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是莫尔顿·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吗?”他 问。“是的,先生,”莫尔顿一边努力摆 出一副稳重懂事 的面孔来,一边回答说。“啊 !真的……,”穿风雨衣 的先生脱 口喊道。接着他又说:“我想见他,您是否 能够通报您父亲一声。我 的名字 叫格仑利希。”莫尔顿领着这位先生走过阳台,把走廊右边通到写字间的一扇 门替他打开,接着回到卧室去通知父亲。等施瓦尔茨考甫先生走出去以后,格仑利希先生在一张圆桌旁边坐下,用胳臂肘往上一倚,做出一副在埋头读报纸的样子。他读的正是一张那种除了— #"! —----------------------- Page 143-----------------------布登勃洛克 一家某某参议银婚纪念别的什么消息也没有 的 “可怜 的报纸”。他 的母亲此时正坐在 昏暗的窗户旁边补袜子,他却并没有看她。———这时候冬妮正在楼上 自己的屋子里休息。老领港员带着对刚吃过 的午餐非常满意的神情走进写字 间。他那制服外衣敞着扣子,露出里面圆鼓鼓的白背心。花 白的胡须和通红的面庞,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水手。他心满意足地用舌头前后左右地舐着牙齿,弄得他那神情忠厚的嘴型现出离奇古怪的样子。他简单地 向客人弯了弯腰,样子似乎在说:“我们只能这个样子 !”“辛苦了,”他说;“这位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格仑利希先生也礼貌而有些做作地俯了一下身子,他的嘴角略微往下一垂。接着他低低地清了一下喉咙:“咳—姆。”这是一间不很宽绰的小屋,四壁的下面那几尺装了壁板,以上的地方都是石灰墙。玻璃窗不断被雨点敲击着,啪啪做响,窗上挂着被烟熏黄了的窗帘。门右边摆着一张做工粗糙的长桌,桌面盖着纸。桌子上面的墙上钉着一张完整的欧洲大地图和一张波罗的海的小地图。一艘张着满帆的精巧的船只模型悬挂在天花板的中央。老领港员要他的客人在 门对面一张已经显得有些破 旧的沙发上坐下来, 自己则舒适地坐在一张带靠背的木椅上,两只手搭在肚子上。格仑利希先生在沙发上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一点边儿,脊背没有挨着靠背,他身上仍然紧紧裹着那件风雨衣,帽子搁在膝头上。“我再说一遍,”他对总领港先生说,“我的名字叫格仑利希,家在汉堡。为了让您对我了解得更清楚,我可以向您提一下,我是布登勃洛克参议商务上的一个密友。”“哎呀,失敬 !非常高兴能够认识您,格仑利希先生 !可是您要不要提一提精神?我马上叫厨房为您准备一杯甜酒— #"! —----------------------- Page 144-----------------------世界文学名著百部“请允许我告诉您,”格仑利希先生态度严肃地说,“我的时间有限,我的马车还在等着我。而且我只要跟您说两句话。”“您说吧,”施瓦尔茨考甫先生感到有些出乎意外又有些扫兴地说。出现了片刻沉默。“领港老先生 !”格仑利希先生开 口说,他下了决心似地把头一摆,又略微 向后一扬。可是他立刻又把话打住,为了加强这句称呼的效果。他像一扇关紧的大门一样,紧紧闭着嘴巴。“领港老先生,”他又叫了一声,接着就一 口气说下去:“我来是为了几个星期以前就住在你府上的那位小姐的事。”“您说的是布登勃洛克小姐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问道“不错,”格仑利希先生面无表情的回答道;几条深陷的皱纹浮现在他的嘴角上。“开门见山的说吧,”他 以宛如吟诵的声调说下去,他的眼光在屋里飘乎不定,“不久 以前我正式 向这位小姐求了婚,双方的家长对这件事完全同意,我们虽然没有举行正式的仪式,但小姐自己却 已经明确地答应了我这 门亲事。”“真的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兴致勃勃地说…… “这件事我还一点没听见呢 !那我恭喜您了,格……格仑利希先生 !恭喜恭喜 !您真选着了一位好姑娘,一位顶呱呱的……”“我十分感谢您 的祝福,”格仑利希先 生故意冷淡地 回答。“至于我这次到您府上来,”他继续用歌唱般的高嗓门说,“敬爱的领港老先生,但是我们原本美满的婚姻最近出现了一些不该有的阻力,而这些障碍仿佛又是从……您家里产生出来 的?”最后几个字他是用疑 问的语气说的,似乎在说:“难道这件事会 出现在你家吗?”施瓦尔茨考甫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把花 白的眉毛挑得老高,用两只手,用他那棕色的、生着金色毫毛的海员的手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作为回答。— "!! —----------------------- Page 145-----------------------布登勃洛克 一家“是的。这是事实,我确实是这样听说的,”格仑利希先生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肯定说。“我听说,您的儿子、那位医学生……竟……他利用小姐住在这儿的机会,从她嘴里哄到了她几句诺言……,当然我认为,他不是存心侵犯我的权利的……”“什么?”总领港喊起来,撑着椅子扶手跳了起来…… “这真是……哼,做得太不像话了……”他两步就走到门前边,一把把门闩拉开,向着走廊里厉声大吼,那声音连 咆哮的海涛都能盖住 !“梅达 !莫尔顿 !你们俩都给我过来 !”“如果我只顾了要求 自己已有的权利,”格仑利希先生脸上掠过一丝笑影,“竟打乱您作父亲的安排,那我真是抱歉之至,领港老先生……”老领港用眼睛死死的盯着格仑利希先生的脸,仿佛无论如何也不能了解他的话似的。“先生,”过了一会他才说出话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呛了一 口酒,有些沙哑,“我是个普通人,我不懂得那些勾心斗角的鬼把戏……但是如果您的意思是说……喏,那么我告诉您,您根本就不了解我这个人,先生,您把我作父亲的道儿想歪了 !我知道,我的儿子是什么人,我也知道布登勃洛克是什么人,我是个有 自知知 明的人,也很有些傲气,不会替儿子作这种打算 的 !……现在轮到你了,孩子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格仑利希先生说的是真的吗?啊?……”施瓦尔茨考甫太太和他 的儿子站在 门前边;母亲还蒙在鼓里,只顾整理 自己的围裙,莫尔顿却做出一副不知悔改的罪犯的面容……格仑利希先生在他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站起来;他还是老领港请他坐下时的那副样子,风雨衣的扣子扣得紧紧的。“怎么,你做了这种蠢事了么?”老领港头儿呵斥莫尔顿说。年轻人一脸不屑的神情,他把一只大拇指插在上衣的两个扣子中间;他 的 目光 阴郁,鼓着面颊,沉思一会儿,说: “是 的,— #"! —----------------------- Page 146-----------------------世界文学名著百部父亲,布登勃洛克小姐和我……”“原来真是这样,你是个不懂事 的家伙,是个蠢货,是个混蛋 !你明天就给我滚回哥廷根去,听见没有?明天一清早 !这样的荒唐事从此以后你连想也别想,从此也别再让我们听见这个 !”“狄德利希,我 的老天,”施 瓦尔茨考 甫太太搭起手来说,“不能这样武断,就简单地把事情决定了 !谁知道 ……”她停住了,她的神情仿佛带着一丝希望的光辉。“您要和小姐说话吗?”老领港头儿粗声粗气地对格仑利希先生说……“现在她正在屋子里睡觉呢 !”施瓦尔茨考甫太太怜悯地说,话语里充满了感情 。“很遗憾,”格仑利希先生站起身来说,虽然他反而轻松地出了口气。“请原谅我不能久留,马车正在外边等着我呢。请允许我对您的大丈夫气概和有骨气 的表现表示钦佩和满意,”说着他对着施瓦尔茨考甫先生做了一个用帽子在半空从上往下一划的动作,“打搅了,我 向您告辞。再见。”总领港先生并没有同他握手道别:他只是将身体向格仑希利先生略微一弯,仿佛是在说:“我们只能这样 !”格仑利希先生没有理睬莫尔顿和他母亲,而是从两人中间穿过去,直 向大门走去。— #"! —----------------------- Page 147-----------------------布登勃洛克 一家第十二章分别的日子已经到了。托马斯坐着克罗格家的马车来了。这位年轻人是上午十点钟到的,他和主人一家在起居室里吃了一顿点心。和第一次不同的是,这时夏季 已经过去了,天气很冷,又刮着风,不可能再坐在阳台上,他们只能围坐在屋子里,另外莫尔顿这时已经回到哥廷根去了。冬妮甚至没能跟他好好地说几句告别的话儿。老领港头儿站在旁边说:“好 了,就到这里吧。走吧。”兄妹两人上了马车,马车的后边捆着冬妮的大箱子。她的面容有些憔悴,虽然穿着一件柔软的秋季短外衣,却因为寒冷、疲劳和旅途的兴奋不断瑟瑟发抖,此外对前途充满失望的感情也时不时地突然涌上来,使她胸头痛苦得喘不过气来。她吻过了小梅达,和主妇握过手,又点头答应施瓦尔茨考甫先生的话,施瓦尔茨考甫说:“喏,小姐,您别把我们忘了。我们招待得不好,您不怪罪我们吧?”“小姐,别忘记在令尊面前,在参议夫人面前替我们 问好,祝您一路平安……”接着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棕色大马用力一拉挽绳,施瓦尔茨考甫一家三个人挥舞起手帕……冬妮坐在马车的角落里,透过窗户 向外凝望。天空布满着灰白的云片,疾风吹得特拉夫河的河水翻起一层层的波浪。不时有几点雨珠敲在玻璃窗上。在 “临海街”的尽头人们在 门口坐着补鱼网;一群打着赤脚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马车。他们永远不会离开这里……当马车驶过最后几所房子,冬妮探着身子又 向灯塔望 了一眼,接着 闭起眼睛把身子向后一靠,她的眼睛这时又疲倦又刺得疼,昨晚她差不多没有合眼,早晨为了整理箱子,又起了个大清— #"! —----------------------- Page 148-----------------------世界文学名著百部早,连早饭也没有 胃口吃。她 口干舌燥,嘴里淡淡的没有味。她觉得 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任凭 自己的眼睛一分钟不停地往外涌着热泪,也不想去管它。她总觉得 自己还在特拉夫 门德的阳台上。莫尔顿 ·施瓦尔茨考甫宛然正在 自己面前,同平时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正用幽默的语言同她交谈,时不时地用他那温柔的 目光有所征询地望一下第三者;他笑的时候露出多么美丽的牙齿啊,可是他 自己却显然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个美点……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平静 了下来。她把历次跟他谈话所听到的事逐一回忆了一遍,她暗 自发誓要把这一切当作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保存在记忆里,这个想法使她感到快慰和满足。什么本市新闻是一份不屑一读的报纸啦,什么普鲁士国王做了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啦。什么四年以前关于大学校的联邦宪法修改过啦,这些事以后对她将永远是宝贵的可资慰藉的真理,永远是秘密的宝藏。她可以什么时候高兴就什么时候取出来把玩一番。不管走到街中心也好,在家人中间也好,吃饭的时候也好,她都可以想到它们……谁知道呢,也许她会和格仑利希先生结婚,这又有什么关系?可是当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会突然想到: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东西……从原则上讲———贵族都是———不足挂齿的人 !她满意地 自己笑 了笑 ……但是,突然 间,在车轮 的辘辘声中,她听到莫尔顿正对她窃窃私语,而且声音竟不可思议 的清晰,她分辨得清他那温柔的、略有一些拖沓的嗓子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她聚精会神地倾听他 的诉说: “今天咱们都得坐岩石 了,冬妮小姐……”这一件细小的回忆重又使她的感情动荡起来。由于强烈的痛苦她的心不禁紧缩起来,她毫不反抗地一任泪珠滚滚淌出来……她蜷缩在一个角落,用手帕捂着脸,痛哭起来。托马斯嘴里衔着一支纸烟,茫然地 向外面大道望了一刻。“可怜的冬妮 !”最后他抚摸着她的外衣说。“我从心里为你— #"! —----------------------- Page 149-----------------------布登勃洛克 一家难过……我完全了解你,你知道,做为布登勃洛克家族的女儿必须这样做。这样的事总得经受过去。相信我的话吧……我是了解的……”“啊,你什么也不了解,也根本了解不了汤姆 !”冬妮呜咽着说。“喏,不要这么说,譬如拿我说吧,这件事现在 已经决定了,明年初我就要到阿姆斯特丹去。爸爸给我在凡·戴尔·凯伦公司安排妥了一个位置……那时我就要离别一个很长很长的时期……”“唉,汤姆 !那是离开父母和兄弟姐妹呀 !算得了什么 !”“不错——— !”他把声音拖得相当长。他看了冬妮一眼,好像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他一面把纸烟从一边嘴角移到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