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纳问。“刚刚三千法郎,”艾蒂安回答说,“你们知道,前天经理处把我叫了去。哼!他们倒很客气,再三跟我说,他们不阻挠工人们建立基金会。我完全明白他们是想控制这个基金会……总之,在这方面,我们非干一仗不可。”酒馆老板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吹着口哨,显出轻蔑的样子。三千法郎!三千法郎顶屁用?还不够吃六天面包的,指望那些在英国的外国人,立刻就会完蛋的。不,罢工简直是太愚蠢了!于是,这两个由于对资本家的共同仇恨一向意见一致的朋友,第一次互相说了一些尖刻难听的话。“喂,你呢?你认为怎么样?”艾蒂安转过头来问苏瓦林。苏瓦林仍旧用他那一贯表示轻视的话回答:“罢工吗?愚蠢!”接着是一阵不愉快的沉默,苏瓦林不紧不慢地补充说:“一句话,我不反对,如果在这场使这一些人破产,另一些人丧生,到头来总是跟一次浩劫差不多的罢工会使你高兴的话……不过有一点要说明,采取这种方式,没有一千年是改变不了世界的。你们还是先把那个害得你们要死的牢狱炸掉吧!”他说着用纤细的手指了指穿过敞着的门可以看到它的建筑的沃勒矿井。这时一桩意外的事件打断了他的话:那只养熟了的母兔子波洛妮大胆地跑到外面去了,一群过路的徒工用石块扔它,吓得它窜进屋来。它吓坏了,耷拉着耳朵,卷着尾巴,逃到苏瓦林的脚跟前,抓他,乞求他,要他把它抱起来。他把它放在膝头上,两只手捂着它,抚摸着柔软而温暖的兔毛,又沉浸在那种梦幻中了。差不多与此同时,马赫也走进来。尽管拉赛纳太太劝人买酒像请客一样有礼貌地坚持要他喝一杯,他还是一口没喝。艾蒂安站了起来,两个人一块儿到蒙苏去了。公司发工钱的日子,蒙苏就笼罩着一片节日的气氛,像过主保节那些美好的假日一样热闹。每个矿工村都有成群结队的矿工到这里来。出纳室很小,他们就等在门外边,一伙伙站在大路上,一群走了,又来一群,队伍拖得长长的,把道路都堵塞了。小商贩们乘这个机会带着流动货摊来到这里摆摊,有陶器、熟猪肉,样样俱全。然而生意兴隆的还是咖啡馆和酒馆。在领到工钱之前,矿工们总是到柜台前来消磨时光,等一领到钱,就再来大花一通。谁要是不到沃尔坎把钱全部花光,谁就算是十分明白的人了。这一天,马赫和艾蒂安越往人群里走,越感到有一股愤愤不满的情绪在暗中增长。再看不到往常领到工钱到酒馆去挥霍的情况。人们紧攥拳头,你一句他一句地骂着。“那么说,这是真的了?”马赫问在皮凯特咖啡馆前面遇到的沙瓦尔。“他们真要搞卑鄙的勾当了?”沙瓦尔只是气哼哼地咕噜了一声,同时斜了艾蒂安一眼。自从重新包工以后,沙瓦尔就跟别人搭伙干活去了。他渐渐对自己这位伙伴嫉妒起来。这个后来的人,处处摆出一副首领的样子,照他的说法,全矿工村的人都在给这个家伙舔靴子。爱情的纠纷使这种嫉妒更加变得复杂。每逢他领着卡特琳到雷吉亚或矸子堆后面去的时候,就用尖酸刻薄的难听话骂她跟她母亲的房客睡觉,接着又发狂一般地爱抚她,把她揉搓得喘不过气来。马赫另外又问了他一句:“轮到沃勒矿井了吗?”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走了。马赫跟艾蒂安随即决定走进管理处。出纳室是一间长方形的小屋子,一道栅栏将它隔成两半。靠墙的几张凳子上,有五、六个矿工坐在那里等着;一个工人手里拿着鸭舌帽,站在小窗口前面,一个职员正帮助出纳员给他发工钱。在左边的凳子上方,被烟熏黑了的石灰墙上,有一张新贴的黄色布告。从早晨起,就不断有人从这张布告前面走过。他们三三两两地进来,直挺挺地在那里站一会儿,然后仿佛被打断了脊骨似的,颤抖着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这时布告前面正好站着两个矿工:一个方脸大头的楞小伙子,一个上了年纪、显得迟钝干瘦的老头子。两人都不识字,小伙子嘴唇上下颤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着,老头只好呆磕磕地望着。许多人就这样进来瞧布告,但谁也不明白写的是什么意思。“快给我们念念吧,”自己也不识几个大字的马赫对艾蒂安说。于是,艾蒂安开始念布告。这是公司给各矿井工人的一个通知。上面说,公司鉴于工人们对坑木支架工作很不重视,不愿再实行罚款这种无效的办法,决定采取新的采煤付款办法。今后公司对坑木将按照标准工作需要量和实际运到井下应用的每立方米数另行付款。因此,必须降低每一车煤的工价,即根据采掘面的性质和距离井口的远近,每车煤的工钱由原来的五十生丁降到四十生丁。此外,还有一个相当模糊不清的计算数字,是说减少的十个生丁恰好可以由另付的坑木钱弥补。最后,公司还说,为了使大家有充分的时间弄懂采取这种新办法的好处,公司拟自十二月一日星期一开始执行此决定。“喂,那边能不能小点声音念!”出纳员喊道,“这儿连说话都听不见了!”艾蒂安没有理睬他,继续念下去。他的声音在颤抖,他念完了,大家还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布告。那个上年纪的矿工和那个年轻的矿工好像还在等着什么,然后,无精打采地走了。“他妈的!”马赫嘟哝了一声。他跟艾蒂安坐下来,低着头,心里算着账,这时人们继续川流不息地从黄色布告前面走过。这不是愚弄工人们吗!另付的坑木钱弥补不上每车煤减少的十个生丁。工人们最多只能挣回八生丁,除去加固坑木所费的时间不算外,还让公司从中窃去二生丁。这就是公司所要达到的目的:变相降低工钱。它要从矿工的口袋挤油水为自己省钱。“他奶奶的!”马赫抬起头来连声骂道。“我们要是接受这个办法,就是窝囊废!”这时小窗口前面没人了,他便走近前去领工钱。工钱是由包工头到出纳处来领的,然后再由他们分给各自组内的人,这样可以节省时间。“马赫包工组,”那个职员说,“费洛尼埃矿层,七号掌子面。”他在账单上查找着,账单是根据记工簿算出的,记工簿上有工头们每天登记的本包工组所出的煤的车数。然后他重复说:“马赫包工组,费洛尼埃矿层,七号掌子面……一百三十五法郎。”出纳员付了钱。“对不起,先生,”惊异的马赫结结巴巴地说,“您肯定没有算错吗?”他望着那寥寥无几的一点钱,没有去拿,微微打了一个寒战,觉得心都凉了。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次领的工钱不会多,但是决没想到竟会少到这样一点,要不就是他算错了。除去付给扎查里、艾蒂安和代替沙瓦尔的那个伙伴的工钱之后,他、他父亲、卡特琳和让兰四个人,最多只剩下五十法郎了。“不会,不会,我不会算错的,”那个职员又说,“扣去两个星期天和停工四天,你们只有九个工作日。”马赫随着他低声计算着:九天,他自己差不多是三十法郎,卡特琳十八法郎,让兰九法郎。至于老爷爷长命老,只有三个工作日。不管怎样,再加上扎查里和其他两个伙伴的九十法郎,肯定不止这些。“别忘了罚金,”职员补充说,“因为坑木支得不好,扣罚金二十法郎。”马赫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二十法郎的罚金,四天停工,这就对了!过去当老爷爷还能工作,扎查里还没有成家的时候,他有时候半个月曾领到过一百五十法郎!“你到底要不要?”出纳员不耐烦地嚷叫着,“你没看见别人还在等着吗……如果不要就说话。”马赫正要伸出哆哆嗦嗦的大手去拿钱的时候,职员又叫住他说:“等一等,我这里有你的名字,杜桑·马赫,是吗?……总管先生要跟你谈一谈,请进吧,现在就他一个人在里边。”马赫晕头转向地走进办公室,里面摆着旧红木家具,褪了色的绿绸窗帘。总管先生长得身材高大、面色苍白,他坐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面对他说话,站也没站起来。马赫听了有五分钟,耳朵里仍然嗡嗡作响,没听清谈了些什么。他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是关于他父亲的问题:他父亲应该退休了,五十岁的人,工作了四十年,养老金是一百五十法郎。接着,总管的声音仿佛越来越严厉,简直变成了申斥,他指责马赫搞政治,并且含沙射影地提到他的房客和互助基金会。最后,他劝告马赫说,像他这样一个矿上最好的矿工,最好不要参与这些蠢事,免得自己吃亏。马赫本来想反驳,但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两手拚命拧着鸭舌帽退出来,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一定,一定,总管先生……我向总管先生保证……”他出来见到等着他的艾蒂安以后,才发起火来:“我真是个饭桶,我应该回答他!……连面包也没的吃了,还搞什么蠢事!对了,他是针对你说的,他跟我说,全矿工村都中毒了……真他妈的!怎么办?低头哈腰,说谢谢。他说得对,这是最聪明的办法。”马赫不再说话,他心里又是气又是怕。艾蒂安脸色阴沉地思考着。他们重又从堵在路上的人群中穿过。人们的愤怒正在增长,这是一种镇静的愤怒,虽然没有激烈的举动,却在这些不声不响的工人头上轰轰作响,就像即将来临一场可怕的暴风雨一样。几个会算账的人算明白了,公司要在坑木上白捞两生丁的事在传播着,连头脑最迟钝的人也被激怒了。然而更主要的是这次灾难般的开工钱所激起的愤怒,这是人们对饥饿停工和罚金的不满。大家已经吃不上饭了,再要降低工钱会变成什么样?在酒馆里,人们大喊大叫地发泄着愤怒,把嗓子喊得直冒烟,因而把领到的一点点工钱完全留在酒馆的柜台上了。从蒙苏到矿工村,艾蒂安和马赫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马赫一进家门,独自一人看守着孩子们的马赫老婆,一眼就看到他空着两手回来了。“怎么,你真不错呀!”她说,“我叫你买的咖啡呢?糖呢?肉呢?买一块牛肉总不至于倾家荡产吧。”他一句话也没说,尽力压制着满腔怒火,连喉头也梗塞起来,在他那由于常年的井下劳碌而变得呆板粗糙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像雨点般的簌簌落下。他把那五十法郎往桌子上一扔,倒在一把椅子里,孩子似的痛哭起来。“给你!”他抽抽噎噎地说,“这就是我给你带回来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爷儿几个半个月的工钱。”马赫老婆望了望艾蒂安,见他也一声不响,十分颓丧。于是,她也哭起来。半个月五十法郎,九口人怎么活下去呀?大儿子单独过去了,老爷爷的腿脚不能动弹。这不是眼看就要饿死么。阿尔奇听见母亲哭,也难过极了,跑过去搂住她的脖子哭起来。艾斯黛号叫着,勒诺尔和亨利也呜咽起来。不久,整个矿工村发出一片同样凄惨的哭诉声。男人们回家来了,领回来的只有可怜巴巴几个钱,面对着这种处境,家家户户叫苦连天。一家家的街门开了,妇女们跑到外面诉说苦衷,好像屋子里装不下她们的怨声似的。她们站在道边上互相呼唤着,把领到的工钱托在手上叫别人看,压根没注意到天正在下雨。“你们看!他们就给他这么几个钱,这不是骗人吗?”“看我的,光是半个月的面包钱都不够!”“看看我的吧,你们数一数!我又得卖衣服了!”马赫老婆和别人一样,也走出来。勒瓦克老婆叫嚷得最凶,围着她站了一群人。因为她那个酒鬼丈夫还没回来,她猜想,不管工钱多少,他反正要在沃尔坎花光的。斐洛梅守候着马赫,为的是不让扎查里把钱抓到手。只有皮埃隆老婆似乎还很沉得住气,那个狗腿子皮埃隆总有办法,谁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工头在他的记工簿上记的工作时间总比别的同事多。但是,焦脸婆却觉得她女婿这一点很不光彩,她站在那些怒气冲冲的人一边,干瘦的身体在人群当中挺得笔直,向蒙苏伸着拳头。“我告诉你们,”她喊道,并没有指出埃纳博夫妇的姓名。“今天早晨我看见他家的女佣人坐着四轮马车过去了!……是的,女厨子坐着双套马车到马西恩纳买鱼去了,没有错!”一阵骚动,大家又骂起来。那个系着白围裙、坐着主人马车到附近城镇去的女厨子,激起了大家的愤慨。工人们都快饿死了,难道他们还非要吃鱼不可?鱼,大概他们不能永远吃下去,也会轮到穷人的。艾蒂安所传播的思想在这种反抗的声浪中成长着,扩大着。他们急于想看到曾向他们许诺过的、在这个像坟墓一般封闭着的穷困天地之外的黄金时代,渴望获得自己应当享有的幸福。这实在太不公正了,既然有人从他们嘴里把面包抢走,他们早晚也要索回自己的权利。妇女们更是恨不得立刻进入这个进步的理想乐园,到那里就再没有穷人了。天快黑了,雨越下越大,在一群群哭嚷叫喊的孩子们中间,女人的眼泪使矿工村充满了悲痛。傍晚,罢工的事在万利酒馆里决定了。拉赛纳不再反对,作为开始的第一步,苏瓦林也赞成。艾蒂安一句话作了结论:“公司一定要逼着咱们罢工,那咱们就罢工。”五一个星期过去了。人们满怀疑虑和忧郁的心情继续工作,等待着冲突的到来。马赫家这半个月的工钱,恐怕比上次还要少。尽管马赫性情温和,通情达理,脾气也变得坏起来。女儿卡特琳不是竟然也在外面过夜了吗?这一夜的放荡弄得她精疲力尽,第二天早晨回到家来就病倒了,连班也没能去上。她痛哭流涕地诉说这不能怨她,是沙瓦尔死缠着她不放,还威胁她说,如果她逃跑的话,就要揍她。他简直嫉妒得发了疯,他说他很清楚他们家有意让她跟艾蒂安睡觉,所以不允许她再回到艾蒂安床上去。马赫老婆气坏了,不准女儿再和那个野小子见面,并且说要到蒙苏去抽他一顿嘴巴。不过,即使去闹一场,损失的一个工作日也补不回来了,何况女儿已经和他要好,也不想另爱别人了。两天之后又出了一件事。星期一和星期二这两天,大家都以为让兰在矿井里老老实实地干活儿,谁知他却跟贝伯和丽迪偷着跑到旺达姆森林和沼泽地里闲荡去了。是他把贝伯和丽迪诱走的,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个干了些什么抢劫的事和早熟的孩子们的勾当。让兰受到严厉的惩戒。她母亲在门口的人行道上,当着矿工村的孩子们的面,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把那群看热闹的孩子都吓坏了。她把他们从小拉扯起来多不容易,现在到该挣钱的时候了,竟出这样的事!她一面喊叫着,又回想起年轻时候的艰难岁月,世世代代的贫穷注定要全家每个孩子将来都必须挣钱来养家。第二天早晨,一家老少去上班,临走的时候,马赫老婆从床上欠起身来对让兰说:“你要记住,该死的畜生,要是你再那样的话,我非把你屁股上的皮扒下来不可!”马赫挖煤的新掌子面的活儿异常困难。费洛尼埃矿层到这儿变得极薄,坑道又矮又窄,工人们连腰都直不起来,刨煤的时候,稍不留意就要擦伤胳膊。另外,坑道里越来越潮湿,大家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唯恐突然出现一股急流冲破岩石把人卷走。昨天,艾蒂安刨煤用力过猛,拔镐的时候,一股水直喷了他一脸。但这不过是个警告,只是使掌子面更潮湿更肮脏些罢了。而且,他也不大考虑将会发生的意外,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什么也不在乎,毫不顾虑危险了。他们在瓦斯中干活,连眼皮发沉,睫毛上有了瓦斯留下的蛛网般的东西都不觉得。有时候看到安全灯的火苗变白或变蓝,他们才想到瓦斯,立刻有人把耳朵贴在矿岩上,谛听瓦斯发出的咝咝声,每个缝隙里都有冒气泡的声音。然而,更大的威胁是坑道随时随地都可能倒塌,因为匆忙支起来的坑木很不牢靠,而且地面被水泡松,已经不坚固了。这一天,马赫接连三次叫人去加固坑木。到下午两点半钟,眼看快要下班了,正斜卧着刨煤的艾蒂安刚刨下一大块煤,就听见远远的一阵闷雷般的响声,把整个矿井都震动了。“怎么回事?”艾蒂安喊了一声,丢下尖镐注意倾听。他以为他身后的巷道塌了。这时马赫已经跑到掌子面的斜坡上,嚷道:“快!快!有地方倒塌了……”所有的人都像兄弟般地互相关切着,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们手里的安全灯的火苗上下跳动着,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弯着腰,几乎是四肢着地地沿着坑道跑着;他们不敢放慢脚步,一边跑一边互相探问,互相简短地回答:“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事了?大概是掌子面上吧?不是,声音是从底下来的!多半是运煤巷道!”他们一到通风巷道,就一拥而下,一个挨着一个地向下溜,也顾不得碰破擦伤了。由于昨天挨了打直到现在屁股还通红的让兰,今天并没有旷工。他光着脚跟在一列斗车后面跑着,关上一个个通风门;在他认为不会遇到工头的地方,他就爬上最后一节斗车;这原是不许可的,因为怕他在里面睡觉。他最开心的是趁每次车子停下来给别的煤车让路的工夫,跑到前边去找牵马的贝伯。他不拿灯,偷偷地跑过去,把伙伴掐出血印来。他那有着一头黄毛、两只大耳朵和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一对小绿眼睛的瘦猴脸,作出坏猴子的种种怪样。这个不健全的早熟的孩子,仿佛具有一种神秘和智慧和尚未形成人的原始动物的灵活技能。下午,老穆克把“战斗”给两个徒工牵了来,现在是该它服劳役的时候了。趁这匹马在停车道上喘息的时候,让兰溜到贝伯跟前,对他说:“这匹老死马怎么回事,怎么猛地一下子站住了?……差一点把我的腿弄折。”贝伯没顾得回答,他得勒住“战斗”,因为它听到另一列斗车驶近而兴奋起来。这匹马老远就能嗅出它的伙伴“小喇叭”来;自从“小喇叭”下到矿井里的那一天,“战斗”就对它产生一种非常亲切的感情。这可以说是一个达观的老哲学家的亲近的同情,它极想安慰这个年轻朋友,让“小喇叭”学会自己那种忍耐和安于天命的态度,因为“小喇叭”过不惯这种生活,它总是毫无兴趣地拉着煤车,低着头,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不断怀念着阳光。所以,“战斗”一遇见它,总要伸过头去,喷着鼻息,蹭蹭舔舔地来鼓励它。“他妈的,”贝伯骂道,“它们又在相互舔毛!”直到“小喇叭”走过去以后,他才回答“战斗”为什么站住的事:“嘿!这个老家伙有个毛病!……它这样一站住,准是发觉前边有什么麻烦,或者是有一块石头或是一个坑什么的;它可会爱护自己呢,哪儿也不愿碰坏……今天到了风门那边,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它把门一顶就站住不动了……你发觉什么没有?”“没有,”让兰说,“就是有水,一直没到我的膝盖。”斗车又走了。下一趟又到这里时,“战斗”用头把风门顶开以后,又不肯往前走了,它嘶叫着,全身颤栗,最后它一狠心,飞快地跑过去了。让兰得把通风门关好,因此落到了后面。他低下头去,看了看他所■着的水坑,随后他举起安全灯照了照上面,发现由于水不住地往下渗,坑木已经弯了。这时候,正好有一个名叫贝洛克绰号叫“树根”的挖煤工,因为老婆要生孩子,急于回去看看,从掌子面上走到这里。他也停下来,观察坑木支撑情况。让兰正想跑去追赶斗车,突然间轰隆一声,那个矿工和孩子一起被压在塌落的煤层下面了。一阵长时间的寂静。坑道崩塌的气浪在巷道里扬起浓重的灰土。矿工们睁不开眼,喘不过气,他们手里拿着火苗突突跳动着的安全灯从四面八方,从最远的掌子面上赶来;在这老鼠洞似的地道里,安全灯模糊地照出黑影憧憧奔跑着的人群。最先赶到塌方地点的人,立刻大声呼喊,召唤伙伴们。从底下掌子面上赶来的第二批人,站在堵住了巷道的大堆泥土的另一边。人们发现巷顶塌了十多米,损坏还不怎么严重。但是,大家一听土堆中传出濒于死亡的人的呻吟声时,心立刻紧缩起来。贝伯丢下车子,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嚷:“让兰压在下面了!让兰压在下面了!”这时候,马赫同扎查里和艾蒂安正从通风巷道里滚下来,他在绝望中气得只是咒骂。“他妈的!他妈的!真他妈的!”卡特琳、丽迪和穆凯特也跑来了,在一片可怕的混乱中,她们呜呜地痛哭起来,不停地惊呼着,使气氛更加显得阴森凄惨。大家企图劝住她们,然而每听到一声呻吟,她们就哭叫得更加厉害。工头李肖姆跑来了,内格尔工程师和丹萨尔都不在井下,他感到心慌意乱。他把耳朵贴在石头堆上听了一会儿,发现这不是孩子的呻吟声,肯定里面还压着一个大人。马赫没完没了地呼唤着让兰,但是没有一声回答,孩子想必是给压碎了。呻吟的声音一直单调地继续着。大家问他的姓名。他的回答只是呻吟声。“快!别的以后再说吧。”李肖姆连声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抢救工作。矿工们用铁锹和尖镐从两头向塌落下来的石土进攻。沙瓦尔在马赫和艾蒂安身边一声不响地挖着,扎查里指挥着运土工作。下班的时间到了,大家都还饿着肚子,但是在伙伴尚处在危险之中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肯回去吃饭。不过,大家也想到,要是家里见不到一个人回去,一定会不放心的。有人提议先让女工们回去。可是,不论是卡特琳和穆凯特还是丽迪,都渴望知道结果,一个个像钉在那里一样,谁也不肯走。她们在帮助做消土工作。此时,勒瓦克接受大家的委托,到上面去向人们报告坑道崩塌的情况:损失不大,大家正在抢修。快四点钟了,工人们用了不到一小时的工夫干了一天的活儿,要不是有新的矿层塌落下来,早就清除掉一半了。马赫发疯一般顽强地挖着,一个矿工走过来打算替换他干一会儿,他用一个激烈的手势拒绝了。“慢一点!快挖到人了……小心别铲着人!”李肖姆终于发话说。的确,呻吟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工人们一直循着这个不停的呻吟声挖着,现在,呻吟声仿佛就在镐下面似的。突然间,声音停止了。大家无声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黑暗中感到掠过一阵死亡的寒气,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们刨啊,挖啊,汗水湿透了全身,骨头都要累断了。他们先挖出了一条腿,于是大家开始用手扒,把四肢一个个地扒了出来,不幸者脑袋并没有受伤。许多安全灯一齐照过来,立即辨认出受害者是“树根”。“树根”身子还未凉,脊椎骨被一块岩石砸断了。“用被子把他裹起来放在斗车里,”工头命令道,“现在赶快救孩子,快!”马赫又使劲挖了一锹,终于挖出了一个豁口,跟对面清除崩塌泥土的人挖通了。对面的人喊起来,他们刚救出了让兰,他的两条腿被砸坏了,已经不省人事,不过还有气儿。父亲把孩子抱在怀里,咬紧牙关,不停地骂着“他妈的”,以发泄自己内心的痛苦。这时,卡特琳跟别的女工们又大声哭喊起来。大家立刻护送着往外运人。贝伯把“战斗”牵了来,套上两辆斗车。第一辆车里放着“树根”的尸体,由艾蒂安照看着;马赫坐在第二辆车里,不省人事的让兰躺在他的膝盖上,身上盖着从通风门上扯下来的一块破毡子。人们慢慢地出发了。两辆斗车上各挂着一盏安全灯,像一颗红星似的,五十来个矿工,排成长长的一队,跟随在车后边。现在他们才觉得累坏了,拖着两条腿,在泥泞中慢慢向前蹭着,没精打采,死气沉沉,像一群染上瘟疫的羊一样。平时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罐笼口,然而在漆黑的地下,这个殡仪队沿着曲曲弯弯的巷道走着,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到达罐笼站以后,最先到那里的李肖姆吩咐专门留出一层罐笼,于是皮埃隆立刻把两辆斗车推进了罐笼。马赫把受伤的孩子放在膝上坐在头一辆车里,“树根”的尸体放在另一辆车里,由艾蒂安照护着。工人们挤进罐笼的另外几层里,先后两分钟,罐笼就开始上升了。矿井护壁上流着冰凉的雨水,人们抬头望着上面,急不可耐地想重见光明。幸好,派去找万德哈根医生的那个徒工找到了他,并且把他领来了。让兰和死者一同被抬进监工室,那里一年到头都烧着暖烘烘的煤火。人们打好了几桶洗脚用的热水,又在石板地上铺了两个垫子,把矿工和孩子分别放在上面。只有马赫和艾蒂安跟进屋里来,推车女工、矿工、闻讯跑来的调皮的徒工们,凑成一伙儿在外面低声议论着。医生看了看“树根”,说了一句:“完了!……给他洗一洗吧!”两个看护脱下死者的衣服,用海绵揩洗这个浑身是煤、浸满劳动汗水的尸体。“头部没什么,”医生跪在让兰的垫子上查看着说,“胸部也没什么……啊!两条腿砸坏了。”他亲自替孩子脱衣服,解下帽子,脱下上衣、短裤和衬衣,动作灵巧得像个保姆一样。于是,露出了让兰可怜的小身体,瘦骨嶙峋,沾满了煤粉、黄泥和一片片血迹,什么也分辨不清了,不得不也给他先洗一下。用海绵一擦洗,他显得更瘦了,苍白透明的肉皮儿,连骨头都能看见。真可怜,这个穷苦人家的褪化的最后一代,这个受苦的、微不足道的孩子,快被矿岩压烂了。洗干净以后,人们看到了大腿上的伤痕,苍白的皮肤上有两块红斑。让兰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呻吟了一声。马赫站在垫子一头,垂着两手望着他,豆粒大的泪珠从眼角里滚落下来。“你就是他父亲吗,嗯?”医生抬起头来说,“先不要哭嘛,你看得清清楚楚,他还活着……你还是先帮帮我的忙吧。”医生发现两处是一般砸伤。但是,右腿使他很担心,无疑必须锯掉。正在这个时候,内格尔工程师和丹萨尔终于接到报告和李肖姆一起赶了来。内格尔非常气愤地听完工头的叙述,大叫道:“总是在这些讨厌的坑木上出事!我说过一百遍了,早晚要砸死人的!可是这些混蛋还说,要是再逼他们加固坑木的话,他们还要罢工呢!最倒霉的是,公司还得赔偿损失。埃纳博先生可得高兴了!”“这是谁?”他向一声不吭站在人们正用被子包裹的尸体跟前的丹萨尔问道。“是‘树根’,我们的一个好工人,”总工头回答说,“有三个孩子……可怜的人!”万德哈根医生要求马上把让兰送回家去。已经六点了,天就黑了,最好把尸体也运走。于是,工程师吩咐套好一辆柩车,抬来一副担架,把尸体连垫子一起装到柩车里,把受伤的孩子放在担架上。推车女工们一直守候在门口,跟迟迟不肯回去、等着要知道结果的矿工们交谈着。监工室的门打开了,人群马上肃静下来。新的殡仪队又形成了,柩车在前,担架在后,最后是送行的行列。大家离开贮煤场,慢慢走上通往矿工村的斜坡道路。十一月的初寒把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摧残得光秃秃的,夜幕缓缓地笼罩了大地,仿佛从暗蓝色的天空垂落下来的一幅殓布一样。艾蒂安低声建议马赫,让卡特琳先回去通知他老婆一声,好使她不致感到这个打击过于突然。跟随着担架、神色万分沮丧的父亲,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年轻姑娘跑着赶到前面去,因为眼看就要到了。然而,人人熟悉的那个阴森森的盒子——柩车早已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村中的一些女人披头散发、忧心如焚地三三两两疯狂地跑到道边上来。一会儿就聚集了三五十个,一个个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真的有人死了?到底是谁呢?勒瓦克的叙述最初使她们放了心,但现在却又使她们陷入一场恶梦之中:“不只是一个人,而是死了十个,柩车将一个个地这样送回来。”卡特琳来到被不幸的预感搅得心乱如麻的母亲面前,刚刚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母亲就喊叫起来:“你父亲死啦!?”年轻姑娘极力解释,谈着让兰的情况,但马赫老婆根本听不进去,一纵身就跑到外面来了。当她看见柩车出现在教堂前面的时候,脸色刷地变白,昏过去了。站在门口观望的女人们心里都忧心忡忡,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伸长脖子瞧着。有的女人跟着队伍,提心吊胆地想看看它到底停在谁家门口。车子过去了,马赫老婆看见了跟在担架后面的马赫。当人们把担架放在她家门口,她看见让兰还活着,可是腿已经砸坏了的时候,不由得怒火心头起,气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可她没有掉泪,只是结结巴巴地说:“就是这样!这回又把我们的小的弄残废了!……两条腿,我的天!叫我怎么办哟!”“请先别吵!”跟着来替让兰包扎的万德哈根医生说。“难道你愿意叫他死在里面?”阿尔奇、勒诺尔和亨利哭起来,马赫老婆更生气了。她帮着把受伤的孩子弄到楼上,一面递给医生需要的东西,一面咒骂命不好,埋怨说叫她上哪儿去弄钱养活残废人哪。难道老爷爷一个人还不够,偏偏现在孩子又失去了两条腿。她不停地唠叨着,同时从邻近的一幢房子里也传来肝肠欲裂的嚎哭声:“树根”的老婆和孩子们扑倒在他的尸首上痛哭着。天已经黑透了,精疲力尽的矿工们终于吃了晚饭。矿工村死一般寂静,能听见的只有这些震天动地的哭声。三个星期过去了。让兰总算能免于锯腿,他可以保留两条腿了,但是可能永远成为瘸子。经过调查,公司不得已给了五十法郎的救济金。此外,还答应等他恢复健康以后,可以给他在矿上安排个井上工作。然而,家里比以前更困苦了,因为父亲遭受了这次巨大的震惊之后,发起高烧,大病了一场。从这个星期四,马赫才又到矿井去上班。星期日晚上,艾蒂安又谈起即将到来的十二月一日,他一心惦记着公司是不是会按照它所威胁的那样去作。卡特琳一定又和沙瓦尔在一起迟迟还没回来,大家一直等她到十点钟。马赫老婆见她仍然没有回来,一句话没说就气呼呼地把门闩上了。艾蒂安面对着只睡着阿尔奇的那张空了一大块地方的床,心思烦乱,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仍然不见人影儿,直到下午下班的时候,马赫两口子才听说是沙瓦尔把卡特琳留住了。沙瓦尔跟她大吵大闹,她只好决定跟他一起过了。沙瓦尔为了躲避指责,突然离开沃勒矿井,到德内兰先生的让-巴特矿干活儿去了,卡特琳也跟他到那里去当推车女工。不过,这一对新人仍住在蒙苏的皮凯特咖啡馆里。起初,马赫说要去揍这个小子,并且要狠狠地踢女儿一顿,然后把她弄回来。后来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想到:那有什么用呢?早晚是这么回事,女孩子要是有心跟别人睡觉,谁也拦不住。最好是不闻不问地等着他们结婚算了。可是,马赫老婆可不想就这样善罢甘休:“自从她和那个沙瓦尔搞上以后,我打过她吗?”她大声嚷着对艾蒂安说,艾蒂安一声不吭,脸色十分苍白地听着。“你说说看,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我们一直随她的便,是不是?唉,因为所有的女孩都这样。我也是一样,他爸爸娶我的时候,我当时已经怀孕了。可是,我并没有从爹妈家里逃跑呀。还没成人就把每天的工钱送给一不需要钱的野汉子,这种丑事我可从来不会做……啊,你说,这多气人哪!以后谁还肯再养活孩子呀!”艾蒂安只是点头表示回答,她继续说:“一个女孩子天天晚上想跑到什么地方就跑到什么地方去!不知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不帮助我们度过这个难关,就别想叫我同意她结婚!养女儿就是要她干活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说是不是?……我们对她太宽容了,根本不该让她跟一个男人去胡闹,一开惯头,她就得寸进尺!”阿尔奇点头表示认为母亲说得对。勒诺尔和亨利被这场暴风雨吓得低声呜咽着。这时候母亲数落起家里的不幸来:先是不得已让扎查里结了婚;老爷爷长命老又两腿扭曲,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紧接着是让兰,到现在骨头还没有长好,十天之内不能出屋;最后是令人难于忍受的卡特琳这个贱货跟着汉子跑了!一家人弄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父亲一个人在矿上干活儿,不算艾斯黛一家七口人,只靠父亲每天的三个法郎怎么能活得下去?倒不如干脆全家跳河死了好。“你这样发愁有什么用,”马赫用低沉的声音说,“也许我们的苦还没有受到头呢。”呆呆地凝视着地面的艾蒂安抬起头来,放眼远望,憧憬着未来,自言自语地说:“啊!是时候了!是时候了!”第四部一星期一这天,埃纳博夫妇要请格雷古瓦夫妇和他们的女儿赛西儿吃午饭。这是计划好的一次出游:吃完饭,由内格尔陪着太太小姐们去参观重新改建得十分讲究的圣托玛斯矿井。不过,这只是一个好听的借口,其实这次出游是埃纳博太太想出来的主意,她想借此促成赛西儿和内格尔的婚事。但是,就在这个星期一早晨四点钟,突然爆发了罢工。十二月一日,公司开始实行了新的工资制度时,矿工们一直很平静,到半个月末发工钱的那一天,也没见有人提出任何要求;从经理到最小的监工,全都认为工人已经接受了新的工资规定。因此,突如其来的罢工消息使他们大为震惊,因为这是一次有计划的和团结一致的行动,是一次有其坚强领导指挥的宣战。五点钟,丹萨尔叫醒了埃纳博先生,报告说沃勒矿井没有一个人下井。他到二四○号矿工村走了一趟,那里家家关门闭户,都在蒙头睡大觉。经理睡眼惺忪地跳下床来之后,就疲于应付:每一刻钟都有送信的人跑来,急电像雪片一般落在他的办公桌上。最初他指望动乱只限于沃勒矿,然而消息一分钟比一分钟严重:米鲁、克雷沃科尔和玛德兰都罢工了,只有马夫上班;本来最守规矩的维克托阿矿和费特利-康泰耳矿,下井的人数也不过三分之一;唯有圣托玛斯矿的工人全部上了工,似乎还没卷入运动。九点以前,埃纳博先生口授急电稿,向各方面拍发电报,给里尔的省长,公司的董事们发了电,也通知了政府当局,请示命令。他派内格尔到附近各矿去转一趟,以便了解一些确切的情况。埃纳博先生突然想起请客的事;他刚想叫车夫去通知格雷古瓦夫妇这次宴请改期了,他三言两语像军人似的布置好了这场战斗,然而却又犹豫起来,优柔寡断的弱点使他没有这样做。他上楼去找埃纳博太太,一个女仆刚刚在梳妆间里给她梳洗完毕。“哦!他们罢工了,”埃纳博太太在丈夫征询她的意见时,泰然自若地说。“哼,这又能把我们怎样?……一点也不妨碍我们请客,是不是?”埃纳博太太坚持己见。尽管埃纳博先生说这次午饭不会吃得开心,参观圣托玛斯矿也办不到,可是她都一一反驳掉了。为什么放弃预备好了的午饭呢?至于参观矿井,假使果真不妥当的话,饭后再说不去就是了。“再说,”等女仆走出去以后埃纳博太太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款待这些好人。对你来说,这门亲事应当比你那些工人们的胡闹更值得关心……总之,我要这么办,不用你管。”埃纳博先生望着她,身上微微颤动了一下,在他那冷漠无情、规矩呆板的面孔上,显露出一种心灵受过创伤的隐痛。埃纳博太太袒露着双肩,虽然已是昨日黄花,却仍然鲜艳诱人,背部好像色列斯女神①的背被秋天镀上了一层金子一样。在这间淫荡的女人的豪华温暖的内室里,弥漫着扑鼻的麝香香味。刹那间,他的情欲冲动起来,真想把她抱住,把自己的头放到她的怀里,在她挺得高高的两个乳房之间好好滚一滚。然而他退缩了,因为他们夫妻分室居住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好吧,”埃纳博先生离开她的时候说,“那咱们就一切照旧吧。”埃纳博先生出生在阿登省。他本是被遗弃在巴黎马路上的一个孤儿,饱①色列斯,是罗马神话里的谷物女神。尝了一个穷苦孩子的种种艰难困苦。二十四岁上,受尽寒窗之苦在矿业学校毕业之后,便到格朗·孔伯的圣巴尔布矿当上了工程师。三年后,又到加来海峡省马尔勒各个矿井任矿区工程师,他就是在那里依靠对于工程师们来说已经成为规律的幸运,娶了阿拉斯纺织工厂一位阔厂主的女儿。他们夫妇在这个外省的小城市里度过了十五年单调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生过孩子。埃纳博太太是在拜金主义的环境里长大的,看不起忙忙碌碌挣不了多少薪水的丈夫,因为她在上学时就梦想的一切虚荣都不能从他身上得到丝毫满足,因此对他也就越来越有气,日渐疏远起来。埃纳博先生为人诚实不苟,毫不投机舞弊,像一个兵士一样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夫妻间的不和不断增长,而且由于一种使最热情的人也会心灰意冷的性欲方面的不合,这种不和就更加深了。埃纳博先生非常宠爱他的妻子,但是妻子是一个性欲极强的馋猫,两个人根本合不来,很快伤了感情,终于分开睡了。自此以后,埃纳博太太就找了一个情夫,但是他却一点不知道这回事。后来,他离开加来海峡省,来到了巴黎,在总管理局谋到一个职位,心想这一回妻子一定会感激他的。谁知巴黎更促进了他们的疏远,巴黎是埃纳博太太从小就向往的地方,来到这儿刚刚一个星期的功夫,她就彻底改变了在外省的一套习惯,一下子文雅起来,完全浸沉在当时奢侈放荡的生活之中。她在巴黎居住的十年里,生活十分放纵,公开和一个男人来往,当她被这个男人遗弃以后,她简直是悲痛欲绝。这一次可没有瞒得过丈夫,但是,经过一连串的争吵以后,他也无可奈何,终于向这个一味追求享乐而不知自重的女人屈服了。埃纳博先生在妻子和那个男人决裂之后,发现她竟忧伤成疾时,便接受了蒙苏煤矿经理的职务,仍然希望能够在这个荒凉的、到处是黑煤的地方使她改邪归正。埃纳博夫妇自从迁居蒙苏以来,又陷入了他们初婚时期的那种烦恼。最初,她对这种安谧的生活很感舒畅,在这广阔平原的单调中得到平静。她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样,深居简出,装得好像远离世事,甚至连身体发胖也毫不在乎。但是不久,在这层淡泊的外表后面,爆发了最后的狂热——她尚有生活的需要。她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按照自己的趣味布置经理的小公馆。她说这个小公馆过于简陋,于是给房子里装饰满了壁毯、珍奇的玩物和各式各样豪华的艺术品,连里尔也有人纷纷议论起这所住宅。现在,这个地方,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的这些牲畜,常年污黑而又没有一株树木的道路,以及路上熙熙攘攘使她厌恶害怕的人群都使她十分生气。她开始抱怨起这种流放似的生活。她指责丈夫为了勉强可以■口的、可怜的四千法朗的薪水牺牲了她。难道他不该跟别人一样,要求入股,弄到一些股份,最后也成就一番事业吗?她以一个带来一份家业的女继承人的蛮横态度,坚持要埃纳博先生这样做。埃纳博先生总是那样一本正经,装出一副经理的冷漠样子,心里却被对这个女人的欲望折磨着,这种随着年岁而增长的晚期欲望十分强烈。他从来没有像情人那样地占有过她,他脑子里总萦绕着一个幻象:有朝一天她会像委身于别人那样扑到他怀里。每天早晨他都想在晚上征服她,然而,当她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当他感到她从内心里拒绝他的时候,他甚至连摸摸她的手的勇气也没有了。这是隐藏在他那种死板态度之下的一种不可治愈的痛苦,这是一种在夫妻生活中没有享受过幸福的人暗藏在内心深处的、柔肠欲断的痛苦。六个月之后,当小公馆终于修饰完毕时,埃纳博太太又无事可干,再度陷入无聊和苦闷,就像一个注定要因流放而死的牺牲者,觉得死了倒痛快。正在这个时候,保尔·内格尔来到了蒙苏。他父亲生前是普罗旺斯的一个上尉军官,寡母住在阿维尼翁,指靠一点菲薄的年金生活,为了供养儿子念法国工业技术大学,一贯省吃俭用,每天只用白水就面包度日。他从这个学校毕业时成绩不好,他的叔父埃纳博先生叫他离开学校,在沃勒矿井给了他一个工程师的职位。从那以后,埃纳博先生就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在家里单给他准备了一个房间,让他在家吃住。这样他就能够把三千法朗薪水给母亲寄去一半。为了给这种恩遇找一个借口,埃纳博先生说,一个独身年轻人要在矿上为工程师准备的小屋中自己安家是很不方便的。埃纳博太太立刻充当起好婶母来,跟侄子你我相称,设法使他生活舒适。尤其是在他初来的几个月里,她表现出慈祥的母爱,哪怕是最细小的事情也要叮嘱到。不过,她终归是个女人,悄悄地又露出了隐私。这个小伙子十分年轻,十分伶俐,并且在爱情上自有一套哲学。他立刻察觉出流露在她的鼻眼眉宇之间的悲观情绪,这使他感到很高兴。一天晚上,他很自然地扑到了她的怀里。她表面上装出她这样做是出于仁慈,她说她心里已经没有爱情,只不过是愿意做他的一个女友。的确,她并不嫉妒,她拿内格尔说的他非常厌恶的推车女工们来跟他开玩笑,并且还因为他没有什么年轻人的风流韵事可跟她谈,她还生他的气呢。后来,她热中于给他成亲,她企图牺牲自己,给他找个有钱人家的姑娘。他们俩继续暗度陈仓,借以消遣,她把她那闲散的青春已去的女人所有的情思统统倾泄于此了。两年过去了。一天夜里,埃纳博先生听到屋门前有人赤脚轻轻走过的声音,立刻起了疑心。这种少有的事情可把他气坏了,怎么在他这里,在他的家里竟出了这种乱伦的丑事!但是,到了第二天,妻子明确地告诉他说,她给侄子选中了格雷古瓦家的赛西儿小姐,并竭力操持这门亲事,表现得那样热心,以致使埃纳博先生感到羞愧,觉得自己不该有那样荒诞的猜疑。现在,埃纳博先生对侄子只剩下感激之情,因为自从他来了以后,家里就不再像以往那么沉闷了。埃纳博先生离开梳妆室下楼时,恰好在前厅碰到内格尔回来。他好像对于罢工的事情感到很有趣的样子。“怎么样了?”叔叔问他。“就那样,我到各个矿工村转了一遭。看样子他们倒十分老实……,我想他们会派代表来见你。”这时候埃纳博太太从楼上喊道:“是保尔吗?……快上来给我说说情况。真是奇怪,那些人生活得那么幸福,竟然还闹事!”经理只好停止进一步追问罢工的情况,因为妻子把他的使者叫走了。他又坐到办公室前,桌上堆着新来的一叠电报。十一点钟,格雷古瓦一家来了,守望在大门口的仆人希波利特,向公路两头不安地瞅了瞅,才赶紧把他们推进来,这种情况使格雷古瓦一家人感到惊异。客厅的窗帘遮得很严,他们直接被领到书房里,埃纳博先生请他们原谅在这里接待他们,因为客厅正对大路,引人注目没有什么好处。“怎么!你们还不知道?”埃纳博先生看到他们惊讶的样子,接着说。格雷古瓦先生听说罢工终于爆发,只是泰然地耸了耸肩膀。哼!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些居民都是老实人。格雷古瓦太太颔首表示同意格雷古瓦先生的看法,相信上百年来一直是驯服的矿工们,不会闹什么事。至于赛西儿,这一天显得十分快活,丰韵健美的身体穿着一身橙色的呢料衣服,她听说罢工这个词儿微笑起来,因为这使她想起了关于到矿工村访问和作施舍的许多事情。这时,埃纳博太太穿着一身黑绸衣服,由内格尔陪伴着进来了。“唉,真讨厌啊!”她一进门就嚷着说,“这些人,就不能等几天!……我告诉你们,保尔不肯领我们到圣托玛斯矿井去了。”“那我们就待在这儿吧,这不是也很愉快吗!”格雷古瓦先生亲切地说。保尔只向赛西儿和她的母亲问了一声好。婶母认为他不够亲热,很不痛快,向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去陪伴年轻姑娘。当她听到他们在一起谈笑的时候,便用慈母般的眼光上下左右不停地瞧他们。这时候,埃纳博先生看完了电报,又草拟了几份回电。大家就在他面前谈着话。埃纳博太太解释说,她从没有照管过这间书房,它确实还保留着褪了色的旧红纸,笨重的红木家具和一些用破了的文件夹。过了三刻钟,眼看快要吃饭了,这时候仆人通报说德内兰先生来了。德内兰先生带着激动的神情走进来,向埃纳博太太行了一个礼。“哦!你们也在这儿呀?”他看到格雷古瓦一家说。接着他激动地向经理说:“情况还好吗?刚才我的工程师告诉我……我那里的工人今天早晨全下井了。但是,事情会扩大的,我还不放心……哎,你这儿怎么样?”他是骑马赶来的,从他那很像一个退伍骑兵军官的大嗓门儿和有力的手势中流露出不安。埃纳博先生开始向他讲述确切的情况,这时候希波利特把饭厅的门打开了,于是埃纳博先生中断了谈话,转口说:“跟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吧。用点心的时候我再接着跟你说。”“好,就这么办。”德内兰先生回答,他忧心忡忡,没说任何客气话就接受了。然而,他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够礼貌,就转身向埃纳博太太请求原谅。埃纳博太太却很亲切,她吩咐摆上第七副餐具,然后请客人们入座:先让格雷古瓦太太和赛西儿坐在埃纳博先生左右,然后让格雷古瓦先生和德内兰分别坐在她的两旁,最后是保尔,她把他安排在年轻姑娘跟她父亲的中间。当大家刚开始用小吃的时候,她微笑着说:“请大家多包涵,我本想给大家预备牡蛎的……星期一马西恩纳来了不少奥斯坦的牡蛎,我打算叫厨娘坐车去买……可是她怕挨石头……”一阵愉快的哄笑打断了她的话。大家觉得这事儿很滑稽。“嘘!”心里烦乱的埃纳博先生阻止大家,同时向窗外的马路瞥了一眼说:“没必要让人人都知道我们今天上午还在请客。”“喏,这片香肠他们是永远也吃不上的,”格雷古瓦先生说。大家又笑起来,但这一次稍稍谨慎一些了。在这个挂着弗朗德勒壁毯、摆设着古橡木家具的饭厅里,每个客人都感到非常安适。玻璃食橱里面的银器闪闪发光,那个红铜大枝形灯架,浑圆的烛座擦得明光锃亮,映出栽在意大利磁盆中的青翠的棕榈和叶兰。屋子外面天寒地冻,刮着刺骨的东北风。但是,一丝儿风也钻不到屋里来,饭厅里像温室一样和暖。切成一块一块的菠萝,摆在一个水晶碗里散发着清香。“拉上窗帘好吗?”内格尔建议说,他想吓唬一下格雷古瓦一家,觉得这样很有趣。协助仆人伺候在侧的侍女,以为这是命令,就走过去把窗帘拉上了。随后,他们便不停地取笑开了,每放下一只杯子或一把叉子都要装作十二分小心的样子;大家对每一盘菜都表示欢迎,如同获得从遭受浩劫的城市里侥幸残存下来的东西一样。但是,在这种强颜欢笑的后面,隐藏着一种恐惧,这从每个人不由自主地频频向窗外马路上张望的表情中明显地表露出来,就好像有一群饿得要死的人正在窗外窥视着他们的饭桌似的。吃完香菇煎鸡蛋以后,端上来了淡水鲟鱼。这时话题转到一年半以来日益严重的工业危机上来了。“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德内兰说,“前几年的过分繁荣必然要把我们推向这种地步……你想一想压在铁路、码头和运河上的那些巨额资本,和葬送在最荒唐的投机生意里的那些钱吧。光是我们这里兴建的制糖厂有多少啊,就好像我们省一年能收三季甜菜似的……可是现在倒霉了!资金严重短缺,必须把已经投下去的百万资金的利润赚出来,因此就产生了致命的生产过剩和百业停滞的现象。”埃纳博先生反驳了这种说法,但他赞同顺利的几年宠坏了工人们的看法。“当我一想起,”他大声说,“这些家伙在我们的矿井里一天能挣到六法郎,比现在工钱多一倍的时候,心里多么不平静啊!那时候他们生活得很好,甚至竟追求起享乐来……今天要他们再恢复早先那种简陋的生活,他们当然会感到难受的。”“格雷古瓦先生,”埃纳博太太插嘴说,“请再吃一点鲟鱼……味道很不错吧?”经理继续说:“但是,说实在的,这能怨我们吗?我们也受到沉重的打击……自从工厂一个接一个倒闭以来,我们要使存煤脱手也非常不容易,需要量一天天缩小,我们当然不得不降低成本……这一层工人们却不愿体谅。”一阵沉默。仆人端上来烤竹鸡,侍女同时给客人们斟上香伯丁①葡萄酒。“印度在闹饥荒,”德内兰低声说,好像是对自己说一样。“美国停止订购我们的铁和生铁,这对我们的高炉是个严重的打击。一切都互相牵连着,远处一震动就会震撼整个世界……可是帝国却还以热中于工业而自豪!”他啃着竹鸡翅膀,然后提高嗓门说:“最糟的是,要降低成本,理所当然得提高产量,否则就会影响工资,那时工人就有理由说还是他们受损失。”这种坦率的自白引起了一番争论。但太太小姐们对此不感兴趣。再说,每个人都刚刚吃出点味道,正在忙着顾自己的盘子。这时候仆人又走进来,刚要开口又犹豫起来。“有什么事吗?”埃纳博先生问,“要是有电报就拿给我……我正在等着回音呢。”“不是,老爷,是丹萨尔先生在前厅……但是他怕打扰老爷太太们。”经理向大家表示抱歉,并让总工头进来。总工头走进来,站在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这时候大家都转过脸去望着这个气喘吁吁地赶来报告消息的大块头。矿工村里依旧很平静,只是有一件事已经肯定,他们要派一个代表团①法国勃艮第出产的一种红葡萄名酒。来见经理。也许几分钟之内就到这儿。“好,谢谢,”埃纳博先生说,“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着消息!”丹萨尔刚走,大家立刻又说笑起来,拚命地吃着俄国生菜,并且说必须一秒钟也不耽误才能把它吃完。这时人们开心极了。当内格尔问侍女要面包时,侍女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了一声:“是,老爷,”显得那样慌张,仿佛她背后有一群人就要屠杀抢劫似的。“你还能说话呀,”埃纳博太太取笑她说,“他们还没有到这儿呢。”人们给经理送来了一叠信件和电报,经理愿将其中一封高声念给大家听。信是皮埃隆写的,措辞恭顺,他报告说他是不得已才跟同伴们一起罢工的,不然就会遭殃。他还说,他甚至没有拒绝参加代表团,尽管他非常不赞成这种行动。“这就是劳工自由!”埃纳博先生大声叫道。于是人们又谈论起罢工来,大家问他有什么看法。“哦!”埃纳博先生回答说,“这样的事我们看得多了……这跟上回一样,不过是要偷懒一个星期,至多不过半个月。他们将到酒馆里去乱闹一阵,等他们饿急了,还得回到矿上来。”德内兰先生摇了摇头说:“我可不那么放心……这次他们似乎更有组织。他们不是有个互助基金会吗?”“不错,可是仅仅有三千法郎,你认为他们能成什么气候?……有个名叫艾蒂安·郎蒂埃的工人,我怀疑他就是他们的头儿。这是一个出色的工人,假如像对付从前那个人所共知的、现在还用他的思想和他的啤酒毒化着沃勒矿井的拉赛纳一样,也把他开除,那就会给我带来麻烦……没关系,过一个星期就会有一半人下井的,半个月以后一万工人就会全部下井。”埃纳博先生确信如此。他唯一的顾虑就是害怕董事会把罢工的责任加在他的身上,因而失掉宠信。近来,他已经感到自己不如过去那样受宠了。所以,他放下已经舀起来的一勺俄国生菜,又看着从巴黎拍来的回电,想彻底弄明白每一个字的含义。大家都原谅他,这顿午宴变成了战斗打响之前在战场上的一顿战地午餐。这时候,女士们也加入了谈话。格雷古瓦太太对这些将要忍饥挨饿的穷人表示非常怜悯,赛西儿则已经计划着去分发面包票和肉票。然而,埃纳博太太听人们说蒙苏的矿工那样穷困,却感到惊讶。难道他们还不幸福吗?公司给房子住,给煤烧,还给免费治病!由于她对这群人毫不关心,她所知道的仅仅是她背熟了的使巴黎来访者感到惊讶的那一套,久而久之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这些,因而她对这些人这样忘恩负义的行为非常气愤。在这段时间里,内格尔一直在吓唬格雷古瓦先生。赛西儿并不使他讨厌,为了讨婶母的欢喜,他愿意娶赛西儿。但是他没有露出丝毫爱慕的热情,像他自己所讲的那种有经验而不着急的青年一样。他自命为共和党人,但这并不妨碍他极严厉地对待工人,也不妨碍他同贵妇人在一起时,俏皮地同她们开玩笑。“我也不像我叔叔那样乐观,”他又说,“我担心会出大乱子……所以,格雷古瓦先生,我劝您还是紧闭上皮奥兰的大门,他们会抢您的。”格雷古瓦先生的和善面孔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他正要像父亲般地比妻子对工人们表现得更加慈爱。“抢我!为什么要抢我?”他惊奇地喊道。“您不是蒙苏煤矿公司的一位股东吗?您什么也不干,专靠别人的劳动过活。总之,您是个可恶的资本家,这就够了……您瞧着吧,一旦革命成功,那就会把您的财产看作是抢来的钱,强迫您交出来。”这一下子,格雷古瓦立刻失去了天真的平静,失去了素日那种漫不经心的沉着。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的财产是抢来的?那难道不是我祖上千辛万苦挣来的吗?不是他们留给我们的吗?我们不是为生意冒过各种风险吗?难道今天我们把收入胡花了吗?”埃纳博太太看到赛西儿和她的母亲吓得脸都变了色,急忙插嘴说:“保尔在开玩笑,亲爱的先生。”但是,格雷古瓦先生已经气坏了。当仆人送上一盘大虾时,他糊里糊涂地拿起三只,立刻咬起虾腿来。“啊!我并不是说没有挥金如土的股东。比方说,有人跟我说,部长们因为给公司办了些事,就收到蒙苏的贿赂。就说那位大人物吧,我这里不说他的名字,他是位公爵,是我们股东里最有势力的一位,他那种挥霍无度的生活实在太不像话,他在女人身上,在酒宴上,在没有用的奢侈讲究上,不知挥霍了多少百万……像我们这样的老实人过着安分的生活,我们不搞投机事业,只要能依靠我们跟穷人们分得的一份合理地生活就满足了!……这是哪儿的事呢!除非那些工人是最残暴的土匪,否则他们连一个别针也不会抢我们的!”内格尔看到格雷古瓦先生动了肝火,感到很有趣,但是也不得不安慰他几句,使他平静下来。大虾盘子一直在传递着,只听到嚼虾壳的卡哧卡哧声,这时候,话题又转到政治上来。格雷古瓦先生还在哆嗦,但是不论怎样,他认为自己是慷慨好施的人。他很怀念路易·菲利浦①。德内兰则拥护一个强有力的政府,他说皇帝正在让步的危险斜坡上向下溜滑。“大家想想一七八九年吧,”他说,“法国大革命正是由于贵族们的合谋和追求新奇的哲学才促成的……哼,今天资产阶级以狂热的自由主义,疯狂的破坏,及其对老百姓的讨好等,也在玩弄着同样愚蠢的把戏。是的,是的,你们现在正在给魔鬼磨牙,好使他们把我们吞掉。你们就放心吧,它们将会把我们吞掉的!”女士们让他住嘴,并问起他的两个女儿的消息,以岔开话题。露西现在马西恩纳跟一个女友一起唱歌,约娜正在画一个老乞丐的头像。但是,他在介绍女儿们的情况的时候,带着心不在焉的样子,两眼一直盯着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电报、早把客人们忘到脑后的经理。德内兰先生觉得在这些薄薄的纸张后面是巴黎,是董事们决定罢工进程的命令,他仍然不能放下他的心事。“到底打算怎么办?”他突然问道。埃纳博先生一惊,然后含糊其词地回复了一句:“看看再说吧。”“当然,你们的腰板硬,等等看没什么,”德内兰高声说道,“可是假使罢工扩大到旺达姆,我可就完蛋了。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让-巴特矿整顿一新,我只有这么一个矿井,只有依靠它不停地生产,才能维持……跟你①路易·菲利浦(1830—1848在位),法国国王,二月革命时被逐逃至英国。实说吧,我现在可真为难啊!”这种不由自主地坦白似乎打动了埃纳博先生。他谛听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计划:在罢工没有转机的情况下,为什么不借此良机使事情恶化下去,一直使邻矿破产为止,然后用低价把它买过来呢?这是重新获得董事们宠信的最保险的办法,董事们多少年来一直梦想着把旺达姆霸占过来。“既然让-巴特矿使你这样发愁,何必不把它让给我们呢?”他笑着说。德内兰后悔自己不该这样诉苦,他喊道:“我一辈子也不出让!”大家见他发起火来,感到很有趣。饭后的点心一端上来,大家终于忘掉了罢工的事情。一个苹果排大受赞扬。然后太太小姐们讨论起菠萝蜜的做法来,大家认为菠萝蜜也同样味美。水果,葡萄和梨结束了这顿丰盛的、充满愉快的午餐。当仆人给大家斟上代替过于平常的香槟酒的莱茵葡萄酒时,大家一齐兴奋地谈起来。在用点心的这种融洽的气氛中,内格尔和赛西儿的婚事无疑有了很大的进展。婶母向侄子使眼色敦促他,于是年轻人表现得很亲热,他那温和的面孔使刚刚被他所讲的抢劫之事吓坏了的格雷古瓦一家重新高兴起来。埃纳博先生看到妻子跟自己侄子那样声气相求,刹那间那种可怕的怀疑又复活了,他好像在他俩互相交换的目光中觉察到他们曾发生过肉体关系。但是,想到摆在面前的这桩婚事,他又放了心。希波利特端来咖啡,这时候侍女惊恐万状地跑进来说:“老爷,老爷,他们来了!”这是代表们来了。外面门响,他们感到有一阵恐怖的气流从附近的房间里穿过。“叫他们到客厅里去吧,”埃纳博先生说。同席的人个个惊惶不安,面面相觑。室内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他们又开起玩笑,有人装着要把剩下的白糖装进口袋里,有人说要把餐具藏起来。但经理一直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当工人代表被引到客厅去,传来沉重的脚步踏在隔壁房间地毯上的声音时,笑声落下去了,谈话声变成了低低的耳语。埃纳博太太放低声音对丈夫说:“我希望你先把你的咖啡喝了。”“当然,”他回答说,“让他们等着去吧。”经理很紧张,他的样子好像只注意着自己的杯子,耳朵却听着房间那面的声音。内格尔和赛西儿站了起来,他叫她冒险地从门上的钥匙孔望了一眼。他们抑着笑声,说话的声音很低。“您看见他们了吗?”“看见了,……有一个大胖子,后面跟着两个小矮个儿。”“他们的面貌很凶吧,嗯?”“不,他们的样子很温和。”突然,埃纳博先生离开座位,说咖啡太热,等一会再喝。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把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嘱咐大家要谨慎一些。大家又坐下来,围着桌子一句话不说,再也不敢活动一下,都竖起耳朵听着远远传来的男人们那种使人听了不舒服的粗声大气的话音。二前一天,艾蒂安和几个同伴在拉赛纳的酒馆里开了一个会,选出了第二天去见经理的代表。晚上,马赫老婆听说自己丈夫被选为代表,心里就不安起来。她问丈夫是不是想让人家把他们一家子赶到大街上去。马赫本身也不是很痛快就同意当代表的。他们两口子,到了行动的时候,却又产生了世代相传的听天由命的想法,他们想到第二天要做的事情十分害怕,他们不顾遭受不公正的穷困,宁愿再次低头屈服。平时,在管家过日子方面,马赫对妻子一贯是言听计从,她的确是一位贤良的内助。但这一次,虽然他心里也和妻子一样怀着恐惧,却发起火来。“去你的吧,哼!”他躺到床上,同时转过身去说。“扔下同伴们不管,那像话吗!……我是在尽自己的责任。”马赫老婆也躺下了。两个人谁也不开口。沉默了很长时间,她才回答说:“你说得有道理,你去吧。不过有一样,我可怜的老头子,我们可完了。”第二天,他们十二点整吃午饭,因为一点钟要赶到万利酒馆集合,然后从那里到埃纳博先生那里去。他们吃的是马铃薯。由于只剩下一小块黄油,谁也不肯动,要留到晚上抹面包吃。“你知道,我们打算让你出面说话,”艾蒂安突然对马赫说。马赫一惊,急得说不出话来。“啊!那不行,这太过分了!”马赫老婆大声嚷着,“我很愿意叫他去,可是我不答应叫他带头儿……你说,为什么偏叫他出面说话不叫别人呢?”于是,艾蒂安用他那热情有力的口才解释起来。马赫是矿上最出色的工人,最受人爱戴,最受人尊敬,由于他通情达理,人人称道。因此由他来提出矿工们的要求,会有决定性的力量。起初,艾蒂安想代表大家出面说话,但是他来到蒙苏的时间还太短,而一位当地的老年人说话,会更能让人接受。总之,同事们把自己的事情托靠给最适当的人了,他不能拒绝,否则就成懦夫了。马赫老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去吧,去吧,我的老伴,你去为别人卖命去吧。我呀,我不拦你啦!”“可是,我从不会说句囫囵话,我会说得颠三倒四的。”马赫讷讷地说。艾蒂安看他已经拿定主意,心里很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把你所感受到的说出来,就很好。”两腿已经消肿、在一旁注意听他们讲话的老爷爷,因嘴里塞满了马铃薯只是摇头,没吭声。屋里一片沉静。孩子们都忙着往嘴里塞马铃薯。老爷爷把马铃薯咽下去以后,才慢吞吞地说:“甭管你说什么,反正顶不了屁用……哼!这种事我经历过,我经历过!四十年前,他们把我们从经理家赶了出来,而且是用刺刀把我们赶出来的!今天他们也许会接待你们,但是他们就像这堵墙一样,什么也不会回答你们!……哼!人家有钱,才不在乎这种事呢!”又是一阵沉默。马赫和艾蒂安站起身,丢下守在空盘前面的心事重重的一家人,走了出来。他们顺便叫了勒瓦克和皮埃隆,四个人一起来到拉赛纳的酒馆。这时,附近矿工村的代表们也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赶来了。代表团的二十名代表到齐之后,一起商定了向公司提出的反对公司措施的条件,然后就动身到蒙苏去了。刺骨的东北风吹着石路。他们到达经理家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起初,仆人把门又关上,叫他们在外面等着,随后回来把他们引到客厅里,并把窗帘打开。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上的镂空花边照射进来。客厅里只丢下矿工们,他们个个打扮得很整洁,穿着粗呢衣服,早晨刚刮的脸,留着黄头发和黄胡髭。他们感到非常拘束,谁也不敢坐下。他们手里不停地拧着自己的鸭舌帽,斜眼打量屋子里的家具。这些家具是各种样式的,由于主人对古物的特殊喜好,就把它们当成时髦的东西都摆在那里。其中有亨利二世时代的安乐椅,路易十五时代的椅子,十七世纪意大利式书架,十五世纪西班牙式火炉,一张桌围作为遮挡壁炉的装饰,门帘上缀着古祭披的刺绣。这些旧的金饰,这些暗黄色的绸缎,所有这一整套小教堂式的豪华装饰,使工人们心中充满一种敬畏感。东方地毯那厚实的绒毛好像裹住了他们的脚。特别使他们感到窒息的,是客厅里的温暖,他们不了解那个暖气炉为什么能使整个房间这样暖和,他们一路上经过冷风吹打的面颊,更感到火热。五分钟过去了,在这间密不透风、富丽堂皇的令人感到舒适的房间里,他们越发感到不知所措。埃纳博先生终于穿着大衣,衣扣严整,佩带着一枚合适的小勋章走了进来。他首先开了口说:“啊!你们来啦!……看样子你们是在闹事……”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冷淡而有礼貌地补充说:“大家请坐吧,我很希望能谈一谈。”矿工们转过身去,寻找座位。几个人大着胆坐到椅子上,也有一些人担心弄坏织锦的椅面,仍然站着。接着是一阵沉默。埃纳博先生把他的安乐椅拉到壁炉跟前,用心观看各个代表,力图辨认出他们的面孔。他先认出了躲在最后一排的皮埃隆,随后,他的目光就停在坐在他对面的艾蒂安身上。“好吧,你们要跟我谈什么?”他问。他正等着艾蒂安开口,然而马赫走上前来,这使他着实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又补充说:“怎么!是你!一向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的好工人,从蒙苏矿井一开始就在那里工作的老工人!……啊!这可不好,你当不满分子的头目,真使我感到难过!”马赫眼也不抬地听经理说着。然后,他开始用犹豫而低沉的声音说道:“经理先生,正因为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同事们才推选了我。这应当使您看出,我们并不是吵吵嚷嚷地闹事,也不是存心不良故意捣乱。我们只要求公平合理,我们再也不愿意忍饥挨饿,我们认为现在是该好好谈谈如何保证我们天天能吃上面包的时候了。”他的声音逐渐坚定起来。他抬起两眼望着经理继续说:“您很清楚,我们是不能够接受您的新办法的……有人说我们坑木支得不好。我们对这项工作下工夫不够,这是事实;可是,要是我们下到工夫,我们每天得到的工钱就更少了,我们挣的钱本来就不够我们吃饱饭的,而那样就更没办法了,会一下子把您的工人全赶跑的。多给一些工钱,我们以后就会把坑木支好,我们就可以花费一定的时间来做这项工作,就不会拚命只顾挖煤了。没有别的办法,要想把工作做好,就必须花钱……可是您想出的是什么办法?那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您知道吗?您降低了每车煤的工价,还硬说降低的工价,将由另付的坑木钱补上。假如真是这样,我们还可以少吃一点亏,因为支坑木是最费时间的事。但是,使我们气愤的是,事情并非如此。公司根本没给补上,只是从每车煤上多抽出两生丁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事情就是这样!”“对,对,这是事实,”其他代表看到埃纳博先生狠狠地作了个手势,好像要阻止马赫说下去,就这样咕哝说。但是,马赫没容经理插话。现在,他已经说开了头,话从心里自然而然地往外涌,有时候连他自己听着也很惊讶,好像是另一个人在借他的嘴说话似的。这些都是他的肺腑之言,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心里积存了多久的话。他讲述了每个矿工的痛苦,讲述了艰苦的劳动,讲述了牛马般的生活,讲述了孩子老婆在家里叫饿的情形。他提到最近几次领回的可怜的工钱,又是罚金,又是停工,所剩已寥寥无几了,拿回家里以后家家都放声大哭。难道真的决心要把他们置于死地吗?“经理先生,”他最后说,“我们到您这儿来,是为告诉您,如果横竖也是饿死,那我们宁肯坐着饿死,这样还可以少受点罪……我们既然已离开了矿井,那么,只有公司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我们才会下井。公司要降低每车煤的工钱,坑木另行付款,而我们要求一切照旧,并且要求每车煤再增加五生丁……现在就看您是不是讲公道,是不是愿意恢复工作了。”一些矿工立即应声说道:“就是这样……他说的正是我们大家心里的话……我们只要求讲理。”另一些没有说话的人,也都点头表示赞同。豪华的客厅和那些金银刺绣、珍奇古董,对他们说来全都不复存在了,他们也不再感觉到他们穿着沉重的鞋子踩在上面的地毯。“你们也要容我说句话嘛,”埃纳博先生发火了,终于喊叫起来。“不管怎么说,要说公司每车煤多赚两个生丁,那不是事实……我们算一算吧。”接着是一片混乱的争论。经理为了分化代表们,设法让皮埃隆说话,皮埃隆躲躲闪闪,支吾其词。勒瓦克则与他相反,数他能闹,颠三倒四地乱说一通,连他自己也不了解自己说的是什么。在这装饰富丽、温暖如春的客厅里充满了粗鲁的怨声。“你们要是一齐说,我们就永远也谈不好。”埃纳博说。他又恢复了镇静和在严峻中并不显得粗暴的礼貌,这是一个管理人接到命令,并且要人遵守这一命令的那种态度。从谈话一开始,他就一直盯着艾蒂安,设法要使这个年轻人不再保持沉默,所以他不再争论两生丁的问题,突然把话题扩展开来。“不,你们应该承认事实,你们受到了可恶的煽动,现在有一种瘟疫,在所有工人中蔓延,腐蚀着最老实的工人……哦!我不需要任何人公开承认,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从前是那么安分守己,现在有人把你们教唆坏了,不是吗?有人答应改善你们的生活,说现在是该你们当家做主人了……最后使你们加入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国际’,那是个土匪组织,他们的美梦就是要毁灭社会……”这时艾蒂安打断了他的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