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前言前 言这是一本关于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狗的故事。作家以细腻的笔触描述了一只黑耳朵小白狗比姆在其短暂一生中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小说自一九七一年发表以来,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文学批评界也给予高度评价,称这部作品"给人们阐述了许多生活的道理,教会人们如何爱护自己的朋友和捍卫自由与幸福,痛斥了那种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出卖良知的卑劣行径"。一篇文章还指出:"作家写出这样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绝不是仅仅为了要人们改善对狗的态度,更主要的是为了拯救人们的灵魂,为了生活得更人道、更合乎道义。"前苏联著名作家米哈尔科夫认为《白比姆黑耳朵》是"当代伟大的作品之一"。它于一九七五年获得了前苏联国家文学奖。如果说小说取得了很大的成功,那么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则引起了更大的轰动。它于一九七七年被评为全苏最佳影片,一九七八年获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大奖,一九八。年获前苏联列宁奖。而这一切皆源于这部小说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它向当代人发出强烈的呼唤,呼唤善良、理性、正义和博爱。作者加·特罗耶波利斯基一九。五年生于沃罗涅日州的一个神甫家庭。他当过乡村教师,对捕鱼和狩猎有极大兴趣。他于一九三八年开始发表作品,五十年代成为前苏联重要的农村题材作家之一。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科学副博士>、长篇小说等。《白比姆黑耳朵>写一个孤独无依的退休记者伊凡·伊凡内奇捡到一只被人抛弃的黑耳朵小白狗比姆,并同它相依为命。在主人精心调教下,比姆不仅学会了打猎,还学会了许多其他本领。它善解人意,对老人体贴入微,给他带米莫大的安慰。但是,好景不长,老人在卫国战争中留在胸腔里的弹片导致心脏病发作,他不得不去莫斯科接受心脏手术,把比姆留在家中托邻居照看。比姆不知道生病的主人被送哪儿去了,它不吃、不喝,日夜思念主人,后来便离家出走,不顾一切地四处寻找。它忍冻挨饿,风餐露宿,日夜奔波,跑遍了主人曾经带它去过的所有地方。它饱经了邪恶与欺凌,也体验到友爱与同情,阅尽种种世态。当比姆处于危难境况时,主人的邻居斯捷潘诺芙娜和小孙女柳霞照顾过它,好心的姑娘达莎从恶人的手里救过它,一个女修路工向它伸出过援助之手,建筑工地一个看料老头收留过它,小学生托利克为它花费许多心血,小牧人阿廖沙一家对它怀有真挚的感情......然而,人世间不仅有善良的人,还有恶人,能量相当大的恶人。社会寄生虫刁婶曾多次以不实之词诬陷比姆;灰脸人为图私利迫害比姆,诬告它是疯狗,致使有关部门登报缉拿它;一个贪财的司机把比姆卖到很远的农村;一个不务正业、心狠手辣的"猎人"差点儿一脚要了它的命;在比姆病饿交加、刚有了得到温饱的可能时,托利克的父亲又用骗局再次将它抛到危机四伏的森林......尽管遇到这么多艰难险阻,受了这么多冤屈、折磨,还多次濒临死亡,但比姆却始终对主人忠贞不渝,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寻找主人,一直在等待主人的归来和随之而来的信任与爱抚。然而,就在主人从莫斯科治病归来的前一天,当比姆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饥肠辘辘地回到自己的家门口时,刁婶再次诬告它为疯狗,致使检疫站的工人将它抓进闷罐车里。不幸的、向往自由和光明的比姆用牙去咬、用爪去抓闷罐车的铁门,嘴唇和牙床被剐豁了,两只前爪满是血痕,最后它含恨死在车里。可爱的比姆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四年。白发苍苍的主人无言地将比姆埋葬在森林深处,并向空中鸣枪四响。枪声在寂静的森林上空久久回荡,是志哀,也是控诉!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常言说得好:"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前一句暂且不论,但后一句怕是仍不失中肯。一些动物,只要善待,它们就常常会表现得善解人意,至少不会恩将仇报,反咬一口(中山狼除外),或落井下石。不仅如此,它们甚至会在危难时刻搭救主人。日前从报纸上偶然读到考古学家在挖掘庞贝古城时发现的故事。公元七十九年八月二十四日,意大利著名的维苏威火山突然喷发,庞贝城从此被深埋在当时喷发的火山灰与岩浆之下。一千多年之后,当考古学家们在挖掘庞贝古城时,在累累的白骨堆中发现了一具狗和孩子的遗骸。那是一只大狗扑在孩子身上,想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纷纷倾泻而下的火山灰和岩浆,孩子则蜷伏在大狗的身下,一只手紧紧地抱住大狗的脖子。大狗的脖子上挂着一块铜牌,镌刻着它曾三次搭救孩子父亲死里逃生的事。而这一次,当火山突然喷发时,大狗并没有仓惶逃命,而是尽其所能地保护它的小主人。这一次,尽管它没有成功,但它毕竟将自己的爱,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它的小主人。它与小主人一起,在火山喷发的一刹那,在庞贝古城的废墟里定格成为众多永恒雕像中的一座。我们且不说动物与人相伴,给孤独者带来多少阳光、多少欢乐、多少慰藉,古往今来,仅作家笔下,像这样义犬救主的故事又何止万千?当今环保已成为全球关注的话题。那么,为什么不能少一些私心,多一些关爱,给许许多多可爱的动物(包括植物)足够的生存空间,给它们生存的权利,使物种不致灭绝以保护我们共同拥有、共同生存的地球呢?《白比姆黑耳朵》的作者已于一九九五年谢世。这部小说的中译本的出版距今也已整整二十年。但当我们重新修订二十年前的旧译本时,心灵仍然受到强烈的震撼,那飘荡在森林上空的枪声,似乎又在耳畔回响。译 者1999年春,北京第一章 他俩共住一间房第一章 他俩共住一间房小狗突然伤心地、似乎绝望地轻轻地哀叫起来,在屋里到处笨拙地打转,寻找妈妈。这时主人就把它抱到膝上,把奶嘴塞到它嘴里喂牛奶。尽管它苦苦哀求,还是怎么也找不到妈妈,这只刚刚满月、对生活一无所知的小狗崽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头两天,它只好不时悲哀地叫一阵。就连抱着奶瓶睡在主人怀里,也是如此。可是到了第四天,小狗已经开始习惯人用手抚弄它了。对此它总是很快就做出反应。它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但是过了一星期便清楚了,比姆就是它。满两个月的时候,比姆怀着诧异的心情看到东西了:看见对小狗来说显得很高的写字台,看到墙壁上挂着猎枪、猎物袋和留着长发的人脸。它对这一切很快就习惯了。墙上挂着的人一动不动,它也不觉得奇怪,既然不动,它也就没有什么兴趣了。不过,有时小狗偶尔也还要看上它一眼:这个嵌在框框里,像露在小窗口的面孔究竟是什么呢?第二面墙就更有意思了。墙上放满了各种长方形的东西,主人可以任意抽出一个,然后又放回原处。满四个月的时候,比姆已经会用后腿直立了。于是它也抽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想弄个明白。可是那东西不知为什么沙沙直响,有一页还留在了比姆嘴里。把这一页撕成碎片真有趣。"你要干什么?"主人喊道,"不许动!"说着他用书狠狠地点着比姆的鼻子。"比姆,不许这样。不许动!"挨过这么一顿骂,就是人也不想再去看书了,可是比姆却不然:它把头凑到书脊上,看了这本看那本,仔仔细细地看了好长时间。比姆显然下了决心,既然不许动这一本,那就拿另外一本。它悄悄抓住书脊,把一本书拖到沙发底下,起初咬下封皮的一角,然后撕下另一角,接着竟忘乎所以,把这本倒霉的书拖到房间当中,用爪子耍弄起来,还连蹦带跳呢。这时,比姆才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痛",什么叫"不许"。主人从桌旁站起来厉声说:"不许动!"说着狠狠揪了一下比姆的耳朵。"你真是笨脑袋瓜,怎么把我的这本书,从主人那里得到了教训。比姆舔了舔主人的手,认真地望着他的面孔。比姆已经开始喜欢主人跟它讲话,可到目前为止,它还只懂得两个词:"比姆"和"不许"。但是,比姆已经特别喜欢望着那银白的头发从额上披散下来,望着那善良的嘴唇颤动,望着那温暖、爱抚的手指轻轻触到自己的皮毛。凭着这些,比姆已经能够非常准确地断定主人这时是高兴,还是心忧,是责备,还是夸奖,是召唤它,还是赶它走。主人有时候也闷闷不乐。这时他就自言自语,然后对比姆说:"咱们就这么过吧,小傻瓜。你为什么瞧着她?"他指着照片说。"老弟,她死了。她不在了。不在了......"他抚摩着比姆,然后深信不疑地说:"哎呀,我的小傻瓜,比姆卡。你什么都还不懂啊。"不过,主人的话只说对了一部分,因为比姆懂得这时不能跟主人玩,还知道"小傻瓜"这个词是指它自己,"孩子"也是指它自己。因此只要它的大朋友一唤小傻瓜或者孩子,比姆就像听到它的名字一样,连忙应声而去。比姆这么小就能听懂语调气,当然会是一只非常聪明的狗。但是,单凭聪明就能决定一只狗在它同类中间的地位吗?很遗憾,并非如此。比姆除天赋之外,其他方面就不怎么理想了。比姆确实是由纯种塞特猎犬所生,它的双亲有着长长的家谱。它的每一位祖先都有各自的证书。主人根据这些资料不仅可以追溯到比姆的曾祖父母,而且,或许还能追溯到它的曾祖父母的曾祖父母。这当然很好。但是,问题在于,比姆尽管具有这些优点,却有个大缺点,这一点后来大大地影响了它的命运。这个大缺点就是:尽管比姆属苏格兰塞特(戈登塞特)种,但是毛色一点也不典型,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按照猎犬的标准规定,戈登塞特犬必须是"黑色,黑中透蓝,色泽像乌鸦翅膀,而且必须有轮廓分明、色彩鲜艳的火红色斑点";如果在标准规定以外的地方有白色斑点,就算是戈登犬的大缺陷了。比姆生下来却是这样:身上是白的,可是带有浅棕色的大斑点和隐约可见的棕色小斑点,只有一只耳朵和一条腿是黑色的,倒真像是乌鸦翅膀的颜色;另一只耳朵是较浅的棕黄色。这就怪了,从各方面看,它应该是戈登塞特犬,但是毛色却一点也不像。不知从遥远的哪一代祖先突然演变出比姆来,比姆的双亲是戈登犬,而比姆却是白化品种。总的来说,生着两只毛色不同的耳朵,一对深褐色的聪慧的大眼睛下面布满着小斑点,这使比姆的脸显得比一般狗更讨人喜欢,更引人注目,更聪明,也可以说,更富于想像力,更沉稳。这简直不像一张狗脸。但是,根据育犬学的条文规定,在这种具体情况下,白色就是退化的表现。各方面都很漂亮,可是根据毛色的标准,比姆显然有问题,很可能属于劣等。这就是比姆倒霉的地方了。当然,比姆不明白自己先天带来的缺陷,因为小狗在出生前并没有被赋予选择双亲的可能。这一点比姆根本用不着去考虑。它过得挺好,还挺高兴。可是主人却很担心,不知是否会发给比姆品族证书,有了证书,它在猎犬当中的地位就牢固了,否则,难道一辈子甘当劣种吗?这要等小狗满六个月,才能(又是根据育犬学)确定它是否近似所谓纯种狗。比姆的生母的主人本已经决定把小白狗崽从窝里扔出去,也就是把它溺死,可是竞有这么个怪人,居然怜惜起这只漂亮的小狗来。这个古怪的人也就是比姆现在的主人:他喜欢比姆那对眼睛,它们真是太机灵了。真怪!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个问题:能不能发给它品族证书呢?同时,主人一直想弄清楚,比姆究竟为什么不合格。他翻遍了有关狩猎和育犬学的书籍,哪怕能找到一点接近现实情况的东西,将来也好证明比姆是无辜的。正是出于这个目的,他才动手把凡书中足以证明比姆是塞特种犬的地方,统统摘录到一本普通的、厚厚的笔记本里。比姆已经成了他的朋友,而朋友,总是应该维护的。否则在展览会上比姆就不能成为优胜者,胸前也挂不上金奖牌;打猎的时候表现再好,也算不得纯种犬。世界上的事竟是这样的不公平!主人的笔记近几个月来,比姆不知不觉地进入我的生活,而且占据了牢固的地位。它用什么赢得了我呢?用善良、无限信任和爱抚,赢得了我的好意、信任和爱抚,这些情感,如果不夹杂阿谀奉承,总是令人倾心的,一旦夹杂了阿谀奉承,H后就会渐渐变得虚伪起来。阿谀奉承是一种可怕的品质。上帝啊,可别让比姆学会了这一套!不过,比姆还小,是只可爱的小狗。一切都取决于我这个主人。说也奇怪,就连我有时也发现自己现在跟过去不同了。譬如,我只要看到一幅画上有狗,就首先注意狗的毛色和品种,这原来是担心会不会发给证书这个问题造成的。几天前我去博物馆看画展,一眼就注意到巴萨诺①(16世纪)的这幅画。画面的前景画着一只狗,显然原型也是一只猎禽犬,但是毛色特别怪:身子是白的,黑脸,中间一道白鼻梁,耳朵也是黑的,可是鼻子是白的,左肩上有黑斑点,后腿也是黑的。它瘦骨嶙峋,疲惫不堪,正从一个人用的钵子里贪婪地喝着期待了很久的水。另外一只是长毛狗,也长着一对黑耳朵。狗已经渴得浑身无力,把头枕在主人膝上,温顺地等着水。旁边有一只兔子和一只公鸡。左边有两只小羊羔。画家把狗和人安排在一起,放在画面的前景上,是想要说明什么呢?显然他想说明,自远古以来人类就喜欢狗,人们甚至在遇到不幸,或濒于灭亡的境地,也决不会抛弃狗,而狗对主人则始终忠心耿耿,并准备同主人一道死去。大家本来已经完全绝望了,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们对拯救自己摆脱奴隶地位的摩西坦率地说:"唉,还不如在埃及的土地上,我们围坐在肉锅旁边,饱餐一顿面包,就是死在奴隶主老爷手里,也心甘情愿啊!是你把我们带到这片沙漠里,要把我们都活活饿死。"摩西非常难过,他意识到,人被奴性束缚着,束缚得多么厉害啊:足够的面包和肉锅,对他们来说比自由还可贵。①巴萨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画家家族,父子数人都作画,作品多用世俗生活表现宗教主题。于是他凿岩取水。这时他才为跟随着他的人们造了福。这就是巴萨诺这幅画给人的感受。也许,画家把狗放在主要地位,用以谴责人们在遭遇不幸时的灰心丧气,也作为忠诚、希望和信心的象征。可能都是。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巴萨诺这幅画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难道比姆的黑白毛色是从那时来的吗?不可能是。不过,自然界毕竟是自然界。 。但是,这未必能减轻比姆身子和耳朵配色不合格的罪名。因为找到的例子越古老,人们就会越强烈地责怪比姆是返祖现象,责怪它不合格。 不,应该找些其他根据。如果一位育犬学者对我提起巴萨诺这幅画,我至少会说:巴萨诺画的为什么也是黑耳朵呢?应该找与比姆的年代相近的资料。* * *有关猎犬的条目中写道:"戈登塞特犬是在苏格兰培育出来的......这一品种形成于+九世纪五十年代中叶......当代苏格兰塞特种犬保持了身躯壮实、有力的特点,速度也加快了。这种狗喜安静,性情温和、驯顺,不凶狠,它们很早就能开始工作,熟悉工作也较快,无论在沼泽地或森林中都得心应手......它头脑清楚,沉静,踞地作势时头部最高不低于耆甲......"* * *优秀作品《狩猎志》及《俄罗斯鱼类》一书作者萨巴涅耶夫在两卷集《犬》中写道:"如果我们注意到塞特犬是一种品种最古老的猎犬,具有几百年来所谓家庭养育的特点,那么塞特犬恐怕是精心培育出的最有教养的品种,这一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么说,比姆就应该属于有教养的一类狗。这一点是有用的。* * *萨巴涅耶夫在同一本书中还写道:"一八四七年,佩灵德从英国带来两只品种非常稀有的、优秀的、漂亮的塞特犬,赠送给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大公......这两只狗是非卖品,是用价值两千卢布的一匹马交换来的......"你看,带来作为礼品,却索取价值二十名农奴的高价。可这难道是狗的过错吗?这跟比姆有什么才干呢?这一点用不上。* * *当时著名的博物学爱好者、猎人、育犬学者宾斯基在致萨巴涅耶夫的信中写道:"克里米亚战争时期,我在《克列钦斯基的婚礼》一剧作者苏霍沃一科贝林①家看到一只非常好、非常漂亮的塞特犬,在梁赞画家彼得·索科洛夫家还看到几只带黄花斑点的。"啊,这就接近正题了。很有意思,连讽刺作家当时也养①苏霍沃一科贝林·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1817--1903),俄国剧作家。他在剧本中揭露沙俄法院和警察的贿赂丑行、官僚机关的腐败和金钱势力。剧作有三部曲'克列钦斯基的婚礼>、、(塔烈耳金之死。塞特犬。画家还养几只黄花斑点的。比姆,你的血统会不会是从那里来的呢?要是从那里来的就好了!可是,那你的一只耳朵为什么是黑的呢?......不明白。* * *这封信中还写道:"莫斯科宫廷医生贝尔斯也养过塞特种红毛犬。他把一只红毛母狗与已故皇帝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的黑毛塞特犬交配。生下的究竟是些什么小狗以及这些小狗的下落,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其中有一只被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带到乡下去喂养了。"慢着!原因是在这里吗?比姆,你的一条腿和一只耳朵是黑的,如果这是由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狗的缘故,那你就是一只幸运的狗了,即使没有品族证明书,你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狗。伟大的作家是喜欢狗的。* * *这封信上还写道:"皇帝的那只黑毛公狗,我是在伊林斯基先生为莫斯科狩猎协会理事会成员举办的一次午宴之后看到的。那是一只非常剽悍、非常漂亮的室内犬,头很美,毛色也很好,但是塞特犬的特点却不多;此外,腿太长,有一条腿'是全白的,。据说,这只塞特犬是一位波兰地主赠给已故的皇帝的,谣传这只公狗不是纯种。"这么说,波兰地主欺骗了皇帝?有可能。连狗的交易也要搞欺骗。唉,竟会是这么一只皇帝的黑狗!不过,还有贝尔斯那只"非常灵敏、特别伶俐"的红毛母狗的血统呢。就是说,比姆,即使你的一条腿是出于皇帝的那只黑公狗,可是你完全可能是那位伟大作家的狗的后代......不,别妄想了,L-t姆-R!关于皇帝的狗,没有片言只字。一个字也没有,全部都在这里了。材料还不足。* * *在可能需要为比姆辩护的时候,还有什么论据呢?摩西显然站不住脚了。苏霍沃一科贝林的也由于时间和毛色而站不住。只剩下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时间其余的都近;他那只狗的父亲是黑毛的,母亲是红毛的。这些都适用。可是黑毛的父亲偏偏又是皇帝的,这就麻烦了。不管怎么说,关于追溯比姆祖辈血统的事只能只字不提了。育犬学者当然只会根据比姆的父母来确定,如果家族里没有白毛狗,那就完了。他们根本不去管托尔斯泰。他们是对的。实际上,人人都可以把自己所养的狗的出身追溯到作家的狗身上,似乎自己也可以和列夫·托尔斯泰搭上些边儿。事实上也是,在我们国家里姓托尔斯泰的人真还不少!太多了,多得吓人。不管我多么难过,理智上我已经做好准备,认定L-t姆不能算纯种狗了。很糟糕。但是毕竟还有一点:比姆是只有教养的狗。但即使这一点,也不足以作为根据(条文上正好也有规定)。* * *"糟糕,比姆,糟糕,"主人放下笔,把一本普通的笔记本塞到抽屉里,叹了口气说。比姆一听唤自己的名字,就从窝里起来,把头偏到黑耳朵那边,仿佛只用黄里透红的那只耳朵在听着,样子很讨人喜欢,它的神态是在说:"你是好人,我亲爱的朋友。我听着呢。你想要什么?"经比姆这么一问,主人即刻高兴起来,说:"你太好了,比姆!没有品族证书,咱们也要在一块儿。你是一只好狗崽。好狗总是讨人喜欢。"他把比姆抱到膝上,抚摩着狗毛,说:"好。不管怎么说,就是好,孩子。"比姆觉得暖洋洋的,很舒服。它这一辈子都记得"好"这个词,这意味着爱抚、感激和友谊。比姆睡着了。主人是谁,这跟它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主人是一个亲近的好人。"唉,你呀,黑耳朵,皇帝的腿,"主人轻轻嘟哝着,把比姆抱到窝里。他在窗口站了好久,凝望着黑里透着淡紫色的夜。随后他朝女人的照片瞥了一眼,说:"你看,我已经觉得轻松些了。我已经不是孤单单一个人了,"他没有发现自己在孤独生活中是怎样渐渐习惯大声跟"她",甚至跟自己,现在又跟比姆说话了。"我现在已经不再是孤单单一个人了,"他又对着照片重复说。比姆却在睡觉。* * *他们俩就这样同住在一间屋里。比姆长得可壮实了。它很快就知道,主人,"伊凡·伊凡内奇"。小狗崽很聪明,很机灵。它渐渐也懂得什么都不能动,人和东西只能看看。如果不经主人允许或吩咐,那就什么也不许动。于是"不许"这个词就成了比姆生活中的主要准则。伊凡。伊凡内奇的眼神、声调、手势,他那些讲得很清楚的吩咐和亲热的话,就成了这只狗生活中必须遵守的准则。而且,狗自己不管要干什么,无论如何不能违背主人的意愿。比姆甚至渐渐还能猜透朋友的心意。譬如,主人站在窗前凝望着远方,久久地沉思。这时,狗就蹲在旁边,也凝望着,沉思着。主人当然不知道狗在想些什么,但是狗的那副神情却仿佛在说:"我亲爱的朋友马上就会坐到桌旁,准会坐到桌旁。他会在房间里来回踱一会儿步,然后坐下,用小棍在白纸上画,小棍会发出沙沙的声音。他要这样继续很久,所以我就蹲在身边陪着他。"然后,它把鼻子伸到暖和的手心里。主人于是说:"嗯,好吧,比姆,咱们来工作吧,"于是,他真的坐下了。比姆就蜷作一团卧着,如果主人说"回窝去",它就到屋角的窝里等着,等着主人使眼色、说话或打手势。不过,过一会儿,可以从窝里出来啃啃圆圆的骨棒,当然咬不碎,但是能磨磨牙齿,只是不能打搅主人。但当伊凡.伊凡内奇用双肘支在桌上,用双手捂着脸,比姆就来到他身旁,把生着两只不同毛色耳朵的头埋到他膝上。它就这样站着。它知道得抚慰一下主人。它明白朋友不怎么自在。伊凡·伊凡内奇总是感激地说:"谢谢,亲爱的,谢谢,比姆,"随后又用小棍在白纸上沙沙地画起来。在家里是这样。但是到草地上就不是这样了,一到草地上他俩就忘掉了一切。草地上可以跑跑跳跳,追蝴蝶,在草里打滚,什么都可以干。不过,即使在草地上,满了八个月的比姆也是按照主人的吩咐行事:"去吧,去吧!"就可以去玩耍了;"回来!"意思很清楚;"卧下!"也很清楚。"阿普!"就是跳吧;"找吧!"就是去找块干酪;"靠边!"就是在主人旁边走,但只能在左边;"过来!"就是赶紧跑到主人跟前,会得到一块糖。比姆在满周岁之前还懂得好多话。两位朋友相互之间越来越理解了,他俩,一个人和一只狗,彼此爱怜,平等相待。但是,有一天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使比姆的生活起了变化,它在几天的时间里就长大了。这是因为比姆突然发现了主人的一个很大的、可怕的缺陷。事情是这样的。比姆正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穿梭似的跑着,仔细搜寻一块扔下的干酪,这时在各种花草、泥土和河水的气味之中,突然有一股特别的、诱人的气味扑鼻而来,飘来一股什么鸟的气味,完全不像比姆所熟悉的鸟的气味。这里的雀类就有好多种,有叽叽喳喳的山雀,有鹊鸽,还有各种小家伙,要逮着它们嘛,连想也不要去想(试过了)。这是一股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它使血都沸腾起来了。比姆停下来,回头望了望伊凡·伊凡内奇。伊凡却把头扭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现。比姆很吃惊,怎么朋友竟没有闻出味道来。啊,他原来是个有残疾的人啊!于是比姆自己决定拖着皮带越过草丛,一步步朝看不见的猎物靠近,也不去看伊凡·伊凡内奇了。比姆的步子越来越慢,仿佛在选择每一步落脚的地方,好不弄出沙沙的响声或绊到荆丛上。后来那股气味终于变得强烈极了,比姆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它的右前爪还没有落地,就伫立在原地,呆住了,仿佛成了一尊石雕,一尊出自精巧的雕塑家之手的狗的雕像。这是比姆第一次踞地作势!这是比姆狩猎的激情第一次萌动,这种狂热已经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啊,不,主人竟悄懵走过来,抚摩着微微颤抖的比姆说:"好,好,孩子,好,"说着便拉起比姆的颈套。"前进......前进......"可是比姆却走不动了,没有力气了。"前进......前进......"伊凡·伊凡内奇拉着比姆。比姆总算朝前走了!走得很慢,很慢。那件神秘的猎物简直就在眼前了。突然主人厉声命令说:"前进!!!"比姆朝前扑去。一只鹌鹑噗噗嗒嗒地飞起来。比姆朝鹌鹑猛扑过去......它用尽全身力气,拚命追赶起来。"回--来!"主人喊道。可是比姆什么也没有听见,好像没长耳朵似的。"回--来!"接着是一声口哨。"回--来!"又是一声口哨。比姆一直奔跑到鹌鹑看不见了,这才愉愉快快,高高兴兴地跑回来。可这是怎么回事呢?主人沉着脸,板着面孔,也不抚摩它。很清楚,比姆的朋友什么也没有闻到!不幸的朋友啊......比姆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主人的手,对最亲密的朋友有这样一个先天的缺陷,表示深切的怜悯。主人说:"你根本还没有摸到门儿,小傻瓜,"主人显得高兴些了,"来,开始,比姆,认真来一次。"他摘下颈套,换上另外一只(更笨重的),扣上长长的皮带。"找吧!"这时比姆只去闻鹌鹑的气味,别的什么也不管。伊凡·伊凡内奇把比姆带到鹌鹑落下的地方。比姆没有料到,它的朋友竞看到刚才没有追上的那只鹌鹑落在附近(闻他当然是没有闻出来,可看是看到了)。啊,就是这股气味!比姆不去管皮带,只顾嘬着嘴,朝,前伸来伸去,然后又抬起头,朝上伸......又踞地作势!在晚霞的映照下,比姆深为自己的美丽所惊倒,它懂得这种美是不可多得的。伊凡·伊凡内奇激动得颤抖着,抓住皮带的一端,牢牢地绕到手上,悄悄命令说:"前进......前进......"比姆朝前走去,可是又停下了。"前进!!!"比姆又像头一次那样跑起来。鹌鹑这时噼噼啪啪地扑打着翅膀飞起来。比姆正打算不顾一切去追赶鹌鹑,可是......被皮带用力一拉,它只得退了回来。"回来!!!"主人喝道。"不许跑!!!"比姆打了个踉跄,跌倒了。它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比姆又把皮带朝鹌鹑那边拖。"卧下!"比姆卧下了。接着,这一切又重复了一遍,那已经是去追另外一只鹌鹑了。只是这次比姆比上次较早些就觉得皮带拉了一下;它遵命卧下,又激动,又兴奋,又丧气,又难过,浑身上下抖个不停。痛得太厉害了!这倒不完全是因为那根讨厌的硬皮带,还因为颈套里边有刺①。"比姆呀,只能这样。毫无办法,只能这样。"伊凡·伊凡内奇亲切地抚摩着比姆。从这一天起,比姆就开始成为真正的猎犬。也正是从这一天起,比姆明白只有它,只有它自己知道鸟在什么地方,主人完全无能为力,他的鼻子也只是装在那里做做样子。真正的工作开始了,而这个工作主要包含着三个词汇:不许,回来,好。然后呢,啊!然后是猎枪!射击。鹌鹑像被开水烫了似的掉下来。原来根本用不着去追,只要把鸟找到,把它惊起来,然后卧下,其余的事朋友就会去做了。在打猎方面也公平合理,主人没有嗅觉,狗没有猎枪。于是温馨的友谊和忠诚渐渐变成了幸福,因为他俩彼此很了解,而且谁也不向对方提出过分的要求。友谊的基础和实质就在于此。* * *快两岁时,比姆已经长成了一只优秀的猎犬,可靠,忠诚。它已经掌握了一百来个狩猎和家用的词汇:伊凡·伊凡内奇一说"给我",它就照做了;一说"给我拖鞋",就拿来了;"拿碗来",也拿来了。"坐到椅子上!"就坐到椅子上。这有什么了不起!使个眼色就明白了:只要主人用友好的目光看一个人,那人马上就成了比姆的相识;如果主人用不友好的目光瞥一眼,比姆有时还会吼叫几声;即使奉承话(表示亲热的奉承话)它也能从人家的声调里分辨出来。但是比姆从来没有咬过任何人,即使踩了它的尾巴也罢。如果夜里有陌生人走近篝火,它就叫几声警告主人,但从来不咬人。它就是这么一只有教养的狗。至于说到教养,比姆甚至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自己学会用抓门的办法把门叫开。有一次,伊凡·伊凡内奇生病了,没有跟比姆到外边去,让比姆自己出去了。比姆跑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事情,该回家了,就连忙跑回家去。它直起后腿,抓着门,轻轻地哀叫几声,门就开了。主人跌跌撞撞地在过道里迎着它,跟它亲热了一番,然后就又躺到床上去了。他已经上了年纪,闹小病的时候,总是这样(只是他近来常常生病,这一点比姆不可能不发现)。比姆坚信,只要抓门,就一定会给你打开;装门就是为了让你能进来:只要说一声,就会放你进去。从狗的观点来说,这已经成了一条坚定不移的信念。只是比姆不知道,它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种轻信的态度后来会给它带来失望和不幸,比姆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有些门任凭你怎么抓,也不会打开的。以后将会如何,还不得而知,不过现在有一点要说明一下,那就是,比姆这只嗅觉特别敏锐的狗,因为存在某些可疑的地方,没有发给它品族证书。伊凡·伊凡内奇两次带它去参加展览会,都未经评定就从竞技台上被带下来了。这说明它不是纯种。但比姆并不是天生无能的,它是一只优秀的、真正的狗,八个月就开始猎鸟了。而且干得相当棒!希望它能有美好的未来。第二章 春天的森林第二个收获季节,也就是比姆出生后的第三年,伊凡·伊凡内奇领着它去熟悉森林。这无论对狗来说,对主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草地上,田野里,一目了然:一片开阔地,青草,庄稼,总能看到主人,在开阔地里穿梭似的搜索着,寻找着,找到了,就踞地作势,听候命令。太美妙了!但是到森林里去,就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早春时节。当他俩第一次来到森林时,晚霞刚刚升起,树木尽管还没有长出叶子,但树木之间已是一片薄暮了。树下是黑糊糊的一片:树干、去年留下的深褐色的叶片、灰褐色的干草茎,就连秋天红透了的野蔷薇果,过了一个冬天,现在也露出咖啡色的籽来。微风吹拂着稀疏、光秃的树枝,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树枝仿佛在互相抚弄着,有时枝梢相触,有时轻轻触到树枝的中段,看看还活着吗?树梢微微摇曳着,这些树虽然叶子落光了,但都活着。树木,脚下软绵绵的、散发着林中泥土的春天气息的树叶,伊凡·伊凡内奇小心翼翼的、悄悄的脚步,--周围的一切都神秘莫测地沙沙作响,散发着浓郁的清香。伊凡·伊凡内奇的皮鞋也沙沙直响,留下的脚印比在田野里留下的要深。每棵树后面仿佛都躲着什么陌生、神秘的东西。因此比姆顶多离开伊凡·伊凡内奇二十步远,朝左边跑一段,再朝右边跑一段,然后跑回来,盯着主人的脸,意思是问:"咱们到这里来干什么?""不明自来干什么?"伊凡·伊凡内奇猜着了。"你会明白的,比姆卡,会明白的。稍等一会儿。"他俩就这样,互相照应着朝前走。他们在一块林中空地上停下来,这里是两条路交叉的地方,道路通向四面。伊凡·伊凡内奇站在一蓬榛丛旁边,面对着晚霞,仰望着。比姆也朝那边看,拚命琢磨能看到什么。空中很亮,树底下却越来越黑。森林里不知什么弄出沙沙的响声,随后静下来。又沙沙响了一阵,又沉寂下来。比姆紧偎着伊凡·伊凡内奇的腿,意思是问:"那是什么?是谁?咱们能去看看吗?""野兔,"主人声音极低地说。"一切都很好,比姆,好。那是只野兔。让它跑去吧。"既然"好",那就是一切正常。"野兔"比姆也懂,比姆发现小动物的足迹时,主人不止一次对它重复过这个词。有一次还真的看到野兔了,比姆本来想去追,结果受到警告,挨了罚。不应该去追!一只野兔在不远的地方弄得沙沙响。后来呢?突然一只看不见的什么鸟,在头顶上嗬嗬地叫起来:"嗬一嗬!......嗬一嗬!......嗬一嗬!......"比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叫声,浑身一震。主人也是一样。他们俩都朝上边望去,只朝上边望去......突然在一片绯红和蔚蓝色的霞光中,一只鸟顺着林间小道飞来。它正在林间小道上空盘旋,时而叫一两声,叫起来不像一只鸟,倒像一只兽,一边飞,一边嗬嗬地叫,不管怎么说,它毕竟还是一只鸟。这只鸟很大,翅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不像鹌鹑、山鹑或凫那样)。总之,头顶上飞的是一只不认识的鸟。伊凡·伊凡内奇突然举起枪。比姆奉命卧下,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鸟......在森林里枪声显得特别尖厉,特别响,比姆过去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回声在森林里飘荡,然后消失在远远的地方。鸟跌落在灌木丛里,但是两个朋友很快就把它找到了。伊凡·伊凡内奇把鸟放到比姆面前,对比姆说:"认识一下吧,老弟:山鹬。"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山鹬。"比姆嗅了嗅,用爪子碰了碰长鼻子,然后蹲下,吃惊地抖动着,来回搓着两只前爪。它这当然是自言自语:"这样的鼻子我还没有见--过呢。这才是地道的鼻--子呢!"森林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但是声音越来越轻了。然后不知怎的,突然静下来,仿佛一只看不见的鸟朝这些树最后一次轻轻地扇了一下大翅膀:别再沙沙沙地响了。树枝纹丝不动,树木仿佛也睡着了,不过偶尔也在晦暗中抖动一下。又飞过三只山鹬,但是伊凡·伊凡内奇没有打。最后一只在夜色中已经看不见了,只能听到声音,可是,比姆感到纳闷,那两只看得很清楚的,他的朋友为什么也不打呢?比姆很生气。伊凡·伊凡内奇不是望着天空,就是低下头谛听着这一片沉寂。他们俩都默默无语。这种时刻对人来说,不需要说任何话,狗更是如此了!只是到最后,该走了,伊凡·伊凡内奇才说:"好,比姆!生活又重新开始了。春天。"比姆从声调中听出,它的朋友现在很高兴。比姆用鼻子顶着主人的膝盖,摇着尾巴,好像说:"很好,没说的!"......第二次他俩是早晨很晚的时候到森林里来的,不过没有带枪。 。白桦树胀得鼓鼓的,清香的嫩芽,块根浓郁的香气,流过嫩草丛的涓涓细流,所有这一切都特别清新,令人神往。阳光透过了除松树以外的整个森林,即使松树也有被金色阳光射透的地方。万籁俱寂。重要的是万籁俱寂。森林里春天早晨的静寂是多么美妙啊!这次比姆的胆子就更大了,因为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像上次是黄昏的时候)。比姆在森林里尽情地奔跑,只是目光始终不离开主人。一切真是太美妙了。后来比姆突然闻到一股山鹬的气味。山鹬还叫起来。比姆踞地做了一个非常优美的姿势。伊凡.伊凡内奇命令比姆"前进",可是他没有枪,不能射击。他还像鸟儿飞过时所应该做的那样,命令比姆卧下。但是,弄不清主人究竟看见没看见?比姆斜眼瞟着主人,直到确信主人真的看见了才罢休。碰到第二只山鹬,也完全一样。这时,比姆流露出一股类似埋怨的情绪,它那戒备的目光,从边上跑的跑法,甚至想不服从命令的企图,这些都表现出它的不满,总之,不满到了极点,需要发泄了。正因为如此,比姆才像一只普通的杂种狗,跑去追飞过的第三只山鹬。但是比姆并没有跑远,因为山鹬在枝权当中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比姆很不满意地回来了,而且还受了罚。也罢,比姆卧在一边,深深地吐了一l:1气(这要算是狗的拿手本领了)。要不是又碰到一件不高兴的事,这些也还能忍下去。这回比姆又发现了主人的一个缺点,嗅觉不灵,本来就闻不出味道,再加上......事情是这样的。伊凡.伊凡内奇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嗅来嗅去(还做样子呢)。然后他走到一棵树旁坐下,用一个手指轻轻地抚弄了一下一朵很小很小的小花(伊凡·伊凡内奇觉得这朵花简直没有什么气味,比姆却觉得难闻极了)。这朵花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主人却坐在那里,微笑起来。比姆当然也装出似乎很满意的样子,但这也只是出于对主人的尊重,实际上比姆觉得相当吃惊。比你看看,看看,比姆!"伊凡·伊凡内奇激动地扬声说着,把狗的鼻子往小花上凑。比姆实在不能忍受了,它扭过头去,然后慢慢走开,卧到空地上,它那副神气仿佛说:"你自己去闻你那朵小花吧!"意见不一致本来应该马上解释清楚,可是主人却当着比姆的面,开怀大笑起来。这也叫你受不了。"你看,还哈',哈大笑呢!"可主人对那朵小花说:"你好啊,第一朵小花!"比姆清清楚楚地知道,"你好"不是对它讲的。狗心里产生了妒意,--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事情就是这样。尽管在家里关系好像还挺不错,可这一整天比姆却很不痛快:有野禽,却偏偏不打;自己跑去追鸟,结果受了罚,再加上这朵小花。不过,不管怎样,狗也会碰到不如意的时候,因为它总得受"不许"、"回来"、"好"这三个词的制约。只是无论比姆,还是伊凡·伊凡内奇,他俩都不会想到,如果他们日后回忆起来,这一天竞成了他们最幸福的一天。主人的笔记经过严冬摧残而一片凋零的森林里,复苏的幼芽还不曾绽开,冬季里被砍伐得光秃秃的树墩还没有萌蘖,不过已经布上了水珠,地上还积着一层褐色的枯叶,光秃秃的树枝还没有发出簌簌的响声,只是彼此轻轻地抚弄着,就在这时,突然飘来一股雪莲的清香。这种清香勉强可以嗅到,但它却是生活复苏的信息,因此也就令人兴奋得心里突突直跳,尽管我们只是勉强嗅到它。我朝四下一看,原来它就在身边。小花伫立在地上,它是蓝天撒落的一粒珍珠,那样纯朴,那样坦然,它向应该享有幸福与欢乐的人,第一个报知了幸福与欢乐的信息。而此时,这朵小花点缀了每一个幸运的或不幸的人的生活。在我们人类当中也是如此:有一种很谦逊、心地纯洁、"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他们却有着宽阔的胸怀。他们集人类一切优秀品德--善良、纯朴、信任于一身,点缀了我们的生活。雪莲也是这样,它是蓝天撒落到大地上的一粒珍珠......过了几天,(昨天)我又带比姆到原来去过的地方。碧空已向森林撒下了千万颗蔚蓝色的珍珠。我四处搜寻,那第一朵最勇敢的花儿呢?好像就是这一朵吧。到底是不是呢?我也说不清。这么多花朵绽放了,原来的一朵已经消失在这些后来开放的万花丛中,夹在花儿中间,再也分辨不出,寻找不到了。你看,花儿是那样小,却又是那样勇敢;那样文静,却又多么坚毅,看来,最后的霜冻正是因为害怕这朵小花,才在清晨向林中空地撒下最后一次霜花,举起白旗投降了。生活在前进。......但是比姆是一点也不会理解这些的。它甚至头一次发火了,吃起醋来了。其实等到开了许许多多花,它也没有注意。训练的时候表现得也不怎么好,没有带枪就不满意。我和它处在不同的发展阶段,但是我们彼此间却非常非常亲近。自然界总是按照坚定不移的法则行事的,彼此相互依赖;从最简单的生物到高度发达的生物,到处适用这一法则......如果没有比姆,难道我能忍受这样可怕的孤独吗?......过去我是多么需要她啊!她也喜欢雪莲。过去像一场梦......、那么,现在,是否也是一场梦呢?昨天那遍地淡蓝色花儿的春天的森林也是梦境吗?也好,天蓝色的梦正是灵丹妙药,即使是短暂的也无妨。当然是短暂的。因为连作家也只写蓝色的梦,而避开灰色,否则人类会把现实当作永恒,因而对未来忧心忡忡。时间无可幸免地注定要逝去,现实必然要成为过去。没有人有权下命令说:"太阳,站住!"时间是拦不住的,留不住的,央求也无济于事。一切都在时序的推移与运动之中。那些一味追求蓝色的永恒的平静的人,已经沉溺在往昔之中了,不论他是年少的热心人,或是年老的热心人,年龄是无关紧要的。蓝色有它自己的寓意,它意味着平静,意味着忘却,但也只是暂时的,仅仅是为了休息;这样的时刻永远也不应该放过。如果我是一位作家,我一定要说:"啊,不知宁静的人啊!你思考着未来,对未来忧心忡忡,光荣应当永远属于你!如果你想使自己的心灵得到片刻休息,那就在早春时节到森林里去寻找雪莲吧,你将会做一个美丽的现实的梦。赶快去吧,过几天也许雪莲就凋谢了,那你就无法领略大自然赐予你的幻境的魔力。去休息一下吧。常言说得好:雪莲是幸福的象征。"......比姆打盹了。它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奔跑着,用爪子刨着。那朵雪莲"像一盏小灯":比姆把蓝色只能看成灰色(狗的眼光本来如此)。造化大概是有意造就它来给现实抹黑。你去说服它,说服我亲爱的朋友,让它用人的眼光看待一切试试。把它的头割下来,它还是要坚持自己的观点。真是一只有独立思维的狗。第三章 比姆的第一个敌人对比姆来说,那欢乐、愉快、充满着与伊凡·伊凡内奇友情的夏天过去了。(不带枪)到森林和沼泽地去游逛,阳光灿烂的白天,游泳,在岸边的那些寂静的夜晚,一只狗还该享受些什么呢?什么也不需要了,这就足够了。在锻炼和训练的时候,他俩也碰到其他猎人。每次他们都很快就熟识起来了,因为猎人也都带着狗。不等两位主人碰到一起,两只狗早已跑到一起用动作和眼神这种狗的语言,简短地交谈起来:比姆嗅着有关的部位(当然是为了做做样子),问道:"你是谁?是公的,还是母的?""你自己看见了,还有什么可问的,"母狗回答说。"过得怎么样?"比姆高兴地问。"在干活!"母狗叫着回答了一声,卖俏地用四只爪子刨着地。然后两只狗就朝主人跑过去,一会儿跑到这个人跟前,一会儿跑到另一个人跟前,向他们报告结交了新朋友。当两位主人在灌木丛或树阴里坐下准备聊天的时候,两只狗就蹦蹦跳跳互相追逐起来,高兴得连舌头都收不拢了。然后它们就卧在主人身边,倾听主人们低声谈心。除了猎人以外,对于其他人,比姆兴趣不大:他们不过是人就是了。他们都是好人。但毕竟不是猎人!对狗可就不一样了。有一次,比姆在草地上遇到一只有点卷毛的小狗,是一只小黑狗,比比姆小一半。比姆跟它很平静地打了招呼,没有卖俏。还有什么兴致卖俏呢?刚刚结识的这只小母狗不回答在这种场合总要提出的那一些问题,却懒洋洋地摆着尾巴,说:"我想吃。"小卷毛嘴里冒出一股老鼠味。比姆嗅了嗅它的嘴唇,吃惊地问:"你吃耗子了?""吃耗子了,"小母狗回答说。"我想吃。"说着就去刨疙疙瘩瘩的白芦根。比姆想尝尝小芦根,可是小母狗不让比姆尝,还说:"我想吃。"比姆坐在一旁,等小母狗把芦根全都刨出来,然后约小母狗一道玩。小母狗丝毫没有推诿,一摇一摆地跟在比姆后边。它卷卷的毛,但是很干净(一看就知道,小卷毛大多数狗一样,爱洗澡,所以到夏天也就不脏了,连无家可归的狗也是这样)。比姆把小母狗领到主人跟前,主人早就远远地看见它俩交上了朋友。可是小卷毛却不轻易相信陌生人,尽管比姆在小卷毛和主人之间跑来跑去,叫它,劝它,它却远远地蹲在一旁。伊凡·伊凡内奇取下背囊,取出一段香肠,切下一小块扔给小卷毛:"上我这儿来,上我这儿来,小卷毛。上我这儿来。"那块香肠掉在离小母狗三米来远的地方。小母狗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够着那块香肠,吃下肚,就又原地坐下了。吃第二块香肠时,它就走得近些了;后来就在比姆主人脚跟前吃起来,还任他抚弄,尽管小母狗有些提心吊胆。比姆和伊凡.伊凡内奇把一小截香肠都给小母狗吃了,主人扔了一块又一块,比姆也不去碍小母狗的事。一切都正常:扔一块,走近一点,扔第二块,更近一点,扔第三块、第四块,就已经来到脚跟前,实心实意地乐意效劳了。主人抚摩着小卷毛,拍了拍它的后脖颈,说:"鼻子是凉的,说明没有病。好。"然后对两只狗命令道:"去,去!"小卷毛不懂这话的意思,但是当它看见比姆穿梭似的在草地上跑起来,小卷毛明白了:那是跑的意思。当然,它们也就像狗那样戏耍起来,比姆甚至忘记自己是到这里来干什么的了。伊凡·伊凡内奇并不生气,他信步走着,边走边吹口哨。在进城的路上,小卷毛一直跟着他俩,没有丝毫勉强,可是来到城区的边缘,小卷毛蹲到了路旁,怎么也不肯动了。叫它,唤它,也不肯走。小母狗就这样蹲在那里,目送着他俩。伊凡·伊凡内奇弄错了,不是每只狗都能用诱饵弄到手的。比姆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小卷毛也有过主人,他们住在一所小屋里,他们那条街上的住户全都搬家了,小卷毛的主人一家搬到五楼上一套设备齐全的单元里。总之,小卷毛被抛弃了,听天由命了。后来它找到了主人住的那幢新楼房和主人的家门,可是它在家门口挨了一顿打,被撵出来了。于是它就自己过日子。像大多数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小卷毛总是夜里进城。伊凡·伊凡内奇完全猜到了,但不可能讲给比姆听。比姆不愿把小母狗扔下,总是回头看,停下来,然后把目光转向伊凡·伊凡内奇。但是主人只顾信步走着。如果他知道比姆和小卷毛的命运将会多么不幸,如果他知道有那么一天它们将会在什么地方重逢,他这时就不会这样悠闲了。但是人也不能预卜未来啊!* * *......第三个夏天过去了。这个夏天比姆过得很好,伊凡·伊凡内奇过得也不坏。有一天夜里,主人关上窗户,说:"有点冷了,比姆卡,这是头一场小寒潮。"比姆卡不懂。它站起来,黑夜中把鼻子偎到伊凡·伊凡内奇膝上,意思是说:"我不懂。"伊凡·伊凡内奇很懂得狗的语言,那是眼神和动作的语言。他打开灯,问:"你不懂吗?小傻瓜。"然后非常清楚地解释说:"明天去打山鹬。山鹬!"啊,这个词比姆本来就懂。它跳起来,舔了舔朋友的下巴颏儿。"明天去打猎,打猎,比姆!"太好了!比姆打了个转,像陀螺似的旋转起来,扑捉着自己的尾巴,叫了一声,蹲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伊凡·伊凡内奇的脸,同时还微微抖动着两只前爪上疏落的毛。主人却吩咐说:"现在该睡了。"他说完就熄灯,躺下了。这一夜比姆就躺在朋友的床边。可怎么能睡得着!伊凡'伊凡内奇自己也一样,一会儿打了个盹,一会儿又醒了.等着天亮。早晨他俩一起收拾了背囊,把枪筒用油擦得干干净净,随便吃了点早饭(打猎不能吃得过饱),检查了子弹带,把子弹一颗颗摆好。短短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要做的事太多了,主人上厨房,比姆跟着上厨房,主人上贮藏室,比姆也上贮藏室,主人从背囊里把罐头拿出来(没有装好),比姆接过来,然后再塞回去,主人检查子弹,比姆在一边看着(别出差错),还要把鼻子伸到装枪的套子里去好几次(看枪是否在里边);而且越是这种紧张的时刻,就越是急得搔耳朵--动不动就抬起爪子搔一搔,好像耳朵不舒服,可不去搔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好,总算收拾好了。比姆特别高兴。那还用说嘛!主人已经穿上打猎的上衣,往肩上挎好打猎的背囊,拿下了猎枪。"打猎去,比姆!打猎去,"他重复说。"打猎去喽,打猎去喽!"比姆兴高采烈地用眼神说着。它对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满怀着感激与热爱之情,甚至因此轻轻地叫了一声。可就在这时,进来一个人。比姆认识他,总在院子里碰见他。它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兴趣,觉得不值得特别注意。这人是个短腿胖子,宽脸膛,他用相当刺耳的低音说:"您好哇,我说!"说着坐到椅子上,用手帕揩着脸。"啊......我说,是去打猎了?""去打猎,"伊凡·伊凡内奇不满地嘟哝着说,"去打山鹬。您既然来了,就坐吧。""原来......是......去打猎......我说,得耽搁一会儿了。"比姆惊奇而又专注地把目光从主人身上又移到客人身上。伊凡·伊凡内奇几乎有些生气地说:"不明白您的意思。说清楚点。"这时比姆,我们亲爱的比姆,起初轻轻唔唔了两声,突然汪汪大叫起来。在家里对着客人这样汪汪叫,比姆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客人并不害怕,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回窝去!"伊凡·伊凡内奇依旧生气地命令它。比姆听从了,卧到窝里,把头枕在爪子上,朝陌生人望着。"瞧你!这么说,听话啦。啊......我说,这狗在大门口对街坊邻居也跟,譬如说,跟对狐狸一样,这么狂吠喽?""从来不这样。从来对任何人也没有这样过。这是头一回。实在的!"伊凡·伊凡内奇惊慌起来,生气地说。"另外,它跟狐狸又有什么关系。""啊--"客人慢吞吞地说,"我来有一件事。"伊凡·伊凡内奇脱下上衣,取下背包:"您说吧。""我说,您有一只狗,"客人开始说。"有人到我这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告状了。您瞧。"说着把那张纸递给主人。伊凡·伊凡内奇一边读,一边着急起来。比姆一看这情景就自作主张,离开窝,蹲到主人脚边,仿佛要去保护主人,而对客人尽管提防着,但是连看也不看那人一眼了。"这简直是胡说,"伊凡·伊凡内奇说,他已经冷静些了。"胡说八道。比姆是一只很驯顺的狗,从来没有咬过人,也不会去咬人,从来也没有欺负过谁,它是一只很有教养的狗。""嘿一嘿一嘿!"客人抖动着肚皮,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喂一喂,真听话啊!"他不含恶意地对比姆说。比姆把脸又扭过去一些,它知道是在谈它的事,就吁了一口气。"您怎么看这份控告书呢?"伊凡·伊凡内奇问道,这时他已经完全镇静下来,含着笑。"告谁,就应该读给谁听。我倒是也许能相信您的复述。"比姆发现客人眼里露出嘲讽的神色。那人开腔说:"首先,照规定如此。其次,不是告您,是告一只狗。我们是不读给狗听的。"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主人也笑了笑。比姆甚至连一丝笑容也没有露,因为它知道是在讲自己的事,可究竟怎么回事,弄不清楚,客人的话太难懂了。那人用手指指比姆说:"应该让这只狗走开,"他朝门口摆了摆手。比姆懂得这肯定是要它走开。可是它寸步也不离开主人。"您还是让上告的人来谈谈,也许能顺利解决,"伊凡·伊凡内奇要求说。客人走了,出乎意料,他很快就带回一个女人,说:"这不,我说,我把大婶领来了。"比姆也认识她:个子不高,尖声尖气,是个胖子,她成天跟游手好闲的女人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有一次比姆甚至舔了一下她的手(倒不是出于对她个人多情,而是对整个人类有感情),她还因为这一舔尖叫了一声,然后就在院子里冲着一扇扇打开的窗户嚷了起来。她究竟嚷了些什么,比姆听不懂,但是害怕了,连忙跑回家抓门。对这个刁婶它再也没有做过别的错事。她现在来了。究竟出了什么事?起初它紧偎着主人的腿,主人抚弄了它一下,比姆于是夹着尾巴回到窝里,用敌视的目光盯着她。刁婶的话它一点也听不懂,她却始终伸出一只手连珠炮似的讲个不停。凭她的手势,凭她那怒气冲冲的目光,比姆明白,是因为自己舔了不该舔的人。比姆还太年轻,太年轻了,还不能完全理解所有的事。也许它会这样想:"当然是我错了,可现在怎么办呢?"至少它的目光里流露出类似的想法。比姆绝不会料到,竟有人诬告它。"它想咬人!咬--人!差点就咬--了!"伊凡·伊凡内奇打断了刁婶连珠炮似的话,对比姆说:"比姆!把拖鞋给我拿来。"比姆很乐意地完成了主人的吩咐,然后便卧到主人面前。主人脱下打猎穿的半高腰皮靴,把脚伸到拖鞋里。"现在把皮靴拿走。"比姆也照办了,把皮靴一只只送到挂衣架下边。刁婶圆瞪着眼睛,一声不响。男客赞赏地说:"好--样的!你看,真能干,"说着好像有点不怎么友好地瞟了刁婶一眼。"它还会别的什么吗?""您坐下,坐下,"伊凡·伊凡内奇对刁婶说。她坐下了,把手藏到围裙底下。主人给比姆端过一把椅子,吩咐说:"比姆!坐到椅子上!"对比姆用不着重复第二遍。现在大家都坐在椅子上。刁婶咬着嘴唇。男客十分满意地晃了晃脑袋说:"不错呀,真不错,不错。"主人调皮地朝比姆挤了挤眼:"把爪子伸出来,"他说着伸过一只手去。他俩握了握手。"小傻瓜,现在向客人问好,"说着用手指了指那人。男客人伸出手来:"好哇,老弟,我说,好哇。"比姆照规矩,做得彬彬有礼。"它不咬人?"刁婶小心翼翼地问。"瞧您说的!"伊凡·伊凡内奇吃惊地说。"您伸出手,说一声'伸出爪子来!"'刁婶当真从围裙下边抽出手来,伸给比姆:"可别咬人,"她警告说。就在这时,一个无法形容的场面突然出现了。比姆蓦地奔到窝里,立刻作了个防范的姿势,把臀部紧靠着墙角,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人。伊凡·伊凡内奇走到比姆跟前,抚摩了它一下,拉着颈套,领它到告状的女人跟前:"伸出爪子来,伸出来......"不,比姆不肯伸出爪子来。它扭过脸望着地板。这是头一次不听主人的话。然后它郁郁不乐、笨拙地回到墙角里,走得很慢,露出负疚又阴沉的样子。哎呀,事情闹成了什么样子!刁婶鼓动着干裂的嘴唇,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你这是欺负我呀!"她对伊凡·伊凡内奇喊起来。"一只破癞皮狗,竟敢把我,把一个苏联妇女,不放在眼里!,,说着她用手指着比姆,"好啊......好啊......你等着瞧吧!""够啦!"男客人突然对她喊了一声。"我说,你撒谎。狗根本没有咬过你,也没想咬你。狗怕你,一见了你简直都给吓坏了。""你别嚷,"她想打断他的话。男客人于是说了声:"呸!"然后转向主人说:"对付这种人没有别的办法。"随后他又对刁婶说:"真有你的!你算是什么'苏联妇女,......给我出去!"他吼道。"再捣乱,我就让你好看。出去!,,他当着她的面把控告书撕得粉碎。男客人的最后一句话,比姆完全听懂了。刁婶傲慢地仰着头,慢吞吞地走了,她连谁都没有看一眼,尽管比姆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她走远了,脚步声也沉寂了,比姆还盯着门口。"您对她也太......粗暴了点儿,"伊凡·伊凡内奇说。"没有别的办法,我对您说:整个院子的人都被她搅得不安宁,我知道。我既然这么讲,我就是了解情况。这些造谣生事的捣乱分子呀,都骑在我脖子上啦,''他拍了拍后脖颈。"她没事干,就瞎编什么有谁咬她。这种人你要饶过她,全院子的人都不得安宁。"比姆始终坐在那里注意着他俩的面部表情,注意着他们的手势和声调,比姆完全懂得,男客人和主人一点没有敌对的意思,看来他俩甚至彼此还很尊重对方。他们后来又谈了些什么,比姆又观察了很久。但是,既然主要的一点明确了,其余的它也就兴趣不大了。比姆走到客人身边,卧到那人的脚下,仿佛说:"原谅我吧。"主人的笔记今天住宅管委会主席来处理控告狗的事。比姆胜利了。我的这位男客断案,真跟所罗门王一样。真有天才!可是为什么比姆一开始要对他吼叫呢?啊,明白了!主席进来时,我也没有跟他握手,对他很冷淡(他耽误了打猎呀),而比姆是根据狗的天性行事的:主人的冤家对头,也就是我的冤家对头。倒是我应该感到羞愧,而不是比姆。比姆对声调、面部表情、手势的接受能力竟如此之强,真令人惊讶!这一点应该始终记住。我跟住宅管委会主席谈得很投机。他后来改称"你",对我说:你,他说,"只要想想看:我管的这幢楼里有一百五十家住户!只要有那么四五个没事干的捣乱分子,就能搅得谁也没法活。人人都认识她们,害怕她们,悄悄在背后骂她们。对那些不好的住户,连抽水马桶都咕噜咕噜乱叫。实在的!......我最可怕的敌人是谁?就是不干活的人。我们这里,老弟,也可以不干活白吃饭。我跟你说旬心里话,不能那样,不能那样......可以,可以不干活儿。想得倒好!譬如说你,你是干什么的?"写东西,我回答说,尽管我弄不清他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幽默的人常常这样)。"这也算工作!坐着,什么不干,想必还拿钱吧?"拿钱,我回答说。"可我拿得很少,已经老了,靠养老余对活。""那退休前是干什么的?""我是新闻记者。在报馆工作。现在在家里多少写点东西。""写东西?"他宽容地问。"是的。""既然这样,那就干吧......当然,看上去你这个人不坏,可你知道......问题就在这里。我也领养老金,一百卢布,我当住宅管委会主席是不拿报酬的。我已经工作惯了,一辈子当领导,从来也没有下去过,第二流的职位我就没担任过。可最后还是给挤出来了,越降越低,越降越低,最后给推到一个小工厂里去了。在那里给我发了养老金,没有发给我特定的退休费,有点故意刁难......人人都应该工作。我这么认为。""可我的工作也不容易呀,"我想替自己辩解。"写东西吗?小意思。要是你年轻,我也饶不了你。可现在既然领养老金......要是年轻人不工作,我就把他们从这幢楼房里撵出去,要么工作,要么就滚得远远的。"他的确对这幢楼房里住的游手好闲的人是一大威胁。看来他现在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整天跟懒汉、寄生虫、造谣生事的人叨唠,当然也对他们无一例外地进行教育,他这样做,完全出于自愿。我想向他证明写作也是工作,可是办不到,他不是说两句带刺的话,就是宽容地说:那就写去吧,有不干活的人,还有比不干活的人更坏的呢。他临走的时候,不再讽刺了,很友好地摸了一下比姆,说:"你就好好待着吧。可别去跟大婶打交道。"然后对我说:"干吧,既然是这么个工作,那就写吧,有什么办法。"我跟他握手告别。比姆把他送到门IZl,摆着尾巴,望着他的脸。比姆又交了一个新朋友:帕维尔·季蒂奇·雷达耶夫,平时人都叫他:"帕尔季蒂奇。"比姆却也结了个仇人:刁婶。所有的人当中比姆惟一不信任的人。狗也知道她是个造谣生事的人。可今天打猎的事算是吹了。常常是这样:你希望一切顺遂,却偏偏碰上不痛快的事。这样的事是常有的。第四章 金黄色的森林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他俩一道出去了。他们先乘有轨电车,站在车厢台上。电车的女司机原来是认识伊凡·伊凡内奇和比姆的。她出来扳道岔的时候,比姆当然就跟她打招呼了。女司机拍了拍比姆的耳朵,可是比姆并没有去舔她的手,只是坐在那里用爪子抓了抓地,甩了一下尾巴。比姆觉得,这种场合,就适合这样打招呼。后来出了城,他们就乘上公共汽车。早晨时间还太早,车上总共只有五六个人。上车的时候,司机不知嘟哝些什么,老重复"狗"和"不应该"这两个词儿。比姆一下子就明白了,司机不愿意让他俩搭车,很糟糕,从几个人的面部表情就看得出来。有位乘客替他俩讲话,另外一位相反,却支持司机。比姆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这场争吵。后来司机下车了。主人在车门口给那人一张黄黄的纸片,就领比姆顺着脚蹬上车坐到座位上,还难过地叹了一口气。 ·比姆早就发现人们经常交换一种不知散发着一股什么气味的小纸片。有一次它闻出桌上放的纸片里有一张带一股血腥味,比姆用鼻子拱了拱那张纸片,想惹主人注意,可主人根本不理睬,太迟钝了!他只是反反复复说他那句"不许动",而且还把这些纸片锁到抽屉里。另外有些干净的纸片,带着一股面包、香肠的气味,总之有一股商店的气味,大多数带着许多手的气味。人们都喜欢这种纸片,把它藏在衣袋里,或像主人那样,锁到抽屉里。对这一切尽管比姆一点也不明白,但它很快就猜到主人一给司机纸片,他俩就交上朋友了。但主人为什么要叹气呢?比姆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主人的眼睛,从比姆的眼神可以看出比姆不明白。总之,对于这些纸具有的魔力,比姆丝毫也不会猜到,这不是一只狗的智慧所能猜透的,比姆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些纸竟会使它遭到了厄运。从公路上,他俩步行来到森林。伊凡·伊凡内奇在林边休息,比姆跑到附近察看地形。这样的森林比姆还从来没有见过。森林其实还是原来的森林,他俩春天到这里来过,夏天也来过(来散步),但是现在这里到处一片金黄,一片火红,仿佛万物和太阳一起燃烧,一起闪射着金光。树木刚刚开始脱掉盛装,叶片在微风中无声地、从容地摆动着,落下来。气候凉爽,舒适宜人。树林里的秋天的气息不同寻常,凝滞而又清新,比姆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都能嗅出主人来。它老远就"嗅出"田鼠来了,可它并不去抓田鼠(这小家伙已经是老相识了!一个什么小动物从老远就散发出一股扑鼻的气味,使得比姆不时停下脚步,等走到跟前,就朝那个带刺的圆球狂吠起来。伊凡·伊凡内奇从小树墩上站起来,走到比姆跟前说:"不要叫,比姆!别叫,小傻瓜。这叫刺猬。回来!"说着把比姆牵走了。看来,刺猬是小动物,而且是有益的动物,所以不应该去动它。伊凡·伊凡内奇这时又坐到小树墩上,吩咐比姆也卧下。主人摘下鸭舌帽,扔到旁边地上,望着落叶,谛听着森林里的寂静。当然,他又微笑了!他现在正像每次开始打猎前的样子。比姆也谛听着。飞来一只喜鹊,毫无顾忌地喳喳叫了一阵,就飞开了。一只松鸦在枝头跳来跳去,它跳过来像猫一样叫了几声,又蹬着树枝跳走了。一只凤头小鸡雏"唧唧!唧唧!"地叫,就在旁边,近极了,近极了。你能拿它怎么样呢!也就像甲虫那么大小,地直叫,好像在欢迎你。随后便是一片沉寂。主人这时站起来,取下枪套,装上子弹。比姆兴奋得直发抖。伊凡-伊凡内奇亲切地拍了拍比姆的后脖颈,比姆因此变得更激动了。"来吧,孩子......找去吧!"比姆去了!它迈着小碎步,在一棵棵大树当中梭子似的穿来穿去,矮小壮实的身躯富于弹性,走起来几乎没有一点声音。伊凡·伊凡内奇悄悄地跟在朋友身后,欣赏着它的工作。这时整个森林的美景已退居第二位,主要的是比姆,它走起来优雅,灵巧,充满激情。伊凡·伊凡内奇不时地把比姆唤到身边,吩咐它卧下,好让它平静、习惯下来。比姆很快就走得从容了,显得十分熟练。塞特犬行猎可是有高超的技巧!你瞧比姆,迈着轻巧的大步,昂着头。比姆用不着低头在地上搜寻,抬着头就能嗅出味道,像细丝一般的毛紧裹着细细的脖颈,使比姆显得非常漂亮。它高昂着头,满怀着自豪、信心和热情。这种时刻总使伊凡·伊凡内奇忘记了一切。他忘掉了战争,忘掉了不幸的过去,忘掉了自己的孤独。甚至连他的儿子科利亚,他那被残酷的战争夺去了的亲骨肉,似乎也跟他在一道,似乎他这个做父亲的,给死去的儿子也带来了欢乐。儿子原来也是个猎人啊!死者在爱他们的人的生活里是不会死去的,只是死者不会变老,在活着的人心目中,他们永远是在世时的那个样子。伊凡·伊凡内奇也是这样,心灵的创伤结疤了,可总是作痛。打猎的时候,心灵的创痛尽管减少得不多,但总是轻些了。这也是有幸当了猎人的好处!比姆放慢了脚步,嘬着嘴,稍微停了一两秒钟,又慢慢.地、悄悄地迈起步来。它的动作像猫那样轻,那样小心,那样平稳。这时比姆把头抬得和身子一般高。比姆身体的每一部分,连伸得笔直的、裹着长毛的尾巴,都全神贯注地留心着一股气味。迈一步......只抬起一只爪子。又迈一步,另外一只爪子也悬空待了一刹那,然后轻轻放下。最后,几乎像每次一样,右前爪离开地面不动了。伊凡·伊凡内奇举枪作好准备,在后边悄悄跟着。现在是两尊雕像:一个人和一只狗。森林一片沉寂。只有沐浴在太阳光点中的金色的白桦树叶,微微地摆动着。一棵棵小橡树和旁边它们的父辈祖先的那棵大橡树,也都沉寂下来了。白杨银灰色的残叶无声地颤动着。在一层枯黄的树叶上站着一只狗,这是大自然和一个耐心的人哺育出来的杰作之二。比姆神态自若!在这种时刻它简直超脱生死,像是因为太高兴或太激动而失了魂似的,在金黄色的森林里踞地作了个优雅的姿势。"前进,孩子......"比姆把山鹬惊了起来。一声枪响!森林抖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不满、埋怨的回声作为回答。一直伸展到小橡树和白杨丛旁边的一棵白桦仿佛受惊似的也颤动了一下。橡树像一个古代的勇士呻吟了一声。旁边的一棵白杨匆匆地抖下叶子来。山鹬蜷作一团跌落下来。比姆十分内行地把山鹬送过来。主人抚摩了一下比姆,感谢它干得出色,然后用手托着山鹬,望着它,若有所思地说:"唉,不该打死它......"比姆不明白,朝伊凡·伊凡内奇的脸上瞟了一眼,主人继续说:"这都是为了你,比姆,为了你,小傻瓜。不该这样。"比姆还是不明白,也不可能理解。比姆觉得这次打猎,射手简直像瞎了眼,老是打不中。几只山鹬当中,有一只主人根本没有打,猎狗很不满意。可是最后一只他却打得干净漂亮。他们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俩都很累,但彼此很关心,很亲热。譬如,比姆没有在窝里睡觉,它把垫子从窝里拉出来,拖到伊凡·伊凡内奇床边,就睡在主人床边的地板上。它这样做是有用意的,你不能赶它回窝了,因为它把"窝"随身带着。伊凡·伊凡内奇摸了摸狗耳朵,拍了拍狗的后脖颈。他俩的友谊似乎是永恒的。夜里,伊凡·伊凡内奇不知为什么小声呻吟起来,他起床,吃了几片药,又躺下了。比姆起初侧耳倾听着,注视着朋友,后来站起来,舔了舔主人伸到床边的手。"弹片......弹片,比姆卡......在爬。不好,孩子,"伊凡·伊凡内奇用手捂着胸口说。"不好"这个词,比姆老早就很懂了。"弹片"这个词儿也听到过好几次,但是不明白,不过凭着狗的本能,它猜想这准是个可怕的、叫人忧虑的坏字眼。但是,一切总算过去了。早晨,伊凡·伊凡内奇散步回来,又像平时一样坐到桌旁,摊开白纸,用小棍在纸上画起来。主人的笔记昨天一天很走运。秋天、太阳、金黄色的森林,还有比姆出色的工作,一切都好极了。但是过后心里还是感到有点不快。为什么呢?在公共汽车上,比姆显然看到我叹气了,而且它显然也不理解我。狗根本不能想像我贿赂了司机。狗是瞧不起这种行为的。可是我呢?这跟我为办点"小事"给一个卢布,为办大事给二十卢布,或为办更大的事给一千卢布,有什么区别呢?都一样可耻。就像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当然,比姆比人站得要低得多,因此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一点。比姆也不会理解,这些纸币与良心有时竟会发生直接的依赖关系。可是我多古怪!本来不应该对狗有过分的要求,不应该把狗人格化。再者:打死飞禽,我感到难过。这大概是因为老了。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美好,突然一只死鸟......我不是素食者,也不是伪君子:一方面描写动物被打死时如何痛苦,一方面又兴致勃勃地把它们的肉吃个精光;不过,我给自己立下了一。条规矩,每次打猎顶多打一两只山鹬。如果连一只也不打,那就更好了,可这么一来,猎狗比姆就该不满意了,而且我还不得不去买人家为我打死的飞禽。算了,免了吧......说实在的,我这是跟谁说话呢?当然是跟自己:长期孤独生活的结果,一定程度上的性格分裂总是难免的。自古以来,都是狗把人从这种境况中解救出来。可是昨天打猎究竟为什么心中不快呢?仅仅因为昨天打猎才引起心中不快吗?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想法呢......昨天这一天,本想追寻幸福,却递上一张发黄的卢布;金黄色的树林,偏偏有一只死鸟。这算怎么回事呢,这岂不是在昧良心吗?且慢!昨天正是闪过这种想法:不是做交易,而是良心受到责备,为人们失去人性时无故打死的一切感到心痛。往事和对往事的回忆,使我对飞禽和走兽越发增长了怜悯之情。我回忆起往事来。有一次,狩猎者协会领导组织了一次消灭喜鹊的活动。把喜鹊列为害鸟,据说这是生物学家根据观察结果提出的新理论。所有的猎人都心安理得地把喜鹊打死了。有一项关于鹞子一类飞禽的什么规定。猎人把这类鸟也打死了。又有一项关于狼的。狼几乎都绝了种。打死一只狼给三百卢布(旧币)奖金,向狩猎者协会交一只喜鹊或鸢的爪子,给五戈比还是给五十戈比,记不清了。但是,突然又冒出来一项新规定,宣布鸢和喜鹊是益鸟,不是鸟类的敌人,禁止伤害它们。严格消灭鸢和喜鹊的命令换上了严惩射杀鸢和喜鹊之人的命令。现在只剩下一种飞禽不受法律保护,可以打,那就是灰鸦。据说这种灰鸦专破坏鸟巢(以前强加给喜鹊的也是这个罪名)。但是,没有人因为用农药毒死草原和森林草原地区的飞禽而受到惩办。为了抢救森林和田野免遭危害,我们消灭了飞禽,而在消灭飞禽的同时,却毁坏了森林......这难道是灰鸦的过错吗?灰鸦自古以来就是人类社会的伙伴和环境卫生的保护者。把罪责推诿给灰鸦!这是杀害飞禽的凶手们替自己辩护最行之有效、最简单的办法。长期以死亡进行试验是可怕的。正直的生物学者、科学家和猎人已经起来反对,为保护鸟类和森林而进行的斗争正在全世界范围内展开。我是否坚决起来反对过死亡的试验呢?没有。这也使我的良心受到谴责。即使我后来说过下面的话,我的声音也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我说:"救救灰鸦吧,它是人们居住环境最好的保洁员,拯救它免遭灭绝,因为它像讽刺作家能清除社会上的精神污秽一样,清除我们周围环境中的污秽,因此,救救灰鸦吧;就让它偷点鸟蛋吧(否则它就算不得灰鸦了),这样也好让鸟类学会筑巢;救救这位一身灰的讽刺家吧,只有它坦率,无所颐忌,只有它能在树上当面对人胡喊乱叫:'呱一呱一呱!'(走开,傻瓜!)您一走开,它就飞下来,带着嘲弄的腔调叫着,又张嘴鼓腮地吃起一块臭肉来,这种臭肉任何狗也不会去碰;救救鸟类世界的讽刺家--灰鸦吧!不要害怕它。您看,小燕子不是很亲热地啄着灰鸦,把它赶走了吗?那地方没有灰鸦本来也很洁净,灰鸦离开了燕群,尖刻地呱呱叫着,追逐腐臭去了。救救灰鸦吧!"我的话确实无力,也没有根据。就让这些话留在关于比姆的这本笔记里吧。我在封皮上写上《比姆》二字。我这些笔记完全是为自己写的。比姆因出身而承担过错,我开始写笔记,原是要维护比姆的荣誉。但是笔记的内容却越写越多,不仅写到比姆,也写到我自己。显然,不会有版这本书,谁会有兴趣去读一本"关于狗和作者自己"的书呢?谁也不会。因此我想抄录几行柯尔佐夫的诗:我写诗,不是为追求瞬息的荣誉,而是为了排遣烦闷和愁绪,为了我那些亲密、诚挚的朋辈,为了纪念已经消逝的岁月。......比姆白天也卧着,朋友,你干得太累了,也饱吸了黄色森林里有益健康的空气。啊,那金黄色的森林,金黄色的森林啊!它可以给您带来一丝幸福,那里是您可以沉思默想的地方。在洒满阳光的秋天的森林里,一个人会变得纯洁些。①柯尔佐夫.阿列克塞·瓦西里耶维奇(1809一l842),俄国诗人,他一生贫困。同农村、劳动人民和自然的密切接触丰富了他的诗歌,他的抒幢诗基本主题是乡村生活、劳动及农民的思虑。他所创作的歌曲接近民间口头创作。第五章 在狼谷围猎秋季的一天,有人来找伊凡·伊凡内奇,那人身上散发着一股火药和狗的气味。尽管他没有猎人那套披挂,穿的跟平时见到的普通人一样,但比姆从他身上嗅到了一丝森林的气息,发现他手上有猎枪的痕迹,皮靴上也散发出一股秋天森林的清香。比姆当然把这些都说出来了,它嗅着客人,朝主人使着眼色,拚命摆着尾巴。比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但是一见面便即刻毫无疑问、毫不动摇地认出他是同志。客人懂得狗的语言,因此他亲切地说:"认出来了,认出来了。真行,好,好。"然后拍了拍比姆的头,果断而清晰地说:"卧下!"比姆遵命卧下了,焦急地搓着爪子,一直倾听着,观望着。主人用非常非常友好的目光迎着来客,和客人握手。"太好了!"比姆尖叫了一声,说。"真是只聪明的狗,"客人朝比姆瞟了一眼,说。"比姆是只好狗,再好不过的了!"伊凡·伊凡内奇说。他们俩人交谈了几句,猎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打开它,然后用手指点着说:"就在这儿......这儿,在狼谷的中心。我嚎了一声。有五只响应,三只公狼,两只母狼。我看见一只。是狼!"比姆听出这是在搜寻猎物时主人常说的话:"这儿--这儿,这儿--这儿。"于是警觉起来。可是当它一听说"狼",就瞪大了眼睛:这就是森林之狗的那股可怕的气味,那味道曾把比姆吓得半死,主人一闻到那股气味便用恐吓的Vl吻指着足迹连声说:"狼!这是狼,比姆。"现在猎人也这么说:"是狼!"客人走了,临走时也跟比姆道了别。伊凡.伊凡内奇坐下装子弹,把一颗颗大弹丸装好,撒上马铃薯粉。 .夜里比姆睡得一点不踏实。天亮前他们就带枪出去了,站在墙角旁。很快就开来一辆满载着猎人的大汽车。他们坐在带篷的车厢里,一声不响,很得意的样子。伊凡·伊凡内奇先把比姆安置好,然后自己也钻进篷里。昨天那位猎人对伊凡·伊凡内奇说:"哎,真不该!带上比姆干什么!""围猎不应该带狗。带下去!"有人厉声说。"一出声音,围猎就完蛋了。""比姆不会出声,"伊凡·伊凡内奇仿佛在申辩说。"它又不是猎兽犬。"同时还有几个人也反对,最后昨天那位猎人说:"好吧。带着比姆备用吧。伊凡·伊凡内奇,有时候狼也会钻过小旗,顺着谷岔子跑。"比姆猜到他们不愿意带它。它也说服旁边的人,但是周围黑糊糊的,谁也没有懂它的意思。汽车终于开动了。当他们停在熟识的护林员的哨所旁时,太阳已经出来了。大家都悄悄地下车,不说一句话,比姆也一声不吭。没有人抽烟,咳嗽,或用靴子磕碰靴子,都像猎犬一样迈着步,他们都知道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只有比姆不知道,但它寸步不离地紧紧尾随着主人。主人一边走,一边摸了摸比姆的耳朵,仿佛说:好,好,比姆。走在最前边领队的猎人是昨天那位来客。他一举手,大家就都停下了脚步。前边三个人声音更轻,像猫一样进了林子,很快又返回来了。这时领队举起一面小旗朝前一挥。他一打这个信号,有一半人跟着他走了,其中也包括伊凡·伊凡内奇和比姆,他们走在队列的后边。比姆走在最后,谁走起来也不会比它走得更轻,尽管如此,伊凡·伊凡内奇还是牵着它。在领队无声的指挥下,跟在他后边的第一个人站到灌木丛后边,屏着气。第二个很快也一动不动地站到一棵小橡树背后,然后第三个人,这样一一各自就位。领队身边只剩下伊凡·伊凡内奇和比姆。他们走得比原来还小心。这时,比姆看见路边拉着细绳,绳子上一动不动地挂着一块块类似火焰的布块。后来领队让他俩留下,他自己又往回走铀。比姆听觉特别灵敏,尽管大家觉得谁也不会听到他们的动静,但比姆还是听出了领队的脚步声。比姆听出领队把其余的猎人带走了,因为带到很远的地方,连比姆也听不清脚步的沙沙声了。接着是一片沉寂。一片森林里的充满警觉与不安气氛的沉寂。主人屏息静气,膝盖微微颤动,他无声地拉开枪栓,装上子弹,关上以后又紧张地屏息着,这一切都使比姆感到那种森林里的气氛。他俩站在一蓬榛丛后边,隐蔽着,旁边是一个水洼,长满了荆棘。周围是一片大橡树林,严峻,沉默。每一棵树啊,简直都是一位勇士!橡树之间是一丛丛低矮的灌木林,使这座古老的森林显得具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威慑力。比姆聚精会神,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地嗅着气味,但是,暂时还没有发现什么,因为空气完全凝滞了。比姆因此感到很不安。只要有一丝微风,比姆就能辨出前边有什么东西,它辨别气流就跟领会文章一样,可是没有风,何况又是在一座这样的森林里,它的好朋友也站在旁边显得很激动,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能平静下来呢。突然开始了。信号枪的枪声把沉寂大片大片地撕裂了,回声此起彼伏,有时在远处回荡。接着,仿佛一阵松涛的隆隆声,远远传来领队的声音:"开一始!啊一啊一啊一啊一啊!"伊凡·伊凡内奇凑近比姆的耳朵,声音极低地悄悄说:"卧下!"比姆卧下了,颤抖起来。"啊一啊一啊一啊一啊!"围捕的猎人大声喊着。这时一片寂静变成了一阵阵陌生的、狂暴的、粗野的声音。棍棒敲打着树木,响板哗啦哗啦响,简直像有成百只喜鹊眼看就要死了。围捕的猎人此呼彼应地喊叫着,鼓噪着,朝天放着枪,渐渐地逼近了。这时......比姆嗅到一股它从小就熟悉的气味:狼!它紧偎着主人的腿,稍稍抬起身子(确实只抬起一点点!),挺起尾巴。伊凡·伊凡内奇完全明白了。他俩都看到,在枪的射程以外,沿着插小旗的地方,出现一只狼。它一路走,一路拚命抖动着身子,低着头,拖着一条狼尾巴。狼突然不见了。随即,几乎就在同时,围猎线上传来一声枪响,接着,第二声枪响。森林轰隆隆地响起来,它几乎狂怒地惊慌起来。又是一声枪响。这次已经很近了。喊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出现一只很大的老狼。它躲在荆棘丛中,趟着水洼走过来,一看到小旗,就像突然碰上什么东西,一下子站住了。但是在这里,在水洼上,旗子挂得比整个一条线上的都高些,比狼高两倍。嘈杂的人声也紧紧地追过来了。狼不知怎的,迟迟疑疑,甚至有点畏畏缩缩地从小旗下边钻过去,来到离伊凡·伊凡内奇和比姆有十五米远的地方。狼抖了抖身子,就在这时,人和狗都立刻发现这只狼受伤了,身子一侧湮着一块血斑,嘴上有一圈吐沫,泛着一层红红的颜色。伊凡·伊凡内奇放了一枪。狼四条腿同时离地跳了一下,没有扭脖子,就整个身子猛地朝枪声响的方向转过去......站住了。前额很高很宽,毙眼睛浸着血,龇着牙,吐着红沫......但它并不是可怜虫。这只自由的野兽很漂亮。不,它不是胆小鬼,这只骄傲的兽,它不愿立刻倒下,但是......它还是啪的一声平着倒下了,缓缓地蹬着爪子。后来僵住了,不再出声,安静下来了。比姆忍耐不住,它跳起来,踞地作势。可这算是一副什么模样啊!背上的毛都蓬起来,后脖颈上的毛几乎直竖起来,尾巴夹在两腿当中,凶狠,胆小,姿势很不像样子,它的这位同类,这位骄傲的犬中之王其实已经死去了,因此并没有任何威胁,但狼的精神,它的血却仍然有威慑力。比姆恨自己的同类。比姆相信人,狼却不相信。比姆害怕自己的同类,而狼甚至在自己受了致命伤以后,还不害怕比姆。......喊声已经迫近了。传来一声枪响。又连发两枪。看来,大概有一只很有经验的狼离围猎线很近,可能在猎人们已经放松警惕,开始四散的一刹那,越过了包围圈。领队终于从低矮的树丛中出现了,他走到伊凡·伊凡内奇面前,望着比姆说:"嘿,你呀!简直不像一只狗,兽总该是勇猛的嘛。有两只还是跑掉了。一只受了伤。"伊凡·伊凡内奇抚摩着比姆,安慰它,劝说它,比姆尽管背上的毛都倒下来了,但还是在原地直打转,伸着舌头,频频地喘气,见人就躲开。当两个猎人朝狼的尸体走去时,比姆没有跟着,反而违反规章,拖着皮带走出三十多米以外卧下,把头枕在黄色的枯叶上,像发寒热病似的抖个不停。伊凡·伊凡内奇回到比姆身边时,发现比姆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到底是一只兽!"哎,比姆卡,比姆卡。你觉得不好受吗?当然啦,是不好受。应该这样嘛,孩子,应该这样。""当心点,伊凡·伊凡内奇,"领队说,"猎禽犬有时候会被狼伤害的,那它们就会害怕树林了。狗有奴性,狼却是自由自在惯了的。""当然是这样,不过比姆已经四岁了,已经是成年的狗了,不会害怕森林的。不过一到有狼的树林,它就一步也不离开我,遇到足印就说:'狼!'""也确实如此,狼抓猎禽犬就跟抓小鸡雏一样。不过要是闻到气味,就一步也不离开你,那就不见得会被抓走了。""是呀!只是在未满一岁之前,不要用野兽去吓唬它。至于难受,有什么法子!只好让它去难受吧。"伊凡·伊凡内奇把比姆牵走了,领队留在狼身边,等围猎的人过来。当所有的猎人都聚在护林所里,用杯子喝着酒,吵吵嚷嚷,一个个兴致勃勃、兴高采烈的时候,比姆却孤零零地独自卧在篱笆旁边,蜷作一团,神色严峻,红着双眼,它已经被狼的气味熏坏了。唉,比姆哪里会知道,正是命运,会把它再一次抛到这座树林里来的!护林所的主人,护林员,朝比姆走过来,蹲下摸了摸它的背,说:"好狗,好。一只聪明狗。围猎的时候一直没有叫,也没有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