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德尔曼,”他说,“请您把诗背一背。”“没有 !”七八个声音异 口同声地说。而费德尔曼这时却心安理得地坐在 自己位子上,正以惊人的熟练往全屋各处弹豆子。摩德尔松先生眨了眨眼,又选了另外一个名字。“瓦色尔渥格,”他说。“死了 !”这时彼得逊忘 了 自己的不幸,大声地对着讲 台喊道。在一片顿足、喧笑、怪声怪气地叫声中所有的同学一致重复说,瓦色尔渥格的确死了。摩德尔松先生 自己叹了一会儿气,他 向四周望了望,悲苦地歪了歪嘴,便又拿起教室 日志来。这次他还用他那只笨拙的小手指着他要念的名字。“佩尔莱曼,”他信心不足地喊道。“这个人不幸疯 了,”凯伊 ·摩仑伯 爵以坚定不移 的语气说;这个回答也是全班人一片愈演愈烈的叫嚣声中证实了。这时候摩德尔松站起来 向那一团喧嚣嘈杂声音喊道:“布登勃洛克,我要罚您多作一份作业。您要是再笑,我会在您的名字后面记上的。”以后他又坐下了。事实上,布登勃洛克也确实在笑,他听了凯伊的笑话,就低声嘻嘻笑起来,而且想停都停不下来。他觉得凯伊的话说得很俏皮,特别是 “不幸”两个字使他从心里感到滑稽。但当他的心情被摩德尔松先生破坏之后,他就安静下来,只是阴郁地、一声不响地望着这位预备教员。这一刻钟他把教员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他那一根一根的稀疏的胡须,肉皮在胡须下面显得非常清楚,他看到他那棕色的、明亮的、而又毫— #"! —----------------------- Page 698-----------------------世界文学名著百部无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那笨拙 的小胳臂上仿佛是戴着两副袖头,因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头一样粗大,摩德尔松先生的整个绝望可怜的形态他尽收眼底。他也看到他 的内心。汉诺 ·布登勃洛克几乎可 以说是唯一一个摩德尔松先生叫得 出名字来 的人,而他却恰恰利用了这一点不断地 申斥他,不断留给他惩罚性的作业,在他的身上寻找心理平衡。他之所以认识布登勃洛克是因为布登勃洛克一向以安静守规则与别的学生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汉诺的老实可欺一再让汉诺感受他无法施加给别的学生的教师威严。“由于人性的卑鄙,在这个世界上连对人表示 同情也成为不可能的了,”汉诺一个人思忖着,“别人耍弄你,折磨你,可我并没有这样做,摩德尔松先生,因为我认为这是野蛮、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么回答我呢?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这样 的,到处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他想着,心里又涌起一阵恐惧和厌恶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个都看透了 !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既没有死、又没有疯、而且愿意把背诗的事承担下来 的人。这首让这些大部分从小立志到海洋、到商业、到生活 中严肃 的工作上去 的年轻人背诵 的诗,名字 叫 《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儿歌。猴子,你这快乐的家伙,你是 自然界的小丑人这首诗包括好几段,卡斯包姆毫不隐蔽地看着书一段一段地往下念,根本不用在这个老师面前缩手缩脚。这时屋 内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厉害了。每只脚都在运动着,都在摩擦着那灰尘仆仆的地板。鸡喔喔地啼,猪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满天飞。二十五个学生完全沉醉在肆无忌惮的笑闹中,年轻人所有的野性都发作了起来。猥亵的铅笔画举起来,来回传递,不断引起轰笑……突然间一切都安静下来。连看着背书的人都不念了。摩德尔— #"! —----------------------- Page 699-----------------------布登勃洛克 一家松先生甚至欠起身来倾听着 。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一阵清脆的铃声从教室后面传来,甜蜜、温柔、引人思恋地填满那突然到来的寂静。这是不知道哪个学生带来的一只玩具钟,正在英文课上了一半的时候奏起 《你在我心边》这支 曲子来。但当这美妙的音乐停止了之后,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吓得 目瞪 口呆。门被一下子推开 了,一个高大、狰狞 的人影一下子 闪了进来,嘴里咕鲁了一声,一个斜跨步就站在课桌正前面……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 “亲爱的上帝”———校长先生。摩德尔松先生脸色变得惨 白,慌乱把扶手椅从讲 台上拉下来,掏出手帕来拂灰。学生们像一个人似地一齐跳了起来。两只胳臂笔挺地垂在身体两旁,欠着脚,低着头,恐惧地看着脚下的地板。整个教室变得雅雀无声。偶尔有一个人因为过度紧张而呻吟了一下,但转瞬一切就又被寂静笼罩住。乌利克校长像头老鹰似 的审视 了一会这一支 向他致敬 的队伍,然后抬起他一只裹在肮脏的、漏斗形的袖头里的胳臂来,又叉着指头放下,动作像是在弹钢琴。“你们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说。乌利克校长对谁也不说您。学生们坐到位子上。摩德尔松双手颤颤抖抖地把椅子拉过来,让校长在讲台旁边落了座 。“请继续吧,”他说,这句话听去那么可怕,意思不亚于说: “咱们看看 吧,看看今天谁最倒霉 !……”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非常清楚。摩德尔松先生应该接受校长对他教授法的考察,应该让他看一下,这一班实科六七年级生在这六七个钟头里从他这里学到了些什么知识。这对摩德尔松先生说意味着他能否在这里正确开始职业生涯,意味着他 的生死关头。当这位预备教员重新站到讲 台上又 叫起另外一个学生背诵《猴子》这首诗的时候,他 的惨像简直令人不忍 目睹。如果说在— "!! —----------------------- Page 700-----------------------世界文学名著百部这以前受考察 的只是学生,那么现在则连先生也被考 问了……唉,可惜这两方面进行得都很糟糕。乌利克校长的出现不啻是一次奇袭,全班除了两三个之外,谁也没有准备。摩德尔松先生当然不能整节课一直 问那无所不知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由于校长的出现,背诵 《猴子》的时候,不能再看书了,因之课程进行得很糟,等轮到讲课文 《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的时候,只有摩仑小伯爵一个人能翻译几句,这还要归功于他对这本小说 的喜好。其余的人无一不是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嗽了半天嗓子,还是毫无办法地卡在那里。汉诺 ·布登勃洛克也被叫了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一句也回答不上来。乌利克校长嗓子里发 出个声音,听去就像谁突然间拨动了大提琴的最低的一根弦似的。摩德尔松先生一边绞着他那双肮脏的小手,一边叹息着说:“本来进行得很好啊 !本来进行得很好啊 !”直到下课铃响了,他还带着讨好的表情一半向着学生一半向着校长唠叨这句话。然而 “亲爱的上帝”这时却 已凛然可畏地站起来,叉着胳臂,笔直地站在椅子前边,一边 目中无人地盯着前方,一边狠狠地点着头……过 了一会他命令人把教室 日志拿过来,慢条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几乎什么也没答出的学生写了进去。他一下子写了六七个学生名字,所有的学生都因为懒惰而记了一过。这里面当然没有摩德尔松先生的名字。但是他 比谁都糟,他站在那里,脸色惨 白,浑身无力。这个人 已经完全报废了。汉诺·布登勃洛克也是被记过 的学生之一。———“你们的前途算是完了,”乌利克校长还补充了一句。以后他走出了教室。铃响了,这一堂课结束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啊,和别的事情没什么不同。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几乎是很顺利地过去,仿佛对你表示讥诮;你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不料却大祸临头。汉诺在复活节升级的希望现在彻底破灭了。他站起身来, 目光呆滞— "!! —----------------------- Page 701-----------------------布登勃洛克 一家地走出屋子,舌头舐着那只坏了的臼齿。凯伊走过来,用一只胳臂搂住他。两人正在激动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不平凡的事件的同学中间走到下面院子去。凯伊忧惧而体贴地望着汉诺的脸说:“原谅我,汉诺,我刚才不该翻译出来。我本来应该不作声,让他们把我的名字也记下来的,我真看不起 自己……”“我以前不是也解释过,‘ ’是什么意思!"#$%"&’()*"+,’+-.%"/0-*吗?”汉诺回答说。“事情反正就这样了,凯伊,让它去吧。别再想它了。”“嗯,当然是应该这样。——— ‘亲爱的上帝’说要毁掉你 的前途呢 !要是他那喜怒无常的意志决定要这样的话,我看你也只能认命了,汉诺 !前途,多么美丽的字眼 !摩德尔松先生的前途这回也算完 了。他永远不能转为正式教员 了,不幸 的家伙 !不错,学校里既有辅助教员也有正式教员,但居然会没有一个普通的教员。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故经验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说这个人是教员,那个人不是,不就够了吗?干嘛非要分是不是正式的呢,我真不懂。自然了,一个人可以去找 ‘亲爱的上帝’或者马洛茨克先生,请他们解释一下。可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会认为你这是有意侮辱师长,会 以叛逆 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虽然你很尊重他们 的工作,甚至比他们 自己还尊重些……算了吧,别谈这些人了,他们都是些笨蛋 !”这样他们在院子里散着步,凯伊为了使汉诺忘掉刚才记过的事信 口跟他闲扯,而汉诺也听得确实忘记了刚才的事。“你看,这里是一扇 门,是学校 的大 门。门是开着 的,大街就在外面。咱们溜出去在街上兜个 圈子好不好呢?现在是休息,离上课还有六分钟;我们可 以在上课前准 时赶 回来。但是 问题是,这是不可能的。你 明 白我 的意思吗?这里是 门,门是 敞开— 321 —----------------------- Page 702-----------------------世界文学名著百部的,没有栅栏,没有什么障碍物,什么也没有,这里是门坎。然而我们却一秒钟也不能出去,甚至连想也不能想……好吧,咱们就别作这种非分之想吧 !咱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我们说,现在时间大约十一点半左右,人们会用疑惑的 目光看我。如果我们说,现在该上地理课了,这就合情合理了 !可是谁也禁不住 问一句: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吗?一切都是颠倒着的……哎,老天爷呀,这地方肯不肯把我们从它的亲爱的怀抱里放出去啊 !”“哼,放出去又怎么样?咳,就这样下去吧,凯伊,外面和这里没什么不同。放出去我们又作什么呢?这里我们至少还不要为 自己操心。自从我父亲死 了以后,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普灵斯亥姆牧师就把我父亲的一项职责继承下来了,天天逼 问我,我长大了作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我对什么都害怕……”“不,别这么垂头丧气 !你还有音乐呢……”“我的音乐又算得 了什么,凯伊?音乐一点用也没有。难道我能到处旅行表演吗?首先他们就不会允许我这样作,再说我也没有能力做得那么好。我差不多什么也不会,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随意编奏个 曲子罢了。除此之外在我想象中到处游荡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这些对于你不算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在这里能对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种能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你愿意写东西、愿意给人们说个奇异美妙的故事,这很好,你是愿意干这种事的。而且你将来一定会成名的,你是这样有才干。问题在哪呢?问题在于,你比我愉快开朗。上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彼此交换个眼色,比如说刚才上曼台尔萨克先生的课,几乎每个人都作弊了,而单单彼得逊被记了一过,那时候咱们就对看了一眼。咱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作个鬼脸就让它过去了……我却不成。我对生活厌倦透 了。我想睡觉,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凯伊 !……哎,我这人一点出息也没有了。我对什么都不感— #"! —----------------------- Page 703-----------------------布登勃洛克 一家兴趣。我甚至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我害怕出名,倒仿佛这中间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 内似的 !你记住我的话吧,我什么大事也作不出来。最近普灵斯亥姆牧师在行过坚信礼之后对人说,我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了,我是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家庭……”“他真这样说了吗?”凯伊非常感兴趣地 问道……“是的,他说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现在被关在汉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说得很对。我确实不值得别人指望什么了。要是他们真能这样,我真是感激不尽 !……我有无数烦恼的事,许久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说,我把手指割了个 口子,擦破了块皮 ……在别人身上,这个伤 口,几天就会愈合,而我却要拖一个 月,总是不好,它会发起 炎来,越来越厉害,给我带来难 以忍受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对我说,我的满 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坏了,就是磨成了洞,更别提那些 已经被拔掉的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岁,我用什么嚼东西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真的,”凯伊说,速度加快了一些。“现在跟我说说你弹钢琴的事吧。我想写一个别人比不上的东西,写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可能过一会儿我在绘画课上就开始。你今天下午弹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