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拿着一把锯,由于手往下压锯片有点弯曲,他正在用一把旧木锤敲打锯片,这木锤是迪尔西用来做饼干的,用了都有三十多年了。每敲一下,锯片便有气无力地发出一声颤音,随即便冥然而止,死气沉沉。只见锯片在勒斯特的手掌与地板之间形成一道微微弯曲的弧线。它默不作声,莫测高深地鼓起了肚子。“那人也就是这么干的,”勒斯特说。“我不过是没找到合适的东西来敲罢了。”“原来你在这儿干这样的事,好嘛l”迪尔西说。“快把那只小木锤还给我,”她说。“我又没有弄坏罗,”勒斯特说。“快还给我,”迪尔西说。“锯子你哪儿拿的还是放回到哪儿去。”他放下锯子,把小木锤递给她。这时候班又哀号起来了,绝望地、拖声拖气地哀号着。它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声音,这哀伤的不平之鸣很可能自古以来就存在于空间,仅仅由于行星的会会而在一刹那间形之于声。“你听他呀,”勒斯特说,“从您叫我们出来他就一直是这样。我不明白他今儿早上是中了邪还是怎么的。”“叫他上来,”迪尔西说。“走呀,班吉,”勒斯特说,他走下几步去拉住班的胳膊。他驯顺地走了上来,还在哀号着,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船舶常发出的那种迟缓的嘶嘎声;这嘎声在哀号发出以前即已开始,哀号还没结束它便已经消失。“你跑一趟去把他的便帽取来,”迪尔西说。“别弄出声音来让卡箩琳小姐听见。快点,去吧,咱们已经晚了。“要是你不想法让他停住,她肯定会听见他吼叫的,”勒斯特说。“只要咱们一走出大门,他就会不叫的,”迪尔西说。“他闻见了①。就是这么回事。”“闻见什么啦,姥姥?”勒斯特说。“你快去取帽子,”迪尔西说。勒斯特走开了。剩下的两人站在地窖门口,班站在她下面的一级台阶上。天空现在已经分裂成一团团迅飞的灰云,云团拖着它们的阴影,在肮脏的花园。破损的栅栏和院子上飞快地掠过。迪尔西一下又一下慢慢地、均衡地抚摸着班的脑袋,抚平他前额上的刘海。他的号哭变得平静和不慌不忙的了。“不哭罗,”迪尔西说,“咱们不哭罗。咱们这①这是迪尔西的一种迷信,她认为家里出了凶险、倒霉的事,傻子能凭其超自然的感官觉察出来。就去。好了,咱们不哭了。”他安静。平稳地哼哼着。勒斯特回来了,他自己戴了顶围着一圈花饰带的挺括的新草帽,手里拿了顶布便帽。那顶草帽这儿弯曲那儿展平,模样奇特,戴在勒斯特头上就象打了聚光灯似的,能让别人侧目而视。这草帽真是特里特别,初初一看,真象是戴在紧贴在勒斯特身后的另一个人的头上。迪尔西打量着那顶草帽。“你干吗不戴你那顶旧帽子?”她说。“我找不到了,”勒斯特说。“你当然找不到。你肯定昨儿晚上就安排好不让自己找到它了。你是想要把这顶新帽子毁掉。”“哦,姥姥,”勒斯特说。“天不会下雨的。”“你怎么知道的?你还是去拿那顶旧帽子,把这顶新的放好。”“哦,姥姥。”“那你去拿把伞来。”“噢,姥姥。”“随你的便,”迪尔西说。“要就是戴旧帽子,要就是去取伞。我不管你挑哪一样。”勒斯特朝小屋走去。班轻轻地哼哭着。“咱们走吧,”迪尔西说,“他们会赶上来的。咱们要去听唱诗呢。”他们绕过屋角,朝大门口走去。“不要哭了,”他们走在车道上,迪尔西过一会儿就说上一声。他们来到大门口。迪尔西去打开大门。勒斯特拿着伞在车道上赶上来了,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一个女的。“他们来了,”迪尔西说。他们走出大门。“好了,该不哭了,”她说。班收住了声音。勒斯特和他妈妈赶上来了。弗洛尼穿的是一件浅蓝色的绸衣,帽子上插着花。她瘦瘦小小的,长着一张扁扁的。和气可亲的脸。“你身上穿的是你六个星期的工资,”迪尔西说。“要是下雨瞧你怎么办?”“淋湿就是了呗,那还怎的,”弗洛尼说。“老天爷要下雨我哪里禁得住。”“姥姥老是念叨着要下雨,”勒斯特说。“要没有我给大家操心,我还不知道有谁会操心呢,”迪尔西说。“快走吧,咱们已经晚了,”“今儿个要由希谷克牧师给我们布道,”弗洛尼说。“是吗?”迪尔西说,“他是谁?”“是从圣路易来的,”弗洛尼说,“是个大牧师。”“嗯,”迪尔西说,“眼下就需要有个能人,好让这些不成器的黑小子心里对上帝敬畏起来。”“今儿个由希谷克牧师布道,”弗洛尼说。“大伙儿都这么说。”他们顺着街往前走,在这条背静的长街上,穿得花园锦簇的一群群白人在飘荡着钟声的风中往教堂走去,他们时不时走进试探性地粲然露一面的阳光之中。风从东南方一阵阵涌来,让人觉得又冷又硬,这都是因为前几天太暖和了。“我真愿你别老是带了他上教堂去,妈咪,”弗洛尼说。“人家都在议论呢。”“什么人议论?”迪尔西说。“我都听见了,”弗洛尼说。“我可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迪尔西说,”没出息的穷白人。就是这种人。他们认为他不够格上白人教堂,又认为黑人教堂不够格,不配让他去。”“不管怎么说,反正人家都在议论。”弗洛尼说。“你叫他们来当画跟我说,”迪尔西说。“告诉他们慈悲的上帝才不管他的信徒机灵还是愚鲁呢。除了穷白人,再没别人在乎这个。”有条小路和大街直角相交,顺着它走,地势一点点往下落,到后来成了一条土路。土路两边的地势陡斜得更厉害了,出现了一块宽阔的平地,上面分布着一些小木屋,那些饱经风霜的屋顶和路面一般高。小木屋都座落在一块块不长草的院落中,地上乱堆着破烂,都是砖啊、木板啊、瓦罐啊这类一度是有用的什物。那儿能长出来的也无非是些死不了的杂草和桑、刺槐、梧桐这类不娇气的树木--它们对屋子周围散发着的那股干臭味儿也是作出了一份贡献的;这些树即使赶上发芽时节也象是在九月后凄凉、萧索的秋天,好象连春天也是从它们身边一掠而过,扔下它们,把它们交给与它们休戚相关的黑人贫民区,让它们在这刺鼻、独特的气味中吸取营养。他们经过时,站在门口的黑人都跟他附了打招呼,一般都是和迪尔西说话。“吉卜生大姐,您今儿早上可好?”“俺挺好的。您也好?”“俺也好,谢谢。”黑人们从小木屋里走出来,费劲地爬上有树荫的路堤,来到路上--男人穿的是式样古板、沉闷的黑色或褐色的衣服,戴着金表链,有几个人还拿着手杖;小伙子们穿的是俗气、刺眼的蓝色成条坟的衣服,戴的是新颖、时髦的帽子;妇女们的衣服浆上得大多,硬绷绷的沙沙作响;孩子们穿的是白人卖出来的二手货,他们以昼伏夜出的动物那种偷偷摸摸的神情窥探着。“我打赌你准不敢走上前去碰他。”“你怎么知道我不敢?”“你肯定不敢。我看准你是个孬种。”“他不伤人。他只不过是个大呆子。”“呆子就不伤人啦?”“这一个不伤人。我以前碰过他。”“你这会儿肯定不敢。”“因为有迪尔西小姐在看着。”“她不在你也不敢。”“他不会伤人的。他不过是个呆子。”不断的有年纪比较大的人走上来跟迪尔西讲话,但除非是相当老的人,一般的迪尔西都让弗洛尼来应酬。“妈咪今儿早上身体不大舒服。”“太糟糕了。不过希谷克牧师会给她治好的。他会安慰她,给她解除精神负担的。”土路的地势一点点升高了,来到一处地方,这儿的景色象画出来的布景。土路通向一个从红土小山上挖出的缺口,山顶上长满橡树,土路到这儿象是给掐断了,有如一条给剪断的丝带。路旁有一座饱经风霜雨露的教堂,教堂的奇形怪状的尖顶象画里的教堂那样,刺向天空,整个景象都如同是支在万丈深渊之前一块平坦的空地上的硬纸板,上面画着平平的没有景深的风景,可是周围呢,又是四月辽阔的晴空,是刮风天,是荡漾着各种钟声的小晌午。人们以缓慢的、安息日的、一本正经的步姿涌向教堂。妇女和孩子们径直走了进去,男人们却在门口停了下来,一堆堆轻声交谈着,直到钟声不响了,这以后他们也进去了。教堂内部修饰一新,稀稀落落地摆了一些从厨房后菜园和树篱边采集来的鲜花,还悬挂着一绺绺彩色绉纸饰带。布道的讲坛上空吊着一只瘪陷的圣诞节的纸钟①,是象手风琴那样可以收拢来的那种。讲坛上空无一人,唱诗班倒已经站好位置。天气不热,歇手们却都在扇扇子。绝大多数的妇女都聚集在堂内的一边,在嘁嘁喳喳地交谈。这时钟敲了一下,妇女们散开,各自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会众们坐了一会,静静地等待着。钟再次响了一下。唱诗班站了起来,开始唱赞美诗。会众们一齐把头扭过来,动作整齐得象一个人,因为这时候有六个小小孩走了进来--四个细得象耗子尾巴的小辫上系着花蝴蝶结的小丫头和两个满头短鬃发的小小子--他们穿过中央走道向讲坛走去,白色的绸带与鲜花把六个孩子连成一个整体,跟在后面鱼贯而行的是两个男子。第二个身躯魁伟,皮肤是淡咖啡色的,穿着礼眼,系着白领带,神态威严庄重。他的头都也显得威严。很有思想,他的下巴一迭迭很神气地露出在衣领之上。会众们对他很熟悉,所以他走过去后,大家的脖颈仍然扭着,一直到唱诗班停住了歌声,大家才理会到原来客席牧师已经进来了。他们定睛看了看方才走在他们自己的牧师前面现在仍然领前走上讲坛的那个人,一阵难以形容的音浪升了起来,这是叹息,也是惊讶的声音与失望的声音。客席牧师的身材特别矮小,穿的是一件破旧的羊驼呢外套。他有一张瘦小的老猴子那样的皱缩的黑脸。在唱诗班重新开腔,那六个孩子也立起来用尖细、胆怯、不成音调的气声参加进合①这是一种圣诞节用的装饰品,一般为红色,用硬纸粘成,有皱折,张开时成钟形。唱时,会众一直注视着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他们有点愕然地打量着这个坐在魁梧伟岸的本地牧师身边的人,相形之下,他更象是个侏儒,更显得土里土气了。当本地牧师站起来用深沉、有共鸣的声调介绍他时,会众仍然用惊愕与不信任的目光打量着他,本地牧师的介绍越是热情,客席牧师的形象就越显得猥琐鄙俗。“他们还这么老远的把他从圣路易请来呢,”弗洛尼悄没声他说道。“我可见过主使用过比这更加古怪的工具,”迪尔西说。“好了,别吵了,”她又对班说,“他们马上又要唱歌了。”那客席牧师站起来讲话了,他的口音听起来象是个白人。他的声音平平的、冷冷的、口气很大,好象不是从他嘴里讲出来的。起初,大家好奇地听着,就象是在听一只猴子讲话。他们先是以看一个人走钢丝的那种眼光瞧着他,看他如何在他那冷漠、没有变化的声音的钢丝上来回奔跑,做出种种姿势,还翻空心筋斗,使出了浑身解数。他们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他那卑微猥琐的形象了。到最后,当他颓然倒在讲台上,一只胳膊搁在齐他胸高的讲经桌上,他那猴子似的身躯象一具木乃伊或是一只空船那样一动不动时,会众这才舒了口气,才在座位上挪动一下身子,仿佛刚从一场集体一起做的大梦中醒来。讲坛后面,唱诗班不停地挥动着扇子。迪尔西悄没声他说了一句:“快别吵了。他们肯定马上就要唱歌了。”这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弟兄们。”牧师没有动弹。他的胳膊仍然横搁在桌子上,当这个宏亮的声音的回声在四壁之间逐渐消失时,他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这声音与他方才的声音相比,不啻有霄壤之别,它象一只中音喇叭,悲哀、沉郁,深深地嵌进他们的心里,当愈来愈轻的口音终于消逝后,这声音还在他们的心里回荡。“弟兄们,姐妹们,”这声音又响起来了。牧师抽回手臂,开始在讲经桌前走来走去,双手反剪在背后,益发显得瘦小了,他身子低伛,象是个长期与这残酷的土地苦苦搏斗而被拴住在土地上的人。“我把羔羊①鲜血的事迹铭记在心!”他在扭成绞花形的彩纸和圣诞纸钟下面踏着重重的步子走来走去,低伛着身于,双手倒扣在背后。他很象一块被自己连续不断的声浪冲击得磨去了棱角的小石头。他也很象是在用肉身喂自己的声音,这声音象个魔女似的狰狩地咬啮着他的内心。会众们仿佛亲眼见到那声音在吞噬他,到后来他消失了,他们也消失了,甚至连他的声音也化为子虚乌有,只剩下他们的心在相互交谈,用的是吟唱的节奏,无需借助活语,因此,当他终于又靠在讲经桌上喘口气时,他那张猴脸往上仰着,他的整个身姿很象十字架上那个圣洁、受苦的形象,脱去了原本的卑微猥琐的气质,好象那是一件完全无足轻重的事,这时,会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发出了一阵呻吟,此外,还有一个妇女用尖细的声音喊了一句:“是的,耶稣!”随着时光在头顶上疾驰,那些昏暗的窗子明亮了一阵之后又退回到阴森森的昏暗里去。外面路上有一辆汽车驶过,在沙地上费劲地挣扎着前进,声音逐渐消失。迪尔西背脊挺得笔直地坐着,一只手按在班的膝盖上。两颗泪珠顺着凹陷的脸颊往下流,在牺牲、克已和时光所造成的千百个反光的皱折里进进出。“弟兄们,”牧师用嘶哑的耳语说道,身体一动不动。①《圣经·新约》中把耶稣称为“上帝的羔羊”;并认为可用”羊羊的血”把人的罪恶涤洗干净。“是的,耶稣。”那个女人的声音喊道,不过已经压低一些了。“弟兄们,姐妹们!”牧师的嗓子又响了起来,这回用的是中音喇叭的声音,他把手臂从讲台上挪开,站得笔直,举起了双手。“我把羔羊鲜血的事迹铭记在心!”会众没有注意他的口音与语调是从什么时候变成黑人的,不过,他的声音把他们摄住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在座位上轻轻地摇晃起来。“漫长。寒冷的岁月--哦,我告诉你们,弟兄们,漫长、寒冷的岁月--我见到了光明,我见到了神谕,可怜的罪人啊!它们穿过了埃及,那一辆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一代又一代。以前的富人,而今安在,弟兄们啊?过去的穷人,而今又安在,姐妹们啊?哦,我告诉你们,漫长。寒冷的岁月流逝了,如果你们没有救命的牛乳和甘露,那将如何呢!”“是的,耶稣!”“我告诉你们,弟兄们,我也要告诉你们,姐妹们,这样的一天总会来临的。可怜的罪人说:让我躺在主的身边吧,让我放下我沉重的负担吧。到那时,耶稣又会怎么说呢?弟兄们啊?姐妹们啊?你们把羔羊鲜血的事迹铭记在心了吗?因为我并不想使天堂承受过重的负担!”他在外套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会众异口同声地发出了一片低沉的呻吟:“(口母)------:”那个女人又在叫了:“是的,耶稣啊!耶稣!”“弟兄们!你们看看坐在那儿的那些小孩子。耶稣有一度也是这副模样的。他的妈咪经受了荣耀与痛苦。也许,有时候,在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她抱着耶稣,天使们唱着歌催他入眠;也许她朝外面张望,看见罗马的巡警在门前经过。”他一面擦脸,一面踩着重重的步子走来走去。“听我说,弟兄们!我看见了那一天。玛丽亚坐在门口,膝头上躺着耶稣,小时候的耶稣。就跟坐在那边的小孩子一样,是小时候的耶稣。我听见天使们歌唱和平,歌唱荣耀;我看见闺上了的眼睛,看见玛丽亚跳起身来,看见那兵士的脸,他在说:我们要系人!我们要杀人!我们要杀死你的小耶稣!我听见了这可怜的妈咪的哭泣声和哀诉声,因为她得不到主的拯救,主的神谕!”“(口母)---------!耶稣啊!小耶稣啊!”这时,另一个声音尖厉地喊道:“我看见了,耶稣啊!哦,我看见了!”另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光是声音,没有词句,就象是从水里冒出来的气泡似的。“我看见了,弟兄们!我看见这景象了!看见这令人震惊、令人昏聩的景象了!我见到了髑髅地①,那儿有圣树,看见了小偷、强盗和最最卑鄙下流的人;我听见了那些大话,那些狂言:如果你是耶稣,干吗不把十字架扛起来走呀!我听见妇人们在哭泣和夜间的哀悼声;我听见了啜泣声、号哭声,听见上帝把脸掉过去说:他们真的杀死了耶稣;他们真的杀死了我的儿子!”“(口母)--------!耶稣啊!我看见了,耶稣啊!”“盲目的罪人啊!弟兄们,我告诉你们;姐妹们,我对你们说,当上帝掉过他那无所不能的脸去时,他说:我不想使天堂承受过重的负担!我可以看见鳏居的上帝关上了他的门;我看见洪水在天地间泛滥;我看见一代又一代始终存在的黑暗与死亡。接下去呢,看啊!弟兄们!是的,弟兄们!我看见了什么呢?我看见了什么,罪人们啊?我看见了复活和光明;看见温顺的耶稣说:正是因为他们杀死了我,你们才能复活;我死去,为的是使看①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见辣相憎奇违的人永远不死。弟兄们啊,弟兄们!我见到了末日的霹雳,也听见了金色的号角欢响了天国至福的音调,那些铭记羔羊鲜血的事迹的死者纷纷复活。”在会众的声浪与举起的手的树林当中,班坐着,心醉神迷地瞪大着他那双温柔的蓝眼睛。迪尔西在他旁边坐得笔直,呆呆地安静地哭泣着,心里还在为人们记忆中的蒜羊的受难与鲜血难过。一直到他们走在中午明亮的阳光下,走在沙砾面的土路上,分散的会众形成一个个小圈子在轻松地聊天时,迪尔西还在哭泣,无心参加别人的聊天。“他真是一个顶呱呱的牧师,我的天!他起先好象不怎么起眼,可是后来真够味儿!”“他看见了权柄和荣耀。”“是的,一点不错。他真看见了。面对着面亲眼看见了。”迪尔西没有出声,泪水顺着凹陷、迂回的渠道往下流淌,她脸上的肌肉却连颤动都不颤动一下包她昂起了头走着,甚至也不设法去擦干眼泪。“您这是干吗,妈咪?”弗洛尼说。“这么多人都在瞧着您。我们快要走到有白人的地段了。”“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①,”迪尔西说。“你不要管我。”“什么初什么终的?”弗洛尼说。”“你别管。”迪尔西说。“我原先看见了开初,现在我看见了终结。”①参见《圣经·启示录》第二十二章第十三节:”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可是,在她们来到大街之前,她还是停住了脚步,撩起裙子,用最外面那条衬裙的裾边擦干自己的眼泪。接着他们继续往前走。班践瞒珊珊地走在迪尔西的身边,望着勒斯特在前面做出种种怪模样,活象一只傻笨的大狗在看着一只机伶的小狗。勒斯特一只手拿着伞,那顶新草帽斜戴在头上,在太阳光底下显得狠相毕露。他们来到家门口,拐了进去。班马上又呜咽起来了。有一阵子,他们都朝车道尽头的大宅望去,这幢房子方方正正的,已经好久没有上漆粉刷,有柱廊的门面摇摇欲坠。“今儿个大宅子里出了什么事啦?”弗洛尼说。“反正是出事了。”“没出什么事。”迪尔西说。“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白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操心。”“反正是出了事,”弗洛尼说。“今儿一大早我就听见他①在哼哼。当然,这一点也不于我的事。”“我可知道是什么事儿,”勒斯特说。“你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得太多了,”迪尔西说。“你没听见弗洛尼刚说过这跟你一点也不相干吗?你把班吉带到后院去,别让他闹,等我准备好午饭就叫你。”“我可知道昆丁小姐在哪儿,”勒斯特说。“那你就给我闭嘴,”迪尔西说。“什么时候昆丁需要你的忠告,我会通知你的。现在你们快给我走,到后院玩儿去。”“您难道不知道他们在牧场上一开始打球,情形会怎么样吗?”“他们一时半刻还不会开始呢。到那时,T·P·就会回来带他①指班吉。去坐马车了。来,把那顶新帽子摘下来交给我。”勒斯特把帽子给了她,然后和班穿过后院。班还在哼哼,只是声音不算大。迪尔西和弗洛尼走进小木屋去,过了一会儿迪尔西出来了,又穿上了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裙子,她走进厨房。炉火已经熄灭了。整幢房子没有一点声音。她系上围裙,朝楼上走去。哪儿都没有一点声音。昆丁的房间还和他们离开时一个样。她走进去,捡起内衣,把长统袜塞口到拍展里,关严抽屉。康普生太太的房门关着。迪尔西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倾听着。接着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一股浓烈的樟脑气味。百叶窗关着,房间里半明半暗的,那张床也隐没在昏暗中,所以起先她还以为康普生太太睡着了呢。她正要关上门,床上的那位开口了。“嗯?”她说,“是谁呀?”“是我,”迪尔西说。“您需要什么吗?”康普生太太没有回答。她的头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她才说:“杰生在哪儿呢?”“他还没回来呢,”迪尔西说。“您需要什么吗?”康普生太太一声也不吭。象许多冷漠、虚弱的人一样,当她终于面临一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