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你这奴才;站住,混蛋,别跑;你这漂亮的奴才,你不会还手吗?(打奥斯华德。) 奥斯华德 救命啊!要杀人啦!要杀人啦! 爱德蒙拔剑上。 爱德蒙 怎么!什么事?(分开二人。) 肯特 好小子,你也要寻事吗?来,我们试一下吧!来,小哥儿。 康华尔、里根、葛罗斯特及众仆上。 葛罗斯特 动刀动剑的,什么事呀? 康华尔 大家不要闹;谁再动手,就叫他死。怎么一回事? 里根 一个是我姊姊的使者,一个是国王的使者。 康华尔 你们为什么争吵?说。 奥斯华德 殿下,我给他缠得气都喘不过来啦。 肯特 怪不得你,你把全身勇气都提起来了。你这懦怯的恶棍,造化不承认他曾经造下你这个人;你是一个裁缝手里做出来的。 康华尔 你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一个裁缝会做出一个人来吗? 肯特 嗯,一个裁缝;石匠或者油漆匠都不会把他做得这样坏,即使他们学会这行手艺才不过两个钟头。 康华尔 说,你们怎么会吵起来的? 奥斯华德 这个老不讲理的家伙,殿下,倘不是我看在他的花白胡子分上,早就要他的命了—— 肯特 你这婊子养的、不中用的废物!殿下,要是您允许我的话,我要把这不成东西的流氓踏成一堆替人家涂刷茅厕的泥浆。看在我的花白胡子分上?你这摇尾乞怜的狗! 康华尔 住口!畜生,你规矩也不懂吗? 肯特 是,殿下;可是我实在气愤不过,也就顾不得了。 康华尔 你为什么气愤? 肯特 我气愤的是像这样一个奸诈的奴才,居然也让他佩起剑来。都是这种笑脸的小人,像老鼠一样咬破了神圣的伦常纲纪;他们的主上起了一个恶念,他们便竭力逢迎,不是火上浇油,就是雪上添霜;他们最擅长的是随风转舵,他们的主人说一声是,他们也跟着说是,说一声不,他们也跟着说不,就像狗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跟着主人跑。恶疮烂掉了你的抽搐的面孔!你笑我所说的话,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吗?呆鹅,要是我在旷野里碰见了你,看我不把你打得嘎嘎乱叫,一路赶回你的老家去! 康华尔 什么!你疯了吗,老头儿? 葛罗斯特 说,你们究竟是怎么吵起来的? 肯特 我跟这混蛋是势不两立的。 康华尔 你为什么叫他混蛋?他做错了什么事? 肯特 我不喜欢他的面孔。 康华尔 也许你也不喜欢我的面孔、他的面孔,还有她的面孔。 肯特 殿下,我是说惯老实话的:我曾经见过一些面孔,比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些面孔好得多啦。 康华尔 这个人正是那种因为有人称赞了他的言辞率直,就此装出一副粗鲁的、目中无人的样子,一味矫揉造作,仿佛他生来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他不会谄媚,他有一颗正直坦白的心,他必须说老实话;要是人家愿意接受他的意见,很好;不然的话,他是个老实人。我知道这种家伙,他们用坦白的外表,包藏着极大的奸谋祸心,比二十个胁肩谄笑、小心翼翼的愚蠢的谄媚者更要不怀好意。 肯特 殿下,您的伟大的明鉴,就像福玻斯神光煜煜的额上的烨耀的火轮,诸您照临我的善意的忠诚,恳切的虔心—— 康华尔 这是什么意思? 肯特 因为您不喜欢我的话,所以我改变了一个样子。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谄媚之徒;我也不愿做一个故意用率直的言语诱惑人家听信的奸诈小人;即使您请求我做这样的人,我也不怕得罪您,决不从命。 康华尔 (向奥斯德)你在什么地方冒犯了他? 奥斯华德 我从来没有冒犯过他。最近王上因为对我有了点误会,把我殴打;他便助主为虐,闪在我的背后把我踢倒地上,侮辱谩骂,无所不至,装出一副非常勇敢的神气;他的王上看见他这样,把他称赞了两句,我又极力克制自己,他便得意忘形,以为我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一看见我,又拔剑跟我闹起来了。 肯特 和这些流氓和懦夫相比,埃阿斯只能当他们的傻子③。 康华尔 拿足枷来!你这口出狂言的倔强的老贼,我们要教训你一下。 肯特 殿下,我已经太老,不能受您的教训了;您不能用足枷枷我。我是王上的人,奉他的命令前来;您要是把他的使者枷起来,那未免对我的主上太失敬、太放肆无礼了。 康华尔 拿足枷来!凭着我的生命和荣誉起誓,他必须锁在足枷里直到中午为止。 里根 到中午为止!到晚上,殿下;把他整整枷上一夜再说。 肯特 啊,夫人,假如我是您父亲的狗,您也不该这样对待我。 里根 因为你是他的奴才,所以我要这样对待你。 康华尔 这正是我们的姊姊说起的那个家伙。来,拿足枷来。(从仆取出足枷。) 葛罗斯特 殿下,请您不要这样。他的过失诚然很大,王上知道了一定会责罚他的;您所决定的这一种羞辱的刑罚,只能惩戒那些犯偷窃之类普通小罪的下贱的囚徒;他是王上差来的人,要是您给他这样的处分,王上一定要认为您轻蔑了他的来使而心中不快。 康华尔 那我可以负责。 里根 我的姊姊要是知道她的使者因为奉行她的命令而被人这样侮辱殴打,她的心里还要不高兴哩。把他的腿放进去。(从仆将肯特套入足枷)来,殿下,我们走吧。(除葛罗斯特、肯特外均下。) 葛罗斯特 朋友,我很为你抱憾;这是公爵的意思,全世界都知道他的脾气非常固执,不肯接受人家的劝阻。我还要替你向他求情。 肯特 请您不必多此一举,大人。我走了许多路,还没有睡过觉;一部分的时间将在瞌睡中过去,醒着的时候我可以吹吹口哨。好人上足枷,因此就走好运也说不定呢。再会! 葛罗斯特 这是公爵的不是;王上一定会见怪的。(下。) 肯特 好王上,你正像俗语说的,抛下天堂的幸福,来受赤日的煎熬了。来吧,你这照耀下土的炬火,让我借着你的温柔的光辉,可以读一读这封信。只有倒楣的人才会遇见奇迹;我知道这是考狄利娅寄来的,我的改头换面的行踪,已经侥幸给她知道了;她一定会找到一个机会,纠正这种反常的情形。疲倦得很;闭上了吧,沉重的眼睛,免得看见你自己的耻辱。晚安,命运,求你转过你的轮子来,再向我们微笑吧。(睡。) 第三场 荒野的一部 爱德伽上。 爱德伽 听说他们已经发出告示捉我;幸亏我躲在一株空心的树干里,没有给他们找到。没有一处城门可以出入无阻;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警卫森严,准备把我捉住!我总得设法逃过人家的耳目,保全自己的生命;我想还不如改扮做一个最卑贱穷苦、最为世人所轻视、和禽兽相去无几的家伙;我要用污泥涂在脸上,一块毡布裹住我的腰,把满头的头发打了许多乱结,赤身裸体,抵抗着风雨的侵凌。这地方本来有许多疯丐,他们高声叫喊,用针哪、木锥哪、钉子哪、迷迭香的树枝哪,刺在他们麻木而僵硬的手臂上;用这种可怕的形状,到那些穷苦的农场、乡村、羊棚和磨坊里去,有时候发出一些疯狂的咒诅,有时候向人哀求祈祷,乞讨一些布施。我现在学着他们的样子,一定不会引起人家的疑心。可怜的疯叫化!可怜的汤姆!倒有几分像;我现在不再是爱德伽了。(下。) 第四场 葛罗斯特城堡前 肯特系足枷中。李尔、弄人及侍臣上。 李尔 真奇怪,他们不在家里,又不打发我的使者回去。 侍臣 我听说他们在前一个晚上还不曾有走动的意思。 肯特 祝福您,尊贵的主人! 李尔 嘿!你把这样的羞辱作为消遣吗? 肯特 不,陛下。 弄人 哈哈!他吊着一副多么难受的袜带!缚马缚在头上,缚狗缚熊缚在脖子上,缚猴子缚在腰上,缚人缚在腿上;一个人的腿儿太会活动了,就要叫他穿木袜子。 李尔 谁认错了人,把你锁在这儿? 肯特 是那一对男女——您的女婿和女儿。 李尔 不。 肯特 是的。 李尔 我说不。 肯特 我说是的。 李尔 不,不,他们不会干这样的事。 肯特 他们干也干了。 李尔 凭着朱庇特起誓,没有这样的事。 肯特 凭着朱诺起誓,有这样的事。 李尔 他们不敢做这样的事;他们不能,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要是他们有意作出这种重大的暴行来,那简直比杀人更不可恕了。赶快告诉我,你究竟犯了什么罪,他们才会用这种刑罚来对待一个国王的使者。 肯特 陛下,我带了您的信到了他们家里,当我跪在地上把信交上去,还没有立起身来的时候,又有一个使者汗流满面,气喘吁吁,急急忙忙地奔了进来,代他的女主人高纳里尔向他们请安,随后把一封书信递上去,打断了我的公事;他们看见她也有信来,就来不及理睬我,先读她的信;读罢了信,他们立刻召集仆从,上马出发,叫我跟到这儿来,等候他们的答复;对待我十分冷淡。一到这儿,我又碰见了那个使者,他也就是最近对您非常无礼的那个家伙,我知道他们对我这样冷淡,都是因为他来了的缘故,一时激于气愤,不加考虑地向他动起武来;他看见我这样,就高声发出懦怯的叫喊,惊动了全宅子的人。您的女婿女儿认为我犯了这样的罪,应该把我羞辱一下,所以就把我枷起来了。 弄人 冬天还没有过去,要是野雁尽往那个方向飞。 老父衣百结, 儿女不相识; 老父满囊金, 儿女尽孝心。 命运如娼妓, 贫贱遭遗弃。 虽然这样说,你的女儿们还要孝敬你数不清的烦恼哩。 李尔 啊!我这一肚子的气都涌上我的心头来了!你这一股无名的气恼,快给我平下去吧!我这女儿呢? 肯特 在里边,陛下;跟伯爵在一起。 李尔 不要跟我;在这儿等着。(下。) 侍臣 除了你刚才所说的以外,你没有犯其他的过失吗? 肯特 没有。王上怎么不多带几个人来? 弄人 你会发出这么一个问题,活该给人用足枷枷起来。 肯特 为什么,傻瓜? 弄人 你应该拜蚂蚁做老师,让它教训你冬天是不能工作的。谁都长着眼睛,除非瞎子,每个人都看得清自己该朝哪一边走;就算眼睛瞎了,二十个鼻子里也没有一个鼻子嗅不出来他身上发霉的味道。一个大车轮滚下山坡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抓住它,免得跟它一起滚下去,跌断了你的头颈;可是你要是看见它上山去,那么让它拖着你一起上去吧。倘然有什么聪明人给你更好的教训,请你把这番话还我;一个傻瓜的教训,只配让一个混蛋去遵从。 他为了自己的利益, 向你屈节卑躬, 天色一变就要告别, 留下你在雨中。 聪明的人全都飞散, 只剩傻瓜一个; 傻瓜逃走变成混蛋, 那混蛋不是我。 肯特 傻瓜,你从什么地方学会这支歌儿? 弄人 不是在足枷里,傻瓜。 李尔偕葛罗斯特重上。 李尔 拒绝跟我说话!他们有病!他们疲倦了,他们昨天晚上走路辛苦!都是些鬼话,明明是要背叛我的意思。给我再去向他们要一个好一点的答复来。 葛罗斯特 陛下,您知道公爵的火性,他决定了怎样就是怎样,再也没有更改的。 李尔 报应哪!疫疠!死亡!祸乱!火性!什么火性?嘿,葛罗斯特,葛罗斯特,我要跟康华尔公爵和他的妻子说话。 葛罗斯特 呃,陛下,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了。 李尔 对他们说过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葛罗斯特 是,陛下。 李尔 国王要跟康华尔说话;亲爱的父亲要跟他的女儿说话,叫她出来见我:你有没有这样告诉他们?我这口气,我这一腔血!哼,火性!火性子的公爵!对那性如烈火的公爵说——不,且慢,也许他真的不大舒服;一个人为了疾病往往疏忽了他原来健康时的责任,是应当加以原谅的;我们身体上有了病痛,精神上总是连带觉得烦躁郁闷,那时候就不由我们自己作主了。我且忍耐一下,不要太卤莽了,对一个有病的人作过分求全的责备。该死!(视肯特)为什么把他枷在这儿?这一种举动使我相信公爵和她对我回避,完全是一种预定的计谋。把我的仆人放出来还我。去,对公爵和他的妻子说,我现在立刻就要跟他们说话;叫他们赶快出来见我,否则我要在他们的寝室门前擂起鼓来,搅得他们不能安睡。 葛罗斯特 我但愿你们大家和和好好的。(下。) 李尔 啊!我的心!我的怒气直冲的心!把怒气退下去吧! 弄人 你向它吆喝吧,老伯伯,就像厨娘把活鳗鱼放进面糊里的时候那样;她拿起手里的棍子,在它们的头上敲了几下,喊道:“下去,坏东西,下去!”也就像她的兄弟,为了爱他的马儿,替它在草料上涂了牛油。 康华尔、里根、葛罗斯特及众仆上。 李尔 你们两位早安! 康华尔 祝福陛下!(众人释肯特。) 里根 我很高兴看见陛下。 李尔 里根,我想你一定高兴看见我的;我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想;要是你不高兴看见我,我就要跟你已故的母亲离婚,把她的坟墓当作一座淫妇的丘陇。(向肯特)啊!你放出来了吗?等会儿再谈吧。亲爱的里根,你的姊姊太不孝啦。啊,里根!她的无情的凶恶像饿鹰的利喙一样猛啄我的心。(以手按于心口)我简直不能告诉你;你不会相信她忍心害理到什么地步——啊,里根! 里根 父亲,请您不要恼怒。我想她不会对您有失敬礼,恐怕还是您不能谅解她的苦心哩。 李尔 啊,这是什么意思? 里根 我想我的姊姊决不会有什么地方不尽孝道;要是,父亲,她约束了您那班随从的放荡的行为,那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和正大的目的,绝对不能怪她的。 李尔 我的咒诅降在她的头上! 里根 啊,父亲!您年纪老了,已经快到了生命的尽头;应该让一个比您自己更明白您的地位的人管教管教您;所以我劝您还是回到姊姊的地方去,对她赔一个不是。 李尔 请求她的饶恕吗?你看这样像不像个样子:“好女儿,我承认我年纪老,不中用啦,让我跪在地上,(跪下)请求您赏给我几件衣服(w'ww'.'F'v'a'L'.'c'n'福'娃'小'说'下'载'站')穿,赏给我一张床睡,赏给我一些东西吃吧。” 里根 父亲,别这样子;这算个什么,简直是胡闹!回到我姊姊那儿去吧。 李尔 (起立)再也不回去了,里根。她裁撤了我一半的侍从;不给我好脸看;用她的毒蛇一样的舌头打击我的心。但愿上天蓄积的愤怒一起降在她的无情无义的头上!但愿恶风吹打她的腹中的胎儿,让它生下地来就是个瘸子! 康华尔 嘿!这是什么话! 李尔 迅疾的闪电啊,把你的眩目的火焰,射进她的傲慢的眼睛里去吧!在烈日的熏灼下蒸发起来的沼地的瘴气啊,损坏她的美貌,毁灭她的骄傲吧! 里根 天上的神明啊!您要是对我发起怒来,也会这样咒我的。 李尔 不,里根,你永远不会受我的咒诅;你的温柔的天性决不会使你干出冷酷残忍的行为来。她的眼睛里有一股凶光,可是你的眼睛却是温存而和蔼的。你决不会吝惜我的享受,裁撤我的侍从,用不逊之言向我顶嘴,削减我的费用,甚至于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进来;你是懂得天伦的义务、儿女的责任、孝敬的礼貌和受恩的感激的;你总还没有忘记我曾经赐给你一半的国土。 里根 父亲,不要把话说远了。 李尔 谁把我的人枷起来?(内喇叭奏花腔。) 康华尔 那是什么喇叭声音? 里根 我知道,是我的姊姊来了;她信上说就要到这儿来的。 奥斯华德上。 里根 夫人来了吗? 李尔 这是一个靠着主妇暂时的恩宠、狐假虎威、倚势凌人的奴才。滚开,贱奴,不要让我看见你! 康华尔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李尔 谁把我的仆人枷起来?里根,我希望你并不知道这件事。谁来啦? 高纳里尔上。 李尔 天啊,要是你爱老人,要是凭着你统治人间的仁爱,你认为子女应该孝顺他们的父母,要是你自己也是老人,那么不要漠然无动于衷,降下你的愤怒来,帮我伸雪我的怨恨吧!(向高纳里尔)你看见我这一把胡须,不觉得惭愧吗?啊里根,你愿意跟她握手吗? 高纳里尔 为什么她不能跟我握手呢!我干了什么错事?难道凭着一张糊涂昏悖的嘴里的胡言乱语,就可以成立我的罪案吗? 李尔 啊,我的胸膛!你还没有胀破吗?我的人怎么给你们枷了起来? 康华尔 陛下,是我把他枷在那儿的;照他狂妄的行为,这样的惩戒还太轻呢。 李尔 你!是你干的事吗? 里根 父亲,您该明白您是一个衰弱的老人,一切只好将就点儿。要是您现在仍旧回去跟姊姊住在一起,裁撤了您的一半的侍从,那么等住满了一个月,再到我这儿来吧。我现在不在自己家里,要供养您也有许多不便。 李尔 回到她那儿去?裁撤五十名侍从!不,我宁愿什么屋子也不要住,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和无情的大自然抗争,和豺狼鸱鸮做伴侣,忍受一切饥寒的痛苦!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嘿,我宁愿到那娶了我的没有嫁奁的小女儿去的热情的法兰西国王的座前匍匐膝行,像一个臣仆一样向他讨一份微薄的恩俸,苟延残喘下去。回去跟她住在一起!你还是劝我在这可恶的仆人手下当奴才、当牛马吧。(指奥斯华德。) 高纳里尔 随你的便。 李尔 女儿,请你不要使我发疯;我也不愿再来打扰你了,我的孩子。再会吧;我们从此不再相见。可是你是我的肉、我的血、我的女儿;或者还不如说是我身体上的一个恶瘤,我不能不承认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腐败的血液里的一个疖子、一个瘀块、一个肿毒的疔疮。可是我不愿责骂你;让羞辱自己降临你的身上吧,我没有呼召它;我不要求天雷把你殛死,我也不把你的忤逆向垂察善恶的天神控诉,你回去仔细想一想,趁早痛改前非,还来得及。我可以忍耐;我可以带着我的一百个骑士,跟里根住在一起。 里根 那绝对不行;现在还轮不到我,我也没有预备好招待您的礼数。父亲,听我姊姊的话吧;人家冷眼看着您这种愤怒的神气,他们心里都要说您因为老了,所以——可是姊姊是知道她自己该怎样做的。 李尔 这是你的好意的劝告吗? 里根 是的,父亲,这是我的真诚的意见。什么!五十个卫士?这不是很好吗?再多一些有什么用处?就是这么许多人,数目也不少了,别说供养他们不起,而且让他们成群结党,也是一件危险的事。一间屋子里养了这许多人,受着两个主人支配,怎么不会发生争闹?简直不成话。 高纳里尔 父亲,您为什么不让我们的仆人侍候您呢? 里根 对了,父亲,那不是很好吗?要是他们怠慢了您,我们也可以训斥他们。您下回到我这儿来的时候,请您只带二十五个人来,因为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一个危险;超过这个数目,我是恕不招待的。 李尔 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们—— 里根 您幸好及时给了我们。 李尔 叫你们做我的代理人、保管者,我的唯一的条件,只是让我保留这么多的侍从。什么!我只能带二十五个人,到你这儿来吗?里根,你是不是这样说? 里根 父亲,我可以再说一遍,我只允许您带这么几个人来。 李尔 恶人的脸相虽然狰狞可怖,要是与比他更恶的人相比,就会显得和蔼可亲;不是绝顶的凶恶,总还有几分可取。(向高纳里尔)我愿意跟你去;你的五十个人还比她的二十五个人多上一倍,你的孝心也比她大一倍。 高纳里尔 父亲,我们家里难道没有两倍这么多的仆人可以侍候您?依我说,不但用不着二十五个人,就是十个五个也是多余的。 里根 依我看来,一个也不需要。 李尔 啊!不要跟我说什么需要不需要;最卑贱的乞丐,也有他的不值钱的身外之物;人生除了天然的需要以外,要是没有其他的享受,那和畜类的生活有什么分别。你是一位夫人;你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w'ww'.'F'v'a'L'.'c'n'福'娃'小'说'下'载'站'),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持温暖,那就根本不合你的需要,因为这种盛装艳饰并不能使你温暖。可是,讲到真的需要,那么天啊,给我忍耐吧,我需要忍耐!神啊,你们看见我在这儿,一个可怜的老头子,被忧伤和老迈折磨得好苦!假如是你们鼓动这两个女儿的心,使她们忤逆她们的父亲,那么请你们不要尽是愚弄我,叫我默然忍受吧;让我的心里激起了刚强的怒火,别让妇人所恃为武器的泪点玷污我的男子汉的面颊!不,你们这两个不孝的妖妇,我要向你们复仇,我要做出一些使全世界惊怖的事情来,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你们以为我将要哭泣;不,我不愿哭泣,我虽然有充分的哭泣的理由,可是我宁愿让这颗心碎成万片,也不愿流下一滴泪来。啊,傻瓜!我要发疯了!(李尔、葛罗斯特、肯特及弄人同下。) 康华尔 我们进去吧;一场暴风雨将要来了。(远处暴风雨声。) 里根 这座房屋太小了,这老头儿带着他那班人来是容纳不下的。 高纳里尔 是他自己不好,放着安逸的日子不过,一定要吃些苦,才知道自己的蠢。 里根 单是他一个人,我倒也很愿意收留他,可是他的那班跟随的人,我可一个也不能容纳。 高纳里尔 我也是这个意思。葛罗斯特伯爵呢? 康华尔 跟老头子出去了。他回来了。 葛罗斯特重上。 葛罗斯特 王上正在盛怒之中。 康华尔 他要到哪儿去? 葛罗斯特 他叫人备马;可是不让我知道他要到什么地方去。 康华尔 还是不要管他,随他自己的意思吧。 高纳里尔 伯爵,您千万不要留他。 葛罗斯特 唉!天色暗起来了,田野里都在刮着狂风,附近许多哩之内,简直连一株小小的树木都没有。 里根 啊!伯爵,对于刚愎自用的人,只好让他们自己招致的灾祸教训他们。关上您的门;他有一班亡命之徒跟随在身边,他自己又是这样容易受人愚弄,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煽动他干出些什么事来。我们还是小心点儿好。 康华尔 关上您的门,伯爵;这是一个狂暴的晚上。我的里根说得一点不错。暴风雨来了,我们进去吧。(同下。) 第三幕 第一场 荒野 暴风雨,雷电。肯特及一侍臣上,相遇。 肯特 除了恶劣的天气以外,还有谁在这儿? 侍臣 一个心绪像这天气一样不安静的人。 肯特 我认识你。王上呢? 侍臣 正在跟暴怒的大自然竞争;他叫狂风把大地吹下海里,叫泛滥的波涛吞没了陆地,使万物都变了样子或归于毁灭;拉下他的一根根的白发,让挟着盲目的愤怒的暴风把它们卷得不知去向;在他渺小的一身之内,正在进行着一场比暴风雨的冲突更剧烈的斗争。这样的晚上,被小熊吸干了乳汁的母熊,也躲着不敢出来,狮子和饿狼都不愿沾湿它们的毛皮。他却光秃着头在风雨中狂奔,把一切付托给不可知的力量。 肯特 可是谁和他在一起? 侍臣 只有那傻瓜一路跟着他,竭力用些笑话替他排解他的中心的伤痛。 肯特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敢凭着我的观察所及,告诉你一件重要的消息。在奥本尼和康华尔两人之间,虽然表面上彼此掩饰得毫无痕迹,可是暗中却已经发生了冲突;正像一般身居高位的人一样,在他们手下都有一些名为仆人、实际上却是向法国密报我们国内情形的探子,凡是这两个公爵的明争暗斗,他们两人对于善良的老王的冷酷的待遇,以及在这种种表象底下,其他更秘密的一切动静,全都传到了法国的耳中;现在已经有一支军队从法国开到我们这一个分裂的国土上来,乘着我们疏忽无备,在我们几处最好的港口秘密登陆,不久就要揭开他们鲜明的旗帜了。现在,你要是能够信任我的话,请你赶快到多佛去一趟,那边你可以碰见有人在欢迎你,你可以把被逼疯了的王上所受种种无理的屈辱向他作一个确实的报告,他一定会感激你的好意。我是一个有地位有身价的绅士,因为知道你的为人可靠,所以把这件差使交给你。 侍臣 我还要跟您谈谈。 肯特 不,不必。为了向你证明我并不是像我的外表那样的一个微贱之人,你可以打开这一个钱囊,把里面的东西拿去。你一到多佛,一定可以见到考狄利娅;只要把这戒指给她看了,她就可以告诉你,你现在所不认识的同伴是个什么人。好可恶的暴风雨!我要找王上去。 侍臣 把您的手给我。您没有别的话了吗? 肯特 还有一句话,可比什么都重要;就是:我们现在先去找王上;你往那边去,我往这边去,谁先找到他,就打一个招呼。(各下。) 第二场 荒野的另一部分 暴风雨继续未止。李尔至弄人上。 李尔 吹吧,风啊!胀破了你的脸颊,猛烈地吹吧!你,瀑布一样的倾盆大雨,尽管倒泻下来,浸没了我们的尖塔,淹沉了屋顶上的风标吧!你,思想一样迅速的硫磺的电火,劈碎橡树的巨雷的先驱,烧焦了我的白发的头颅吧!你,震撼一切的霹雳啊,把这生殖繁密的、饱满的地球击平了吧!打碎造物的模型,不要让一颗忘恩负义的人类的种子遗留在世上! 弄人 啊,老伯伯,在一间千燥的屋子里说几句好话,不比在这没有遮蔽的旷野里淋雨好得多吗?老伯伯,回到那所房子里去,向你的女儿们请求祝福吧;这样的夜无论对于聪明人或是傻瓜,都是不发一点慈悲的。 李尔 尽管轰着吧!尽管吐你的火舌,尽管喷你的雨水吧!雨、风、雷、电,都不是我的女儿,我不责怪你们的无情;我不曾给你们国土,不曾称你们为我的孩子,你们没有顺从我的义务;所以,随你们的高兴,降下你们可怕的威力来吧,我站在这儿,只是你们的奴隶,一个可怜的、衰弱的、无力的、遭人贱视的老头子。可是我仍然要骂你们是卑劣的帮凶,因为你们滥用上天的威力,帮同两个万恶的女儿来跟我这个白发的老翁作对。啊!啊!这太卑劣了! 弄人 谁头上顶着个好头脑,就不愁没有屋顶来遮他的头。 脑袋还没找到屋子, 话儿倒先有安乐窝; 脑袋和他都生虱子, 就这么叫化娶老婆。 有人只爱他的脚尖, 不把心儿放在心上; 那鸡眼使他真可怜, 在床上翻身又叫嚷。 从来没有一个美女不是对着镜子做她的鬼脸。 肯特上。 李尔 不,我要忍受众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我要闭口无言。 肯特 谁在那边? 弄人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弄人;这两人一个聪明一个傻。 肯特 唉!陛下,你在这儿吗?喜爱黑夜的东西,不会喜爱这样的黑夜;狂怒的天色吓怕了黑暗中的漫游者,使它们躲在洞里不敢出来。自从有生以来,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闪电,听见过这样可怕的雷声,这样惊人的风雨的咆哮;人类的精神是禁受不起这样的磨折和恐怖的。 李尔 伟大的神灵在我们头顶掀起这场可怕的骚动。让他们现在找到他们的敌人吧。战栗吧,你尚未被人发觉、逍遥法外的罪人!躲起来吧,你杀人的凶手,你用伪誓欺人的骗子,你道貌岸然的逆伦禽兽!魂飞魄散吧,你用正直的外表遮掩杀人阴谋的大奸巨恶!撕下你们包藏祸心的伪装,显露你们罪恶的原形,向这些可怕的天吏哀号乞命吧!我是个并没有犯多大的罪、却受了很大的冤屈的人。 肯特 唉!您头上没有一点遮盖的东西!陛下,这儿附近有一间茅屋,可以替您挡挡风雨。我刚才曾经到那所冷酷的屋子里——那比它墙上的石块更冷酷无情的屋子——探问您的行踪,可是他们关上了门不让我进去;现在您且暂时躲一躲雨,我还要回去,非要他们讲一点人情不可。 李尔 我的头脑开始昏乱起来了。来,我的孩子。你怎么啦,我的孩子?你冷吗?我自己也冷呢。我的朋友,这间茅屋在什么地方?一个人到了困穷无告的时候,微贱的东西竟也会变成无价之宝。来,带我到你那间茅屋里去。可怜的傻小子,我心里还留着一块地方为你悲伤哩。 弄人 只怪自己糊涂自己蠢, 嗨呵,一阵风来一阵雨, 背时倒运莫把天公恨, 管它朝朝雨雨又风风。 李尔 不错,我的好孩子。来,领我们到这茅屋里去。(李尔、肯特下。) 弄人 今天晚上可太凉快了,叫婊子都热不起劲儿来。待我在临走之前,讲几句预言吧: 传道的嘴上一味说得好; 酿酒的酒里掺水真不少; 有钱的大爷教裁缝做活; 不烧异教徒;嫖客害流火④; 若是件件官司都问得清; 跟班不欠钱,骑士债还清; 世上的是非不出自嘴里; 扒儿手看见人堆就躲避; 放债的肯让金银露了眼; 老鸨和婊子把教堂修建; 到那时候,英国这个国家, 准会乱得无法收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