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都喜欢狗。但是当猎人们都坐上汽车,伊凡·伊凡内奇把比姆也带到车上时,比姆的毛却竖起来了,它像猫一样跳到地上,哀哀地尖叫着,不愿跟三只死狼待在一起。"嘿嘿!"领队说,"这下子它可万无一失了。"一个脸色阴沉的陌生猎人很不乐意地从驾驶室里走出来,笨手笨脚地爬进车厢,伊凡·伊凡内奇带着比姆坐进了驾驶室。* * *这以后没有打过几次山鹬,但是比姆跟平时一样,干得很出色。不过只要它一嗅到有狼的气味,就不再继续打猎,紧偎在主人脚边,连一步也不肯走了。它就是这样,精确地表达了"狼"这个词。这很好。经过围猎以后,比姆更加热爱伊凡·伊凡内奇,更加信任他的力量。比姆相信人的善良。信任是很有益的一种美德。爱也是一样。狗如果没有这种信任,那就不成其为狗,而成了任性的狼,(或者更糟糕)成了到处游逛的野狗。当一只狗不再信任自己的主人,或者被主人抛弃,它就必须在上述两种可能性中选择一种。如果狗失去了自己亲爱的朋友,而要去寻找或等待它的朋友时,那它就很不幸了,它既不能当任性的狼,也不能当到处游逛的普通狗,它将继续忠实于已经失去的朋友,并且继续信任他,但这只狗只能孤独地度过一生。关于狗在许多年中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一直保持这种忠诚的真实故事很多,但是,亲爱的读者,我并不打算向你们一一讲述。我只想讲讲黑耳朵的比姆的故事。第六章 告别朋友有一次,伊凡·伊凡内奇打猎以后回到家,喂过比姆,不吃晚饭,也不开灯就钻进被窝里了。这一天比姆也跑的路太多,所以很快便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听见。但在以后的几天里,比姆发现主人白天也越来越多地躺着,在为什么事发愁,经常突然地痛得直哼哼。一个多星期比姆都是独自出去溜达,时间不会太长,也就是出去拉屎撤尿罢了。后来伊凡·伊凡内奇便躺下起不来了,他连走到门口放比姆出去或进来都感到吃力。有一次他躺在床上,呻吟声特别忧伤。比姆走过去,蹲在床边,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朋友的脸孔,然后把脑袋搁在他伸出来的手上。它看见主人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的苍白,眼窝上出现了两个黑圈,胡子拉碴的下巴颏也变尖了。伊凡·伊凡内奇把头掉过来冲着比姆声音微弱地小声说:"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好,孩子?......我不舒服,比姆,我不行了。弹片......爬到心脏下面来了。我不行了,比姆。"他的声音很有些异样,比姆听着也急了。它在满屋子里走来走去,有时还用爪子抓门,仿佛在叫唤:"起来吧,我们一起出去,我们一起出去。"可伊凡·伊凡内奇连动也不敢动一下。比姆又在他身旁蹲下来,轻声地哀叫。"好吧,比姆卡,我来试试,"伊凡·伊凡内奇说起话来很费劲,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捂着胸口,慢慢地向门口走去。比姆在一旁跟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朋友,连尾巴也不摆一下。它好像想说:嗯,这样就好了。走吧,轻轻地走,走吧。伊凡·伊凡内奇在楼梯口按了一下隔壁一家的门铃,等小女孩柳霞出来,他跟她说了几句话。柳霞跑回自己家里,把斯捷潘诺芙娜老奶奶叫了出来。当伊凡·伊凡内奇刚一给她提到"弹片"这两个字,她马上着急起来,用手搀着他,把他送回屋里。"您得躺着,伊凡·伊凡内奇。您得躺着。就这样,"等伊凡·伊凡内奇又仰面躺下以后,她说。"只能躺着。"她从桌上抄起钥匙,很快就走了。她踏着老太婆的碎步子,几乎是跑出去的。由于"躺着"这两个字重复了三遍,比姆自然就会想到这或许和它有关。它在床边躺下,两只眼睛老盯着门:主人不好受,斯捷潘诺芙娜在着急,她又拿走了桌上的钥匙--所有这些都影响到比姆的情绪,它也处在一种忐忑不安的等待之中。不一会儿,它便听见有人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锁咔嚓一声,门就打开了。过道里传来了说话声,然后斯捷潘诺芙娜进来了,她的后面还跟着三个穿白大褂的陌生人--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身上的气味与众不同,倒跟挂在墙上的那口箱子的气味一个样。这Vl箱子只有当主人说"我不舒服,比姆,我不舒服,我不行了"时才打开。那个男人大步流星地朝床边走去,但是......比姆像只野兽似的朝他扑过去,两只爪子顶住他的胸口,用尽全身气力汪汪叫了两声。"出去!出去!"比姆叫道。那个男人用力推开比姆,往后一跳,两个女人也赶紧跑到过道里,只有比姆还坐在床前,全身在一个劲儿地发抖。看来,它就是拚命也不许这些陌生人在它朋友困难的时刻走近一步。医生站在门口说:"这儿有狗!怎么办呢?"于是伊凡·伊凡内奇打手势叫比姆过来,微微侧过身子,抚摩着它的头。比姆呢,它用一只肩膀向朋友紧偎过去,舔他的脖子、脸和双手......"过来吧,"伊凡·伊凡内奇望着医生,小声地说。医生向他走来。"把您的手给我。"医生把手伸过去。"您好。""您好,"基生说。比姆用鼻子嗅了一下医生的手,在狗的语言里这是说:"真没有办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朋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人们把担架抬进来了,把伊凡·伊凡内奇放到上面。他说:"斯捷潘诺芙娜......请照看一下比姆,亲爱的。早上放出去。它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比姆会等我的。"然后又对比姆说:"等着......等着吧。"比姆懂得"等着"这个词的意思:在商店旁--"蹲下,等着",打猎时候在背囊一旁--"蹲下,等着"。这时它小声尖叫了一声,摆了摆尾巴,意思是说:"啊,我的朋友会回来的!他走了,但很快就会回来。"只有伊凡·伊凡内奇一个人能明白它的意思,其他人都不明白,这从大家的眼神里看得出来。比姆在担架一旁蹲下,把一只爪子搁在上面。伊凡·伊凡内奇握了握它。"等着,孩子,等着。"比姆可从来还没见过,一滴滴豌豆粒般的水珠从自己朋友的眼眶里滚了出来。等人们把担架抬走,门锁咔嚓一声响过之后,它在门边躺下把两只前爪伸出去,脑袋歪向一旁,枕在地板上:狗要有病不舒服或苦闷的时候,总是这么躺着,它们死去的时候也往往是这个姿势。但是,比姆并没有像那只和一个瞎子生活多年的导盲犬那样死于忧郁。那只导盲犬躺在主人的墓前,公墓的施舍人送来吃食它也不要,结果到了第五天头上,等太阳一出来,它便死去了。这是实有其事,并非杜撰。猎人们深知狗的这种不同寻常的忠诚和爱,所以一谈到狗的死时很少说:"H3ⅡoxJIa"(指动物的死--译者注),他们总是说:"yMepJIa"(一般指人的死--译者注)。不,比姆没有死。对比姆是这么说的:"等着。"它相信,朋友会回来。多少次都是这样:他只要说"等着",他就一定回来。等着!现在这便是比姆生活的全部目的。但在那个夜里,独自孤零零地待着真不是滋味儿,太难过了!这跟平日总不大一样......白大褂预示着祸事的降临。比姆伤心透了。到了半夜,等月亮一升上来,更觉得心痛难熬。即使有主人在身旁,比姆一看到月亮也,烦意乱:月亮有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她把那冷寂的清辉洒向大地,每逢这个时候比姆总是找一个黑暗的角落藏起来。而现在,一看到她,身子便禁不住要发抖,主人又不在家。就在这个夜阑人静的时候,它嚎起来了,叫声拉得很长,还带有拖音,仿佛灾难即将临头似的。它相信,会有人听见的,也许,主人自己就能听见。斯捷潘诺芙娜来了。"喂,你怎么啦,比姆?怎么啦?伊凡·伊凡内奇不在。哎呀呀,真糟糕。"比姆根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连尾巴也不摆一下。它那双眼睛还死盯着房门。斯捷潘诺芙娜把灯打开就走了。有灯就好过多了,月亮也躲得老远老远,变小了。比姆在灯下蹲下来,脊背冲着月亮,但很快又走到门边躺下:等着。早上,斯捷潘诺芙娜送来了粥,把它倒进比姆的小钵子里,但它连站都没站起来。瞎子的导盲犬当时便是这样,别人给它送来粥,它也没有站起来。"你瞧,还挺多愁善感的,是吧?真是叫人没法理解。好啦,出去遛遛吧,比姆。"她把门拉开,"出去遛遛吧。"比姆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了老太婆一番。"遛遛"这个词对它并不陌生,它意味着自由。而"去吧,去遛遛吧",这意味着完全的自由。啊,比姆知道什么叫自由:这就是说,凡是主人叫干的,都可以干。可现在主人不在家,有人又对它说:"去遛遛吧。"这是什么样的自由呢?斯捷潘诺芙娜不会跟狗打交道,她哪里知道像比姆这种狗即使不说话也能解人意,而它们能听懂的那些话,场合不同含义也就不同。她只是心地单纯地说:"不想喝粥,就去找些别的东西吃吧。你是连小草也喜欢的。也许到泔水池能找到些吃的(她竟天真到这种程度,根本不知道比姆对泔水池是碰也不碰的)。找去吧。"比姆站起身来,甚至抖动了一下全身。这是怎么回事?"找去?"找什么?"找去"--这意味着去找一块藏起来的奶酪,去找野味,去找一件丢失或藏起来的东西。"找去"--这是命令,不过找什么,比姆这就得随机应变、见机行事了。眼下又去找什么呢?它所有这些用眼睛、尾巴和两只前爪表示问话的动作都向斯捷潘诺芙娜做了,可她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又把话重复了一遍:"去遛遛吧。找去!"于是比姆赶紧冲出门外。它像闪电般地从二层楼顺着楼梯往下蹦,一蹿就蹿到了院子里。找去,找主人去!这才是要找的,仅此而已:这是它的理解。刚才这里放过担架。是啊,是在这里放过。而在这里,穿白大褂的人的脚印已经没有多大的气味了。这里是汽车的车轮印迹。比姆兜了一圈,就闻到了(即使最笨的狗也会这样做),又兜了一圈,还是那个车轮的印迹。它沿着这条印迹跟踪前进,来到大街上,不一会儿在一个街头线索断了:因为那里整条大街都是一股胶皮味道。人的脚印多而各异,可汽车的车轮印迹呢,它们都掺和到一块儿了,都一样了。但是,它要找的那个印迹是从院子里出去,到了一个街头的那边,就是说应该朝那儿奔。比姆跑过一条街,又跑过另一条街,最后又回到自家的住房跟前。它跑遍了它曾经和伊凡·伊凡内奇一块儿遛过的地方,但无论哪里一点迹象也没有。有一次,它打老远就看见一顶花格呢帽,赶上前去一看--不是,不是他。再仔细一瞅,它发现戴这种花格呢帽的人原来很多很多。它当然无法知道,去年秋天商店里只有一种花格呢帽出售。所以大家都看中了这种帽子。过去不知怎的它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狗总是把自己的注意力(和记忆力)主要集中到人的下装上。它们的这种习惯是从狼那里继承下来的,是几千年来大自然所赋予的。就说狐狸吧,如果猎人站在只能藏住下身的浓密灌木丛里,一动也不动,风也不把他的气味送过来,它是发现不了人的。比姆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一种模糊的启示:根据上装是没有什么可找寻的,因为人们头上戴的东西可能因赶时髦改来改去都变成了同一种颜色。天气分外晴朗。有几条街人行道上树影婆娑,另几条街的人行道上树阴连成片,所以只要有一点儿主人的蛛丝马迹,比姆便能找到。可是,到处都是白费劲。快到中午的时候,比姆完全绝望了。就在这个时候它忽然在一个院子里偶然发现了担架的印迹:这里确实放过担架。后来又发现那股气味从另外的地方传过来了。比姆顺着这股气味颠颠踬踬地朝前蹿,沿途的门坎也都散发着穿白大褂的人的气味。比姆用爪子在一扇门上抓了一下。给它开门的是一个也穿着白大褂的姑娘,她吓得跳到一旁。比姆却使出了浑身解数,向她表示问候,仿佛在问:"伊凡·伊凡内奇在这里吗?""走开,走开!"她急得直嚷嚷,把门关上了。然后她又开了一条缝,大声叫道:"彼得罗夫!把这条狗给我轰走,要不主任又要骂我个狗血喷头,又该跺脚了:这是狗窝,哪是"急诊室",把它轰出去!"从车库里出来一个穿黑罩衣的人,他对比姆顿了顿脚,懒洋洋地嚷了几句,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样子,仿佛仅仅是出于职责的关系。"我要给你些厉害尝尝,畜生!滚!滚!"像这些词汇,如"主任"、"狗窝"、"轰出去"、"骂个狗血喷头"、"跺脚",更不用说"急诊室",比姆是听不懂的,它从来还没听说过,但对像"走开"、"滚"这类词,再加上说话人的声调和表情,它一下子便听明白了。这要骗比姆是骗不了的。它跑了一段距离,又蹲下来瞧那扇门。要是人们知道比姆在找谁,他们也会帮它忙的,尽管伊凡·伊凡内奇不曾送到这里来,而是直接送到医院去了。不过又有什么法子呢。如果说狗善解人意,那么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理解狗的意思,更不要说互相谅解了。再说,比姆也不懂得这些高深的道理;它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它进那扇门,它抓门的做法可是光明正大、襟怀坦白,表现了无限的信任,而且很可能它的朋友就在门后的屋子里。比姆在一丛叶子都已经蔫了的丁香树旁一直坐到晚上。这里不断有汽车来,从车里下来的人也都穿着白大褂,他们搀扶着什么人,或者干脆就跟在后边。偶尔也有用担架从车里把人抬出来,每逢这个时候比姆总要凑上前去,嗅一嗅那气味:不,不是他。傍晚时分其他人也注意到狗了。有人给送来一小块香肠--比姆动也不去动它一下;有人想抓住它的颈套--比姆躲得远远的;甚至那个穿黑色罩衣的大叔,他几次经过比姆跟前,每次总要停下来向比姆投去同情的目光,也不再顿脚了。比姆像一尊雕像似的坐在那里,没跟谁说过一句话。它在等着。一直到天黑了它才忽然想起:万一主人要在家呢?它于是迈着轻快的大步,匆匆地向家跑去。一只黑耳朵的白狗在城里跑着。这只狗很漂亮,毛色油光水滑,就是显得太疲乏了。任何一个见到它的心地善良的公民都会说:"啊,多么可爱的一只猎狗!"比姆抓了抓自家的门,没有人出来开门。它只好蜷缩成一团,卧在门旁,既不想吃,也不想喝,什么也不想。它在发愁。斯捷潘诺芙娜出现在楼梯口上:"你回来啦,苦命的?"比姆只摆了一下尾巴("回来了")。"那现在就吃晚饭吧。"她把盛有早上还没动过的粥的小钵子推近一些。比姆还是一点儿也没有碰。"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吃过了。乖孩子。睡吧。"说着她随手把门关上了。这一夜比姆再不叫唤了。但还是不离房门一步:它在等着l一到早上,它又心烦意乱起来。去找,去找自己的朋友!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等斯捷潘诺芙娜刚把它放出来,它首先就跑去找那些穿白大褂的人。但这一次它看到的却是一个肥头大耳的人在对大家嚷嚷,还一个劲儿地重复"狗"这个字。于是,石片瓦块顿时向比姆飞来(虽说是有意打不着),有人向它举起了棍棒,未了'它真叫一根树枝给重重地抽了一下。比姆又跑开去,蹲下来,坐了一会儿,看来是明白了:它不能待在这里,要不,人家就不会那么无情地赶它。于是比姆微微垂下头离开了。一只孤苦伶仃的狗在城里游荡,它无缘无故受了委屈,伤心透了。它来到了一条人声鼎沸的大街。这里人山人海,大家都在急着赶路,只偶尔匆匆地说上一两句话,又向什么地方拥去,熙熙攘攘,往来不停。一定是比姆的头脑里又产生了一个新念头:"他会不会从这里走过呢?"于是它毫无道理地在离一扇篱笆门不远的阴凉角落里坐下来观察,注意不放过每一个行人。首先,比姆发现所有的人原来都有一股子汽车的油烟味,并且透过它散发出各种人的气息。瞧,现在正走过一个瘦高个儿,他穿着一双已经破得不能再破的大靴子,手里拎着的网兜里装有土豆,过去主人带回家来的也正是这种土豆。这个瘦高个儿带的是土豆,可身上却有一股烟草味。他走得很快,急匆匆地,仿佛在追赶什么人。不过这只是觉得罢了,实际上大家都好像在追着什么人似的。而且大家都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如同在打猎时候一样,要不为什么在大街上跑呢?为什么从门里跑进又跑出,接着还要跑下去呢?"你好哇,黑耳朵!"瘦高个儿走着打了个招呼。"你好,"比姆把尾巴往地上一扫,闷闷不乐地作答。它依旧一个劲儿地瞧着人们,不愿分散注意力。走在瘦高个儿后面的是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他身上的气味和它舔墙时闻到的气味一个样。他几乎全身灰白。肩上扛着一根一端绑有胡须的白色长杆,手里拎着一只沉重的袋子。"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停住脚步问比姆。"是坐下来等主人呢,还是迷了路?""是啊,等主人,"比姆动了动前爪,算是回答。"给你拿去吃吧。"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把一些糖块放在比姆面前,还摸了摸它的黑耳朵。"吃吧,吃吧。(比姆连碰也不碰一下。)不愧是训练出来的。真有教养!不吃别人给的东西。"说着,他又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去,举止安静悠闲,跟其他人不一样。不管别人会怎么看,比姆认为这个人是好人:他知道"等"字的含义,他说了"等",他理解比姆的心。现在走过来的是一个胖得出奇的人,手里拄着一个粗棍子,鼻梁上架着一副大眼镜,抱着一个厚厚的公文包:他浑身上下都显得胖大臃肿。从他身上可嗅到一种明显的纸味,伊凡·伊凡内奇就曾经用一根小棍在这种纸上沙沙挪动,好像在低声诉说什么;似乎还有一种黄纸的气味,这种纸倒经常是藏在衣兜里的。他在比姆一旁停下来,说:"呸!好家伙!这成了什么世道:连狗都窜到大街上来啦。"从小门里出来一个拿着长柄扫帚的清洁工,站到胖子身旁。胖子呢,他用手指指着比姆,冲着清洁工继续说:"看见了吗?这大概是在你所管辖的地段里吧?""一点不错,我看见了。"说着,他把扫帚头朝上往地上一戳,拄着它。"看见了吗......你什么也没看见,"胖子气呼呼地说。"给它糖块都不吃,吃刁嘴了。往后可怎么活下去啊?!"他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你干脆就别活了,"扫院人说,随后又不痛不痒地补充了一句:"你看你瘦得多厉害,可怜虫。""你骂人!"胖子大声呵叱道。又有三个年轻人停下来,他们看看胖子,又看看比姆,不知为什么一个劲儿地笑。"你们有什么可笑的?有什么可笑的?我在说它......狗!每只狗一天按二至三公斤肉配给,一千只就得用肉二至三吨。你们想过没有,这要用多少肉?"有一个小伙子表示异议:"三公斤肉就是骆驼也吃不了。"清洁工不紧不慢地作了修正:"骆驼原本就不吃肉。"说着,他突然抓起扫帚,把扫帚把横过来,使劲地在胖子脚前的沥青地上扫了几下。"请闪开,公民!恩?我说什么来着,你是木头脑袋?"胖子啐了几口吐沫,走开了。那三个小伙子也哈哈大笑着赶自己的路去了。清洁工也马上住手不扫了。他抚摩了一下比姆的脊背,站了一会儿,说:"坐着吧,等吧。他会来的。"说完,便进里去了。比姆从这场对骂的全过程中不仅领悟了像"肉"、"狗",可能还有"公狗"这样的词儿,还听清了他们说话的口气,而更主要的是,全过程它都看见了,对一条聪明的狗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它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胖子不得人心,清洁工很得人心;他们中有一个心肠狠毒,另一个心地善良。每天天不亮大街上只有清洁工在干活,他们对狗都怀有善意,关于这些只有比姆最了解。看到清洁工把胖子赶走,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使比姆感到心满意足。而一般说来,这件不值一提的意外事件只不过使比姆分了心,或许还有助于使它开始有个朦胧的概念:人与人不一样,有好人坏人之分。其实,在我们看来,这事并无坏处。只是这些暂时对比姆都没有什么意义,现在它也顾不上这些,眼睛正盯着过往行人呢。从一些女人身上散发出一种铃兰花的刺鼻气味,叫人真受不了;还有一种用来麻痹嗅觉的白花的气味,在这种白花面前比姆的鼻子也变得不灵了。碰到这种场合比姆总是把身子掉转过去,几秒钟内都不喘气--它讨厌这种气味。大多数女人的嘴唇都涂着一种颜色,这种颜色和围猎狼时所用的小旗的颜色一个样。比姆和所有动物(狗和公牛最甚)一样,也不喜欢这种颜色。几乎所有的女人手里都拿着东西。比姆还发现,男人很少带着东西,而女人却常拿着。......可伊凡·伊凡内奇还是怎么等也等不来。我的朋友啊!你到底在哪里?。......人们川流不息地向前移动。比姆的苦闷心情在人流中也不知怎地逐渐被忘却了,烟消云散了。可它依旧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前方--他会不会正在走过来。今天比姆就将在这里等着!等着!在它旁边又有一个人停下来。这个人有两片耷拉下来的厚厚嘴唇,脸上皱纹很深,鼻子翘得老高老高,有一双金鱼眼。他一看见比姆就嚷嚷开来:"真是太不像话!(人们纷纷地停下来。)到处流行感冒和传染病,还有胃癌,这又是什么?"他用整个手掌指着比姆。"在大庭广众中间,在劳动者密集之处,居然还端坐着一个活生生的病毒传播者!""并不是每只狗都传染疾病。你们大家看,多么可爱的一只狗。"一个姑娘表示反对。翘鼻子把她从头到脚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转过身子,怒不可遏地说:"真不像话!您太不像话了,女公民。"于是......哎,比姆要是个人就好了!瞧,那个刁婶,"苏联妇女",那个惯于诽谤中伤的女人走过来了。比姆只是一惊,然后鬣毛竖起,采取了一种防御的架势。刁婶开始向和比姆保持一定距离、成半圆形站着的人们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就是不像话!就是它咬我的。它--咬--的!"说着,她把手伸给大家看。"咬的什么地方?"一个挎着皮包的年轻人问。"给大家看看。""你想给我再来一口,狗崽子!"说完,她马上又把手缩回去了。除了翘鼻子以外,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个鬼崽子,还是大学教育出来的呢,瞧瞧你是怎么教育出来的,下流坯,"她向这个年轻大学生发起了进攻。"你不相信我这个苏联妇女吗?你往后将怎么过呀?我们将往哪里走,亲爱的同志们?难道说我们的苏维埃政权不存在了吗?"小伙子满脸通红,气得火冒三丈:"你要是能瞧瞧你自己那个模样,你就会羡慕这只狗的。"他向刁女人跟前跨了一步,大声喊道:"谁给了你侮辱人的权利?"虽说比姆听不懂这些话,但还是忍不住了:它向刁女人方向猛然一纵,用尽全身气力汪汪叫了两声,四只爪子死死地抓住地皮,不让自己再有所行动(后果它已经不考虑了)。真是有教养的!但到底是狗。刁婶拚命地号起来:"警察--!警察--!"不知是哪儿响起了一阵警笛声,有人走到跟前嚷嚷起来:"走开,公民们!办你们自己的事去!"这是民警(尽管余怒未消,比姆还是稍稍摆了一阵尾巴)。"刚才是谁在叫?!您?"民警问刁婶。"是她,"年轻的大学生证实道。翘鼻子忙插嘴:"您上哪里去了?您是干什么的?"他抱怨民警。"狗,狗,在州会的大街上居然都养起狗来了!""狗!"刁婶大喊大叫。"还有这些不开化的直立猿人!"大学生也不让人。"他侮辱我!"刁婶几乎号啕大哭。"公民们,散开吧。而您,您,还有您,请随我到局里去一趟,"他指了指刁婶、大学生和翘鼻子。"狗呢?!"刁婶尖声尖气地叫了一声。"老实人送民警局,可狗......""我不去,"小伙子断然地说。又来了第二位民警:"这里出了什么事?"一个结着领带和戴礼帽的人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地解释:"就是这个大学生,他不愿去民警局,不服管。这两位同意去,就这个不去。不服管教。而这是不允许的。叫你去就得去。不管你想去不想去......"说完,他掉过脸去,背着大家用大拇指在耳朵里掏了掏,好像是想把耳道扩展扩展似的。这显然是一种对自己的信念坚信不疑的手势,是一种确信自己在众人面前,甚至在民警面前占有绝对优势的手势。两位民警交换了一下眼色,但末了还是把大学生带走了。翘鼻子和刁婶跟在后面。人们都各自走开了,除了那位可爱的姑娘之外,已经再没有人去注意这只狗了。她走到比姆跟前,抚摩了一阵,也跟着民警走去。比姆看得出来,是她自己主动去的。它目送她走了一程,在原地踏了几步,便跑去追她了,追上以后就和她并排走起来。人和狗一块儿上民警局去。"你这是在等谁,黑耳朵?"她停下来问。比姆没精打采地蹲下来,耷拉着脑袋。"你肚子瘪了,亲爱的。我来喂你个饱,等一会儿喂你个饱,黑耳朵。"瞧,已经有好几次把比姆叫"黑耳朵"了。主人也曾经这样说过:"嘿,你呀,黑耳朵!"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它还小。"我的朋友在哪儿呢?"比姆心里想。于是又跟姑娘一道上路了,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一同进了民警局。只看见刁婶在那里瞎嚷嚷,翘鼻子大叔在穷叫唤;大学生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桌旁坐着一位还没见过的民警,他不时地看看他们,明显地表现出对他们三人的不友好态度。姑娘说话了。"我把肇事者带来了。"说完,她还用手指了指比姆。"这可是个挺可爱的动物。整个过程我都看见了,也听见了。这个小伙子,"她用头向大学生点了点说,"完全是无辜的。" '她不紧不慢地说开了,时而指着比姆,时而指着三个人当中的一个。有人想插嘴,但民警严厉地把刁婶和翘鼻子大叔阻止住了。他显然对姑娘抱有好感。最后,她开玩笑地问:"我说得对不对,黑耳朵?"接着她把脸转向民警,又补充了一句:"我叫达莎。"然后对比姆:"我叫达莎。你听明白了没有?"比姆尽其所能表示出来,它是很尊重她的。"喂,到我这里来,黑耳朵。到我这里来!"民警叫比姆。啊,比姆听得懂这些词:"到我这里来。"一点差错也没有。于是它走上前去。民警轻轻地拍拍它的脖子,拿起颈套看了看号码,写下几个字。然后命令比姆:"卧下!"比姆卧下了,姿势也合乎要求:后腿压在身子底下,前腿向前伸出,头直对谈话人,微微歪向一旁。现在民警对着电话话筒问道:"是狩猎者协会吗?""狩猎!"比姆浑身哆嗦了一下。"狩猎!"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狩猎者协会吗?我是民警局。请你们查一查二十四号。塞特......怎么查不着?不可能。狗是一只好狗,训练过的......问市苏维埃?好。"他把话筒放下,然后又拿起来,边问边写,还大声地念出来:"塞特......外表上有遗传缺陷,没有品族证书,主人系伊凡·伊凡内奇·伊凡诺夫,交通大街,四十一号。谢谢。"接着他又对姑娘说:"您,达莎,真行。主人找到了。"比姆高兴得跳起来,它用嘴碰碰民警的膝盖,又舔了舔达莎的手,正视着她的眼睛,这只有那些聪明、温存而表示信任的狗才这样看人啊。它已经听出来了,人们在谈论伊凡·伊凡内奇,在谈论它的朋友,它的弟兄,它的上帝,因为人在这种情况下总是说上帝的。它激动得全身战栗起来。民警声色俱厉地向刁婶和翘鼻子大叔下逐客令:"走吧。再见。"翘鼻子大叔开始抱怨值班民警:"事情难道就这么完了?往后我们这里还有什么规矩没有?全都惯坏了!""走吧,走吧,老头儿。再见。歇您的去吧。""怎么我是你的'老头儿'?你该叫我老爸,大爷。连尊称都不会用了,你们这些狗儿子。就知道对这些人,"他指了指大学生,"一味姑息、迁就。而他对你们--等着吧!--汪!还会咬你们的。"他真的像狗那样汪地叫了一声,和狗吠声一模一样。比姆当仁不让,也回敬了一声。值班警察不由得笑了。"您瞧,老大爷,狗也懂人话,它也知道向着谁啊。"这时,狗和人的两声汪汪把刁婶吓得哆嗦了一下;她躲开比姆一直退到门口,一边还大声嚷嚷:"它这是冲我来的,冲我来的!一个苏联妇女连在民警局里也没有任何人身保障!"他们到头来还是走了。"我怎么样,还不让走吗?"大学生满脸愁容地问。"应当服管嘛,亲爱的。既然要你来,你就得走一趟。这是规定。""规定?没有这种规定,把头脑清醒的像抓小偷一样带到民警局来。这个刁女人倒是应该给她拘留十五天,可你们......哎,你们呀!"他摸了摸比姆的耳朵,也走了。这一来倒是把比姆弄糊涂了:坏人骂民警,好人也骂,而民警却忍着,还笑呢;看来就是聪明的狗也不懂其中的奥妙。"您自己把它带走吗?"值班民警问达莎。"自己。回家去,黑耳朵,回家去。"比姆现在已经走在前面,它不时回过头来看看达莎,等她赶上来:它对"回家"这个词很熟悉,所以领着她一直朝家走去。人们没料到,它能找到家,因为在他们眼里它只不过是一只愚笨的狗;只有达莎能明白这一切,只有这个长着一双深沉而热情的眼睛的淡黄头发的姑娘达莎能明白这一切;对这双眼睛,比姆一见到便给予了无限的信任。就这样它把她领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她按了按门铃,没有人出来开门。她又按了隔壁一家的门铃。斯捷潘诺芙娜应声出来。比姆向她致意,它比昨天明显地快活多了,它好像在说:"达莎来了。是我把达莎领来的。"(用其他话语是解释不了比姆时而向斯捷潘诺芙娜,时而向达莎投去的眼神。) 两个女人把嗓门压得很低,说话中还提到了"伊凡·伊凡内奇"和"弹片",然后斯捷潘诺芙娜把门打开了。比姆邀请达莎进屋。它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呢,进去后首先拿起那只钵子,闻了闻里面盛着的粥,说:"馊了。"她把粥倒进垃圾桶里,把钵子洗涮干净,又放回地板上。"我这就回来。等着。黑耳朵。""它叫比姆,"斯捷潘诺芙娜纠正她的话。"等着,比姆。"说完,达莎便出去了。斯捷潘诺芙娜在椅子上坐下了。比姆坐在她的对面,两眼还是不停地望着门。"你呀,还真是一只机灵的狗,"斯捷潘诺芙娜说。"留下你一个人在家,可看来你并不糊涂,知道谁待你好。你瞧我,比姆,也是......晚年也只有跟自己的小孙女过。父母亲把她生下来,扔下她都跑到西伯利亚去了,是我把她养大的。而她,我的那个小孙女,待我可好啦,对我一片真心。"斯捷潘诺芙娜把脸转向比姆,自个儿诉说起心事来了。人们有时候就是这样,如果找不到人谈心,就找狗,找心爱的马或奶牛。那些具有特殊智慧的狗很能理解人的辛酸,总能与人分忧去愁。而现在是各有各的不幸:斯捷潘诺芙娜在向它抱怨自己的苦命;比姆呢,它也有它的苦衷,还在为穿白大褂的人带走他的朋友而忧愁;一天来接连发生的这些不愉快事件只不过稍微转移了一下它的痛苦,而现在痛苦更加剧烈地出现了。它从斯捷潘诺芙娜的话里听到了两个它很熟悉的词儿--"好"和"对我",她的这些话里充满了一种忧郁的亲切感。当然,这样一来比姆向她偎依得更紧了,它把脑袋搁在她的膝上,斯捷潘诺芙娜用头巾抹着眼泪。达莎带着一包东西回来了。比姆轻轻地走过去,俯卧在地板上,把一只爪子放在她的一只鞋上,头枕在另一只爪子上。它这是在说:"多谢你。"达莎从纸包里拿出两个肉饼、两个土豆,把它们放进钵子里。"吃吧。"尽管三天来比姆滴水未进,可它还是不吃。达莎轻轻地拍了拍它的鬣毛,温存可亲地说:"吃吧,比姆,吃吧。"达莎的声音很轻,亲切而真挚,也很平静;她的手温暖。使它感到舒服。但比姆还是不想吃肉饼。达莎掰开比姆的嘴,往里面塞进去一个肉饼。比姆把它叼在嘴里,不解地望着达莎,而肉饼便在这个时候自动咽下去了。第二个也如法炮制。土豆也是这样。"要强迫它吃,"达莎对斯捷潘诺芙娜说。"它想主人,所以不想吃。""你说什么!"斯捷潘诺芙娜感到不可思议。"狗自己会找吃的。外面有多少狗都是自个儿找吃的。""怎么办呢?"达莎问比姆。"你这么下去会完的。""不会完蛋的,"斯捷潘诺芙娜很有把握地说。"这样聪明的狗不会完的。我一天给它煮一次粥。又有什么法子呢?动物嘛。"达莎沉吟了片刻,然后取下颈套来。"我没把颈套送来以前,请不要放比姆出去。明天十点钟左右我一定来......可也是,现在伊凡·伊凡内奇到底在哪里呢?"她问斯捷潘诺芙娜。比姆全身猝然一振:谈的是他啊"用飞机送到莫斯科去了。要给心脏做一个大手术。旁边有一个弹片。"比姆全神贯注地听着:"弹片",又是"弹片"。这些字听起来真叫人伤心。不过,既然他们说到伊凡·伊凡内奇,就说明他在什么地方待着。应该去把他找回来。找!达莎走了。斯捷潘诺芙娜也走了。比姆又是独自留下来过夜。有时候它实在是太困了,但也只能打个盹儿。就是这样每一次睡着以后,它总还梦见伊凡·伊凡内奇,梦见他在家里或一块去打猎。碰到这个时候它总是跳起来,往四下看一看,满屋子里走走,到四个角落里去嗅嗅,听听周围的静寂中有没有什么声音,然后又回到门躺下。棒打留下的伤痕火辣辣地发疼,但和主人的失踪所引起的更大的苦痛和忧伤相比,这已经算不得什么了。等着。等着。咬紧牙关也要等着。第七章 继续寻找这个早上比姆差点儿没哭出来。太阳已经老高老高,可是不见一个人来。它留心倾听周围住户上上下下经过它门口的脚步声。这些脚步声都不陌生,但他还是没有回来。最后终于听到了达莎的脚步声。是她!比姆吠了一声,让人知道它在这儿。它的吠声翻译成人话是说:"我听见你了,达莎!""就来了,就来了,"达莎作了回应,然后按了按斯捷潘诺芙娜家的门铃。她们俩进来找比姆。它向她们分别道了安,然后向门口扑去,站在那里向两个女人回过头来,摆了摆尾巴表示恳求:"开门吧。应该去找啊。"达莎给它戴上了颈套。颈套上如今已牢固地钉上了一块和颈套一般宽的黄铜片小牌儿,上边刻有如下的字样:"它叫比姆。它在等主人。它知道自己的家。家里只有它独自一个。不要欺侮它,人们。"达莎把这些字念给斯捷潘诺芙娜听。"你的心肠有多好!"斯捷潘诺芙娜两手一拍。"那么说,你喜欢狗?"达莎抚摩了一下比姆,她的回答很不寻常:"丈夫抛弃了我,孩子也死了......我如今三十了。现在是租房子住。我要离开这里了。""孤单单的一个人。你呀,我亲爱的,"斯捷潘诺芙娜叫起来。"不过这可是......"达莎打断了她的话:"我走了。"到门口她又补充了一句:"请暂时不要放比姆出来,别让它跟我走了。"比姆本想和达莎一块儿挤出门去,但她把它挤到一旁,自己和斯捷潘诺芙娜出去了。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比姆便唔唔地叫起来了,后来苦闷得大声地哀嚎起来,这种情景正如人们所形容的那样--"真想像狗那么嚎它几声。"斯捷潘诺芙娜把它放了出来(达莎现在已经走远),说:"好啦,走吧,走吧。晚上我再给你煮粥。"比姆根本不去理会她说些什么,也不去注意她的眼睛,而是像一个球那样往下一滚,三蹦两蹦就来到了院子里,箭也似的穿过院子,来到街上。它稍停了停,好像略有所思,然后认认真真地嗅起来,根本就不去注意同伴们留下"壁画"①的大小树木,尽管这是每一只自重自爱的狗都必须认一认的。整整一天比姆未发现伊凡·伊凡内奇的任何踪迹。一直到了黄昏即将降临的时候,好像是为了以备万一,它来到了市内的一座新开辟的公园。这里有四个男孩正在踢球。它稍坐了一会儿,用鼻子往四下嗅了嗅,已经打算离开了。但其中一个约摸十二岁的小孩扔下了一起玩的同伴,来到比姆跟前,满有兴趣地端详起它来。"你是谁家的?"他问,仿佛比姆能回答他的问题似的。比姆首先向他打了个招呼--摆了摆尾巴,但表现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把头先侧向一边,然后又侧向另一边。这除了是一种打招呼的表示以外,还意味着提出问题:"可你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小孩看得出来,狗一时对他并不完全信任,他大胆地向它走了几步,伸出了一只手:"你好,黑耳朵。"当比姆伸出了一只爪子,小孩大声地叫起来。"伙伴们!过来,快过来!"那几个小男孩闻声赶来,但依旧站在一边。"你们瞧,多聪明的眼睛!"第一个小男孩表示赞赏道。"也许它还受过训练吧?"那个小胖墩问得还很有点道理。"托利亚,托利卡,你给它说些什么,看它能不能听懂?"第三个男孩比其余几个都显得成熟些,他以一种带权威性的口吻说:"受过训练的狗。没看见吗,脖子上还有一个小牌牌呢。""根本就不是受过训练的狗,"最瘦小的一个表示反对。"受过训练的狗就不会这样瘦弱,没精打采的。"自从伊凡·伊凡内奇离开以后,比姆确确实实是瘦多了,与原来大不相同:肚子瘪了,腿上蓬乱的长毛耷拉着,原来油光滑亮的脊背现在也变得灰秃秃的。忧伤和饥饿不会使一只狗变得好看的。①指狗在树木和墙壁上留下的尿的痕迹。托利亚摸了摸比姆的前额,而它看着大家,表现出完全的信任。这一来大家都来轮流地摸摸比姆,它也不表示反对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快就变得非常融洽,而只要一达到充分的谅解,那种心心相印的友谊也就随即降临。托利克大声读完了写在黄铜牌上的字,扬声说道:"它叫比姆!家里就它独一个!伙伴们,它想吃东西。这样好了,你们都回家去,然后再回到这里来,把家里吃的东西带点来。"托利克留下来和比姆在一起,而其他孩子向四面八方跑去。现在小男孩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了下来,比姆躺在他的脚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不会是病了吧,比姆?"托利克不停地抚摩狗的脑袋,问道。"你的主人在哪里呢?"比姆把嘴巴搁在托利克的一只皮靴上,便这么躺着。转眼间那些小伙伴一个个相继回来了。小胖墩带来了煎包子,小大人带来了一段小香肠,瘦小子带来了两个甜薄饼。他们把这些都放到比姆跟前,但它竞连嗅也不嗅一下。"它是病了,"瘦小子说,"可能还得的是传染病。"说完,他离开比姆向后退了几步。小胖墩不知为什么用手擦了擦裤子,也走开了。小大人用香肠蹭了蹭比姆的鼻子,然后很有信心地说:"不是传染病。它就是没有胃口罢了。""妈妈说过,是狗都有传染病,"小胖墩还不放心,"再说这只狗本身还有病。""那你走开好了,"托利克忿忿地嘟哝了一句。"给我滚得远远的......'传染病'......有传染病的早就叫打狗队抓走了,可这只狗还戴着小牌儿呢。"在真凭实据面前孩子们都口服心服,他们又重新把比姆围起来。托利克把颈套拽起来。比姆坐下了。托利克撩起它的那片软嘴唇,发现在上腭深处,在牙的尽头处有一条细缝。托利克撕下一小块香肠,从这条缝里塞进去,比姆把它咽下去了。再一小块,又咽下去了。在所有在场人的赞许声中托利克便这样把香肠全都喂下去了。大家都看得入了神,小胖墩的嘴里虽然什么也没有,但比姆每咽一下他也咽一下,好像他在助比姆一臂之力似的。煎包子块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去--都碎了,于是比姆自己抓过来,俯在地上,把包子放在爪子上,端详了一阵,也咽下去了。它这样做,显然是出于对托利克的尊重。他的手是这样的温柔,眼神是这样的亲切,甚至还带有一点忧伤,他又是这样地心疼比姆,使它在这种真挚的友爱面前也不能自制了。就是过去比姆对孩子们也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如今它更信服了,所有的孩子都是好人,大人嘛,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里面也就有坏人。它当然不可能知道,小孩子以后也将成为大人,也将成为各式各样的人,但这些--比如说,为什么从这些小小年纪的好人当中会变出像刁婶和翘鼻子大叔那样的大坏人,他们又是怎样成长的--这便不是狗所能理解的了。它不过是为了托利克才吞下这个煎包子的。就为这个。而且这样做了以后它心里特别痛快,所以它又吃了甜薄饼。再说,一个星期来比姆这还是第二次进食。等比姆吃完以后,托利克第一个说:"让我们来试一试,看它有些什么本事?"瘦小子说:"马戏团里要想让跳,人们就喊一声'阿普'!"比姆欠起身子,聚精会神地看着瘦小子,仿佛在问:跳什么--阿普?!"他们中的两人拉起腰带的两头,由托利克发口令:"比姆!阿普!"比姆轻轻松松便跳过了这个简单的障碍物。大家不禁欢呼雀跃起来。小胖墩又口齿清楚地命令:"卧下!"比姆卧下了(好吧,给你们表演我心甘情愿!)。"坐起来,"托利克恳求道(比姆坐起来了)。"叼过来!"说着,把帽子扔得远远的。比姆把帽子也送过来了。托利克高兴得把它搂在怀里,比姆就直接舔他的面颊表示回报。不用说,比姆和这些孩子在一起真是十分快乐。但偏偏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个大叔,他玩弄着手中的手杖,不声不响走到跟前,如果不是他提出问题,孩子们还发现不了他:"谁家的狗?"从外表上看他很有一点气派,戴着一顶灰色的窄边礼帽,灰色的花结代替了领带,身穿灰上衣、灰白裤子,蓄着灰色的短髭,戴着眼镜。他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比姆,又问了一遍:"这到底是谁家的狗,孩子们?"小大人和托利克两人同时不同声地回答。"谁家的也不是,"其中一人说得很天真。"我的,"托利克警惕地说。"现在就是我的。"托利克曾多次见过这个灰脸大叔:他经常一个人神气活现地在公园附近散步。有一次还领着一只狗,但狗怎么说也不跟他走。还有一次,他走到孩子们跟前,把他们缠了个够,又是说他们不像过去那样会玩了,又是说他们不懂礼貌,说教育他们的方法不对头,也不如过去了,还说早在国内战争时期人们浴血奋战,就为他们这些人,可他们并不珍惜这一点,什么本领也没有,还说这是一种耻辱。托利克还记得,在那一天,灰脸大叔教训他们的时候,他才九岁。如今他已经十二岁了。但他还记得这位大叔。现在托利克就这样搂着比姆坐着,说了一声"我的"。"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主,还是他的?"灰脸大叔把脸掉向大家,指着托利克问。"它那不是挂有一个小牌儿嘛,"小胖墩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灰脸走到比姆跟前,拍了拍它的耳朵,开始念颈套上的字。比姆准确无误地嗅出来了:从灰脸身上散发出狗的气味,这气味好像有点陈旧了,是好多天以前的,但气味犹存。它看了看他的眼睛,马上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不信任感,既不信任他的声音,也不信任他的眼神,甚至他的气味:一个人是不可能这样随随便便把各种狗的陈旧气味吸附一身的。比姆紧紧地贴着托利克,尽力想摆开灰脸的纠缠,可那人却步步紧逼。"不许撒谎,小孩子,"他责备托利克。"照牌子上写的,这狗不属于你。可耻啊,小孩子。难道说你父母就教你这样撒谎?等你长大了,你会怎么样呢?哎一呀一呀!"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系狗的皮带,把它系在颈套上。托利克抓住皮带,大声嚷起来:"不许动!我不给!"灰脸扳开了他的手。"我要把狗送到指定的地方。可能还得写个证明。也许,它的主人让烧酒给灌醉了。如果这样,这只狗就得没收。凡事都要做得诚实正直,要合乎道义,这就是我的职责。正是这样。我要去把它的住处找到,查一查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差错。""连这个小牌上写的也不相信吗?"托利克责备地反问了一句,他快要哭出来了。"我相信,孩子们,我完全相信。但是......"他把一个手指向上举起,以一种教训人的Vl吻洋洋自得地说:"相信归相信,但检查还得检查。"说完,便把比姆带走了。比姆坚决不肯走,它回过头来看看托利克,看见他委屈得哭了,但这又有什么法子!后来它还是跟灰脸走了,瞧它把尾巴夹得紧紧的,两眼望着地面,都已经快认不出来了。它这整个样子好像在说:"当哪儿也找不到主人的时候,我们狗的生活就得这么个样子啊。"本来事情也很简单,照大腿咬上一口,一跑了事。但比姆有修养:领吧,随你领到哪儿去。他们从大街上走过,这条街的两旁排满了新房子。全都是新房子。全都是清一色的灰房子,外表又都那么的相似,这恐怕连比姆也会走迷路的。就在这些彼此非常相似的一幢房子里,他们登上了第三层,这时比姆还发现,就是所有的门也一模一样。一个穿着连衫裙的女人给他们开了门:"又领来了?主啊,我的天。""别哕嗦!"灰脸粗暴地把话头打断。他把颈套从比姆身上摘下来给女人看:"给你,拿去看吧。"女人戴上眼镜,正在认上边的字,而他还只顾说他的:"你一点也不明白。全共和国就我一个人攒狗牌子。这块小牌子--可不简单啊!已经是第五百块了!"从这些话里比姆找不到一点儿能听得懂的,完全听不懂,一个个的词儿都那么生僻,说话的手势也没见过。没有一点儿熟悉的东西。这时灰脸提着颈套从外室进到屋里。从那里召唤比姆:"比姆,上我这里来!"比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进去了。到屋子里它向四下环顾了一番,离灰脸远远的,就坐在门口。光洁的墙上钉有好些蒙上天鹅绒的木板,板上成排地挂着各式各样的狗牌子:号码牌、证章、灰色和黄色的奖章,还挂有好几副漂亮的狗襻、颈套和经过改进的笼口以及其他一些狗日常生活中的披挂,甚至还有一根勒狗用的卡普纶套绳,这套绳究竟有什么用,比姆当然摸不透其中的奥妙;这位收藏家到底从哪里搞来的这根玩意儿,就是人也无法知道,而在比姆眼里它只不过是一根普通的绳子罢了。比姆两眼注视着灰脸,看见他把它的颈套拿在手里转动了一阵,用平钳取下黄铜小牌儿,把它别在一块木板当中的绒布上;号码牌也作了同样的处理;最后他把颈套给比姆戴上,说道:"你呀,真是一只好狗。"主人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但比姆现在不信这一套。它来到过道里,站在门口,好像在说:"放我走吧!我在这里没事可干。""真也是,放它走吧,"女人说。"干吗要把它弄到这里来?在外面就可以摘下来的嘛。""不行,那些小混蛋老缠着你。就是现在也不能放出去:他们要是看见小牌儿没有了,就会去告状......所以得让它待到天明。卧下!"他命令比姆。比姆在门H躺下了:真是没有办法!这次还是这样:它只要大声嚎起来,满屋子里乱跑,向灰脸扑过去,事情也就完了,就会把它放了。但比姆善于等待。再说它也乏了,困得就是在别人门也想打个盹儿,虽说不会睡得太死。这是比姆头一回没回家过夜。当它从睡梦中醒过来,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在什么地方。等到明白过来以后,它又犯起愁来。它又梦见了伊凡·伊凡内奇;每一次都是这样,刚一睡着就梦见他了,醒过来以后还能感到他那双大手的温暖,这双手是比姆从小就熟识的。他在哪里,我的好心肠的朋友?他在哪里?苦啊,忧虑和思念真是难忍难熬。这种孤寂的生活太痛苦了,但又摆脱不开。再加上灰脸鼾声如雷,听起来就像小兔子被猎犬抓住时的哀叫。还有那些蒙上天鹅绒的木板,都散发出一种死狗的气味。真是闷死了。于是比姆哀嚎起来,后来又低声断断续续地吠了两声,还带有猎狗顺着头天觅食路线跟踪兔迹时发出的低音。最后终于控制不住,拖长着声音嚎叫起来。"啊一呀一呀一啊!啊一哟,人一们,"它在哭。"我难受啊,朋友不在身边太难受了。你们放开我吧,放我出去找他。啊一哟一哟,人一们,啊!"灰脸一跃而起,把灯打开,抄起棍子就揍比姆,一边还沙着嗓子小声地骂起来:"把嘴闭住,把嘴闭住,你这个该死的!邻居会听见的。揍死你!揍死你!"比姆躲来躲去,不让打着自己,一边还本能地护着头,像人呻吟似的:"哎哟......哎哟哟......哎哟......哎哟......"但凶神还是巧妙地使了一招,照狗脑袋就是一棍子。比姆四只爪子抽搐着,顿时失去了知觉,但很快又苏醒过来;它从门口跳开,用后屁股顶住墙角,露出了它的利齿。比姆这是第一次龇牙咧嘴。灰脸赶紧往后退:"瞧你呀!还要咬人,鬼东西......"说着,把门拉开了。但比姆甚至都不相信门已确实打开了,就是灰脸说了话,它还是不相信:"走吧,走吧。去吧,比姆,玩去。走吧,你这狗东西,去吧。"但它已经不再相信这种温存的甜言蜜语,不再相信这种毒打一顿以后的巴结奉承。啊,挨打以后还要被奉承一番,这是比姆一生中的新发现。刁婶和翘鼻子大叔,他们只不过是坏些罢了。而这位......比姆对他实在是恨透了。恨透了!比姆都已经开始失去对人的信赖。是的,正是如此。比姆伸长了脖子,龇着牙......向灰脸逼近......轻轻地,但很坚决,慢慢地,但充满了信心。灰脸紧贴着墙根:"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女人穿着睡衣向灰脸大喊道:"自找的吧!它会咬你的!"比姆看见,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叔也怕起它来了,简直是怕得要命。比姆的决心也变得更大:它向着躲得远远的敌人扑过去,拣软地方就是一口,然后冲着敞开的大门奔出去了。比姆紧跑着,感到嘴里有一股从它恨透了的屁股咬下来的人肉的滋味。不,比姆并不认为自己不幸和可怜,恰恰相反,现在它是勇敢的,而勇敢与无畏总是同自豪与自尊结合在一起,就是黄鼠狼也如此。在黎明前的昏暗里,比姆在大街上跑着,虽然还戴着自己的颈套,但"24"号号码牌却没有了。开始它在仓猝中把方向搞错了,就是说不是往城里,而是往城外跑去(再往前就没有房子了)。它转回来,来到那个清一色房子的迷宫里。绕过来又绕过去,于是又来到那幢刚从这里跑出去的房子跟前。它当场就凭着一种鲜为人知的纯规律性的本能向所需要的方向跑去:还在昨天把它往这里领的时候,它曾在一个墙角发现了一个同伴的"壁画",而在另一个墙角又发现了第二个同伴留下的"壁画";就说现在吧,它根据这种记号从这个熟悉的墙角跑向另一个墙角,所以也就掌握了方向。要想不仅在这里能找到房子,而且还能从这里出去,确实需要有灵敏的嗅觉。比姆具有高度灵敏的嗅觉和头脑。天快亮时它找到了自己的住宅,上楼来到了家门口。它抓了抓门,没有回音。再抓了抓,还是一样:四周一片静寂。更主要的是,门附近没发现有伊凡·伊凡内奇来过的踪迹。再说天还太早,斯捷潘诺芙娜还在睡觉,所以听不见比姆的呼唤。它坐在门边深思起来。挨打以后全身都在发疼,头上的脉管在突突地跳,恶心得直想呕吐,身上没有一点儿劲。但它还是走了,去找自己的朋友去了。可不是吗,除了比姆,还有谁去找他呢?一只看上去愁容满面的狗又满城里跑开了,但这是一只忠诚的狗,一只可靠的狗,一只勇敢的狗。第八章 道岔上的意外事件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这些天来比姆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度过的。它对全城作了系统的考察,所以现在对它已经了如指掌。现在它走的路线便是预先拟订好了的;如果人们知道了这一点,他们完全可以根据比姆的行止来对自己的钟表。只要它在公园旁边出现--早上五点钟,来到车站--六点钟,来到工厂附近--七点半,在大马路上走的时候--十二点,来到左岸--下午四点,等等。它还认识了一些新的熟人。比姆发现,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心地善良,但这些人在大街上都不爱说话,而那些坏人们总是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它碰见的人当中有些人有一股机油和铁器味儿(过去它都是单个地碰见过他们)。这些人每天早上八点钟左右黑压压地拥进大门,然后从岗棚的门进去。在这里,这些人老是像白嘴鸦那 nil]唧喳喳地没完没了,所以看来要想听出他们说些什么是不可能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比姆对这些也不感兴趣。它坐在人流的一旁,看着,等着。"喂。黑耳朵!你好哇!"一个身着蓝色工装的青年工人每天早上都向比姆打招呼,并把一包准备好的食物放到它跟前。"居然还活着?你好。"说完,把他那只粗大、诚挚而温乎乎的人的手向比姆伸了过去。另一些人不声不响地把手掌朝它伸过去,打过招呼以后就匆匆地赶路了。这里没有人欺侮过比姆。现在比姆慢慢地也学会了按三六九等去识别人。比如说,路上它经常会碰到一个两条腿像酒瓶子一样的年纪轻轻的胖女人,她总是那么一副心满意足、神气活现的样子,脸上表现出一种幸福感;但只要一碰见比姆,她总要像猫那样嗤鼻作声,l:3吐唾沫,把食品袋举齐到她那丰满的胸部,每一次她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话:"呸,多么讨厌的东西!难道不能把所有的狗都掐死,让人们也过上几天安静的日子?请瞧吧:'我的民警保护着我,①。又怎么样呢?能够保护得了吗......光天化日之下狗都可以把你的裙子扯下来。可是民警怎么样?在民警眼里我们只是狗的第五条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由于她经常重复这几句话,思想单纯的比姆还以为胖女人就叫"第五条腿"呢。但它心里很清楚:不能走近这个胖女人。除了她的外号以外,她的话有很多它都听不懂,但它听见了,也看到了,所以给自己订了个规矩:对这种人不能靠近一步,也不能与之交往。后来它不知怎么又开始(用的嗅觉,还是什么?)发现,对哪些人应该躲开和回避。好人总是很多,坏人只是个别的,但所有的好人都怕坏人三分。比姆呢,它可不,它不怕,不过它现在也顾不到他们。就这样,对人的认识扩大了,也加深了,而从①这是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第十九章中的一句。狗的观点看来,它也不再是逢人就摇头摆尾的好虚荣的不学无术之徒和理想主义者了。在很短一段时间里比姆虽然瘦了,但也变得严肃起来,它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标:寻找和等待。有一天大清早,当它正在一条人行道上查验各种气味的时候,突然间高兴得愣住了。它收住脚步,鼻子嗤了一声,然后像一只发狂的狗那样拔腿就跑,也顾不上去看前面有些什么了。但这只是旁人的感觉,实际上它是在跟踪一行新脚印:达莎曾从这里走过!她刚才还在这里。脚印把它引到车站。穿过大厅是不可能的:到处是人,人,没完没了的人;就是在外面的一个小窗日旁,人们也是一个挤一个,又嚷又叫,上气不接下气,就像猎狗抓了只野兔,毫不顾鞭子抽打和角笛鸣警,一心要把它撕成碎片。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嗅到达莎的脚印看来是不可能的--线索断了。于是比姆在车站上转了一圈,然后来到站台上。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人们成群结伙地聚集在一幢幢搭在车轮上的狭长房子的门口,不嚷也不挤,正好相反,人们互相拥抱、接吻,甚至在房子门前跑动。这里谁也顾不到比姆,所以它能在人们脚下穿梭似的自由穿来穿去,一边还一个劲儿地闻站台上的气味儿。突然间,在一扇门附近嗅到了达莎的气味。比姆向门坎扑过去,可一个胸前佩戴大徽章的女人把它轰跑了。但比姆并不死心:它又去嗅窗户,并且往里面张望。后来它看见最后走进房子的是两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它本想向她们奔过去,但这些小房子都一个个慢慢地开走了。它向窗户扑去。在它那狗的脑子里得出了似乎完全正确的结论:达莎在里面,穿白大褂的人在里面。伊凡·伊凡内奇也可能在里面。完全可能!他不正是让这些穿白大褂的人抬走的吗?于是比姆,可怜的比姆,现在已经是不幸的比姆,最初迈着轻快的步子,跟着一幢幢房子跑着,还不时向窗里张望。就在这个时候达莎看见了它。"比姆!比--姆!!"她大声叫起来,"亲爱的比姆!你来送我!我的好比姆!比--姆!比......"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小房子跑远了。虽然IL姆使出了全身的气力,但无论怎样拚命,还是落下来了,越落越远。后来它又跟着最后一幢房子跑了一阵,一直到房子看不见了,它还是沿着那条路向前跑,因为这条路笔直地向前伸展,没有拐弯。它跑了很久。最后终于伸直四腿累倒在铁轨之间,一面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一面还轻轻地哀号。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它哪儿也不想去了,而且也不行了,什么也不去想,甚至都不想活了。狗只要失去了希望,它就会自然地死去--静静地,没有丝毫怨言,在人世闻所未闻的痛苦中死去。人其实也是一样:如果人在世上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所有的人也会绝望而死的,只不过这已经与比姆毫不相干,它也不可能知道就是了。对比姆来说一切都比较简单:五脏六腑疼痛难熬,朋友又不在身边,再就没有别的了。就像失去了情侣的天鹅,陡然间一下子冲天而起,然后又像一块石头似的跌落下来,死去了;也像一只鹤,失去了亲爱的和惟一的雌鹤,便展平身子,张开翅膀,啼呀,啼呀,向月亮神请求赐死;比姆现在也是这样:它躺着,昏迷中还梦见了自己那惟一的、休戚与共的朋友,准备为他牺牲一切,而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它现在默默地躺着。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听到过狗是怎样死去的。狗是默默地死去的。啊,现在要能给比姆喝几口水就好了!再这样下去,可能它就再也起不来了,如果不是后来......一个女人向它走来。她身上穿着棉袄棉裤,头上包着头巾。这是一个身材高大、强壮有力的女人。看来,她最初还以为比姆死了;她跪下来,俯在比姆身上仔细听了听:比姆还有气呢。自从与朋友分手以后它变得太虚弱了,所以像今天这样追逐火车当然是不行的。这太不理智了。不过在这种场合,就是对人来说,理智又有什么意义呢!女人把比姆的脑袋托在手上,把它略略扶起:"你怎么啦,小狗?你这是干什么,黑耳朵?你这样没命地跑是在追谁,你这个不幸的小狗?"看样子这女人是个粗人,可话语亲切而安详。她从堤坡走下去,用帆布手套带来了一点儿水,接着又再一次托起比姆的脑袋,给它的鼻子蘸上点水,才把手套送过去。比姆舔了一口水。然后它有气无力地摆了摆脑袋,伸长脖子又舔了一口。后来干脆就舔着喝起来。女人抚摩着它的脊梁骨。她现在全都明白了:一个亲爱的人一去不复返了,这种生离死别是很可怕的,使人毛骨悚然,这无异于埋葬活人。她对着比姆忏悔起来:"我也一样......我送父亲和丈夫上了前线......瞧,黑耳朵,我已经老了......可这些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追过火车......也这样跌倒了......也想过死......喝吧,我的好小子,喝吧,你这个可怜的小狗......"比姆几乎把手套里装的水全都喝光了。现在它瞥了女人的眼睛一眼,一看就相信她是个好人。于是它舔啊,舔啊,一边舔她那双粗糙而皲裂的大手,一边还舔去她眼里掉出来的泪珠。这样,比姆已经是第二次尝到了人的泪水的滋味:第一次是主人的像豌豆一般大小的泪珠,而这一次,瞧,滴滴泪水饱含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在阳光下晶莹透亮,闪烁发光。女人把它抱在手上,带着它从路基沿堤坡走下去。"躺着吧,黑耳朵。躺着吧。我就来,"说完,便走到有几个女人刨路的地方去了。比姆泪眼模糊地目送着她。但随后它又吃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拖着步子,慢慢地跟在她后边。她回头一看,等了它一会儿。比姆勉强追上以后,便躺倒在她脚边。"是主人把你给扔了?"她问,"坐火车远走高飞了吧?"比姆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也就明白了:他们走到了那群干活的人跟前。在这里干活的都是些妇女,穿着也跟好心肠女人一模一样,旁边站着一个头上戴着风帽,嘴里叼了个大烟斗的男人。他生气地问道:"摆弄起狗来了,马特廖娜?那么谁来干活呢?唉,你呀,马特廖娜,马特廖娜,......一句话,真是个马特廖娜。"他用手指着她。比姆明白了:这个好心肠的女人叫马特廖娜。她叫它在路边躺下,自己抄起一副大夹钳,和其他女人一起用它夹住枕木。"一、二,起!"男人大喊一声。"再来一下!再来一下!"他两手叉腰地吼叫,很觉得了不起。他每喊一声,妇女们就使劲拉一下,把四周围用钳子夹住的圆木稍微抬起,往前拉去。每一使劲女人们的脸孔都涨得通红通红,其中一个体弱多病的则相反,脸色显得苍白,甚至发青。马特廖娜把她推到一旁,就像主人有时候轰比姆那样说: '"你让开!歇着去,要不就没命了。"接着又对男人说:"喂,喊吧,又怎么啦,你这个魔鬼!""一、二,起!"男人又大喊一声,然后整了整风帽,仿佛很吃力地唱道:"嘿嘿,娘儿们,再来一下,嘿!男人去闯高加索喽!走了半年还差二里多哟!瘟神在那里讨个老婆找了个窝哟!①停!把家伙撂下!""瘟神"②这个词比姆听翘鼻子大叔说过,这个词儿不好。其他词儿它没有听懂。妇女们把夹钳放到一边,又拿起道钉,抡起长柄重锤。马特廖娜一点儿也不费劲,像玩似的,三锤就把道钉砸进去了,而那个有病的女人每砸一下总要哼一声:"哎哟--!啊哟--!""快,快!""瘟神"一边装烟斗,一边喊。"快,快,阿尼西娅!"他走到病女人跟前。"往后拉着砸,往自己身上拉,这样就好砸了。"阿尼西娅就是那个病女人。每砸一个道钉,她用的时间都比别人要多,所以最后就剩下她一个人。就在这个时 '候,发生了一件使女人们感到莫名其妙的奇事:比姆拖着软弱无力的步子走到阿尼西娅跟前,像对马特廖娜那样,舔了舔她那带有苦味的帆布手套。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不解地望着比姆。①这几句号子是毫无意义的耍贫嘴。②"瘟神"和"传染病"在俄文里是一个词。后来"瘟神"一声令下,她们便全都到灌木丛里去坐了下来,每人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东西,然后吃午饭。大家都给比姆送吃的。'它吃了。现在它已经从好人手里接吃的东西。这救了它的命。快到晚上的时候,它就变得焦急起来:它走到马特廖娜跟前坐下来,无精打采地倒换着两只前爪,两眼望着她的脸孔,然后再一次走开去,躺下来,但很快又走回来,又再一次走开。"你想走吗,黑耳朵,"马特廖娜猜着了。"好吧,你就走吧,走吧,黑耳朵。我能把你撂在哪儿呢?没地方。走吧。"比姆告别之后就走了,慢腾腾地,完全不像是狗迈的步子。它沿着铁路线往回走。路就是路,它能指出前进的方向,只要方向对头,任何时候也不会走入歧途。只是昨晚被灰脸揍过以后全身都在酸痛,走着连喘气都感到吃力,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还得走啊,好在它在那些好心肠的女人那里吃过东西,而且铁路边上的小道也很平坦。等到逐渐习惯以后,它便轻松地小跑起来。狗是多么不容易死,又是多么善于逆来顺受啊!从旁边看来,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有一只病狗在铁道路基上跑着而已。快到靠近城的地方一条路分成了两股:又有两根连绵不断的铁带子从旁边伸延开去。后来又变成了三股。在离岗棚不远的地方突然有两盏红灯轮流地亮了起来:左的,右的,左的,右的,不停地换来换去。红颜色是所有野兽都很忌讳的,比如说狼吧,只要一见到红旗线腿就软了;狐狸呢,用红旗包围以后,在两三个昼夜或更多的时间里它都不会突围出去。所以比姆决定绕过这一双神气活现、火红火红的大眼。它走到第三条铁轨线上,停下来凝望那不断眨巴着的红光,还在犹豫是否往前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只听得脚下咔嚓一声响......比姆疼得直钻心,它顿时嚎叫了起来,可爪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从铁轨上拔出来:爪子掉到道岔口上夹得紧紧的夹具里了。从比姆的嚎叫声中人们只能听出一个意思:"哎哟,疼啊!救救我吧!"四下里找不到一个人。人们没有任何过错。狼要上了陷夹,有时它会把自己的爪子咬掉,狗可不会这样,它在等着搭救,它在指望人来搭救。但这又是什么?两只通亮通亮、如同白昼的大眼照亮了道路和比姆,它们慢慢地、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向前移动,把它的眼睛都给照花了。由于疼痛和恐惧比姆缩成了一团。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使它都叫不出来了。但这个有着明亮大眼、轰隆作响的庞然大物在三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而且看得见一个人正从暗处里跳出来,然后跑向比姆。接着,很快又出现第二个。"你这是怎么搞的,可怜虫?"第一个问。"怎么办呢?"第二个问第一个。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几乎和司机身上的一模一样,两人头上的制帽都别有大奖章。"虽说我们就要到站了,但停车还是要挨骂的,"第一个说。"现在反正都一样了,"第二个答了一句,然后向岗棚走去。我们的可怜的比姆从他们的语调(不是从他们的话里)听出来了:这两位是它的救命恩人。它听见岗棚里响起了一阵刺耳的铃声,过一会儿夹具就松开了它的爪子。但比姆还动弹不得,它全身都麻木了。于是有一个人把比姆抱起来,把它送到铁路线的那一边。到了那里,比姆像陀螺般的在原地旋转起来,一边还用舌头舔轧扁了的爪趾。可同时(狗是多么善于观察啊!)它又听见了从火车的车窗和车门里传出来的说话声;现在,它两眼也不发花了,只看见有一列火车从黑暗中向一侧急驶过去,各式各样的声音都在重复"狗"和"猎狗"几个词,这些词它是很熟悉的。比姆对那些心地善良的好人真是感激不尽啊。事情是这样的:比姆正走在一条铁路线上,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人竟扳了道岔。一只狗因此而轧伤了腿,落了残疾;对此,不管扳道岔这个人是谁,他也根本不会去承担责任。无论怎么说,它以后可再也不敢在铁路线上走了,这一点它完完全全明白了,就像小时候知道跑汽车的地方不能乱走一样。比姆用三条腿蹦了蹦,它现在已经是疲惫不堪,一条腿还被轧伤了。它不时地得停下来舔那只伤爪上已经失去知觉和红肿起来的爪趾,上面的血已经慢慢地凝住了,但它还是舔呀,舔呀,直到把每个模糊不清的足趾都舔干净为止。这样做是很疼的,但又别无他法。所有的狗都知道:疼嘛,但得忍受,疼嘛,你就舔吧,疼嘛,还得不吭声。......一直到了后半夜,它才一跛一跛地回到自家门口。没有!还是没有发现伊凡·伊凡内奇的任何痕迹。比姆想门仃像往常那样抓门,可是不行:有了一条伤腿,不仅不能靠两只后爪站立,而且蹲也蹲不下来,只能用三条腿站着,或者平躺。于是它把嘴巴伸到门角里,嗅了嗅屋里的气味:主人不在家。就是说,他走了,根本没回来。它就这样伫立了许久,仿佛是用头颅支撑着那虚弱的身躯一样。后来它走到斯捷潘诺芙娜门前,短促而绝望地大叫了一声:"汪!"(我在这里。)斯捷潘诺芙娜哎地应了一声。"哎呀,我的天哪!你在哪里弄成了这个样子啦?"她把门打开,把比姆放了进去,自己也一同进了屋。"你呀,狗,狗,你这只倒霉的狗,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伊凡·伊凡内奇会说些什么呢?"比姆刚把腿伸直,在屋子中间躺下,但是......这是怎么回事?"伊凡·伊凡内奇?"比姆抬起头来,吃力地转向斯捷潘诺芙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显然是在发问:"伊凡。伊凡内奇?在哪里?"斯捷潘诺芙娜不会跟狗打交道,不懂得怎样喂和照料它,但是,她懂得怜爱。也许正是这种怜爱之情使她现在能对比姆有所了解,使她看到"伊凡·伊凡内奇"这几个字正在这只病狗身上激起了希望的火花。"是,是,伊凡·伊凡内奇。"她证实了这一点。"你等等:我这就回来。"她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去,马上拿了一封信回来,把它送到比姆的鼻子跟前:"你看这是什么?伊凡·伊凡内奇写信来了。"比姆,可怜的比姆,它曾死里逃生,它被轧伤而获救,它带着一身病,它已经万念俱灰,此刻它不禁全身颤抖起来。它把鼻子扎进信封里,然后又嗅了嗅四围:是呀,是,是,7,)......正是他用手指在信封上蹭过来着......当斯捷潘诺芙娜从地板上把信拾起,从里面掏出信纸,比姆用力地站了起来,把身子向她探过去;斯捷潘诺芙娜又从信封里掏出一张空白纸,把它放到比姆跟前。它摆了摆尾巴:空白纸上充满着伊凡·伊凡内奇的手指气味,是的,这他是有意用手指蹭过的。"这是寄给你的,"斯捷潘诺芙娜说。"他是这样写的:把这张空白纸给比姆吧。"她凑过来,指着那张空白纸一遍又一遍地说:"伊凡·伊凡内奇......伊凡·伊凡内奇......"比姆突然软弱无力地倒在地板上,挺直了身子,把头枕在纸上。泪水从它眼里扑簌簌地流下来。这是比姆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了。这是希望的泪水,幸福的泪水,我敢对你们说,这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泪水,丝毫不亚于人间喜相逢的幸福热泪。......上帝保佑,亲爱的读者!请相信我:塞特犬是会笑又会哭的。......斯捷潘诺芙娜现在开始理解比姆了,不过她心里也明白,她一人是料理不好比姆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久久地坐在比姆身旁,想起了自己的生活。她是多么想回到她出生和长大的乡下去啊,生活在这些砖笼子里太寂寞了,人们同住在一幢楼里,有的甚至同住在一层里,也是常年不相往来。想着想着,但她还是没忘了给比姆送来水喝。啊,它是多么想喝水!它稍稍欠起身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把水都洒到了地板上,然后又以原姿势躺下了。比姆合上了眼睛,仿佛陷入沉思中去了。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斯捷潘诺芙娜才轻手轻脚地从房里出来,好像是怕惊动一个重病人似的。而在房间的正中央躺着一只孤苦伶仃的狗。比姆究竟睡了多长时间,它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几个小时,也可能是一天一宿。它是在腿部的剧痛中醒来。已经是白天了,太阳高悬在空中。它忍着剧痛又嗅了嗅那张纸。主人的气味已经变得越来越淡薄而遥远,不过这已经是次要的了。主要的是他还在世上,他在某个地方待着,应该出去找他。比姆站起身来,从小罐里喝足了水,用三条腿在房里来回兜圈子,痛固然还是很痛,但它还是走啊,走啊,从房间里走到过道,又返回去,在房间里继续走下去。它本能地感觉到,要是一侧躺的时间太长,要是疼痛,就应该起来走走。它很快就适应这种不使伤爪受疼的走路方式了:把它略略上抬,不能在地板上拖,这样就会疼得轻一些。等到斯捷潘诺芙娜给它送来吃的,它已经对她摇尾示意了,让她高兴高兴,然后大吃起来。可也是,如果看到了希望,并在狗的脑袋里再现了两组颇有魔力的字眼--"寻找"和"等着"时,它为什么不吃呢。但是,不管它怎样苦苦哀求,斯捷潘诺芙娜就是不放它出去。一(在家待着吧,你有病。)不过末了她还是想通了,比姆是活的生灵,拉屎撒尿总得出去。她当然不会知道,如果把狗锁住不让出去,过三天它们就会便秘或断肠而死,是有过这样的先例的。而且这样的先例还不是一个两个。人类固有的伟大的怜悯和善心主宰着斯捷潘诺芙娜的生活。这就是一切。她把系狗的皮带系在颈套上,随后就牵着它走了出去,比姆一跛一跛地跟在旁边。于是出现了这样一幅情景:在院子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伫立着两个身影: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婆和一只瘦骨嶙峋的跛狗。孩子们一个个从门里奔出来,急急忙忙赶去上学,他们中不少人跑过来问道:"老奶奶,老奶奶,为什么比姆三条腿站着?"或者这样问:"比姆卡,你疼吗?"不过还得赶着去上学:上学,这是在生活中--在家庭里,在教师和朋友面前--应负的重大责任,这是头等重要的责任。所以他们并不因比姆而耽搁下来,都跑了。这一情况不论对斯捷潘诺芙娜,还是对比姆来说都很重要,虽然他们并未料到这一点,而只是到了该回家的时间就回家罢了。在门口帕尔季蒂奇(帕维尔·季蒂奇·雷达耶夫)碰见了他们,并对斯捷潘诺芙娜说:"就是说,事情是这样。这只狗还是能值几个钱的,所以要看好它。既然主人托付给你,我对你倒有个建议:把它锁在链子上。一定得这样。要不它会跑的。你是看不住的。只要跑出门,就完了。""难道可以让这么聪明的狗也上链子吗?"斯捷潘诺芙娜没有十分把握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什么,莫非你也要我开导吗?你得注意,主人不在家又不上链子的狗会变得无法无天的。那可就完了。""可上链子以后它会变得凶起来的。""你看,你这个人怎么不开窍!虽然变凶了,但保住了它的命。上链子,上链子--这就是我的命令。我好心好意给你说:上链子!"斯捷潘诺芙娜不能不听住宅管委会主席的话,她花了近十个卢布买来一根链子,把比姆锁上以后带到院子里去。一回到家里再把链子从颈套上拿下来,扔在一个角落里。斯捷潘诺芙娜还真有心眼儿,她能做到既使狼吃饱,又让羊保全下来。不过,她也只能跟比姆出去两三次,原因是后来围绕着比姆的名字发生了一系列非常事故。第九章 小朋友,谣言,对比姆的诬陷和作者的插话在学校里,孩子们在第一次课间休息彼此交换新闻的时候,就把消息传开了:在他们的院子里有一只狗,原来是四条腿走路,如今只能三条腿走路了,骨瘦如柴,可它原来并不瘦,原来是油光闪亮的,而如今变得骨瘦毛长,整天愁眉苦脸,也不像原来那么高高兴兴了,它就叫比姆;它的主人已经送莫斯科做手术去了,现在是由一个叫斯捷潘诺芙娜的老太太照看它。消息传到一个研究教学法的教师的耳朵里,第二天他便在区里召开的教育工作者例行大会上作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发言,大致的内容是:年轻的一代在成长,这是优秀的一代,他们已经"开始对善良这个概念进行探讨,而这种善良本身包含着对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的怜悯"。为了论证这一命题,他举了一个学校对一只不知名的黑耳朵的狗的浓厚兴趣为例,这只狗的主人被送去做手术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接着一连三天,在该市的一个区的所有学校里,教师们就对孩子大谈其对动物的怜悯,还说某学校对狗就能和睦相处,并且亲切热情。但是那些最胆小怕事的人却提醒大家:那就要注意,可别是疯狗,疯狗可是要严加防范的。在托利克念书的那个学校里,女教师也给他们讲了这件事,讲得简单而又感人。"好啦,你们想想吧,孩子们,好好想想吧!"她说,"一个狠心的人把狗的一条腿给弄瘸了。(在教师中间消息传得有些走样:小道消息总还是小道消息嘛!)这跟一个苏维埃人根本不相称!而这只黑耳朵的狗可就得终身残废了。"她把笔记本翻到要找的那一页,又继续说:"现在,孩子们,我们来做一篇作文,我给你们出一道自由题:《我爱动物》。文章要短小精悍,要充满感情。为了叙述方便和写起来有个头绪,我出几个小题目给你们作参考提纲。"说完,她一边看着笔记本,一边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你家的狗叫什么名字?二、白色的、黑色的还是其他什么颜色?三、两耳上竖还是下垂?四、长尾巴还是短尾巴?五、家里是否知道它的品种?六、温柔的还是凶猛的?七、你是否跟它玩,如果玩,是怎么个玩法?八、它咬不咬人?如果咬--咬谁?九、爸爸和妈妈喜欢它吗?十、你为什么喜欢狗?十一、你对其他动物(鸡、鹅、羊、鹿、老鼠和其他)呢?十二、你见过驼鹿没有?十三、为什么给母牛挤奶,却不给驼鹿挤奶(家养和野生的)?十四、该不该爱护动物?托利克如坐针毡,他什么也写不出来。教室里静悄悄的,但他忍不住问道:"阿帕尔娜,黑耳朵的狗叫什么名字?"女教师看了一眼本子,说:"比姆。""比姆!"托利克尖声叫起来,这一叫惊动了整个教室。"您放我走吧,阿帕尔娜二请您放我走吧!我去把比姆找到,我认识它,它是一只非常善良的狗。放我去吧!"他可怜巴巴地哀求,甚至已准备好去亲阿帕尔娜的手,以表示谢意。"托利亚!"安娜·帕夫洛夫娜厉声喝斥道,"别妨碍别人。好好想想,写你的作文。"托利克坐下了。他两眼望着那张没写下一个字的白纸,可看到的却是比姆。似乎他和大家一样都在聚精会神地在这个自由题上下功夫,可他仅仅只写下一个标题:《我爱动物>。一直到下课铃响前不久他才草草地写完了答卷。甚至铃响以后他还坐了一会儿,安娜·帕夫洛夫娜呢,也像往常一样,坐在桌旁耐心地等着。最后,托利克终于把自己的作文放到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的面前,脸绷得紧紧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不称他的意,然后走出了教室。因为他的作文是最后一个交上来的,照例安娜·帕夫洛夫娜是先看它(因为放在最上面)。托利克倒是准确无误地回答了自由题的全部问题,甚至还越出了框框。他的作文里还写进了一首诗,很明显,那是从一首孩子们都熟悉的流行歌曲里抄来的。全文大致是这样的:我爱动物它叫比姆。它是一条有一只黑耳朵的白狗。耳朵向下耷拉着。长尾巴。是猎狗,不是狼狗。很驯顺。跟它玩过一次,可后来一位大叔把它带走了,这是一个不怎么样的坏老头子。它不咬人。爸爸和妈妈不可能喜欢它,因为它是别人的,脖子上还挂有一个黄牌儿。为什么我喜欢它,说不上来,就是这样。鸡、鹅、羊、鹿、老鼠我都喜欢,就是怕老鼠。驼鹿目前还没见过,因为城市里没有。给母牛挤奶是为了商店有奶卖和完成计划。("可计划是不健全的啊!"安娜·帕夫洛夫娜想。)不给驼鹿挤奶,是因为商店里不卖驼鹿奶,又没有人喝这种奶。应该爱护动物,而狗是人最好的朋友。我现在写了一首诗:驼鹿好,鹿也好,老鼠也不坏,可狗更好。我还喂过几只豚鼠,不过妈妈说它们有臊气,在家里都,得捂鼻子,就把它们送给一个不相识的小姑娘了。即使您不放我出教室,反正我也一定能把比姆找到。我反正能找到,我说了,能找到就能找到。随您安娜·帕夫洛夫娜怎么样,我也无所谓了。安娜.帕夫洛夫娜气得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他这可是出格了!鬼才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表面正正经经......"到这里她就没有再想下去了,因为自己是个教育工作者,她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便简单地给了个二分了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孩子的心目中是位好老师,她的孩子们看来都喜欢她,也听她的话,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例外,这样的学生每个班都会少不了的。教育可是复杂的、复杂透顶的玩意儿,就拿托利克来说吧,看来他自己写的第一篇这样的作文,充其量不过是蒙受了一种未加说明的委屈,当然,不是有意识写的,如果考虑到问题中丝毫没有涉及到豚鼠和安娜·帕夫洛夫娜。也许,等他长大以后他会认识到自己童年时代犯下的过错,但此时他的认识还达不到这种高度。他甚至在第一次课间休息以后就没有回到教室里来。这可就是非常事件了!托利克从自己现在所在的新区乘车到了另一个老区,跑到N学校......终于从同学那里把一切都打听到了:他们是什么时候看见的比姆,现在它住在什么地方。而且使他高兴的是,他还打听到那条腿根本就没有断,只是悬了起来。于是他便和同学们一起到比姆的家去了。他按了一下门铃。比姆反问了一句:"汪!(谁?)""我--托利克!"来人高声回答。接着他听见比姆把鼻子紧靠着门缝,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比姆,是我--托利克。"比姆尖叫了一声,吠起来了。它这一叫意思是:"你好,托利克!"小男孩听懂了它的意思,第一次听懂了狗的语言。斯捷潘诺芙娜听到狗吠声和人与狗的对话,从家里走出来。"你有什么事,孩子?""我来看比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