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出现的是一个愤怒凶暴的野猪, 在它那锋利的长牙下面,有一个形体, 和你的极相似,正仰面躺着,血肉模糊。 这血还把地上长的山花野卉濡染沾污, 使它们悲伤哀毁,把身子低弯,把头低俯。 “我现在只想到这种光景,就全身发抖, 如果我想的成了真事,那我该怎么受? 这种想法,叫我这脆弱的心不禁血流。 ‘忧愁’教给我,把未来的事,预先就看透。 因此,你若明天一定要去和野猪作对头, 我可预言:你要一下送命,我要一生发愁。 “你若非去行猎不可,那你可得听我说: 只可向胆怯会跑的小兔,放出狗一窝; 或者把狐狸捉,它们只凭狡猾谋逃脱; 或者把小鹿逐,它们见了人只会闪躲。 你只可在丘原,把这类胆小的动物猎获, 还得骑着健壮的马,带着猎犬去把围合。 “你若把目力弱的野兔赶起,你可注意, 看一下,那可怜的小东西,想逃避追敌, 怎样跑得比风还快,怎样想制胜出奇, 拐千弯,转万角,闪躲腾挪,旁突又侧驰。 它在篱落的空隙间,进进出出,扑朔迷离, 使它的敌人,像在迷宫里一样,错乱惊异。 “它有时跑进羊群里,和它们混成一队, 把嗅觉灵敏的猎狗,迷惑得不知其味; 又有时,就躜到小山兔地下的深穴内, 使高声叫唤的追敌,暂时停止了狂吠; 又有时就和鹿群合,叫人难分它属哪类。 这真正是智谋出于急难,巧计生于临危。 “因为这样,它的气味就和别的兽混杂, 用鼻子嗅的猎狗,就无法断定哪是它, 只好暂停吠声嘈杂,一直到忙搜紧查, 才又把失去了的气味找得分明不差。 于是它们又狂吠起来,只闹得回声大发, 就好像另有一场追猎,正在天空里杂沓。 “这时,可怜的小兔,在远处的山上息足, 用后腿支身,叫前身拱起,把两耳耸立, 听一听它的敌人是否仍旧穷追紧逼。 霎时之间,它听见了它们的狂吠声起, 于是,它心里的难过,绝不能用笔墨表出。 只有那病已不治、听见丧钟的人可以比。 “这时只见那可怜的东西,满身露沾濡, 东逃西跑,侧奔横逸,曲里歪斜难踪迹。 丛丛恶荆棘,都往它那疲乏的腿上刺, 处处黑影把它留,声声低响使它停止。 因人一旦倒运,他就成了众人脚下的泥, 而且一旦成泥,就没有人肯把他再拾起。 “你好好地躺定,我还要说几句给你听。 别挣扎。我不许你起来,你挣扎也没用。 我要你把猎野猪看作是可恨的事情。 因此,我大谈道理,不像我本来的光景, 以此喻彼,用彼比此,彼此相比,层出不穷, 因为‘爱’,能对每样灾难悲愁,都解说阐明。 “我刚才说到了哪里?”他说:“不要管哪里。 只要放我走,就不管哪里,都首尾整齐。 夜已经过去了。”她说:“哟,那有什么关系?” “我有几个朋友,”他说,“约好了正等我呢。 现在这样黑,我走起来,一定要摔跤失足。” “夜是顶好的时候,”她说,“叫爱情使用目力。 不过你若真摔倒,哦,那你这样想才好: 那是大地,爱你美貌,故意让你跌一跤, 叫你嘴啃地,她好乘机偷着吻你一遭。 即便君子,见了珍宝,也要眼馋把它盗。 因此,腼腆的狄安娜,用惨云愁雾把脸罩, 否则也难保不偷吻你,把一生的誓言抛。 “我现在才懂得,今夜为什么这样黑。 这是狄安娜害羞,掩起银光而自晦。 要等独出心裁的‘造化’被判逆天罪; 因为她从天上盗走模子,神圣尊贵, 成心和上天反对,按照模子造出你的美, 白天好叫太阳羞臊,夜里好叫月亮惭愧。 “因为这样,狄安娜就把命运之神收买, 叫她们把‘造化’的匠心绝艺摧毁破坏, 在美中间掺杂上畸形病态,疵瑕丑怪, 使纯洁的完好,和腌的缺陷并肩排, 使‘美’落入狂暴的恶运之手,被残酷虐待, 使她逢不幸,遭苦难,备受烦恼,历尽灾害。 “毒害生命的大疫,惑乱凶暴的狂易, 发烧的热病,使人委靡疲敝的疟疾, 耗损元气的痨瘵,如果沾染上身体, 便叫你血液沸腾,四肢痛楚骨支离; 还有生疮长疖,过饱伤食,罹忧患,遭悲凄, 都想置‘造化’于死地,只因她把美赋与了你。 “这些疾病之内,即便是最轻微的一类, 也都熊够经一分钟的侵袭,把‘美’摧毁, 原先的俏形秀骨、雅韵清神、丽色香味, 并非偏好的人,都要认为奇异珍贵, 却一瞬就形销骨立,香消色褪,韵减神悴, 像山上的雪,在中午的太阳里一去不回。 “那些终身不嫁的女娘,尽管贞洁贤良, 誓绝尘缘奉神祠,永伴经卷守庵堂; 但是她们却一心想要世上发生人荒, 不肯育子女,叫青年少得像凶岁食粮。 咱们绝不学这种榜样。夜里辉煌的灯光, 本是把自己的油耗干了,才把人间照亮。 “若你未曾把你的后嗣毁灭在幽暗里, 那么按时光的正当要求,你该有后嗣。 但像你现在这样,你的身体不是别的, 只是张着大嘴的坟墓,要把后嗣吞噬。 如果真如此,那全世界就都要把你鄙夷, 因为你的骄傲,把这样美好的前途窒息。 “因此你若是自生自灭,同样无人赞同。 那是一种罪恶,坏过了兄弟阋墙之争, 坏过了不顾一切的人们,自戕把命送, 坏过了杀害亲子女的老子,绝灭人性。 腐蚀的臭锈,能把深藏的宝物消耗干净, 黄金如善于利用,却能把更多的黄金生。” “得了吧!”阿都尼喊,“别这样越说越没完。 你这是又要把无聊的老话搬了又搬。 我那一吻,也算枉然,因为你说了不算。 你净扭着人要把事办,那也只是枉然。 因为,情欲的秽乳母——黑脸的夜晚——看得见, 你的高论放得越多,你也就越让我讨厌。 “假使爱情能使你长出来舌头两万条, 每一条都比你还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像淫浪的美人鱼,唱得使人神魂颠倒, 那我听来,也只能像耳旁风一样无效。 因为你要知道,我的耳朵给我的心保镳, 决不让任何淫词艳语,打进心房的内窍。 “怕的是,使人迷惑错乱的靡靡之音, 会深深侵入我这风平浪静的内心, 叫我这赤子的天真动情欲,生痴嗔, 把它的内寝搅得不安静,扰攘纷纭。 哦,女后,我的心不想愁烦苦闷,长呻短吟, 它现在既然独寝,它只想能够睡得安稳。 “所有你讲的道理,哪一点我不能驳斥? 往危险那儿去的道路,永远光滑平直。 我对于‘爱’并不是一律厌弃。我恨的是: 你那种不论生熟,人尽可夫的歪道理。 你说这是为生息繁育,这真是谬论怪议。 这是给淫行拉纤撮合,却用理由来文饰。 “这不是‘爱’。因为自从世上的淫奔不才, 硬把‘爱’的名义篡夺,‘爱’已往天上逃开。 ‘淫’就假‘爱’的纯朴形态,把‘青春之美’害, 使它的纯洁贞正,蒙了恶名,遭到指摘。 这个暴戾的淫棍,把‘美’蹂躏,又把‘美’毁坏, 就像毛虫把幼芽嫩叶那样残酷地对待。 “‘爱’使人安乐舒畅,就好像雨后的太阳, ‘淫’的后果,却像艳阳天变得雨骤风狂; ‘爱’就像春日,永远使人温暖、新鲜、清爽, ‘淫’像冬天,夏天没完,就来得急急忙忙。 ‘爱’永不使人餍,‘淫’却像饕餮,饱胀而死亡。 ‘爱’永远像真理昭彰,‘淫’却永远骗人说谎。 “我可以说的还很多,不过我不敢多说。 讲的题目很古老,讲的人却年轻嘴拙。 因此我这回却一点不错要和你别过。 我满脸含羞又带愧,满腹忧繁又愁多, 我听到了你这么些艳语淫词,猥亵邪恶, 觉得实在龌龊污浊,两耳一直烧得似火。” 他一面说,一面从她的香怀里挣脱, 离开她那玉臂的拥抱,酥胸的揉搓, 穿过昏暗的林隙,急忙往家里藏躲; 把爱后满怀痛苦地撂在那儿仰卧。 你曾看见过明星一颗,在中天倏忽流过? 爱后眼里的他,就那样在夜里一闪而没。 他人虽去,他的余影仍把她的眼光摄。 像岸上的人,和刚上了船的朋友告别, 老远看看;一直看到巨浪和天空相接, 排空直立,高如山岳,把他的视力隔绝。 无情的昏沉黑夜,就这样把他的身形截, 把她凝注的那个人包围吞噬,整个没灭。 她迷惘怔忪,好像一个人因为不小心, 一下失手,把珍贵的珠宝掉入了巨浸; 又像夜里的行人,走到阴森森的深林, 无端灯笼叫风吹灭,眼前只一片昏沉。 她就那样仰卧在暗地里,目又呆,口又噤。 只因为失去了能给她指路的少年英俊。 于是她用手捶胸,从心里发出呻吟声。 四周围的幽岫深洞,好像也起了骚动, 把她的长吁短叹萦回周旋,往来传送。 跟着哀怨四处生,深沉低重,山震谷鸣。 她发了几声唉唉,又说了二十声痛痛痛, 于是二十倍的二十声痛痛痛,和她呼应。 她听到回声起,就开始用号哭的调子, 临时随口唱出一段凄楚动人的歌词: 唱“爱”怎样使青年变奴隶,老人变呆痴, “爱”怎样是愚中有智、智中有愚的东西。 她的歌儿永远以哀伤结束,以悲痛终止。 她的合唱队也永远同声应答,表示一致。 长夜已过,歌声还不断,真正叫人生厌。 情人的时光实际很长,虽然自觉很短。 他们那一套把戏,自己觉得趣味盎然, 就认为别人当此情此景,也同样喜欢。 他们的情谈,往往开了头,絮叨叨、腻烦烦, 没人能听得全,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完。 除了无聊的声音,像唯唯否否不离口, 还有什么和她把漫漫的长夜一同守? 这种声音一叫就应,就像酒保的尖喉, 对那种性情乖僻的顾客,强把趣儿凑。 她若说,非唯唯,是否否,它们也就说否否; 她若说,是唯唯,非否否,它们决不说否否。 看!云雀轻盈,蜷伏了一夜感到不受用, 从草地上带露的栖息处,盘上了天空, 把清晨唤醒。只见从清晨银色的前胸, 太阳初升,威仪俨俨,步履安详,气度雍容。 目光四射,辉煌地看着下界的气象万种, 把树巅山顶,都映得黄金一般灿烂光明。 维纳斯对太阳早安说连声,把他接迎: “你这辉煌的天神,一切光明的主人翁, 每一盏明灯、每一颗明星所以亮晶晶, 都因你借与光明,否则只有黑暗昏暝。 如今有个孩童,虽是凡间女子所育所生, 能借给你光明,和你借给万物光明相同。” 她这样说完,忙往一丛桃金孃林里赶, 一心只想,清晨的时光已经过了大半, 怎么没听见她的所爱,有任何消息传? 她倾耳细听,听他的号角和他的猎犬。 于是果然听见它们一齐大声猛叫狂喊。 她顺着它们的这吠声,急忙跑去不怠慢。 在她往前跑去的时候,路上的丛灌, 有的摸她的脖颈,有的就吻她的脸, 又有的抓住她的腿,叫她难把路趱。 她用力挣脱了它们这种紧裹慢缠, 就好像树林中的麀鹿,乳头胀得痛又痠, 连忙要赶到丛莽中藏着的麑鹿的身边。 她这时听出来,有大敌当前,背城死战, 就吃惊非浅;一个人,若忽遇毒蛇出现, 吓人地盘着,把他的去路恰恰挡得严, 他就要又哆嗦、又打战,挪一步都不敢; 她觉到,群犬的吠声表示它们畏缩不前。 也就同样眼前生花,耳里雷鸣,身上乱颤。 她现在知道,所猎的决非动物弱小, 而一定是野猪粗暴,熊莽撞,狮骄傲。 因为吠声永远停在一处,又嘈又高, 猎狗就在那儿带着恐惧狂嗥大叫。 原来它们看到了敌人那样地凶恶残暴, 便互相推让,谁都不肯去抢先登的功劳。 这样惨叫,让她的耳朵听来十分凄惶。 从耳朵传到心里,叫她心里也起惊慌。 她只吓得面失色,满腹疑虑事不吉祥, 腿软手颤,口呆目怔,足难移来身似僵, 四肢百骸齐解体,像兵士一遇主将败亡, 便四下里乱逃乱蹿,不敢再留在战场上。 她这样身发抖、眼发直,兴奋得不自主。 接着又把惊慌失措的感官鼓励安抚; 对它们说,它们这样怕,显与事实不符, 它们这是和小孩一样,无端自己恐怖; 告诫它们不要这样全身哆嗦,骨麻筋酥。 她说到这里,一眼瞥见了那被猎的野猪。 只见它满口白沫吐,又满嘴红血污, 似鲜奶和鲜血搀在一起,狼藉模糊。 于是恐怖第二次在她全身上传布, 使她疯了一般,不知应该往哪里去。 她往前瞎跑一气,于是忽然一下又站住, 跟着又跑回原处,大骂杀人该死的野畜。 一千种恐怖,支使着她奔向一千条路。 她乱跑,好像只为去而复来,来而复去。 她的急劲儿,只有她的慢劲儿能够比。 就像醉汉,仿佛不论何事,都用心考虑, 然而,他的脑子里却一样也没认真考虑, 忙忙碌碌,乱抓一起,却半点也没有头绪。 她先看到,在一丛灌莽里,趴着狗一条, 她就对那疲乏的畜生把它的主人要。 又看到另一条,想把血淋淋的伤舔好, 因为治含毒素的伤,这种疗法最有效。 又找到第三条,只见它面目凄怆神伤悼, 她问它话,它只呜呜狂吠长嗥,作为回报。 它刚停止了这样逆心刺耳的长嗥, 另一个厚唇下垂的畜生,抑郁懊恼, 也朝着苍天一阵一阵地呜呜哀号。 于是一个接一个,都一齐开始狂叫; 原先直耸的尾巴,都紧贴身后往地上扫; 咬伤了的耳朵直甩动,血涌不止似海潮。 你曾见过,世上有些可怜的愚夫俗子, 看到妖魔鬼怪、异兆奇象,便惊慌失据, 带着恐惧之心,把它们长久观望注视, 一心只怕将要发生可怖的祸殃灾异。 同样,眼前的景象,叫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接着又把气叹出,向死神大大发泄悲凄。 “你这狰狞的魔君,枯肉巉巉,白骨嶙嶙, 专和爱作对头,狠毒的化身,”她骂死神。 “地上的毒蛇,世间的骷髅,连笑都吓人。 你为何把美扼杀,把他的生命暗中侵? 他活着的时候,本来气息清香,容貌聪俊, 能叫紫罗兰都增芬芳,玫瑰花都增艳润。 “他若是死了——哦,不可能,他不可能死。 难道你看到他那样美,还不知自制? 但也可能。因为你本来是有目无珠, 你只狠毒恶辣地胡砍乱扎,视而无睹。 你的对象本是老迈衰弱,但你无的放矢, 因此你的毒箭杀害了的却是一个孺子。 “你若曾经警告过他,他就会和你答话, 那样你听到了他,你的威力就要消煞。 命运之神因你这一着,定要把你咒骂。 她们本来叫你除莠草,你却拔了鲜花。 向他发的应该是爱神的金箭,色丽彩华, 不应该是死神的黑箭,阴森地把他射杀。 “难道你饮泪解馋,才涌起如许的泪泉? 悲愁的呻吟,于你会有什么好处可言? 那一双眼,本是教给许多眼如何顾盼, 你却为什么把它们断送,叫它们长眠? 现在造化不再理会你那操生死的大权, 因她最完美的天工,你已经狠毒地摧残。” 她说到这里,像绝望的人,悲不自胜, 两眼怔忪,于是眼皮便像闸门合拢; 晶莹的眼泪,原先往香腮上汩汩直涌, 汇成两条水流,滴到酥胸,一时暂停。 但是银色的雨,仍旧不断往闸门那儿冲, 把闸门二次冲开,因泪的巨流汹涌势猛。 看,她的泪和眼,你取我与,恐后争先: 泪从眼里晶莹落,眼又在泪里玲珑现, 同晶莹,两映掩,互相看着彼此的愁颜。 同情的叹息就把眼泪、泪眼,轻拂慢搌。 但像风雨交加之日,风吹不停,雨下不完, 因此,双颊刚被叹息吹干,随即泪痕阑干。 在她无尽的伤悼中,不同的感情齐涌, 像争强斗胜,看谁最能表现她的悲痛。 它们都受到收容,于是各自奋勇逞能, 每一种都好像是其它那些的主人公, 却一种也不能称雄;于是它们联合结盟, 像乌云聚拢,商议怎么能召来暴雨狂风。 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猎人高声喊起, 从未有乳母的歌声能叫婴儿更欢喜。 她原先想象之中的一切恐惧和疑虑, 都叫这一声喊排斥;希望并非全绝迹。 这种死而复生的欢心,叫她又生出喜意, 奉承她说,喊出这一声的,一定是阿都尼。 于是她那像潮水的眼泪,回澜闭闸, 在眼里暂藏,像在椟中的珍珠无价。 只偶有晶莹明澈的泪珠,慢慢流下, 但一到脸上就融化,好像不肯让它 往肮脏的地面上流,往污秽的尘土中洒, 因为珠圆玉润的泪,怎能洗净地的邋遢? 唉,不轻置信的爱,你好像难推诚相待, 同时却又好像无言不採:看来真奇怪。 走极端、尽极限的是你的快乐和悲哀。 绝望和希望,同样弄得你滑稽又痴呆。 你想入非非,把快乐胡琢磨,来宽慰心怀。 又离奇地琢磨悲哀,弄得自己死去活来。 她现在把她已织成的东西又都拆开, 因为阿都尼还在,那死神就无可指摘。 她刚才说他一钱不值并非她的本怀。 她现在给他那可恨的名字贴金敷彩。 她叫他坟之国王,国王之坟,把他来推戴。 一切有生,他最尊贵,他应受到一切崇拜。 “甜美的死神,”她说,“刚才的话都是胡扯。 因为,我看到了野猪——那个残暴的家伙, 就吓得直打哆嗦,所以我请你原谅我。 那东西,不懂什么叫仁慈,只一味凶恶。 因此,温柔的黑阴影,我得对你把实话说: 我怕我的所爱遭不幸,才对你大动唇舌。 “那不是我的错。野猪惹得我乱道胡说。 无形影的掌权者,有怨气请对它发作。 侮辱冤枉你的,本是那个肮脏的家伙。 我只受命执行,它才是诬蔑的主使者。 悲痛本来有两条长舌。像女人那样软弱, 若无十人的本领,就难把二舌制伏束缚。” 这样,她因为希望阿都尼还在世上, 就把原先莽撞的恐惧疑虑渐渐扫光; 又因为希望他的美将来更灿烂辉煌, 还卑躬屈节地把死神又奉承、又赞扬, 把死者的坟穴、墓志、碑碣、雕像和行状, 死神的胜利、凯旋和荣光,都大讲而特讲。 “哦,天帝啊,”她说,“我真正是拙笨愚蠢, 竟能因疑虑惊惧而思想乱,头脑昏, 把活人当死人。其实他要永远长存, 除非一切尽毁灭,天地万物共沉沦。 因为他若一旦死去,‘美’也就要同归于尽。 ‘美’若一死,宇宙也就要再一度混乱浑沌。 “唉唉,痴傻的‘爱’,你老满怀的恐惧疑猜, 就像身带珠宝的人,有盗贼四外徘徊; 耳不能闻、目不能见的琐细微小事态, 你那忐忑的心却偏能胡测度,瞎悲哀。” 刚说到这里,只听得欢乐的号角声传来, 她于是不觉欢跃,虽然刚才还身在苦海。 她飕地跑去,就像鹞鹰一掣而不可制, 步履轻盈,经过的地方草都照旧直立。 她正匆匆前奔,却不幸一下看在眼里: 她那俊秀的所爱,在野猪的牙下身死。 她一见那样,双目立刻失明,好像受了电殛; 又像星星不敢和白日争光,一下退避躲起; 又像一个蜗牛,柔嫩的触角一受打击, 就疼痛难忍,连忙缩回到自己的壳里, 在那儿蜷伏,如同憋死一样屏气敛息, 过了好久好久,还不敢再把头角显露。 她当时一看到他这样血淋漓、肉模糊, 她的眼睛就一下逃到头上幽暗的深处, 在那儿它们把职务交卸,把光明委弃, 全听凭她那骚动的脑府来安排处治。 脑府就叫它们和昏沉的夜作伴为侣, 不再看外面的景象,免得叫心府悲凄。 因为她的心,像宝座上神魂无主的皇帝, 受眼睛传来的启示,呻吟不止,愁苦欲死。 于是所有的臣子,也无不战栗俯伏, 好像烈风闭在大地之下,硬夺出路, 就引起了地震和海啸、山崩和水沸, 把人吓得身出冷汗,吓得心乱无主。 她的心就这样骚乱,使四肢百骸齐惊怖, 于是她的眼光又从潜伏的暗室中射出。 她又看见了本来不愿看的极惨奇丑: 野猪在他的嫩腰上扎的那个大伤口。 原先白如百合的地方,现在殷红渍透, 好像伤口为他悲痛,血泪喷洒无尽休。 在他身旁,不论是花是草,不论是苗是莠, 好像无不染上他的血,像他一样把血流。 可怜的维纳斯,看到花草都惋惜、同情; 她的头垂在肩上,软绵绵地不能直挺。 她只哑然无声伤悼,像癫了一般悲痛, 她还以为他不会死,还认为他有活命。 她的嗓子忘了如何发声,骨节也不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