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睡过。以后他猛然醒过来,带着一种幸福的感觉从梦中惊醒,仿佛一个心里怀着爱情的嫩芽的人孤单地醒来一样。只有他一个人睡在这间宽大的寝室里,因为盖尔达现在睡在伊达·永格曼的屋子里。伊达·永格曼最近为了靠近小约翰,已经在阳台旁边的三间屋子里挑了一间搬进去。窗户上的幔帐遮得非常严实,抬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在这一片沉寂的轻柔地复盖在他身上的郁闷中他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头顶上的黑暗。这是怎么回事?猛然间,他眼前的黑幕似乎撕裂了,好像暗— #"! —----------------------- Page 624-----------------------世界文学名著百部夜的天鹅绒的厚幕裂开了一道缝,露出一道无限深远、永恒的光辉的远景…… “我要活下去 !”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差不多是大声喊出来的,他觉得 自己的胸头 由于无声的呜咽而索索地颤动着。“这就意味着,我要活下去 ! ‘它 ’要活下去 ……如果说这个‘它’不是我,这是一个错觉,是一个谬误,它会被死亡击得粉碎。一点不错,就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呢?”这个 问题一提出,他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他又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了解了。他更深一点地靠在枕头上,为刚才看到的这一点真理弄得眼花缭乱,疲惫不堪。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如饥似渴地等待着,觉得 自己应该静下心来祈祷,愿它再来一次吧;再使他得到光亮 。它果然来了。他躺在床上,合着手,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死亡是什么?这个 问题的答案蕴含着丰富的内容;他感觉到它,他在 内心深处抓住了它。死亡是一种幸福,是非常深邃的幸福,只有在像现在这样上天特别赐予的时刻才能衡量得出来。那是在痛苦不堪的徘徊踟蹰后踏上归途,是严重错误的纠正,是从种种无法忍受的束缚中挣脱出来———一桩惨祸 已经被他挽回了。是结束和解体吗?如果有人把这两个空虚 的概念视为畏途,那他简直太可悲了 !请 问,结束 的是什么,解体 的又是什么呢?是他的身体……是他 的个性,他 的个体,是这个笨重、顽 固不驯、过失百出、可恨又可厌 的障碍物,从这个 障碍物里解脱 出来,为的是成为另一个更完美的东西 !难道每个人不都是一个荒谬失误吗?难道他不是带着痛苦的禁锢出生的吗?监牢啊 !监牢啊 !到处是枷锁桎梏 !人只能从他个体的狱窗中毫无希望地凝视着身外境界的高大的狱墙,一直到死亡降临到面前,召唤他踏上归途,走 向自由……个体 !……唉,人之为人,他的一切所有和所能,无一不是灰色、贫乏、缺欠、无聊 的,但是人所不能,是 的,他所不能— #"! —----------------------- Page 625-----------------------布登勃洛克 一家有,不能为的,也正是他怀着贪恋的慕盼注视着的,由于害怕这种慕盼最后变成仇恨,所 以变成了爱情 。世界上一切能力和一切活动的胚胎、萌芽和可能性都在我身上带着———如果我不是在这里,我该在哪儿呢?如果我不是我,如果我这个体不把我跟外界隔离开,我的意识不把我和一切非我分离起来,我又该是谁,该是什么,我生存的基础何在呢 !这个有机体,奋发的意志的轻率、盲 目、可怜的爆发 !与其让意志的牢狱里、在为智慧的摇灭不定的小火苗不明不暗地照耀着的牢狱里憔悴困顿下去,还不如让它不受时空约束在长夜里 自由自在的翱翔。我本来希望在我的儿子身上活下去吗?在一个 比我更怯懦、更软弱、更动摇的人身上?还有比这更幼稚、荒唐的想法吗?我要儿子作什么呢?我不需要儿子 !……我死 了以后,在什么地方?这是了如指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 !我要活在所有那些曾经说过,正在说,和将要说 “我”的人身上,尤其是在那些更饱满、更有力、更快活地说这个字的人身上……有一个孩子正在世界上的某一处长大,他得天独厚,资禀过人,能发展 自己一切才具,他身材端正,不知愁苦,他纯洁、冷酷而又活泼,他会使幸福的人更幸福,不幸的人更痛苦———这就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不久以后……不久以后……当死亡把我解脱出来,从那个幻景中———仿佛我不是他,我也不是我似的幻景中解脱出来以后……我什么时候恨过生活,这个纯洁、冷酷、无情的生活?这真是愚蠢、误会 !我只是 由于 自己禁不住生活的考验而恨我 自己。可是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所有这些人,你们这些幸福的人,不久我就不再为了这微不足道 的的禁锢而与你们隔绝开了;不久,我将 自由地抛洒对你们的爱情,我就会到你们那里,到你们身上……到你们一切人身上 !— #"! —----------------------- Page 626-----------------------世界文学名著百部他不 由自主地,把头埋在枕头里哭起来,颤抖着,全身轻飘飘地被一种幸福感推举着扶摇直上,这种既痛苦又甜蜜的幸福的滋味是世界上任何东西也不能相比的。这就是从昨天下午起一直使他又沉醉又迷惘的东西,这就是夜里在他心头跳动、像初生的爱情一样让他睡不着的那个东西。当他现在 已经领会、已经认清它的时候———不是借助于字句上或者连贯的思想,而是那在他心里迸发的幸福感———他就 已经 自由了,已经解放了,摆脱了一切自然的和人为的桎梏枷锁。他 自觉 自愿地把 自己关闭于其中的这个故乡城镇的城墙打开了,眼前显露出整个世界,他从小就对这个世界有所了解,本来死亡答应全部给他的。空间、时间、也就是历史的种种虚伪 的认识形态,希求在后代身上延续 自己的声名、历史的忧虑,对 于某 种 历 史性 的最 终 的崩 溃、解 体 的恐惧,———他的精神再不被这些因素所折磨了,都不再妨碍他对于永恒的理解了。只有一个无限的现在,而他心中的那股力量,那股 以这样凄凉的甜蜜和如饥似渴的爱情热恋着生命的力量———这种力量的一个错误表现就是他 自己———会永远找到进入这一 “现在”的通路。“我要活下去 !”他在枕头里低声说,呜咽着……片刻以后他已经不知道 自己为什么而哭 了。他 的思索结束 了,知觉失去 了,心中除了一片暗哑的黑暗又复一无所有 了。 “可是它还会再来的 !”他安慰 自己说。“像我刚才感受的那样。”当他感到 昏睡不可抗拒地围裹住他的时候,他郑重其事地发誓说,他要牢牢地把幸福攥在手心里,他要振奋起来,学习、阅读和研究,牢牢实实地掌握引起他这种精神状态的全部哲学。这只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第二天早晨,当他怀着对夜里精神奔放的羞涩感醒来时,他就 已经感到这些美丽的打算是很难实现的了。他很晚才起床,起身后马上就去参加市 民代表会一次辩论。— !"! —----------------------- Page 627-----------------------布登勃洛克 一家这座中等商业城市到处是三角山墙的弯 曲的街巷上沸腾着的公共事业,商业活动和市政活动此时又主导了他所有的思想。虽然他仍然念念不忘,想重新拿起那本美妙的读物,但是另一方面他 已经开始怀疑,那一天夜晚的经历对他是否是牢实持久的,是否能经受得住死亡来临时的考验。他的市民的天性对这种假定表示反对。另外他的虚荣心也蠢动起来:他害怕扮演这样一个奇怪的滑稽角色。他的身份做这些事合适吗?和他,和托马斯 ·布登勃洛克议员,约翰·布登勃洛克公司的老板相称吗?他一直没有能再看一眼那本蕴藏着那么些宝物的奇书,更不要说购买这部伟大作品剩下的卷数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装腔作势了,时间就这样在他的身边 白白地浪费了。他要处置、办理几百件 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他的脑子被这些微不足道的细碎事务折磨着,他那越来越薄弱的意志,使他不能再合理地、有效地分配 自己的时间。在那天值得记忆的午后过去大约两个星期之后,他放弃了一切努力。他吩咐使女,把那本随便放在花园小桌抽屉里的书马上拿上来,放在书柜里去。就是这样,满心祈求地把双手伸 向最高、最终真理的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重又颓然倒下,再一次回到了市俗 中来。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心中总是努力追忆那唯一的、人格化的上帝,人类的父亲,人类本身就是他身体 的一部分,他在为我们受苦、流血,他最后审判的日子将使一切匍匐在他脚下的正直的人从那时候起得到永生,作为他们在烦恼世界中所受种种苦难的补偿……所有这些不清晰的、有一些荒诞的故事不需要理解,只需要你坚定不疑地信服,当最后的恐惧 日子到来的时候,就会 以确定不移的儿童的语言作为一个人的依靠……真是这样吗?唉,他的心灵就是在这里也无法平静下来。这个为了家族名誉,为了 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为了 自己的声名,为了 自己的家庭而终 日忧心忡忡的人,这个耗费了无数心血将 自己打扮得衣冠齐— #"! —----------------------- Page 628-----------------------世界文学名著百部楚、神气俨然、实际上却身心交悴的人,很多天来一直以下面这个 问题折磨着 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死后灵魂马上飞上天堂呢,还是在 肉体复活之后才会得到幸福?……在 肉体复活以前灵魂待在什么地方?这些事情过去在学校里或者在教堂里有人讲给他听过吗?让人们这样浑沌无知,也实在太不象话了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打算到普灵斯亥姆牧师那里去请教,但是在临行前一分钟,因为怕人家耻笑,才放弃了这个想法。最后他把什么都放弃了,任凭上帝去安排一切。但是 由于他对精神不灭这件大事安排的结果并不使人满意,他打定主意,至少要把尘世的事安排好,不使它牵肠挂肚。他打算尽快解决这件令人牵挂不下的事。有一天,吃过午饭后,父亲和母亲在起居间喝着咖啡,小约翰听见父亲对母亲说,他今天等着一位姓什么的律师,打算今天就把遗嘱准备好,他不能老是把这件事往后推了。这以后,汉诺在客厅里练了一个钟头的钢琴。当他想穿过走廊走开的时候,他遇见父亲跟一位穿黑长外衣的人一起从大楼梯上上来。“汉诺 !”议员冷冷地叫了他一声。小约翰立即站住了,咽了口吐沫,迅速地低声回答:“啊,爸爸……”“我跟这位先生有件十分要紧 的事要办,”他父亲接着说,“你好好站在 门前边,”他指了指吸烟室的门。“留神看着,谁也不能进来,听见没有?不准任何一个人。”“是的,爸爸,”小约翰说。当他们进去之后,门关上了,他就站在 门外边。他站在那里,一只手攥住胸 口上的水手结,不断地舌头舐弄着一只他感到可疑的牙齿,一面听着从里面传出来的严肃的嘁嘁喳喳的声音。他的头 向一边歪着,淡黄色 的卷发垂到额角上来,在他那苍 白的脸上,一双金棕色的、罩着一圈青影的大眼睛闪灼着、流露出厌烦而沉思的 目光。从前有一次站在祖母灵床前,闻— #"! —----------------------- Page 629-----------------------布登勃洛克 一家到花香和另一股既陌生又非常亲切的异香时,他流露出来的 目光和现在的一样。伊达·永格曼走过来,说:“小汉诺,孩子,你到哪儿去了?你站在这里干嘛?”那个驼背小学徒从办公室走来,手里拿着一封 电报,准备送到议员的手里去。只要有人过来,小约翰都把绣着一只船锚的蓝色水手服的袖子在 门前横着一挡,摇摇头,沉默片刻,用低沉而有力 的声音说:“谁也不能进去,———爸爸立遗嘱呢。”— #"! —----------------------- Page 630-----------------------世界文学名著百部第六章秋天,朗哈尔斯博士像女人似的卖弄着媚眼说:“议员先生,所有的症状都是神经的毛病,一切都是神经的毛病。另外,血液循环偶尔也有些不够正常。能不能允许我给您个建议?今年您应该稍微调整、休息一下 !只靠夏天在海滨过这有限的几个星期天自然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现在是九月底,特拉夫门德的热闹季节还没有过,避暑的人还没有走净。您到那里去吧,议员先生,去海边放松放松。两三个星期就能见很大的效……”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采纳 了这个建议。当他和家人谈论这件事的时候,克利斯蒂安提出来也要陪他去。“我也跟你去,托马斯,”他直接 了当地说,“我想你不会反对吧。”虽然议员心里着实非常反对,但他还是同意了他的要求。克利斯蒂安现在 比以往什么时候都更能支配 自己的时间了。由于健康情况时好时坏,他不得不放弃了 自己最后一项商务活动———香槟和 白兰地酒代理商的职务。此后,再没发生一个不存在的人 向他点头的幻景。但是左半身的周期性疼痛却越来越厉害,与此同时,还添了一大堆别的毛病,克利斯蒂安聚精会神地观察着这些病症,皱着鼻子一一向人描述。跟从前一样,有的时候他吃着吃着饭忽然喉官吞咽的一部分肌 肉不听使唤了,他嗓子眼里卡着一 口饭坐在那里,滴溜溜地来回转动那双小眼睛。跟从前一样,有的时候他忽然 陷入一阵说不 出的、却又无法摆脱 的恐怖里,他害怕的是 自己的舌头、食道、四肢、或者甚至是思想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