许动!"稍等了一下,才说"拿去吧"。她善良地笑了笑,赶快进屋去了。啊,老天爷,这是多美的牛奶!温乎乎、香喷喷的,既含草味,又有花香,还有泥土的芬芳--这一切融合在一起,对,还有(这次弄清楚了!)彼得罗夫娜的手的气味,而不是像昨天离着老远比姆所认为的随便什么人的手的气味。比姆将牛奶吃光舔净,简单地理了一番晨妆,扫视了一下院子。母牛对比姆十分信赖,舔了一下比姆的脑袋,而比姆也予以亲切的回报,用舌头轻轻触了触母牛那粗糙的、散发着牛奶气味的鼻子。羊群隔着栅栏冲比姆跺着蹄子,似乎是在吓唬它,但当它们了解到比姆没有任何侵扰之意时,立刻放下心来。还有一只大猪和两只小猪崽在这第一次见面时没有引起比姆的注意,它们只是自言自语地讥讽地哼哼几声,虽然在栏内是头冲比姆卧着,但是连动也没动一下。四条腿的动物就是这样接待比姆的。唔,一群母鸡--很有意思。其实,令人注意的倒不是母鸡,而是它们当中的大红公鸡。它刚从栖架上飞下来,拍打着翅膀,狠命地叫着:"咕一咕一咕一咕!"接着,摆出一副老鹰的架势,向比姆扑来。这只大红公鸡抖着通红的鸡冠,挺着胸脯,抬起利爪扑向猎狗。(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公鸡!)比姆冲它大吼一声,一爪子将它拨到一旁。公鸡当即在一刹那间拍打着双翅,压低身子跑到院子的角落,奔向那群聚集在一起的神情关注的观众--母鸡们。公鸡从比姆面前退走时,姿态是十分低下的,可跳到母鸡群内时已经像个英雄了,而且在不住地叫道:"瞧我怎样对付它的!瞧见了吧!瞧见了吧!"挤在一起的母鸡全力以赴地齐声喝彩,赞扬公鸡。接下去怎样呢?比姆眼巴巴地甚至带着尊敬的心情看着这只公鸡。不管怎么说,比姆还没见过公鸡如此勇敢地向狗进攻,而这个举动无论如何是耐人寻味的。"出了什么事,乱哄哄的?"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问道,从屋里走了出来,对母鸡喊道:"哎呀呀,你们乱哄什么,狗有什么可怕的?"他牵住比姆的颈套,把它领到母鸡跟前,站了一小会儿,就把比姆放开了。比姆向旁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去它们的!从此,公鸡和母鸡一般是不走近狗跟前,但也不十分怕它。有时偶然有只母鸡在比姆前边晃一晃,便赶快给它让开路。这跟比姆有什么关系?一群母鸡在走来走去,既不能飞翔,又不能游水,还有就是:谁也不向它们开枪射击,--很清楚,它们不是鸟,而是,是什么呢--就算是些可笑的东西吧。公鸡嘛--嗯,当然是不错的:能飞到房顶上去,要是有陌生人走近来,它几乎是与比姆同时发出警告,而且公鸡很会领导部下--捉到虫子自己不吃,而是把部下召集过来,大家分着吃。因此,公鸡是名副其实的好样的。 .由于一个星期来没放比姆出院子,不知怎么,它竞成了这里的主事人。它躺在院子当中,观察动静。到第四天,它已经认得自家的每一只母鸡,当别人家的母鸡偶尔飞过篱笆到院里来,它就拚命地追赶,直追得那母鸡连声叫唤,东逃西窜,或返回来踏着脚,恐惧而又好奇地窥测去向。真让你感到可笑。院里的猪怎样对待比姆呢?你看,那短腿猪崽自动来与比姆见面了。它走近比姆,哼叫了两声,用湿漉漉的嘴拱了拱比姆的脖子,然后用那傻乎乎的淡黄色的小眼睛看着比姆。比姆舔了一下小猪的嘴。小猪欣喜若狂,跳到一旁,又在比姆身边地上使劲地拱着。比姆谦让地挪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小猪又向它靠拢去,哼了几声听不懂的话(猪和狗就像两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那样,谁也听不懂对方的话),接着,便卧下来,靠在比姆那温暖的、毛茸茸的背上。正因为这样,后来有一天特别冷,加上进穿堂屋的门白天是关着的,比姆冻得怪难受,就到猪窝里睡在柔软的草铺上,一边一只小猪,它睡在中间,挺暖和的。而且在这院子里谁看到也不觉得奇怪。猪妈妈对于这种友谊也是不反对的,甚至相反,每当比姆来到它们的住处,猪妈妈总是大声哼叫,当然这是表示热情友好,而不是它哪里疼痛才哼哼的。顺便提一下,猪的语言的这一特点,比姆很容易就发现了,虽然后来它在语言学方面的学问一直没超过这一点。看来,懂得这方面的语言并不是那么要紧。狗和猪不是同类,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在和平与协调气氛中生活。在这里比姆吃得相当好。有时候比姆也尝一下猪槽子里的食物,在这种情况下,个子已经长得不小、身高有比姆一半的小猪是从来不反对的。每天早晨比姆可以吃到一公升牛奶,因为牛奶在这里是算不得什么的。乍一看来,作为一只狗,还需要什么呢?但是,院子,这个天地太小了,这简直是个被篱笆圈着的营地,大门上栓、小门上锁的营地!整天地卧着,看管一下鸡,带一带猪崽玩--难道这是一只猎犬应做的事吗?无论如何不是。更何况我们的比姆有着受过特种训练的嗅觉,这一点我们早已知道了。对于这个院子,比姆已经习惯了,与这里的住户也熟了,每天吃得饱饱的,习以为常了。但当草地上吹来一阵风的时候,比姆就焦躁不安地在院里踱着,从篱笆这端走到那端,或者只用两条后腿支撑着,站在篱笆前,仿佛是想稍稍接近天空一点,它向上望着空中飞翔的鸽子,这些鸟是那么轻松、自在。不知为什么它感到心中隐隐作痛,模模糊糊地觉得,虽然饱食终日,待遇优厚,但总是缺少某种最主要的东西。噢,鸽子啊,鸽子,你们丝毫也不了解,作为一个饱食终日、失却了自由的狗的心里是什么滋味。比姆还感觉到,既然不肯放它出去,自然是对它还不信任。每天早晨,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同阿廖沙一起,披着斗篷,拿着棍子,从院子里把自己的羊赶出去,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无论比姆怎样要求跟着去,他们总是将它留在院子里。有一次,比姆卧在那里,把鼻子伸出篱笆,迎面吹来的风给它带来了消息:前边有草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还有树林。自由就在旁边!它透过缝隙,看到外面有一条狗跑过去。这时比姆再也忍不住了。它用爪子在篱笆下边刨了一下,又一下,刨了一阵子,所有的气力全用出来了:前爪将土刨到自己身下,后爪又将这些土扒到远一点的地方,甚至连伤爪也用上了,虽然使不上多少劲。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但当比姆差不多已经快刨完的时候,羊进院子了。它们看到篱笆下边往出喷土,慌忙从侧门往后倒退,阿廖沙从牧场将羊赶回来紧跟在羊后边,羊群一退将阿廖沙撞了一交,随即又冲到了街上,像一群疯子一样。阿廖沙在后边紧紧追赶,而比姆现在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一个劲地刨呀刨呀。但这时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走来了,他拽住了比姆的尾巴。比姆像死去了一样,在自己挖的窝里一动也不动。"黑耳朵,你闷得慌啦?"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一面问,一面轻轻地向外拉比姆的尾巴,让它出来。比姆爬出来了。既然人家在揪你的尾巴,不出来怎么行呢?"黑耳朵,你这是怎么啦?"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惊叫道,慌忙躲向一旁,"你是不是发疯了?"比姆两眼充血,神经质地抽搐着,鼻子翕动着,呼吸十分急促,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围猎。它心神不定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最后,它开始去抓门,眼盯盯地看着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他站在院子当中,陷入了沉思。比姆走近他,坐下来,用眼睛十分明确地说:"我要到广阔的田野去,放开我,放开我吧!"它乞求地全身趴在地上哀号,声音低沉而可怜,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弯下身子,安慰它:"喂,黑耳朵,黑耳朵......连狗也渴望自由,真没办法。"接着,他把比姆唤到穿堂屋,让它卧在于草上,用绳子将它拴住,给它拿来一个盛着肉的盆子。完了。剩下的惟有苦闷。有温饱而无自由的生活使比姆感到厌倦。那盆肉它连碰也没碰一下。第十二章 广阔的田野。不寻常的狩猎。逃跑清晨,像每天一样,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家里的一切都按照业已形成的秩序运转起来:第三遍即最后一遍鸡叫之后,这一家劳动日的发条就开始启动,母牛哞哞叫起来,彼得罗夫娜挤完奶便去生炉子,阿廖沙走出屋去亲切地关照自己的、如今已是一爱的黑耳朵,爸爸给牛和猪添草喂食,给母鸡撒几把谷糠,然后,大家坐下来吃早饭。这天早晨,尽管阿廖沙又是恳求又是劝,比姆连喷香的牛奶也没吃一口。后来,趁父母亲忙着料理家务,阿廖沙拿来一些水刷洗了母牛的食槽,便把比姆的鼻子按到盆子里,再一次让它吃,可是啊,黑耳朵几乎成了完全陌生的了。去干活的准备工作就要完了,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磨好一把大刀,把它插在门顶上。太阳刚露面,彼得罗夫娜套上自己肥大的衣服,围上头巾,拿起布袋和爸爸磨好的那把大刀,出门了。随后,阿廖沙和父亲一道,披上斗篷来到院子里,可以听到他们将羊赶到街上的响动。难道他们就这样把比姆单独留在这里,况且还是用绳子拴着待在昏暗的穿堂屋里?比姆忍不住了--它痛苦地嚎叫起来。忽然,门开了,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从外面走进来,解开了拴着比姆的绳子,将它牵到台阶上,然后从外面锁上门,向羊群走去,阿廖沙正在那里。父亲将拴着比姆的绳子递到阿廖沙手中,自己走到羊群前边,喊道:"走啦,走啦!"羊群跟着他顺着街道走着。这时,从每个院子里都走出那么五只、十只羊加入羊群的行列,到了村头已经汇集相当一大群羊了。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仍然走在羊群前边,阿廖沙带着狗走在最后头。天气又干燥又寒冷,脚下的大地硬邦邦的,就像城里的柏油路似的,只不过要粗糙得多。过了一阵,甚至飘起了密密麻麻的雪糁,霎时间,把那本来就冷冰冰的太阳竟遮住了。但是,雪又忽然停了。现在已不是秋天,但冬天又尚未到来,正是十分敏感的季节,白茫茫的冬天随时都可能袭来,它的到来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但它一旦降临,总使人有些不测之感。羊蹄的敲击声在哺昕导作响,有些羊咩咩呼叫,拖长声音用羊自己的语言交谈着,当然,要听懂它们的话是不可能的。仔细一看,比姆发现了,在这一大群羊最前边的是一只生着-x寸卷角的公羊,亦步亦趋地紧跟着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而在羊群的最后,紧挨着阿廖沙走着一只腿有些跛的个子小小的母羊,阿廖沙偶尔用棍子尖轻轻催促一下,使它不要掉队,同时喊道:"爸,稍微慢一点,跛腿要跟不上了。"爸爸头也不回地将步子放缓慢一些,整个羊群赶忙跟上去。比姆被绳子牵着走。它看到,爸爸在羊群面前是那样神气,而那些羊服从他的每一个微小动作的指挥,阿廖沙非常认真,精神十分集中地从后面、从两旁看管着羊群。一只羊刚刚离群啃了两下发黄的野草,阿廖沙便牵着比姆跑过去,喊道:"往哪儿跑?!"说着将棍子向那羊抛去。羊赶快回到群中。忽然,左侧又有三只羊想自行其事,向着那块微带绿色的草地奔去,阿廖沙照样跑过去,用同样的方法使它们就范。比姆很快就理解到了:任何一只羊也不许离群,此后,每当阿廖沙一跑去管羊,比姆便向那违反规定纪律的羊吼叫起来:"汪,汪,汪!"它的叫声和阿廖沙的呼喊一样,是没有恶意的,只不过是警告那违犯纪律的羊:"喔跑!""爸,你听见了吗?"阿廖沙喊道。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回过身来,赞许地高声说:"好样的,黑耳朵!"到了大沟旁的高坡上,他把棍子举过头顶大声喊:"散--开!"说着,放慢了脚步,横截着羊群走了一遭。 阿廖沙模仿父亲的动作,在羊群后边疾步赶着羊,有时是小跑,监督羊群向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的方向靠拢。这时,这一大群羊渐渐散开,最后,羊群一边不住地啃草,一边散开成三至四只羊宽的一大横排。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这时停住脚步,面向羊群,环视了一下队伍,紧靠他身边站着的是那只领头羊。牧人从布袋里拿出一个面包,将面包皮剥下来,不知为什么递给了领头羊。比姆不知道:必须使领头羊不仅不怕牧人,而且喜欢牧人。因此,由于不了解情况,比姆只是把这一事实看作爸爸是个善良人的一种证明。仅此而已。而凭良心讲,爸爸这个人也还是挺狡猾的--有时候头羊像狗那样紧跟着他,随时听从他的吩咐。当然,比姆是不了解牧人的全部心计的。赫利桑清楚地知道,在不大的一群羊中,在没有狗的情况下,如果头羊愚笨又辨不清方向,当牧人由于劳累,由于被太阳晒得疲惫而稍一疏忽时,这只头羊就会把羊群带到不知什么鬼地方去了。而我们这只头羊却是一只特殊的、久经训练的羊,正因为如此,它才那么热情友好地迎接比姆的到来。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点上一袋烟,对阿廖沙说:"你不要赶它们,不要赶它们快走,这里的草还真不错呢!"......亲爱的读者,你们是怎么想的呢?在深秋时节将羊群喂饱,这的确是极不容易的事。如果不懂行,就算是水草再好,一个星期之后也可能有一半牲畜死去。如果放牧得法,在普普通通的牧场上也能使牲畜膘肥体壮。而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却想出个主意,在荒地和地边放牧,当拖拉机翻秋耕地时,干脆就在拖拉机旁边放牧,当然这需要很大的本事和魄力,需要十分珍爱牲畜。放羊是很辛苦的劳动,总起来说也是很美好的劳动,因为一个牧人,往往无形之中就会感到自己是大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大自然的主人与造福者。问题的实质正在于此。读者会原谅我暂时把比姆放到一边,却说起了处在深秋广阔田野中的人。就这样,羊群在啃嚼着矮草,发出和谐的唰唰声,这时可以听到一种汇成一体的有节奏的、缓缓如流的、令人感到恬静坦然的声音。现在爸爸和阿廖沙相互的距离很近,已经用不着像刚才那样离着老远地喊,而是在低声交谈着。阿廖沙问道:"爸,要不要把黑耳朵放开?""可以试一试。看来它现在不会跑掉,一般在自由环境中是不逃跑的。把它放开吧,但一开始时不要急,先同它玩一会儿,可不要惊动羊群。"阿廖沙等羊群走远些时,把比姆放开了,高兴地喊着:"黑耳朵,跑吧!"说着,他立即从山坡向沟里一蹿一蹿地跑去,两只大皮靴咚咚地响着。比姆真不知怎样高兴才好。它一边跑一边蹦,尽力边跑边舔一下阿廖沙的脸颊,然后向旁边猛跑一阵,立刻又箭也似的跑回来,为取得完全自由而狂喜。过了一会儿,它叼起一根小木棍,向阿廖沙冲来,坐在他面前,阿廖沙拿过木棍,扔到一旁去,说:"黑耳朵,拿过来!"比姆把木棍叼回来交给他。阿廖沙又一次把木棍扔掉,但当比姆衔回来时,他没有从它中将棍子取下来,而是从沟里向坡上走去,命令道:"黑耳朵,叼住,拿过来!"比姆衔着棍子跟着阿廖沙跑。跑到坡上,阿廖沙取下棍子,将自己的帽子放在比姆口中衔着。比姆欣然衔着,跑着。阿廖沙一蹦三跳地边跑边喊:"拿过来,黑耳朵!叼住,好样的,就这样,太好啦!"快接近羊群时,他们不作声了("不要惊动羊群!")。阿廖沙下令说:"给爸送去!"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伸过手来,比姆将帽子给了他。牧人们没想到,比姆还有这么一项本领。父子俩加上比姆都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仅仅过了一个星期,比姆凭着自己的聪明伶俐,已经承担起一项任务:当羊群散成横排时,它便将那些自由行动、离群的羊赶回羊群,看管它们守规矩,但当傍晚回村时,三一群五一伙的羊分别往各家走时,比姆就不去督管了。比姆认识了两只看守集体农庄一大群羊的狗。看那群羊的有三个牧人,都是大人,都披着斗篷。虽然集体农庄的羊群和庄员的羊群从来也不靠近,也不搀和到一块儿,但在秋天,羊群在留宿牧场作暂短歇息的时候,阿廖沙便跑到集体农庄的羊群牧羊人那里,比姆跟随他也跑到集体农庄的几只狗跟前。这是几只出色的狗:草黄色的,个子很大,毛色丰厚,温顺而安静。它们甚至同比姆一起文静而谦让地玩了一阵。它们围绕羊群缓步徐行,而不是像比姆那样或蹦蹦跳跳,或低势疾驰奔跑,它们的动作中显示着狗的尊严。比姆很喜欢这几只狗。这里的羊也是很不错的。对于比姆来说,自由的劳动生活开始了。虽然,父子俩和比姆在回村的时候已经很累,都不想说话,但相互之间有着信任,生活是自由自在的,就连狗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想逃走。但是有一次,忽然下起大雪,卷起阵风,暴风雪到来了。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阿廖沙和比姆使羊群围成一个圈圈,稍候片刻,便在大白天将羊群赶回村里。羊身上盖着白雪,人的肩头上是雪,大地上覆盖了白雪。到处是一片银白世界--其他一概都不见了。冬天从天而降,冬季到来了。不知是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认为像比姆这样的狗不该同小猪崽睡在一起或用绳拴着,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比姆现在已经转到一个暖和的小矮屋睡觉了,这是在穿堂屋的角落砌的小屋子,里边铺着软软的干草。晚上,比姆像家里的一员一样进屋去,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候。"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冬天竞来到了,来得太早啦!"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对彼得罗夫娜说。他们的谈话中经常重复"冬天"这个词,好像是担心什么事,--顺便提一句,比姆懂得:冬天,意思就是到处白雪,一片寒冷。这天晚上,彼得罗夫娜回来时,身上满是雪,衣服湿了,脸被风吹得微肿,比姆看到,她脱去外衣,一边甩动两手一边叹息。她两手冻出了鲜红的裂纹,沾满了泥巴,看上去就像比姆胖胖突起的厚爪掌似的。她把手放到热水中泡了泡,仔细洗了洗,久久地涂擦油膏,不住地叹气。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看着彼得罗夫娜,好像为着什么事而痛苦(从他面部表情来看,比姆很自然地发现了这一点)。第二天早晨,他磨好几把刀,然后同彼得罗夫娜、阿廖沙,还有比姆,走出家门。起初穿过平坦洁白的田野,地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幸好雪不算深,走起来不太费劲。周围静悄悄的,但是很冷。后来,他们到了地里,这里堆放着一排排的甜菜,每一堆都是头朝里,叶子朝外,上面也盖着叶子。每堆甜菜旁都坐着和彼得罗夫娜穿着一样的妇女,她们一声不响地、全神贯注地干着活。比姆跟着他们三人一道走到一堆甜菜前,他们围堆坐下来,比姆仔细地看着他们要干什么。彼得罗夫娜抓起一丛茎叶,从堆上拖出一个甜菜头,灵巧地将根部转向自己,喀嚓一刀,叶子飞到一边去了。然后又是喀嚓、喀嚓,甜菜头就光秃秃的了,接着,她把菜头向身旁一扔。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学着她的样子做了一遍。阿廖沙也照样做了一遍,甚至比爸爸动作更灵巧一些。就这样干起来了。只听喀嚓喀嚓--叶子削去了,喀嚓喀嚓--菜头削净了,唰--扔到一边已削净的一堆当中。在不远的地方,也是这样一堆甜菜旁,坐着一个妇女,一个人在那里干着同样的活。又隔不远的一堆,也在干同样的活,不过这里是两三个人一起干,整个这块地里都是如此:到处是一堆堆甜菜和包着头巾的妇女,她们的手掌冻裂了,脸被寒风吹得微肿。所有干活的人,或戴着薄薄的帆布手套,或连手套也不戴。喀嚓喀嚓--去掉了茎叶,有的人把刀子扔到一旁,用嘴呵着手掌,两手互相搓着,然后又喀嚓喀嚓削起来,像钟表走动时发出的声响。天实在是冷啊,比姆看着刀子上下闪动,开始发冷,它全身一抖,振作一下,便到附近去察看地势,但没有走得很远。身子暖过来了,比姆回到自己人身边。它走回来时,另外几个妇女唤它过去,它没有去。现在全村人都知道它叫黑耳朵。过了一会儿,那个孤零零一个人坐在那里干活的妇女向他们走过来。她很年轻,但十分瘦弱。她似乎身体不大舒服,向地上擤着鼻涕,然后坐在彼得罗夫娜身边,伸出双手给她看。彼得罗夫娜也将手掌展到她的面前。这个妇女愁容满面,不住地咳嗽,用戴着帆布手套的手压住胸部,方才平静下来。她的名字叫娜塔丽亚。彼得罗夫娜喀嚓喀嚓地削着,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喀嚓喀嚓地削着,阿廖沙也喀嚓喀嚓地削着,他们不时向手掌哈哈热气,搓搓脸颊。彼得罗夫娜--喀嚓喀嚓......突然,啪嗒,那个妇女眼中滴下的泪水掉到叶子上。她用手捂住睑,走到自己那一堆甜菜旁去了。"行行好吧,上帝!我说,你可小心着凉,"彼得罗夫娜对阿廖沙说,然后走到他身边,帮他整了整棉帽下边的御寒围巾,围住脖子,再从自己身上解下一条粗麻布的宽腰带,系在阿廖沙的皮袄外边。比姆也用鼻子触了触阿廖沙的皮袄,帮助彼得罗夫娜给他系上。但根据比姆的判断,廖沙并不像给人感觉的那么冷,恰恰相反,他比爸爸和彼得罗夫娜要暖和得多(在这方面比姆的感觉远比人准确)。"阿廖沙,你听着,"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一边一个顶两个地削着,一边说(比姆竖起耳朵听着):"你去,和黑耳朵一块儿,活动一下,暖和暖和吧!"比姆这时早就跑到小孩子前面去了,在冻得邦邦硬的甜菜地里跑着。他们横穿过这块地,阿廖沙有些发热了,他摘下帽子,解开围巾,将围巾塞到怀里,然后戴上帽子,只是把护耳向上掀了掀。他们跑到一片树林旁,脚下是密密的黄色的草。比姆稍稍停了一下,吸了一下空气,箭也似的向前蹿了几步,便出乎阿廖沙的意料,猛地停了下来。阿廖沙跑到它跟前:"发现什么啦?黑耳朵。"比姆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等待着命令。阿廖沙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喊道:"赶哪,赶哪!"比姆正在等候至关重要的话"前进",但阿廖沙喊得声音更大了:"赶哪!"比姆被牵着向前走去,将一群沙鸡惊得飞了起来。阿廖沙不假思索地同比姆一起顺来路向回跑。比姆懂了:他们又一次未能相互配合--阿廖沙不懂得伊凡·伊凡内奇的用语。他们仍旧紧挨着跑着。阿廖沙跑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父母述说着黑耳朵如何找到了沙鸡,又如何将沙鸡"轰"跑了。"黑耳朵是猎狗,是经过训练的,"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赞许地说。"阿廖沙,咱们要是有支枪该多好啊,去打一次猎,怎么样?"枪?打猎?对于比姆来说,这是多么熟悉、多么亲切的字眼啊!它可知道这几个词具有什么含义。比姆摇着尾巴,对阿廖沙,对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对彼得罗夫娜做着亲热的表示,它用自己的语言明确无误地向他们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可是这里谁也听不懂它的话。谁也没去拿枪,没有枪,谁也不会去打猎的。比姆坐在阿廖沙背后,紧靠着他的皮袄,在沉思--至少,它的样子像是在沉思。天黑了,他们才回家,一个个又累又冷。过了几天,就都不再去削甜菜了,他们那一份活已经完成了。现在,彼得罗夫娜哪里也不去了,对这一点她是很高兴的。每天她都有活可干:刷洗奶牛,洗衣服,擦地板,砍白菜,搅黄油,烧炉子,煮饭,缝衣,补旧衣,喂母牛,反正是有干不完的活。比姆注意地看着她干活。有一次,一个穿得千干净净的妇女,手里拿着几本书来找阿廖沙,她责备了彼得罗夫娜(但正如比姆发现的那样,这个妇女并没有生气),两个女人不断地重复着"阿廖沙"、"羊"、"甜菜"。第二天早晨,阿廖沙带着书走了,从此以后,他每天都出去,时间还很久。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每天拿着叉子按时出去,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牲口粪味。一个普通的晚上,一家人正在吃晚饭,这时进来一个人,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骨架很大,脸盘也挺大,但长着两只小小的狐狸眼睛,戴一顶狐狸皮帽子。比姆发现,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看了此人一眼,脸上没有微笑,没有像往常那样从桌子旁站起来去迎接,也没有同此人握手。"过得好啊?"客人冷冷地说道,连帽子也不摘。"你好,克利姆,"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回答。"坐下。"那人坐在长凳上,卷了一根粗粗的纸烟,仔细地看着比姆,然后问:"这就是黑耳朵?"(比姆警觉地听着。)"不去打猎,狗会闲坏的。也许会逃跑的。卖给我吧,给你二十五卢布。""这狗不是卖的。"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说着从桌旁站起来,他已经吃完饭了。虽然离着三步的距离,比姆嗅到了:客人身上有兔子的气味。它走近前去,仔细闻了一遭,摇了摇尾巴,望了望戴狐皮帽的人的面孔,仿佛是用自己的语言在说:"我知道,这是个猎人。""看到了吗?"克利姆问,"黑耳朵能感觉到他在同谁打交道。我说,你就卖给我吧!""不卖。克利姆,我不卖。有件事已经很久了,起初连阿廖沙也不知道。我曾给州报编辑部寄去三卢布,希望登一个启事:'拾到猎狗一只,白色的,一只耳朵是黑的。'我得到的回答是:'请不要声张,就先在您那里养着吧。'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这狗是挺不错的,应该爱护珍惜它。""你会害了它的,你还是卖给我吧!"克利姆坚持要求,他简直要生气了。"不要再提了,"赫利桑斩钉截铁地说,"这样吧,你带它去打一次猎,但当天就得把它领回来给我。让黑耳朵按照规定的那样去遵守自己的品族规矩吧。""这狗本来不是卖的嘛!"阿廖沙也加了一句。"咳,那也只好这样啦!"克利姆怏怏不乐地说,拍了拍比姆的脖颈,便走了。晚饭后,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在灯下宰了一只阉过的小羊,他把小羊倒挂起来,剥了羊皮,掏掉五脏后,用水把羊里外一冲,然后放到了棚子里。整个晚上彼得罗夫娜一会儿往篮子里放鸡蛋,一会儿往罐子里装奶油,或装凝状黄油,或往里倒炼乳,然后整整齐齐地将一个个罐子放到白色树条编成的赶集用的筐子里。这时,比姆断定,在这些东西(剥了皮的羊、鸡蛋、奶油、筐篮)中,散发着一种城镇市场的气味。对这一点比姆是很清楚的。在它寻找伊凡·伊凡内奇那些日子里,它从这端走到那端,走遍了整个城市。想到这里,比姆激动起来:市场、城市、筐篮、自己家的住宅--这一切都使它联想起伊凡·伊凡内奇。就这样它一整夜都没能合眼。清晨,天刚破晓,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就把那冻得硬邦邦的宰好的小羊装在一个干净的布袋中,用一根细绳扎好了袋子,然后扛到肩上。彼得罗夫娜挑起了一副担子,一边一个筐篮。比姆是多么想跟他们去啊!它坚持向他们解释着,明确地诉说着:"我要跟你们去,我要到那里去,带我去吧!"但谁也不理解它的焦虑。不仅如此,赫利桑·安德烈耶维奇一边晃动了一下肩膀,使那H袋放得更舒服些,一边说:"阿廖沙,照看好黑耳朵,千万别让它跟我们来。"阿廖沙抓住它的颈套,在台阶上看管着它。而爸爸和妈妈负着重物慢慢向公路走去,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比姆根本没在意阿廖沙的爱抚与劝慰,它目送着他们,一直到这两个人的影子消逝为止。过了一会儿,克利姆带着猎枪和背囊来了。他没有拿猎人常带的口袋和子弹带(比姆立刻发现了他装备上的不足)。但无论如何--他有猎枪,这是最主要的。比姆信任地向猎人跑去,它立刻了解到:子弹是装在衣袋里的。这也是很不合乎规矩的,但重要的是--他有猎枪。只要是跟着一个有猎枪的人,它准备到任何地方去。不论去多么久,它都要去。这是猎狗天生的性格,比姆也不例外。昨天的烦恼情绪暂时地消散了。在对待猎枪的态度上,比姆是个普普通通的猎狗。我们不该责备它缺乏判断力,因为它虽是狗当中最最聪明的狗,但它接受一个道理仅仅是通过实践这一途径,它后来的许多遭遇并不因为别的原因,而仅仅因为它是狗。我们不必责备它吧。"走吧!黑耳朵,咱们打猎去,"克利姆说道。比姆在他前面跳着:"打猎去,打猎去!"克利姆用一条皮缰绳牵着比姆,阿廖沙嘱咐说:"克利姆叔叔,当黑耳朵站下,伸直腰一动不动时,就是发现了沙鸡。这时你得向它喊'赶哪!',要不然它一步也不肯向前。""真的?""当然啦,我试过,"阿廖沙郑重地说。"我得去上学,不然的话,我会示范一下的。""我多少懂点行,又不是头一遭干这个,"克利姆让他放心。这样,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受了许多磨难之后,比姆又去打猎了。开始,他们除遇到几个散发着臭味的黄鼠狼洞以外,什么也没找到。"刨呀!"克利姆让它刨黄鼠狼洞。比姆不懂这话的意思,走到一边,不解地坐下了。到中午时,天已经很暖和了。在阳光照射下,大地上薄薄的一层雪融化了,脚下的泥泞噗哧噗哧作响,比姆腿上的毛湿了,沾上了泥水,像所有沾湿了的猎狗一样,它这时显得又瘦又难看。但比姆按照规定仔细寻找着野味--它在克利姆前面,穿梭般地搜寻,横来横往逐片地细找着。在树林边缘的小灌木林里,比姆发现了沙鸡,站住了。"赶哪!"比姆听到这低音的猛吼,怔了一下,随即便向前一冲将沙鸡惊了起来。没有将猎人带领到有利地点便惊起野物,这是个大错,但已经惊起了,却听不到枪声。比姆转过身来。这个猎人几次试图把子弹推入枪膛,但都没推进去。比姆坐在惊起沙鸡的地方,一步不离,也不走近猎人,而是在一旁观察着。克利姆开始骂街,就像醉汉晚上在人行道上骂街那样。醉汉们一步三晃地边走边骂,或者对着黑沉沉的夜谩骂,而这个猎人没有摇摇晃晃,但是在同样地骂街。虽然克利姆总算把那子弹掏出来,换了一颗,推入枪膛,准备停当了,但他仍然很凶,他这时很像灰脸的模样。"去,再找!"他命令比姆,"黑耳朵,找!"比姆转过身,顶着风快速跑去,它表示:"没什么,让找就找。"但是,惊起沙鸡之前的那种灵巧劲不见了,比姆有些踱的腿在跑时给人一种心灰意懒的感觉。克利姆认为这只狗体力不支了,他哪里晓得,比姆这种态度表示它已开始怀疑克利姆,它既不停下来,也不靠近他,而是恭敬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并且不时斜着眼回头看他。仿佛它不是在搜寻野物,而是在观察猎人的举动,但这仅仅是给人这样的印象。只要猎狗存在,不可抑制的、经久不息的打猎激情总是会占上风的。实际上,比姆是跟着枪来的,而不是跟克利姆来的。忽然,它嗅到野兔的气味。伊凡·伊凡内奇没有带比姆打过这种动物,虽然有两三次比姆看到野兔,就踞地作势了。这种动物根本不吃这一套,只要你稍一迟疑,它早跑啦。又不能去追赶它们--主人不允许。诚然,夏天它们偶尔在某个地方躺卧一下,没能发现猎狗的到来,但在这种情况下,伊凡·伊凡内奇总是把比姆唤回来。有一次,比姆捉住一个手掌大小的幼兔,主人竟从它爪下夺过幼兔,放了。因此,在比姆心目中,野兔不像飞禽那样可以随便猎取。可是比姆仍然把鼻子对准传来野兔气味那个方向,一直朝前走去,开始踞地作势--它浑身精湿,歪扭着肋骨,用受过伤的爪子使劲直撑着。不,一只残废的狗已经不能像样地踞地作势了,已经失去了原来那优美的姿态。"赶哪!"克利姆大喝一声。我们都知道,在温和的天气,更加上到处一片泥泞的时候,野兔卧在一个地方轻易是不动的,比姆这时仍然一动不动,仿佛在说:你这么喊是不对的呀!"赶哪,你这瘸东西!"克利姆大吼道。比姆把兔子惊起来就卧倒在地,在猎人开枪前是应该这样做的。克利姆像打炮似的砰地放了一枪。兔子还在跑,但速度越来越慢。后来,兔子蹲下身,钻入一个小沟里,不见了。克利姆粗野地喊叫着。"追呀!抓住它!追--呀--呀!"说着自己便朝着兔子钻沟的方向追去。比姆虽仍跟随克利姆奔跑,但它清楚地知道,这样做是不合乎规则的:猎人不应当像狗那样猛跑,如果需要,如果是伊凡。伊凡内奇下命令,比姆自己可以找到,就是兔子这样的动物它也可以找到。克利姆站住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发疯似的喊着:"找哇!蠢货!你这该死的瘸东西。"比姆感到有点委屈,但仍向前跑着。即使以前,兔子的气味对比姆也没有多大的吸引力,更何况现在,后面还有一个蠢货在跺脚乱喊呢!但比姆还是跟踪追去,做着踞地姿势,等待那讨厌的"赶哪!"的喊声,用自己动作的声响惊动兔子。而这只野兔又从小沟里爬出来,像生病似的一跛一跛地跑着。克利姆在后面开枪,兔子在前面跑着。又是一枪,兔子停了一下,又一跛一跛地跑起来。比姆按照它应该做的那样卧倒在地(尽管脚下一片泥泞),等待着命令。克利姆吼叫着:"追呀,该死的!抓住它,你这蠢货!"一边骂一边指着兔子。比姆又一次找到了那只喘着粗气的受了伤的兔子,又一次踞地作势,这已是第三次啦。那个蠢货这一枪又落空了。兔子又跑掉了。这个气急败坏的克利姆根本不知道,经过训练的黑耳朵从来没学过扑受伤的野兽并把它扼死,这样做有失文明猎犬的尊严,而猎犬对于像他这样的猎人是不能忍受的。当兔子最后一次逃脱了时(它这时已经跑得快一些了--显然,它受的是外伤),克利姆再次大发雷霆:他冲到比姆跟前,不断地重复骂着"妈的",气势汹汹,咬牙切齿,很明显,他在咒骂比姆。比姆坐在地上扭转身子,准备离开这支猎枪。这时克利姆用尽全力抬脚踢向比姆,那重重的皮靴尖从下面踢向比姆的胸部......比姆惨叫了一声。它像人那样地惨叫了一声。"噢--"比姆拖着长声叫了一下,倒下了。"嗽,暾,"比姆这时似乎是用人的语言说着,"唔,......这是为什么!"它毫不理解、惊恐万状地用那痛苦难忍的凄楚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人。后来,比姆吃力地用四条腿撑着地站了起来,左右摇晃了几下,又倒下了,四条腿仍在抖动。"我这是干了什么事?"克利姆突然醒悟过来,"现在,我得付出二十五卢布呀!得赔人家钱哪!"他立即感到有些可怕,他似乎是在躲避比姆的眼睛。这天,克利姆没在村子里露面,不知在哪里一直混到夜晚。半夜,他才偷偷地穿过菜园,溜回自己那间坐落在村边的屋子。比姆怎样呢?它如今在哪里?这时比姆孤单单地卧在潮湿阴冷的地上,孤苦伶仃,举目无亲。这一脚,使比姆感到内脏中有什么东西断裂了,胸中有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妨碍呼吸,压挤着胸膛,直压得它失去了知觉。突然,7它咳了一声,感到一阵恶心,一吸气就胸中作痛。它又用嘴试着吸了一口气,又咳了一下。比姆费了好大气力才稍微抬起头来,它感到整个大地在旋转,就像在春汛的波涛中浮游一般。它拚力坐了起来:大地仍在回旋,太阳也像被吊在绳子上那样左摇右晃。今天,对比姆太苛求了,真是强人所难啊。要求它:你应该、你必须去做那些违背猎犬荣誉和良心的事。它当然不能做。因为它不能做,就残酷地、疯狂地毒打它。而它,比姆,是不允许扼死受伤的动物的。"为什么......为什么......"比姆低声哀嚎,"我那善良的主人,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比姆可怜地叨念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无声了。从旁乍一看,好像这里无遮无盖的潮湿泥泞的地上躺着一只死去的狗。实际上并非如此。你看,它稍稍抬起臀部,用腿将身子支撑起来,--没有倒下去。向前挪动两步--没有倒下去。稍稍站立一会儿,又向前挪动两步。然后,在田地里勉强地蹒跚移动,足迹逶迤支离。这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气,多么持久的狗的韧性啊!究竟是什么力量造就了你的如此坚强不屈的性格,在死亡面前仍然向前推进自己的身上?尽管进展甚微,但仍然向前!向着前方,向着那可能给予一只不幸的、孤单单的、被人遗忘的心地纯洁的狗以信任和爱心的地方。比姆就这样地走着,走得很吃力,但在走着。嘴唇上出血了,它仍在走。不断地咳血,它仍在走。跌倒,爬起来,膝部一再打软,它仍在走。实在筋疲力尽时,在冰冷的地上卧一卧,站立起来继续向前移动。来到一条小溪旁,它尽情地喝了个够--感到稍微轻松些。不知什么在暗示它:不要离开溪流。沿着小溪果然走到附近的一个草垛旁,它费了很大力气钻到从上至下直覆盖到地面的草垛里,静了下来。狗在害病时为了躲避人和野兽,总是这样找个地方隐蔽,--大自然本身教会了它们这样做。大自然所进行的合理安排与明智的配合真是太好啦。比姆在这种昏睡状态中度过了多少时间,它自己也不知道。当它醒来时,感到胸中一阵剧痛,头又晕起来,但它本能地觉得,眼看就要发生某种变化,便从草垛里爬了出来。它在露天里又躺了一阵。当感觉到毛已经干了时,它坐了起来。现在秋天的草木已不旋转了,草垛也不旋转了,太阳也不再晃动了。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人怪舒服的。比姆努力走到溪边,又一次足足地喝了一些水。歇了一会儿,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一阵。它发现离小溪不远的地方长着些草原苔草,它们细小,呈绿色,像冰草一样。严寒暂时还没能摧垮这种苔草。比姆开始吃这种苔草。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东西暗暗提醒它去吃这种不怎么好看的小草,但它却知道,一定要吃的正是这种草。结果,它吃了。随后,它碰到一棵秋天晚生的已经干枯了的母菊,上边还有几朵被秋霜打得半枯的小花。它将这棵母菊也吃下去了。它又回到溪边,喝足了水,向村庄走去,向前走啊,走啊。时近黄昏,比姆终于走到村边。但,比姆没有走进村里。为什么不肯进村呢?因为克利姆跑到这里来了......不,它不能跟着克利姆到这里来,克利姆会再抓住它的颈套,那时......不,无论如何不能进村。比姆找到一个干草垛,在垛底下卧了一会儿。它嗅到附近有牛蒡茎,便去吃--是干的,它把牛蒡茎从贴近地面的地方咬断,然后向下挖它的根。它同样知道,一定要吃牛蒡。狗在医治疾病方面的能耐是很大的,了解的知识是多方面的。把一只刚得狂犬病的狗放到森林里,过两三个星期之后,它走出来时疲惫无力、消瘦不堪,但已经是一条健康的狗了。而如果一只狗得了胃病,你把它带到森林或草原,同它在那里生活上两三天,它就会用草自己治愈的。怎样给狗治病呢?向狗学习就是了。大自然使狗积累了极其丰富的"知识",以至使人们对于它们创造的奇迹一次又一次地惊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