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我顺着下水划去的时候,陆续出现了三四处灯光——在小山坡上。是个村子。我往岸上灯光那边靠拢,停住了桨,朝下边漂去。漂过时,见到那是一艘双舱渡船,船头旗竿上挂着灯。我四处找寻那边看船的人,心想不知道他在哪处睡觉。一会儿发现他坐在船头系缆桩上,脑袋垂在两个膝盖当中。我轻轻地推了他肩膀两三下,就哭将起来。他就醒了,还有点儿吃惊。不过,他见到只是我,便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伸了伸懒腰。接着说:“啊,什么事啊?别哭了,小家伙。有什么难处啊?”我说:“我爸爸、妈妈、姐姐——”我哭得说不下去了。他说:“哦,该死的。好了,别这么伤心吧。我们各人都会有各人的为难之处,一切会好的。他们究竟怎么啦?”“他们——他们——你是船上看船的么?”“是的,”他说,仿佛颇为得意的样子。“我是船长,又是船主,又是大副,又是领港,又是看船的,又是水手头儿。有的时候,我还是货物和乘客。我比不上老杰姆·洪贝克那么富,我对待汤姆、狄克和哈利,就不能象他那么大方,那么好,象他那样把钱给乱花。不过,我对他讲过不只一回了,我可不愿意跟他对调一下位置。我说,因为一个水手的生活,这便是我的生活。要是叫我住在镇子外面两英里路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别说他那点儿臭钱都给了我,就是再加上一倍,我也不会干。我说啊——”我插嘴说:“他们大难临头啦,而且——”“谁啊”“啊,我爸爸、妈妈和姐姐,还有胡克小姐。只要你把渡船往上游那边开过去——”“往上游哪里啊?他们现今在哪里啊?”“在那艘破船上。”“什么破船?”“怎么啦,还不是只有一条破船么?”“什么?你不是说‘华尔特·司各特’①么?”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戏称这艘沉没中的轮船为华尔特·司各特,因为他对这位英国著名作奇作家评价不高,认为他也在沉没之中。“正是。”“天啊!他们到那儿去干什么啊,真是天知道。”“嗯,他们可不是存心故意要去的。”“我想他们也不会。可是如果他们不能赶快离开,那就天啊,那就没有命啦。怎么搞的,他们怎么会钻进那么一个要命的地方呢?”“说起来也是事出有因。胡克小姐是到上游那个镇上走亲戚去的——”“是啊,是步斯渡口——往下说。”“她是走亲戚去的。在步斯渡口。正是黄昏时分,她和黑女佣上了渡骡马的渡船,准备在一个朋友家住一晚上,那个朋友叫什么什么小姐来着,名字我记不住了。渡船上的人丢了掌舵的桨,船就打圈圈,往下游漂去,船尾朝前,漂了两英里多路,碰到那条破船上,就给撞翻了。摆渡的和黑女佣以及一些马匹,全都冲走了。只是胡克小姐一把抓住了那条破船,就爬了上去。嗯,天黑以后一个钟点左右,我们坐着我们做生意的平底船往上前开去。天黑,我们没有注意到那条破船,到了近处,就来不及了,所以也给撞翻了。不过我们都得了救,除了比尔·惠贝尔一人——啊,他可是个天大的好人啊——我宁愿那是我。”“天啊,这可真是我平生遇到的最伤心的事了。接下来,你们又干了些什么呢?”“啊,我们大声喊救命,闹了半天,可是河面太阔,我们再喊,也没有人听见。这样,爸爸说,总得有人上岸去求救啊。会游泳的,就只我一个人。于是我就争着由我来干。胡克小姐说,要是我一时不能马上找到人来搭救,就可以到这儿来,寻找他的叔叔,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在下边一英里路的地方上了岸,一直在白费劲,想找人帮忙,可是人家说,‘什么,夜这么深,水这么急,要人家干?简直是胡闹。还是去找渡船吧。’现如今,要是你愿去——。”“我倒是愿去。我要是不愿去,那才怪呢。不过,由谁来付这笔费用呢?你看你爸爸——”“啊,那好办。胡克小姐对我说,是特为对我说的,说她叔叔霍恩贝克——”“好家伙!原来他就是她的叔叔啊。你听我说,你朝远处有灯光的那个方向跑过去,再往西拐,走四分之一英里,你就到了那家酒店,你告诉他们,要他们赶快带你去找杰姆·霍恩贝克。他准定会付这笔钱的。你别再瞎耽搁时间了,因为他会急于想知道你带去的消息。你告诉他,在他到镇上来以前,我肯定已经把他的侄女儿给平平安安地救出来了。你马上加把劲跑吧,我马上到这儿拐角那一头,去把我的司机叫起来。”我就朝有灯光的那边走去。不过,等到他在拐角处一转弯,我就往回赶,跳上船,把船上的积水舀光,把船停靠在六百码外静水区域的岸边,自己挤到几只木船那里看着,因为不见渡轮出动,我就安不下心来。不过,九九归一,为了对付那帮家伙费了这么大的劲,我心里还是舒坦的,只因为肯象我这么干的,怕为数还不多。我倒是但愿寡妇会知道这件事。据我判断,她会把我这么帮助那帮恶棍引为骄傲,就因为这类恶棍和骗子正是寡妇和正人君子们最感兴趣的人哩。啊,没有多久,前面就是那条破船了,黑乌乌的一片,往下游漂漂荡荡。一时间,我全身打了个冷战。我朝着它冲过去。它往水里下沉已经沉得挺深了。我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船上活着的人没有多少指望了。我围着它划了一圈,高声喊了几下子,不过毫无回音,一片死一般静。我倒是为这帮家伙而感到心情沉重,不过也并非过份沉重。因为如果他们能顶得住,那我也能顶得住。仿佛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见到杰姆的灯光升起。升起时,仿佛灯光远在千里之外。待到我走拢,东方已经开始灰白。我们便去寻觅一座小岛,把木筏子藏起来,把小舟沉到水里,钻进窝棚里,睡得死死的。第十四章英文醒来以后,我们把破船上那帮家伙偷来的东西翻了一遍,发现有靴子、毯子、衣服和各式各样东西。还有一些书,一架望远镜,三盒雪茄烟。在这以前,在我们两人一生中,谁也没有这么富足过。雪茄烟是头等的。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躺在林子里聊天。我还读读这些书。着实快活了一番。我把破船上和渡轮上发生的一切全都讲给了杰姆听。我说,这种种的事便是历险。不过他说,他可不要再历什么险了。他说,当我爬进破船的顶舱的时候,以及他往回爬,想寻觅木筏子却发现木筏子已不翼而飞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死了过去。因为他断定,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反正他这下子是完了。因为要是没有人来搭救他,他就会给淹死;而且,要是他被救,他就会被救他的人送回家,以便得到那笔悬赏,华珍小姐又肯定会把他卖到南方去。是啊,他是对的,他往往总是对的。对一个黑奴来说,他的脑袋可不简单。我把书上说的那些事读给杰姆听:什么国王啊,公爵啊,伯爵啊,等等的。还有他们穿着多么华贵,他们那个派头又何等了得;彼此称呼起来,总是陛下啊,大人啊,阁下啊,等等的,并非只是先生而已。杰姆听了,眼睛鼓得大大的,听得入了神。他说:“我还不知道他们有这么笃(多)啊。除了老王所罗门以外,我还从不曾听说过别的国王啦。除非你把扑克牌上的国王都算上。一个国王能挣多少全(钱)啊?”“挣?”我说,“啊,他们啊,只要他们高兴,他们一个月可得一千块大洋,他们要多少便会有多少,什么东西都是归他们所有。”“多快活,不是么?他们又得干些什么呢,哈克?”“他们什么都不干。看你说的。他们只是这儿坐坐,那儿坐坐。”“不吧——真是这样么?”“当然是的。他们就只是四处坐坐。除非发生了战争,他们就去参加战争。不过别的时候呢,就是到处懒洋洋地那么样,或者托着鹰去打猎——就光是打猎——嘘,——你听到了一个什么声音了么?”我们跳将起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不过没有发现什么,除了一只轮船轮子在水下搅动的声音,这只轮船正从下游绕过河湾开过来。我们便走了回来。“是啊,”我说,“有些时候,闷得无聊,他们便和议会无事生非。要是有人不安分,他就砍掉他们的脑袋。不过,他们多半的时间耽在后宫里。”“那是什么啊?”“后宫。”“后宫又是什么?”“那是他把他的那些老婆放在那里的地方。你不知道后宫么?所罗门王就有一个,他有一百万个老婆。”“啊,是的,确有其事。我——我可没有把这个忘了。我看啊,后宫是个管吃管住的大房子。在托儿室里,他们准是热闹非反(凡)的吧。我看啊,那些老婆准是吵架吵个不停,那就更热闹了。人家说,所罗门王是自古到今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可不新(信)这一套。因为什么呢:难道一个聪明人愿意从早到晚老耽在那么个乱糟糟的鬼地方?不——他才不会呢。一个聪明人会造一座古(锅)炉厂。等到他想歇一歇的时候,把厂子乖(关)掉就是了。”‘嗯,不过他反正是最最聪明的人,因为是寡妇亲口对我说的。”“我才不管寡妇是怎么说的。总之,他不是个聪明人。他尽干些我从没听说过的荒糖(唐)事。你知道他要把一个孩子一匹(劈)两半的事么?”① ①诺顿版注:见《圣经·旧约·列王纪》第三章,16——27节。“知道,寡妇把这事一五一十都给我说了。”“那么好啦!那还不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心计?你只要好好想一想。听我说,这棵树桩就算是其中的一个妇女——那边是另一个妇女,我算是所罗门王。这张一块钱的吵(钞)票就算是那个孩子。你们两人都说孩子是自己的。我怎么办呢?我有没有到街坊邻居去走一走,调查清楚这张吵(钞)票究竟是谁的,然后太太平平地物归原主,这不是有点豆(头)脑的人都会这么办的么?可是不——我把这张票子,一撕撕成了两半,一半给你,另一半给另一个妇女。所罗门王正是这么对待那个孩子的。现在我要问你:这半张吵(钞)票有什么用?——能用来买东西么?那匹(劈)成了两半的孩子又有什么用?你就是给我一百万个匹(劈)成两半的孩子,我也不西(稀)罕。”“可是,该死的是,杰姆,你根本没有抓住要害——真该死,你把问题看歪了十万八千里啦!”“谁?我?滚你的。别跟我说什么要害。我看啊,有理没理,我一看就明白。他们这样干,就是没理。争的不在于半个孩子,是在乎一个活蹦活跳的孩子。可有人以为可以用半个孩子来判定一个活孩子的争吵,这就仿佛明明站在雨里头也不知道进来躲一躲。别跟我讲所罗门王了,哈克,就瞧一眼他的半(背)影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不过我跟你说,你没有抓住问题要害。”“什么该死的问题要害!我看啊,我看明白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可要知道,真正的问题要害,还埋在里边——还埋在深处,在于所罗门是怎样成长的。譬如说,有一个人,家里只有一两个孩子,这样的人会胡乱糟塌孩子么?不会,他不会。他糟塌不起。他准会知道怎样宝贝孩子。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人,家里有五百万个孩子在跳来跳去,那当然就不一样啰。他会把孩子匹(劈)成两半,就象对付一只猫一样。他还有的是啊。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多一点,或是少一点,对所罗门王来说,那根本无所谓,那个混帐东西!”这样的黑奴,我可从没有见到过。只要他脑袋里有了一个想法,就再也不会打消。在黑奴里面,这么瞧不起所罗们的,他可说是第一个了。因此,我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国王身上,把所罗门给撇在了一边。我讲到了路易十六,就是那个好久以前被砍掉了脑袋的法国国王。还讲到了他的小孩——那个皇太子①。他本该继位为国王的,可人家把他给逮了起来,关在大牢里,后来有一天便死在牢里。 ①诺顿版注:皇太子路易·查理(1785—1795),继其父路易十六在1793年上断头台后,死在狱中。哈克有关他后来逃亡的说法,乃是人们误传的,这样的传说,在民间流传颇广。比较十九章里有关所谓“国王”(以及“公爵”)的谱系的胡话。“可怜的小家伙。”“可是也有人说,他逃出了牢,逃离了法国,来到了美国。”“这很好!不过他会孤孤单单的——他们在这里并没有国王,是这样么,哈克?”“没有。”“那么他找不到差事了吧?他打算干些什么呢?”“啊,这我可不知道了。有些法国人去干上了警察这个行当,有些人教法语。”“怎么啦?哈克,法国人讲起话来不跟我们一样么?”“不。他们讲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懂——一个字也听不懂。“啊,可真要命!怎么会这样?”“不知道,事实便是如此。我从一本书上学了他们的几句怪声怪气的话。譬如说,有一个人来找你,对你说,‘巴赫符——佛朗赛’,你觉得怎么样?”“我不会觉得怎么样。我会冲他的脑袋一权(拳)打过去。这是说,如果不是白人的话。对黑奴,我可不准他这样叫我。”“去你的吧,他并没有叫你什么啊。这只是在说,‘你会说法国话么?”“啊,那么,为什么他不能那么说呢?”“怎么啦,他不是正在这么说了么?法国人就是这么说的。”“嘿,这他妈的好滑稽。我再也不愿听了。根本没有什么意思。”“听我说,杰姆,一只猫说起话来跟我们一个样么?”“不,猫不一样。”“好,一条牛呢?”“不,牛也不一样。”“猫说起话来跟牛一样么?或者牛说起话来跟猫一样么?”“不,它们都不一样。”“它们说的各个不一样,这是自然而然的,理所当然的,是吧?”“那当然。”“那么,一只猫,一条牛,说起话来自然跟我们不一样,是吧?”“那是当然的啰。”“那么,一个法国人说起话来跟我们不一样,不也是自自然然、理所当然的么?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一只猫是一个人么,哈克?”“不是。”“好,那么要一只猫象一个人那样说话,这是胡闹。一条牛是一个人么?——或者说,一头牛是一只猫么?”“不。都不是的。”“那就好了,它就没有理由跟人或是猫一样说话。一个法国人是不是人?”“是的。”“那就好了!那他妈的,他为什么不说人话呢?你回答我这个问题。”我知道,这样白费口舌,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根本没有法子跟一个黑奴展开辩论。因此我就没有把话再说下去。第十五章英文我们断定,再有三个晚上,我们就会来到开罗。那是在伊利诺斯的南头,俄亥俄河在此汇合,我们要到的地方正是这里。我们准备把木筏卖了,搭上轮船,沿着俄亥俄河往上走,到那些不买卖黑奴的自由洲去,这样也就摆脱了是非之地啦①。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为什么没有按照杰姆求得了自由那个原来的路子写下去,评论家们对此历来都有争论。据对手稿进行过研究的人说,马克·吐温写到近第十六章结尾处便停了下来,一搁笔,恐达两年。后来续写时,爱上了这样一个写法,即要抒写密西西比河上的自由气氛,写成一种时间之流,在时间之流的流逝中,能免于陆地上的残酷与假冒伪善这类的灾难。比较本书第八章中的注释。后来,在第二个夜晚,开始起了雾,我们便朝一处沙洲划去,把木筏系好,因为在雾中行舟是不行的。不过,我坐在独木小舟上,拉着一根缆绳,想把木筏拴在什么一个地方,却无处可拴,除了一些小小的嫩枝。我把缆绳套在那凹岸旁边的一颗小树上。不过正好有一个急流,木筏猛地一冲,就把小树连根拔了起来,而木筏也就往前漂去了。我见到迷雾正四面八方聚拢来,只感到心里既不舒服,又发慌,至少有半分钟动弹不得。——抬头一望,木筏已经无影无踪。二十码以外,就什么也望不清。我跳进了独木小舟,跑到船尾,抄起桨来,使劲往后一退。可是它动也不动。我一慌张,忘了解开绳索啦。我立起身来,解开了独木舟,可是我心慌意乱,两只手抖抖的,弄得什么事也干不成。船一开动,我就顺着沙洲,朝着木筏,拼命追去。情况还算顺利,不过,沙洲还不到六十码长,我刚窜过沙洲的末尾,眼看就一头冲进了白茫茫一片浓浓的大雾之中了。我象个死人一般,连自己正在往哪一个方向漂行也一点儿辨不清了。我寻思,这样一味地划可不行。首先,我知道会撞在岸上、沙洲上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上面。我必须得坐着不动,随着它漂。可是啊,在这么一个关头,偏偏要人家空有双手不动弹,叫人如何安得下心。我喊了一声,又仔细地听。我听到,从下游那边,隐隐约约地从某处什么地方,远远传来了微弱的喊声。这下子,我的精神就上来了。我飞快地追赶它,一边又屏住气仔细地听。等到下一回听到那喊声的时候,我这才明白了自己并非是正对着它朝前赶,而是偏到了右边去了。等到再下一次,又偏到了左方——偏左也好,偏右也好,进展都不大,因为我正在团团地乱转,一会儿这一边,一会儿那一边,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可木筏却始终在朝着正前方走。我心里但愿那个傻瓜会想得到敲响洋铁锅这样一个办法,可是他从没有敲过一声。叫我最难受的,还是前后两次喊声间隙时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啊,我一直在拼搏着,可猛听得那喊声又硬是转到我的身后去了。这下子真是把我搞胡涂了。准是别的什么人的喊声吧,要不然,那就是我的划子转过头了。我把桨一扔,但听得喊声又起。还是在我身后,只是换了个地方。喊声不停地传来,又不停地更换地方,我呢,不停地答应。到后来,又转到了我的前边了。我知道,是水流把独木船的船头转到了朝下游的方向,只要那是杰姆的喊声,并非是别的木筏上的人叫喊声,那我还是走对了。在沉沉迷雾中,我委实无法把声音辨认清楚,因为在沉沉迷雾中,形体也好,声音也好,都和原来的本色不一样。喊声继续响着。大约一分钟光景,我突然撞到一处陡峭的河岸上,但见岸上一簇簇黑黝黝、鬼影森森的大树。河水把我一冲,冲到了左边,河水飞箭似地往前直冲,在断枝残桠中一边咆哮着,一边夹着它们朝前猛冲。不一会儿,又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四周一派寂静。我就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据我估计,心跳了一百下,我连一口气也没有吸。在那个时刻,我算是死了心了。我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那陡峭的河岸是一座小岛。杰姆已经到了小岛的另一边了。这里可不是什么沙洲,十分钟便能漂过的。这里有一般小岛上那种大树。小岛可能有五、六英里长,半英里多宽。估计有十五分钟时间,我一声不响,竖起了耳朵听。我当然是在漂着,我估计,一小时漂四五英里路,只是你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水上漂。不。你只觉得自己死了一般地躺在水面上。要是一眼瞥见一段枝桠滑过,也不会想到自己正飞快地往前走,而只是屏住了呼吸,心里想着,天啊,这段树枝往前冲得有多快啊。要是你想知道,一个人,在深夜里,四下一片迷雾,此情此景,会有多凄冷,有多孤单,那你不妨也来试一试——那你就准会知道。随后大概有半个钟点光景,我时不时地喊几声,到后来,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了回答的声音,我就使劲追踪,可是不成。我推断,我这里陷进了沙洲窝啦。因为在我的左右两旁,我都隐隐约约瞥见了沙洲的景色。有的时候,只是在两岸中间一条狭窄的水道上漂。有些是我看不见的。只是我知道自己是在那里,因为我听到了挂在河岸水面上的枯树残枝之类的东西被流水撞击时发出的声音。没有好久,我在陷进了沙洲窝里以后,连喊声也听不见了。我只是隔一会儿试着追踪一下。因为实际情况比追踪鬼火还要糟糕。声音如此地东躲西闪,难以捉摸,地点又如此变得飞快,而且面广量大,这些可真是闻所未闻的。有四五回,我非得用手利索地推开河岸,免得猛然撞上高出水面的小岛。因此我断定,我们那个木筏子一定也是时不时撞到了河岸上,不然的话,它会漂到老远去,听也听不见了——木筏子与我的小舟比起来要漂得快一些。再后来,我仿佛又进到了大河宽阔的河面上了。不过,到处也听不到一丝丝喊声了。我猜想,会不会杰姆撞到了一块礁石上,遭到了什么不测呢。我这时候也够累的了,便在小舟上躺了下来,跟自己说,别再烦什么神了吧。我当然并非存心要睡觉,不过实在困得没法了,所以我想就先打个瞌睡吧。不过大概不只是打了个瞌睡。我醒来时,只见星星亮晶晶,迷雾已经烟消云散,我架的小舟舟尾朝前,正飞快地沿着一处大的河湾往下游走。开头,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呢。等到过去的事慢慢想起来以后,依稀仿佛象是上星期发生的事。这里已是一片浩瀚的大河,两岸参天的大树浓浓密密,星光照处,仿佛是一堵堵结结实实的城墙。我朝下游远处望去,只见水面上有一个黑点,我就朝它追去。一走近,原来只是捆在一起的几根圆木。接着看到了另一个黑点,追上去,又是另一个黑点,这一回可是追得对了,正是我们自己的木筏子。我上去的时候,杰姆正坐在那里,脑袋往两腿中间垂着,是睡着了,右胳膊还在掌舵的桨上耷拉着。另一柄桨已经震裂了,木筏子上到处是树叶、枝桠和灰尘。这样看来,他过去的那段时间也充满了风险。我把小划子系好,在木筏上杰姆跟前躺下,打起了呵欠。我伸出拳头对杰姆捅了桶。我说:“喂,杰姆,我刚才睡着了么?你为什么没有把我叫醒啊?”“天啊,难道是你么,哈克?你没有死啊——你没有烟(淹)死啊——你又活过来了么?这可是太好了,乖乖,难道会有这样的霍(好)事?让我好好看一看你,伙计啊,让我墨墨(摸摸)你。是啊,你可没有死,你回来了,活蹦活跳的。还是哈克那个老样子,谢天谢地!”“你怎么啦,杰姆?你喝醉了么?”“喝醉?我喝醉了么?我难道还有时间喝酒么?”“好,那么为什么你说话说得没头没脑?”“我又哪里说得没头没脑?”“哪里?哈,你不是在说什么我回来了,如此等等一类的话,仿佛我真的走开过似的。”“哈克——哈克·芬,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难道你没有走开过?”“走开?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儿也没有去啊。我能到哪里去啊?”“嗯,听我说,老弟,该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儿吧,一定是的。我还是我么?,要不然,我又是谁呢?我是在这儿么?要不然,我又在哪里呢?这我倒要弄个一青(清)二粗(楚)。”“嗯,我看嘛,你是在这里,明明白白的。不过我看啊,杰姆,你可是个一脑袋浆糊的老傻瓜。”“我是么?难道我是么?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有没有坐着小划子,牵着绳子,想把划子拴在沙舟(洲)上?”“没有,我没有。什么沙洲?我没有见到什么沙洲啊。”“你没有见到过什么沙舟(洲)?听我说——那根绳子不是拉松了么?木筏子不是在河上顺着水呜呜地冲下来了么?不是把你和那只小舟给撂在大午(雾)之中么?”“什么大雾?”“连大午(雾)都——大午(雾)下了整整一个晚上。难道你不是喊了么?我不是喊了么?喊到后来,我们便被那些小岛弄得晕头转向,我们一个迷了路,另一个也迷了路,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难道我没有在那些小岛上东撞西撞,吃足了苦头,差一点儿给烟(淹)死?你说是不是这样,老弟——是不是这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哈,这可叫我太为难了,杰姆。我没有见到什么大雾,没有见到什么岛屿,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什么都没有。我在这儿坐着,一整夜在跟你说话来着,只是在十分钟前你才睡觉,我呢,大概也是这样。在那个时间里,你不可能喝醉啊,这样说来,你肯定是在做梦吧。”“真他妈的怪了,我怎么能十分中(钟)里梦见这么多一大堆的事啊?”“啊,他妈的,你准定是做梦来着,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过其中任何一件事啊。”“不过哈克,对我来说,这一切是冥冥(明明)白白的——”“不管多么明明白白,也没有用,根本没有这回事啊。这我明白。我自始至终,一直在这里嘛。”杰姆有五分钟之久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想啊想的。接下来,他说:“嗯,这么说来,我看我是做了梦了,哈克。不过啊,这可真是我平生一场极大极大的恶梦了。我平生也从没有做过这么把我类(累)死的梦哩。”“哦,不错,这可没有什么,因为做梦有时候也确实会累人。不过嘛,这场梦啊,可真是无比美妙的梦哩——把梦的经过,一五一十全都对我说一说,杰姆。”这样,杰姆就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跟实际发生过的事说得一模一样,只是加油加醋描画了一番。他随后说,他得“详一详”这个梦,因为这是上天降下来的一个警告啊。他说,那第一个沙洲指的是存心对我们做好事的人,可是,那流水指的是另一个人,此人存心要叫我们遇不到那个好人。喊声呢,指的是一些警告,警告我们会有时候遇到些什么,要是我们不能对这些警告的含义弄个明白,那这些警告的喊声非但不能帮我们逢凶化吉,反倒会叫我们遭殃。至于沙洲的数目有多少,指的是我们会有多少回跟爱惹事生非的家伙和各种各样卑劣之徒吵架;不过只要我们管好自己本身的事,不去跟人家顶嘴,把事情弄僵,我们也能顶过去,平安无事;能冲出重重浓雾,漂到宽敞的大河之上,那就是到了解放了黑奴的自由州,从此无灾无难啦。我上木筏的时候,起了云,天挺黑,这会儿倒是又开朗起来了。“哦,好啊,杰姆,这样就把梦全都‘详’得个清清楚楚了,”我说,“不过嘛,这些个事情又指的是什么呢?”我指的是木筏上的树叶子和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还有那支撞裂了的桨。这会儿,这些能看得清清楚楚了。杰姆看了一眼那一堆肮脏的东西,接着对我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一堆肮脏的东西。做过了一场梦这样的观念,在他的脑子里印得太深了,摆脱不掉,一时间无法把发生过的事重新理出个头路来。不过嘛,等到他把事情理清楚了,他便定神看着我,连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说道:“这些个事情指的是什么嘛?我要对你说的。我使劲划,使劲喊你,累得没得命了。睡的时候,因为丢失了你,我心都率(碎)了,对自己,对木筏子,我也不放在心上了。一醒来,发现你可回来了,一切平安无事,我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为了谢天谢地,我恨不得双膝跪下,吻你的脚。可是啊,你心里想的只是怎样编一个荒(谎)来糊弄老杰姆。那边一堆残枝败叶是肮脏的东西。肮脏的东西也就是人家把脏东西往朋友的脑袋上道(倒),叫人家为他害少(臊)的人嘛。”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往窝棚走去,走了进去,一路之上,不则一声。可是这就够了。我只觉得自己那么卑鄙,简直想伏下身来亲他的脚,求他收回他刚才说的话。足足经过了十五分钟,我才鼓足了勇气,在一个黑奴面前低头认错——不过我总算认了错,并且从此以后,对此从未后悔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卑鄙地作弄过他。我要是早知道他会那么难过,我也决不会干那样的事①。 ①诺顿版注:杰姆所说的话,具有朴质而高尚的特色,那是很明白的。有关这次事件的描写,也是作者第一次写了人与自然的启示。这样的抒写,往往是通过杰姆来写的。这方面的抒写,也表现了哈克天性的淳朴。否则的话,当哈克在童年时代涉世渐深,深知人世间种种罪恶以后,便很可能使淳朴的天性逐渐泯灭。第十六章英文我们睡了几乎一整天,在晚上才动身,这时看到了前边不远处,有一只长得出奇的木排。木排之长,仿佛象一个好大的游行队伍一般。木排上每一头有四根长桨①,因此我们估摸他们可能共有三十来个人之多。上面有五处窝棚,彼此离得很开。在中间的地方,露天生了个篝火。两头竖起了高高的旗竿。那个派头非同一般。它仿佛在大声宣告,在这样的大排上当个伙计,才称得上是个人物。 ①诺顿版注:长桨作推进或掌舵之用。我们正顺水漂到一处大的河流里。夜晚,天上起了云,挺闷热。河水很宽,两岸巨木森森,连绵不断,也透不出一丝亮光。我们谈到了开罗。还说,我们经过时,不知道能不能认出那个地方。我说,也许我们认不出来,因为我听说,开罗不过十几家人家罢了,要是镇上没有点起灯的话,我们经过时,怎么能知道那是开罗呢?杰姆说,要是两条大河在那儿合流,那一定能看得出来。不过我说,说不定我们会以为我们只是在经过一个小岛的岛尾,又回到了原来的河上,这也难说啊。这样一说,害得杰姆大为心神不安——我自己也如此。这样一来,就有一个该怎么办的问题了。我说,不妨一见有灯光,便划过去走上岸。不妨跟人家说,我爸爸在后边坐着商船,马上过来。还可以说,他做生意是个生手,想知道这儿离开罗还有多远。杰姆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便一边抽烟,一边等着①。 ①诺顿版注:以下本有写密西西比河上木筏夫一节,为有关当年河上生活的名篇,后抽去编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1883)。按后来的不同版本,有不同的处理,有略去的,有移作附录的,有仍编入第十六章的。我们这个译本把这个名篇收作《附录》(一)。眼下无事可做,就只是睁大了眼睛,留心察看着是否到了开罗。可别不在意,错过了还不知道啊。杰姆说,他肯定会认出来的,因为只要一认出来,从那一个时刻起,他便是一个自由人了。反之,如果一错过,他便会再一次身在奴隶制的州里,再也没有自由的机会啦。于是,每隔一会儿,他便会跳起来说道:“到啦。”可是并非灯火。那不过是些鬼火或者是萤火虫罢了。他便又坐了下来,象刚才那样,又盯着望。杰姆说,眼看自由就在眼前,他浑身发抖、发热。啊,我要说的是,听他这么一说,也叫我全身发抖发热。因为在我的脑子里,也开始在形成一个观念,这便是,他快要自由了。——那么,这事该怪罪谁呢?啊,该怪罪我啊。不管怎么说,不管什么个办法,在我的良心上,这一点就是去不掉。这可叫我坐立不安啊。在过去,我从没有想到这一层,从没有想到自己正在干的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可是现在想到了,认真想过了,这叫我越来越心焦。我也曾试图给自己辩解,说这怪罪不得我,因为我可没有叫杰姆从他那个合理合法的主人那儿逃跑啊。可是辩解也没有什么用。每一回,良心会站出来,说道:“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为了自由正在逃跑啊,你尽可以划到岸上去,向人家告发他啊。”这话说得不错——这个理是我绕不过去的,无法绕过去。这是直刺良心的,良心对我这么说,“可怜的华珍小姐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竟然可以明明看见她的黑奴在你的眼皮底下逃掉,却从未说过任何一个字?那个可怜的老妇人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竟然这样卑鄙地对待她?啊,她想方设法要你好好读你的书,她想方设法要你有规有矩,她一桩桩、一件件,凡是能见到的,总是想尽办法对你好。她可就是那么样对待你的啊。”我只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太难受了,但愿就此死了的好。我在木筏上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边怪怨自己,而杰姆也在忐忑不安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们两人,谁也安不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