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白夫人 啊,这倒说得不错!这不过是你的恐惧所描绘出来的一幅图画;正像你所说的那柄引导你去行刺邓肯的空中的匕首一样。啊!要是在冬天的火炉旁,听一个妇女讲述她的老祖母告诉她的故事的时候,那么这种情绪的冲动、恐惧的伪装,倒是非常合适的。不害羞吗?你为什么扮这样的怪脸?说到底,你瞧着的不过是一张凳子罢了。 麦克白 你瞧那边!瞧!瞧!瞧!你怎么说?哼,我什么都不在乎。要是你会点头,你也应该会说话。要是殡舍和坟墓必须把我们埋葬了的人送回世上,那么鸢鸟的胃囊将要变成我们的坟墓了。(鬼魂隐去。) 麦克白夫人 什么!你发了疯,把你的男子气都失掉了吗? 麦克白 要是我现在站在这儿,那么刚才我明明瞧见他。 麦克白夫人 啐!不害羞吗? 麦克白 在人类不曾制定法律保障公众福利以前的古代,杀人流血是不足为奇的事;即使在有了法律以后,惨不忍闻的谋杀事件,也随时发生。从前的时候,一刀下去,当场毙命,事情就这样完结了;可是现在他们却会从坟墓中起来,他们的头上戴着二十件谋杀的重罪,把我们推下座位。这种事情是比这样一件谋杀案更奇怪的。 麦克白夫人 陛下,您的尊贵的朋友们都因为您不去陪他们而十分扫兴哩。 麦克白 我忘了。不要对我惊诧,我的最尊贵的朋友们;我有一种怪病,认识我的人都知道那是不足为奇的。来,让我们用这一杯酒表示我们的同心永好,祝各位健康!你们干了这一杯,我就坐下。给我拿些酒来,倒得满满的。我为今天在座众人的快乐,还要为我们亲爱的缺席的朋友班柯尽此一杯;要是他也在这儿就好了!来,为大家、为他,请干杯,请各位为大家的健康干一杯。 群臣 敢不从命。 班柯鬼魂重上。 麦克白 去!离开我的眼前!让土地把你藏匿了!你的骨髓已经枯竭,你的血液已经凝冷;你那向人瞪着的眼睛也已经失去了光彩。 麦克白夫人 各位大人,这不过是他的旧病复发,没有什么别的缘故;害各位扫兴,真是抱歉得很。 麦克白 别人敢做的事,我都敢:无论你用什么形状出现,像粗暴的俄罗斯大熊也好,像披甲的犀牛、舞爪的猛虎也好,只要不是你现在的样子,我的坚定的神经决不会起半分战栗;或者你现在死而复活,用你的剑向我挑战,要是我会惊惶胆怯,那么你就可以宣称我是一个少女怀抱中的婴孩。去,可怕的影子!虚妄的揶揄,去!(鬼魂隐去)嘿,他一去,我的勇气又恢复了。请你们安坐吧。 麦克白夫人 你这样疯疯癫癫的,已经打断了众人的兴致,扰乱了今天的良会。 麦克白 难道碰到这样的事,能像飘过夏天的一朵浮云那样不叫人吃惊吗?我吓得面无人色,你们眼看着这样的怪象,你们的脸上却仍然保持着天然的红润,这才怪哩。 洛斯 什么怪象,陛下? 麦克白夫人 请您不要对他说话;他越来越疯了;你们多问了他,他会动怒的。对不起,请各位还是散席了吧;大家不必推先让后,请立刻就去,晚安! 列诺克斯 晚安;愿陛下早复健康! 麦克白夫人 各位晚安!(群臣及侍从等下。) 麦克白 流血是免不了的;他们说,流血必须引起流血。据说石块曾经自己转动,树木曾经开口说话;鸦鹊的鸣声里曾经泄露过阴谋作乱的人。夜过去了多少了? 麦克白夫人 差不多到了黑夜和白昼的交界,分别不出是昼是夜来。 麦克白 麦克德夫藐视王命,拒不奉召,你看怎么样? 麦克白夫人 你有没有差人去叫过他? 麦克白 我偶然听人这么说;可是我要差人去唤他。他们这一批人家里谁都有一个被我买通的仆人,替我窥探他们的动静。我明天要趁早去访那三个女巫,听她们还有什么话说;因为我现在非得从最妖邪的恶魔口中知道我的最悲惨的命运不可。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好把一切置之不顾。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我想起了一些非常的计谋,必须不等斟酌就迅速实行。 麦克白夫人 一切有生之伦,都少不了睡眠的调剂,可是你还没有好好睡过。 麦克白 来,我们睡去。我的疑鬼疑神、出乖露丑,都是因为未经磨炼、心怀恐惧的缘故;我们干这事太缺少经验了。(同下。) 第五场 荒原 雷鸣。三女巫上,与赫卡忒相遇。 女巫甲 嗳哟,赫卡忒!您在发怒哩。 赫卡忒 我不应该发怒吗,你们这些放肆大胆的丑婆子?你们怎么敢用哑谜和有关生死的秘密和麦克白打交道;我是你们魔法的总管,一切的灾祸都由我主持支配,你们却不通知我一声,让我也来显一显我们的神通?而且你们所干的事,都只是为了一个刚愎自用、残忍狂暴的人;他像所有的世人一样,只知道自己的利益,一点不是对你们存着什么好意。可是现在你们必须补赎你们的过失;快去,天明的时候,在阿契隆⑤的地坑附近会我,他将要到那边来探询他的命运;把你们的符咒、魔蛊和一切应用的东西预备齐整,不得有误。我现在乘风而去,今晚我要用整夜的工夫,布置出一场悲惨的结果;在正午以前,必须完成大事。月亮角上挂着一颗湿淋淋的露珠,我要在它没有堕地以前把它摄取,用魔术提炼以后,就可以凭着它呼灵唤鬼,让种种虚妄的幻影迷乱他的本性;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弃一切的疑虑,执着他的不可能的希望;你们都知道自信是人类最大的仇敌。(内歌声,“来吧,来吧……”)听!他们在叫我啦;我的小精灵们,瞧,他们坐在云雾之中,在等着我呢。(下。) 女巫甲 来,我们赶快;她就要回来的。(同下。) 第六场 福累斯。宫中一室 列诺克斯及另一贵族上。 列诺克斯 我以前的那些话只是叫你听了觉得对劲,那些话是还可以进一步解释的;我只觉得事情有些古怪。仁厚的邓肯被麦克白所哀悼;邓肯是已经死去的了。勇敢的班柯不该在深夜走路,您也许可以说——要是您愿意这么说的话,他是被弗里恩斯杀死的,因为弗里恩斯已经逃匿无踪;人总不应该在夜深的时候走路。哪一个人不以为马尔康和道纳本杀死他们仁慈的父亲,是一件多么惊人的巨变?万恶的行为!麦克白为了这件事多么痛心;他不是乘着一时的忠愤,把那两个酗酒贪睡的溺职卫士杀了吗?那件事干得不是很忠勇的吗?嗯,而且也干得很聪明;因为要是人家听见他们抵赖他们的罪状,谁都会怒从心起的。所以我说,他把一切事情处理得很好;我想要是邓肯的两个儿子也给他拘留起来——上天保佑他们不会落在他的手里——他们就会知道向自己的父亲行弑,必须受到怎样的报应;弗里恩斯也是一样。可是这些话别提啦,我听说麦克德夫因为出言不逊,又不出席那暴君的宴会,已经受到贬辱。您能够告诉我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贵族 被这暴君篡逐出亡的邓肯世子现在寄身在英格兰宫廷之中,谦恭的爱德华对他非常优待,一点不因为他处境颠危而减削了敬礼。麦克德夫也到那里去了,他的目的是要请求贤明的英王协力激励诺森伯兰和好战的西华德,使他们出兵相援,凭着上帝的意旨帮助我们恢复已失的自由,使我们仍旧能够享受食桌上的盛馔和醋畅的睡眠,不再畏惧宴会中有沾血的刀剑,让我们能够一方面输诚效忠,一方面安受爵赏而心无疑虑;这一切都是我们现在所渴望而求之不得的。这一个消息已经使我们的王上大为震怒,他正在那儿准备作战了。 列诺克斯 他有没有差人到麦克德夫那儿去? 贵族 他已经差人去过了;得到的回答是很干脆的一句:“老兄,我不去。”那个恼怒的使者转身就走,嘴里好像叽咕着说,“你给我这样的答复,看着吧,你一定会自食其果。” 列诺克斯 那很可以叫他留心留心远避当前的祸害。但愿什么神圣的天使飞到英格兰的宫廷里,预先替他把信息传到那儿;让上天的祝福迅速回到我们这一个在毒手压制下备受苦难的国家! 贵族 我愿意为他祈祷。(同下。) 第四幕 第一场 山洞。中置沸釜 雷鸣。三女巫上。 女巫甲 斑猫已经叫过三声。 女巫乙 刺猬已经啼了四次。 女巫丙 怪鸟在鸣啸:时候到了,时候到了。 女巫甲 绕釜环行火融融, 毒肝腐脏寘其中。 蛤蟆蛰眠寒石底, 三十一日夜相继; 汗出淋漓化毒浆, 投之鼎釜沸为汤。 众巫 (合)不惮辛劳不惮烦, 釜中沸沫已成澜。 女巫乙 沼地蟒蛇取其肉, 脔以为片煮至熟; 蝾螈之目青蛙趾, 蝙幅之毛犬之齿, 蝮舌如叉蚯蚓刺, 蜥蜴之足枭之翅, 炼为毒蛊鬼神惊, 扰乱人世无安宁。 众巫 (合)不惮辛劳不惮烦, 釜中沸沫已成澜。 女巫丙 豺狼之牙巨龙鳞, 千年巫尸貌狰狞; 海底抉出鲨鱼胃, 夜掘毒芹根块块; 杀犹太人摘其肝, 剖山羊胆汁潺潺; 雾黑云深月蚀时, 潜携斤斧劈杉枝; 娼妇弃儿死道间, 断指持来血尚殷; 土耳其鼻鞑靼唇, 烈火糜之煎作羹; 猛虎肝肠和鼎内, 炼就妖丹成一味。 众巫 (合)不惮辛劳不惮烦, 釜中沸沫已成澜。 女巫乙 炭火将残蛊将成, 猩猩滴血蛊方凝。 赫卡忒上。 赫卡忒 善哉尔曹功不浅, 颁赏酬劳利泽遍。 于今绕釜且歌吟, 大小妖精成环形, 摄人魂魄荡人心。(音乐,众巫唱幽灵之歌。) 女巫乙 拇指怦怦动, 必有恶人来; 既来皆不拒, 洞门敲自开。 麦克白上。 麦克白 啊,你们这些神秘的幽冥的夜游的妖婆子!你们在干什么? 众巫 (合)一件没有名义的行动。 麦克白 凭着你们的法术,我吩咐你们回答我,不管你们的秘法是从哪里得来的。即使你们放出狂风,让它们向教堂猛击;即使汹涌的波涛会把航海的船只颠覆吞噬;即使谷物的叶片会倒折在田亩上,树木会连根拔起;即使城堡会向它们的守卫者的头上倒下;即使宫殿和金字塔都会倾圮;即使大自然所孕育的一切灵奇完全归于毁灭,连“毁灭”都感到手软了,我也要你们回答我的问题。 女巫甲 说。 女巫乙 你问吧。 女巫丙 我们可以回答你。 女巫甲 你愿意从我们嘴里听到答复呢,还是愿意让我们的主人们回答你? 麦克白 叫他们出来;让我见见他们。 女巫甲 母猪九子食其豚, 血浇火上焰生腥; 杀人恶犯上刑场, 汗脂投火发凶光。 众巫 (合)鬼王鬼卒火中来, 现形作法莫惊猜。 雷鸣。第一幽灵出现,为一戴盔之头。 麦克白 告诉我,你这不知名的力量—— 女巫甲 他知道你的心事;听他说,你不用开口。 第一幽灵 麦克白!麦克白!麦克白!留心麦克德夫;留心费辅爵士。放我回去。够了。(隐入地下。) 麦克白 不管你是什么精灵,我感谢你的忠言警告;你已经一语道破了我的忧虑。可是再告诉我一句话—— 女巫甲 他是不受命令的。这儿又来了一个,比第一个法力更大。 雷鸣。第二幽灵出现,为一流血之小儿。 第二幽灵 麦克白!麦克白!麦克白!—— 麦克白 我要是有三只耳朵,我的三只耳朵都会听着你。 第二幽灵 你要残忍、勇敢、坚决;你可以把人类的力量付之一笑,因为没有一个妇人所生下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隐入地下。) 麦克白 那么尽管活下去吧,麦克德夫;我何必惧怕你呢?可是我要使确定的事实加倍确定,从命运手里接受切实的保证。我还是要你死,让我可以斥胆怯的恐惧为虐妄,在雷电怒作的夜里也能安心睡觉。 雷鸣。第三幽灵出现,为一戴王冠之小儿,手持树枝。 麦克白 这升起来的是什么,他的模样像是一个王子,他的幼稚的头上还戴着统治的荣冠? 众巫 静听,不要对它说话。 第三幽灵 你要像狮子一样骄傲而无畏,不要关心人家的怨怒,也不要担忧有谁在算计你。麦克白永远不会被人打败,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林会冲着他向邓西嫩高山移动。(隐入地下。) 麦克白 那是决不会有的事;谁能够命令树木,叫它从泥土之中拔起它的深根来呢?幸运的预兆!好!勃南的树林不会移动,叛徒的举事也不会成功,我们巍巍高位的麦克白将要尽其天年,在他寿数告终的时候奄然物化。可是我的心还在跳动着想要知道一件事情;告诉我,要是你们的法术能够解释我的疑惑,班柯的后裔会不会在这一个国土上称王? 众巫 不要追问下去了。 麦克白 我一定要知道究竟;要是你们不告诉我,愿永久的咒诅降在你们身上!告诉我。为什么那口釜沉了下去?这是什么声音?(高音笛声。) 女巫甲 出来! 女巫乙 出来! 女巫丙 出来! 众巫 (合)一见惊心,魂魄无主; 如影而来,如影而去。 作国王装束者八人次第上;最后一人持镜;班柯鬼魂随其后。 麦克白 你太像班柯的鬼魂了;下去!你的王冠刺痛了我的眼珠。怎么,又是一个戴着王冠的,你的头发也跟第一个一样。第三个又跟第二个一样。该死的鬼婆子!你们为什么让我看见这些人?第四个!跳出来吧,我的眼睛!什么!这一连串戴着王冠的,要到世界末日才会完结吗?又是一个?第七个!我不想再看了。可是第八个又出现了,他拿着一面镜子,我可以从镜子里面看见许许多多戴王冠的人;有几个还拿着两个金球,三根御杖。可怕的景象!啊,现在我知道这不是虚妄的幻象,因为血污的班柯在向我微笑,用手指点着他们,表示他们就是他的子孙。(众幻影消灭)什么!真是这样吗? 女巫甲 嗯,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麦克白为什么这样呆若木鸡?来,姊妹们,让我们鼓舞鼓舞他的精神,用最好的歌舞替他消愁解闷。我先用魔法使空中奏起乐来,你们就搀成一个圈子团团跳舞,让这位伟大的君王知道,我们并没有怠慢他。(音乐。众女巫跳舞,舞毕与赫卡忒俱隐去。) 麦克白 她们在哪儿?去了?愿这不祥的时辰在日历上永远被人咒诅!外面有人吗?进来! 列诺克斯上。 列诺克斯 陛下有什么命令? 麦克白 你看见那三个女巫吗? 列诺克斯 没有,陛下。 麦克白 她们没有打你身边过去吗? 列诺克斯 确实没有,陛下。 麦克白 愿她们所驾乘的空气都化为毒雾,愿一切相信她们言语的人都永堕沉沦!我方才听见奔马的声音,是谁经过这地方? 列诺克斯 启禀陛下,刚才有两三个使者来过,向您报告麦克德夫已经逃奔英格兰去了。 麦克白 逃奔英格兰去了! 列诺克斯 是,陛下。 麦克白 时间,你早就料到我的狠毒的行为,竟抢先了一着;要追赶上那飞速的恶念,就得马上见诸行动;从这一刻起,我心里一想到什么,便要立刻把它实行,没有迟疑的余地;我现在就要用行动表示我的意志——想到便下手。我要去突袭麦克德夫的城堡;把费辅攫取下来;把他的妻子儿女和一切跟他有血缘之亲的不幸的人们一齐杀死。我不能像一个傻瓜似的只会空口说大话;我必须趁着我这一个目的还没有冷淡下来以前把这件事干好。可是我不想再看见什么幻象了!那几个使者呢?来,带我去见见他们。(同下。) 第二场 费辅。麦克德夫城堡 麦克德夫夫人、麦克德夫子及洛斯上。 麦克德夫夫人 他干了什么事,要逃亡国外? 洛斯 您必须安心忍耐,夫人。 麦克德夫夫人 他可没有一点忍耐;他的逃亡全然是发疯。我们的行为本来是光明坦白的,可是我们的疑虑却使我们成为叛徒。 洛斯 您还不知道他的逃亡究竟是明智的行为还是无谓的疑虑。 麦克德夫夫人 明智的行为!他自己高飞远走,把他的妻子儿女、他的宅第尊位,一齐丢弃不顾,这算是明智的行为吗?他不爱我们;他没有天性之情;鸟类中最微小的鹪鹩也会奋不顾身,和鸱鸮争斗,保护它巢中的众雏。他心里只有恐惧没有爱;也没有一点智慧,因为他的逃亡是完全不合情理的。 洛斯 好嫂子,请您抑制一下自己;讲到尊夫的为人,那么他是高尚明理而有识见的,他知道应该怎样见机行事。我不敢多说什么;现在这种时世太冷酷无情了,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就已经蒙上了叛徒的恶名;一方面恐惧流言,一方面却不知道为何而恐惧,就像在一个风波险恶的海上漂浮,全没有一定的方向。现在我必须向您告辞;不久我会再到这儿来。最恶劣的事态总有一天告一段落,或者逐渐恢复原状。我的可爱的侄儿,祝福你! 麦克德夫夫人 他虽然有父亲,却和没有父亲一样。 洛斯 我要是再逗留下去,才真是不懂事的傻子,既会叫人家笑话我不像个男子汉,还要连累您心里难过;我现在立刻告辞了。(下。) 麦克德夫夫人 小子,你爸爸死了;你现在怎么办?你预备怎样过活? 麦克德夫子 像鸟儿一样过活,妈妈。 麦克德夫夫人 什么!吃些小虫儿、飞虫儿吗? 麦克德夫子 我的意思是说,我得到些什么就吃些什么,正像鸟儿一样。 麦克德夫夫人 可怜的鸟儿!你从来不怕有人张起网儿、布下陷阱,捉了你去哩。 麦克德夫子 我为什么要怕这些,妈妈?他们是不会算计可怜的小鸟的。我的爸爸并没有死,虽然您说他死了。 麦克德夫夫人 不,他真的死了。你没了父亲怎么好呢? 麦克德夫子 您没了丈夫怎么好呢? 麦克德夫夫人 嘿,我可以到随便哪个市场上去买二十个丈夫回来。 麦克德夫子 那么您买了他们回来,还是要卖出去的。 麦克德夫夫人 这刁钻的小油嘴;可也亏你想得出来。 麦克德夫子 我的爸爸是个反贼吗,妈妈? 麦克德夫夫人 嗯,他是个反贼。 麦克德夫子 怎么叫做反贼? 麦克德夫夫人 反贼就是起假誓扯谎的人。 麦克德夫子 凡是反贼都是起假誓扯谎的吗? 麦克德夫夫人 起假誓扯谎的人都是反贼,都应该绞死。 麦克德夫子 起假誓扯谎的都应该绞死吗? 麦克德夫夫人 都应该绞死。 麦克德夫子 谁去绞死他们呢? 麦克德夫夫人 那些正人君子。 麦克德夫子 那么那些起假誓扯谎的都是些傻瓜,他们有这许多人,为什么不联合起来打倒那些正人君子,把他们绞死了呢? 麦克德夫夫人 嗳哟,上帝保佑你,可怜的猴子!可是你没了父亲怎么好呢? 麦克德夫子 要是他真的死了,您会为他哀哭的;要是您不哭,那是一个好兆,我就可以有一个新的爸爸了。 麦克德夫夫人 这小油嘴真会胡说! 一使者上。 使者 祝福您,好夫人!您不认识我是什么人,可是我久闻夫人的令名,所以特地前来,报告您一个消息。我怕夫人目下有极大的危险,要是您愿意接受一个微贱之人的忠告,那么还是离开此地,赶快带着您的孩子们避一避的好。我这样惊吓着您,已经是够残忍的了;要是有人再要加害于您,那真是太没有人道了,可是这没人道的事儿快要落到您头上了。上天保佑您!我不敢多耽搁时间。(下。) 麦克德夫夫人 叫我逃到哪儿去呢?我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可是我记起来了,我是在这个世上,这世上做了恶事才会被人恭维赞美,做了好事反会被人当作危险的傻瓜;那么,唉!我为什么还要用这种婆子气的话替自己辩护,说是我没有做过害人的事呢? 刺客等上。 麦克德夫夫人 这些是什么人? 众刺客 你的丈夫呢? 麦克德夫夫人 我希望他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些鬼东西不敢露脸的地方。 刺客 他是个反贼。 麦克德夫子 你胡说,你这蓬头的恶人! 刺客 什么!你这叛徒的孽种!(刺麦克德夫子。) 麦克德夫子 他杀死我了,妈妈;您快逃吧!(死。麦克德夫夫人呼“杀了人啦!”下,众刺客追下。) 第三场 英格兰。王宫前 马尔康及麦克德夫上。 马尔康 让我们找一处没有人踪的树荫,在那里把我们胸中的悲哀痛痛快快地哭个干净吧。 麦克德夫 我们还是紧握着利剑,像好汉子似的卫护我们被蹂躏的祖国吧。每一个新的黎明都听得见新孀的寡妇在哭泣,新失父母的孤儿在号啕,新的悲哀上冲霄汉,发出凄厉的回声,就像哀悼苏格兰的命运,替她奏唱挽歌一样。 马尔康 我相信的事就叫我痛哭,我知道的事就叫我相信;我只要有机会效忠祖国,也愿意尽我的力量。您说的话也许是事实。一提起这个暴君的名字,就使我们切齿腐舌。可是他曾经有过正直的名声;您对他也有很好的交情;他也还没有加害于您。我虽然年轻识浅,可是您也许可以利用我向他邀功求赏,把一头柔弱无罪的羔羊向一个愤怒的天神献祭,不失为一件聪明的事。 麦克德夫 我不是一个奸诈小人。 马尔康 麦克白却是的。在尊严的王命之下,忠实仁善的人也许不得不背着天良行事。可是我必须请您原谅;您的忠诚的人格决不会因为我用小人之心去测度它而发生变化;最光明的天使也许会堕落,可是天使总是光明的;虽然小人全都貌似忠良,可是忠良的一定仍然不失他的本色。 麦克德夫 我已经失去我的希望。 马尔康 也许正是这一点刚才引起了我的怀疑。您为什么不告而别,丢下您的妻子儿女,您那些宝贵的骨肉、爱情的坚强的联系,让她们担惊受险呢?请您不要把我的多心引为耻辱,为了我自己的安全,我不能不这样顾虑。不管我心里怎样想,也许您真是一个忠义的汉子。 麦克德夫 流血吧,流血吧,可怜的国家!不可一世的暴君,奠下你的安若泰山的基业吧,因为正义的力量不敢向你诛讨!戴着你那不义的王冠吧,这是你的已经确定的名分;再会,殿下;即使把这暴君掌握下的全部土地一起给我,再加上富庶的东方,我也不愿做一个像你所猜疑我那样的奸人。 马尔康 不要生气;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完全为了不放心您。我想我们的国家呻吟在虐政之下,流泪、流血,每天都有一道新的伤痕加在旧日的疮痍之上;我也想到一定有许多人愿意为了我的权利奋臂而起,就在友好的英格兰这里,也已经有数千义士愿意给我助力;可是虽然这样说,要是我有一天能够把暴君的头颅放在足下践踏,或者把它悬挂在我的剑上,我的可怜的祖国却要在一个新的暴君的统治之下,滋生更多的罪恶,忍受更大的苦痛,造成更分歧的局面。 麦克德夫 这新的暴君是谁? 马尔康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自己;我知道在我的天性之中,深植着各种的罪恶,要是有一天暴露出来,黑暗的麦克白在相形之下,将会变成白雪一样纯洁;我们的可怜的国家看见了我的无限的暴虐,将会把他当作一头羔羊。 麦克德夫 踏遍地狱也找不出一个比麦克白更万恶不赦的魔鬼。 马尔康 我承认他嗜杀、骄奢、贪婪、虚伪、欺诈、狂暴、凶恶,一切可以指名的罪恶他都有;可是我的淫佚是没有止境的:你们的妻子、女儿、妇人、处女,都不能填满我的欲壑;我的猖狂的欲念会冲决一切节制和约束;与其让这样一个人做国王,还是让麦克白统治的好。 麦克德夫 从人的生理来说,无限制的纵欲是一种“虐政”,它曾经推翻了无数君主,使他们不能长久坐在王位上。可是您还不必担心,谁也不能禁止您满足您的分内的欲望;您可以一方面尽情欢乐,一方面在外表上装出庄重的神气,世人的耳目是很容易遮掩过去的。我们国内尽多自愿献身的女子,无论您怎样贪欢好色,也应付不了这许多求荣献媚的娇娥。 马尔康 除了这一种弱点以外,在我的邪僻的心中还有一种不顾廉耻的贪婪,要是我做了国王,我一定要诛锄贵族,侵夺他们的土地;不是向这个人索取珠宝,就是向那个人索取房屋;我所有的越多,我的贪心越不知道餍足,我一定会为了图谋财富的缘故,向善良忠贞的人无端寻衅,把他们陷于死地。 麦克德夫 这一种贪婪比起少年的情欲来,它的根是更深而更有毒的,我们曾经有许多过去的国王死在它的剑下。可是您不用担心,苏格兰有足够您享用的财富,它都是属于您的;只要有其他的美德,这些缺点都不算什么。 马尔康 可是我一点没有君主之德,什么公平、正直、节俭、镇定、慷慨、坚毅、仁慈、谦恭、诚敬、宽容、勇敢、刚强,我全没有;各种罪恶却应有尽有,在各方面表现出来。嘿,要是我掌握了大权,我一定要把和谐的甘乳倾入地狱,扰乱世界的和平,破坏地上的统一。 麦克德夫 啊,苏格兰,苏格兰! 马尔康 你说这样一个人是不是适宜于统治?我正是像我所说那样的人。 麦克德夫 适宜于统治!不,这样的人是不该让他留在人世的。啊,多难的国家,一个篡位的暴君握着染血的御枚高踞在王座上,你的最合法的嗣君又亲口吐露了他是这样一个可咒诅的人,辱没了他的高贵的血统,那么你几时才能重见天日呢?你的父王是一个最圣明的君主;生养你的母后每天都想到人生难免的死亡,她朝夕都在屈膝跪求上天的垂怜。再会!你自己供认的这些罪恶,已经把我从苏格兰放逐。啊,我的胸膛,你的希望永远在这儿埋葬了! 马尔康 麦克德夫,只有一颗正直的心,才会有这种勃发的忠义之情,它已经把黑暗的疑虑从我的灵魂上一扫而空,使我充分信任你的真诚。魔鬼般的麦克白曾经派了许多说客来,想要把我诱进他的罗网,所以我不得不着意提防;可是上帝鉴临在你我二人的中间!从现在起,我委身听从你的指导,并且撤回我刚才对我自己所讲的坏话,我所加在我自己身上的一切污点,都是我的天性中所没有的。我还没有近过女色,从来没有背过誓,即使是我自己的东西,我也没有贪得的欲念;我从不曾失信于人,我不愿把魔鬼出卖给他的同伴,我珍爱忠诚不亚于生命;刚才我对自己的诽谤,是我第一次的说谎。那真诚的我,是准备随时接受你和我的不幸的祖国的命令的。在你还没有到这儿来以前,年老的西华德已经带领了一万个战士,装备齐全,向苏格兰出发了。现在我们就可以把我们的力量合并在一起;我们堂堂正正的义师,一定可以得胜。您为什么不说话? 麦克德夫 好消息和恶消息同时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使我的喜怒都失去了自主。 一医生上。 马尔康 好,等会儿再说。请问一声,王上出来了吗? 医生 出来了,殿下;有一大群不幸的人们在等候他医治,他们的疾病使最高明的医生束手无策,可是上天给他这样神奇的力量,只要他的手一触,他们就立刻痊愈了。 马尔康 谢谢您的见告,大夫。(医生下。) 麦克德夫 他说的是什么疾病? 马尔康 他们都把它叫做瘰疬;自从我来到英国以后,我常常看见这位善良的国王显示他的奇妙无比的本领。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祈求着上天;可是害着怪病的人,浑身肿烂,惨不忍睹,一切外科手术无法医治的,他只要嘴里念着祈祷,用一枚金章亲手挂在他们的颈上,他们便会霍然痊愈;据说他这种治病的天能,是世世相传永袭罔替的。除了这种特殊的本领以外,他还是一个天生的预言者,福祥环拱着他的王座,表示他具有各种美德。 麦克德夫 瞧,谁来啦? 马尔康 是我们国里的人;可是我还认不出他是谁。 洛斯上。 麦克德夫 我的贤弟,欢迎。 马尔康 我现在认识他了。好上帝,赶快除去使我们成为陌路之人的那一层隔膜吧! 洛斯 阿门,殿下。 麦克德夫 苏格兰还是原来那样子吗? 洛斯 唉!可怜的祖国!它简直不敢认识它自己。它不能再称为我们的母亲,只是我们的坟墓;在那边,除了浑浑噩噩、一无所知的人以外,谁的脸上也不曾有过一丝笑容;叹息、呻吟、震撼天空的呼号,都是日常听惯的声音,不能再引起人们的注意;剧烈的悲哀变成一般的风气;葬钟敲响的时候,谁也不再关心它是为谁而鸣;善良人的生命往往在他们帽上的花朵还没有枯萎以前就化为朝露。 麦克德夫 啊!太巧妙、也是太真实的描写! 马尔康 最近有什么令人痛心的事情? 洛斯 一小时以前的变故,在叙述者的嘴里就已经变成陈迹了;每一分钟都产生新的祸难。 麦克德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