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不许我在你营业时间头疼?”我说。“是不是这样?他们现在散场了,正穿过咱们这条胡同。”“他们来了,”他说。“我看我还是到前面店堂去吧,”他走开了。奇怪的是,不管你怎么不舒服,总有男人来跟你说你的牙齿得全面检查一下,也总有女人来跟你说你该结婚了。来教训你该怎样做买卖的总是个自己一事无成的人。大学里的那些教授,自己穷得连一双象样的袜子都没有,却去教别人如何在十年之内赚一百万,而有些女人,自己连个丈夫都没有着落,讲起如何操特家务。生儿育女来却是头头是道。约伯老头赶了一辆大车来到店门口。他用了几分钟把缰绳缠在插马鞭子的插座上。“喂!”我问,“戏好看吗?”“我还没去看呢,”他说。“不过,你想逮捕我今儿晚上到太帐篷里来好了。”“你没去才怪呢,”我说。“你三点钟起就不在了。艾尔先生方才还在这儿找你呢。”“我办私事去了,”他说。“艾尔先生知道我去哪儿的。”“你可以瞒得过他,”我说。“我反正不会告发你的。”“如果那样,那他就成了这地方我打算欺骗的惟一的一个人了,”他说。“我根本不在乎星期六晚上一定得见到他,又干吗费这份心思去骗他呢?我也不会欺骗你的,”他说。“对我来说,你过于精明了,是的,先生,”他一面说,一面忙得不亦乐乎地把五六个小包放进大车。“对我来说,你太精明了。这个镇上没有一个人脑袋瓜有你这么灵。你把一个人耍得团团转,让他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一面说,一面爬上大车,解开缰绳。“那人是谁?”我说。“就是杰生·康普生先生①呀,”他说。“驾!走呀,老丹②!”有一只轮子眼看要掉下来了。我等着,瞧他驶出巷子之前轮于是否会掉下来。只要把车子交给一个黑鬼管,他就会把车子糟蹋成这样。我说,咱们家那挂全身都响的老爷车叫人看了都难受,可是还得把它在车房里放上一百年,为的是每星期一次那黑小子能赶着它到墓园去。我说,世界上谁都得干自己不愿干的事,他也不能例外,我就是要让他象个文明人似的开汽车。要不就干脆给我待在家里。其实他哪知道要上哪儿,或者该乘什么车去,而我们呢,却留着一辆马车,养上一匹马,好让他在星期天下午出去遛遛。只要路不太远徒步能走回来,约伯才不管轮子会不会掉下来呢。我早就说了,黑人唯一配待的地方就是大田,在那儿他们得从日出干到日落。让他们生活富裕点或工作轻松点,他们就会浑身不自在。让一个黑鬼在白人身边待的时间稍长了一些,这黑鬼就要报废了。他们会变得比你还诡,能在你眼皮底下耍奸①约伯的意思是:杰生鬼点子大多,结果反而害了自己。③马的名字。卖滑,猜透你的心思。罗斯库司就是这样的一个,他所犯的惟一错误就是有一天一不小心居然让自己死了。偷懒,手脚不干净,嘴也越来越刁越来越刁直到最后你只好用一根木棒或是别的什么家伙来把他们压下去。哼,反正那是艾尔的事。不过要是我。我可不喜欢让一个老黑鬼赶着辆破车满城走砸我字号的招牌,这辆马车让人提心吊胆,总以为拐一个弯它就会散架。现在太阳虽然还算高,但是屋子里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我走到店门口。广场上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艾尔在里问关保险箱,这时候,钟打响了。“你去锁上后门吧,”他说。我走回去,锁好门,再走回来。“我看你今天晚上要去看演出的吧,”他说。“我昨天给了你儿张招待票,不是吗?”“是给了。”我说,“你想要回去吗?”“不。不。”他说,“我只不过是记不清有没有给你了,浪费掉也是怪可惜的。”他锁上大门,跟我说了声再见,就往前走去。麻雀仍然在树丛里调嗽地吵个没完。可是广场上除了有儿辆汽车之外,已经空旷无人了,药房门口停着一辆福特,可是我连瞧都不瞧它二眼,我知道我也有受够了的时候。我不是不愿拉她一把,可我知道我也有受够了的时候。我想我还是教会勒斯特开车吧,这样一来,如果他们愿意,可以派他整天开了车去钉她的梢,我呢,可以待在家里陪班玩了。我走进去,买了几支雪茄。这时我灵机一动,我想我不妨再试一次自己头疼时的运气,于是我站住了和他们聊一会儿。“嗨,”麦克①说,“我看你今年把钱押在扬基队上了吧。”①药房里的一个闹人。“干吗呢?”我说。“三角旗锦标赛呀!”他说,“联赛中没有一个队能打败他们的。”“当然!”我说,“他们没一个能成气候的,”我说。“你以为一个球队会永远交好运吗?”“我不认为这是交好运,”麦克说。“反正鲁斯①那家伙在哪个队,我就不押这个队。”我说。“即使我明明知道它会赢。”“怎么啦?”麦克说。“两大联赛各个队里比他强的球员有十来个呢,我可以一个人个给你举出来,”我说。“你跟罗斯有什么过不去的?”麦克说。“没什么,”我说。“我跟他没什么过不去的。我看见他的照片心里就有火。”我走了出去。灯火已经逐渐亮起来了,人们在街上走回家去。有时麻雀要一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安静下来。有一晚,人们把法院广场四周新安上的路灯都开亮了,这就使麻雀醒了过来,它们一整夜都飞来飞去,还往灯上直撞。一连两三个晚上,它们都这样折腾乙然后有天早上,它们都飞走了。可是,两个月之后它们又回来了。我开车回家。家里还没有亮灯,不过他们准是都趴在窗口朝外张堕,迪尔西在厨房里嘀嘀咕咕,好象她在热着等我回来才能上桌的饭菜是她自己掏钱买来的。你听了她说的那些话,真要以为世界上只有一顿晚饭,就是因为我迟开了几分钟的那一顿。哼,至少总算有一次我回到家中没看见班和那黑鬼趴在大①相当时著名棒球明星“宝贝”鲁斯,他是纽约扬基队的主力。铁门上,就象熊。猴同笼似的。只要一到太阳西落,他就必定朝大门走去,就象一头牛到时候自己会回牛栏去,他然后就趴在大门上,头一晃一晃,低声呻吟起来。象口猪那样给人劁了,这是对你的惩罚。要是我象他那样,因为闯出开着的大门而挨了一刀,那么给我一个女学生我也不要看了。我常常纳闷,当他叭在大门上,瞧那些姑娘放学回家,企图满足他连自己都不知道根本不需要也没有能力要的要求时,他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还有,如果他们脱光了他的衣服,他恰好低头看了自己赤条条的身子一眼,又象平时那样哼叫起来时,他又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可是如我常说的那样,他们这件事没有做彻底。我说,我知道你①需要什么,你需要的是象班那样,让人给你动一次手术,作完手术你也就老实了。如果你不明白我说的是怎么一回事,让迪尔西来告诉你好了。母亲房里有灯光。我把车停好,然后走进厨房。勒斯特和班在里面。“迪尔西在哪儿?”我问,“是在开晚饭吗?”“她在楼上卡罗琳小姐的房间里,”勒斯特说。“她们快要打起来了。昆丁小姐一回来就发脾气,姥姥上楼去劝她们。戏演了吗,杰生先生?”“演了,”我说。“我好象听见了乐队演奏的声音。”他说。“我真希望去看呀!”他说,“要是有两毛五,我就能去了。”迪尔西进来了。“你回来啦,嗯?”她说。“你今儿下午干什么去了?你知道我有多忙!你干吗不准时回来呢?”①此处之“你”指小昆丁。“也许我去看演出了呢。”我说。“晚饭准备好了吗?”“我真希望能去!”勒斯特说。“要是我有两毛五,那就好了。”“看戏可跟你没有缘分,”迪尔西说。“你进屋子去给我坐下来吃饭,”她说。“你可别上楼去又惹得她们重新吵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昆丁不多久前回来,她说你整个下午都在跟踪她,于是卡罗琳小姐就跟她发火了。你干吗要管昆丁的闲事呢?你就不能跟你的亲外甥女儿在同一幢房子里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吗?”“我有意想跟她吵也办不到呀!”我说,“因为我从早上到现在就没见到她。她这回又说我什么啦?逼她上学吗?这可大不象话了,”我说。“行了,你干你自己的事,别去管她!”迪尔西说,“只要你和卡罗琳小狙同意让我来管,我会照顾她的。好,你进屋去吧。别惹是生非了,等我来给你开饭。”“要是我有两毛五,”勒斯特说,“我就能去看戏了。”“要是你有翅膀,你还能飞到天堂里去呢!”迪尔西说。“别再唠叨什么戏不戏的,我不爱听。”“我倒想起来了,”我说,“人家给了我两张票。”我把票从上衣口袋里掏了出来。“你自己想去看吗?”勒斯特说。“我才不去呢!”我说。“倒贴我十块钱我也不去。”“那你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我可以卖一张给你,”我说,“怎么样?”“我没钱呀!”他说。“这可太糟了,”我说,装出一副要走的样子。“给我一张吧,杰生先生!”他说。“你反正用不着两张的。”“别犯傻了。”迪尔西说,“你还不知道他这个人是从来不白给别人东西的吗?”“你要卖多少钱呢?”他问。“五分钱,”我说。“我没有那么多!”他说。“你有多少?”我说。““我一分钱也没有,”他说,“那好吧。”我说完就往外走,“杰生先生!”他说。“你还不死心?”迪尔西说。“他只不过是在耍你。他早就拿定主意自己去看了。走吧,杰生,别惹他了。”“我不要看,”我说。我返回到炉子跟前。“我是来把它们烧掉的。不过,也许你肯出五分钱买它一张?”我说,一面瞧着他一面打开炉盖。“我没有那么多钱,”他说。“好吧。”我说。我往炉子里扔进去一张戏票。“嗨啮,杰生!”迪尔西说。“你不害臊吗?”“杰生先生,”他说,“求求你了,先生。我可以每天给你安轮胎,干一个月。”“我要现款,”我说。“拿五分钱来,这就是你的了。”“别说了,勒斯特,”迪尔西说。她一把把他拉回去。“扔呀,”她说,“把它扔到火里去呀。再扔呀。全都扔进去好了。”“五分钱,这就归你!”我说。“烧掉吧,”迪尔西说。“他没有五分钱。扔呀;把它扔进去。”“那好吧,”我说。我把戏票扔进炉子,迪尔西把炉盖关上。“象你这样一个大人还干这码子事!”她说。“快离开我的厨房。别吵了,”她对勒斯特说。“别又让班吉发作了。我今天晚上叫弗洛尼给你两毛五,让你明儿晚上去看演出。现在别吵吵了。”我走进客厅。我听不见楼上有任何动静。我打开报纸,过了一会儿,班和勒斯特进来了。班走到墙根黑暗的地方,以前那儿挂过一面镜子。他伸出双手,在墙上擦来擦去,一边淌口水,哼哼卿卿,不知在说什么。勒斯特却捅起火来了。“你要干什么?”我说。“我们今儿晚上不需要火了。”“我是想让班吉安静下来,”他说。“复活节总是很冷的,”他说。“今天又不是复活节,”我说。“别动它了。”他把通条放好,从母亲的椅子上拿了那只垫子,递给班,于是班就在壁炉前面蹲下,安静下来了。我看报纸,楼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时迪尔西走进来,叫班和勒斯特到厨房去,她说晚饭准备好了。“好吧,”我说。她走了出去。我还坐在那里看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迪尔西来到门口,把头伸了进来。“你干吗还不来吃?”她说。“我在等开晚饭呢,”我说。“晚饭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她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是吗?”我说。“对不起。我没听见谁下楼来嘛。”“她们不下来了!”她说。“你去吃吧,让我腾出手来给她们端去。”“她们病了吗?”我问。“大夫说是什么病?我希望不是出天花吧。”“到厨房去吧,杰生,”她说。“让我早点儿把事情做完。”“好吧,”我说,又把报纸举在面前。“我等你开饭啊。”我可以感觉出她站在门口打量着我。我还是看我的报。“你干吗要这样闹别扭啊?”她说。“你明明知道我活儿已经多得忙不过来。”“如果母亲身体特别不舒服,不能下楼来吃,那当然就算了,”我说,“可是只要是我在出钱养活年纪比我轻的人,他们就得下楼到餐桌旁来吃饭。你晚饭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通知我一声!”我说,又低下头来看我的报。我听见迪尔西上楼去了,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面哼哼一面喘气,仿佛这楼梯是直上直下的,每级之间距离有三英尺之多。我听到她走到母亲的房门口,接着听见她叫昆丁,好象她的房门是锁上的。接着她又回到母亲房里,然后母亲就走出来和昆丁说话。这以后,她们一起下楼了。我还是看我的报纸。迪尔西又来到房门口。“来吃饭吧,”她说,“不然你不定又要想个什么鬼花招来了。你今儿晚上完全是给自己过不去。”我来到饭厅。昆丁坐在桌旁,头耷拉着。她又抹了胭脂口红。她鼻子上涂了粉,白得象一只绝缘瓷瓶。“您身体不错,能下来吃饭,我太高兴了!”我对母亲说。“不管我身体怎样,我下楼到餐桌边来吃饭,也算是对你的一点心意,”她说“我知道男人家在外面累了一天,喜欢全家团聚在一起吃顿晚饭。我想让你高兴高兴。我但求你和昆丁能相处得更好些。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们相处得满不错,”我说。“她如果愿意,一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我也管不着。可是吃饭的时候不是吵翻天便是生闷气,那我可受不了。我知道这样对她来说要求未免太高,可这是我家里的规矩。我是说,这是您家里的规矩。”“这是你的家。”母亲说。“现在是你当家。”。昆丁一直没有抬头一我把菜分给大家。她吃起来了。“你的那块肉好不好?”我说,“如果不好,我可以给你找一块好点儿的。”她一声也不吭。我说:“你的那块肉好吗?”我问,“什么?”她说。“嗯,可以。”“你还要添点米饭吗?”我说。“不要!”她说。“还是让我给你添一点吧,”我说。“我不要添了,”她说。“不必客气,”我说。“你随便用好了。”“你头不疼了吧?”母亲说。“头疼?”我说。“你今天下午回家的时候,”她说,“我真担心你会犯病。”“噢,”我说,“没有,疼得不厉害。我们一个下午都很忙,我把它忘了。”“你太忙,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吗?”母亲说:我看得出昆丁在用心听着。我盯着她看。她的刀叉还在动,可是我注意到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她又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了。我说。“不是的,三点钟光景我把车子借给了一个人,我得等他还我车子才能回家。”我低下头去吃东西,吃了一阵子。“这人是谁?”母亲问。“是个戏子,”我说。“好象是他的妹夫带了镇上一个女的一起开车出去,他是去追他们的。”昆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倒还是在咀嚼。“你不应该把车子借给那种人,”母亲说,“你太大方了。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求你让我用车的。“我后来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大方了,”我说。“可他还是回来了,没出事儿。他说他找到他们了。”“那个女的是谁?”母亲说。“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说。“我不想当着昆丁的面讲这种事。”昆丁已经不在吃了。她过不了一会儿就喝一口水,然后坐在那儿把一块饼干掰碎,她低头望着盘子。“是啊,”母亲说,“象我这样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想也想象不出镇上会发生什么事的。”“是的,”我说,“想象不出的。”“我过的日子可跟这种生活完全不一样,”母亲说。“感谢上帝,我可不知道这些丑事。我连打听都不想打听。我跟一般人不一样。”我再没说什么。昆丁坐在那里,还在掰饼干,一直到我吃完,这时她开口了:“我可以走了吗?”她并不抬起头来看任何人。“为什么?”我说。“当然,你可以走。你是在等我们吃完吗?”她看着我。她已经把饼干全都捻碎了,可是她的手还在动,好象仍然在捻,她的眼睛象是给逼在一个角落里的困兽的眼睛,接着她咬起自己的嘴唇来了,仿佛这两片厚厚地涂了唇膏的嘴唇会毒害她似的。“外婆,”她说,“外婆!”“你是不是还想吃些什么?”我问。“他干吗这样对待我,外婆?”她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我要你们大家和睦相处。”母亲说。“家里就剩下这几个人了,我希望一家子和和美美的。”“这都得怪他,”她说,“他一定要干涉我,我受不了。如果他不喜欢我住在这儿,为什么不让我回到我--”“够了,”我说,“别再说了。”“那他干吗不肯放过我呢?”她说。““他--他真是--”“他等于是你的父亲,”母亲说,“你和我吃的都是他挣来的面包。他希望你听他的活,这也是对的。”“那全是他的错儿,”她说,蹦了起来。“是他逼我这么干的。只要他--”她盯着我们,两眼发直,身边那两只胳膊象是在抽搐。“只要我怎么样?”我说。“反正不管我做出什么事儿,都得怨你,”她说。“如果我坏,这是因为我没法不坏。是你逼出来的。我但愿自己死了拉倒;我真愿意咱们这家子全都死了。”接着她跑出房间。我们听见她往楼上跑去。这以后,一扇门砰的关上了。“她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讲有道理的话呢,”我说。“她今天没有去上学,”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