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可以借助于眼泪、呻吟和叹息, 来涂饰自身的羞辱,来澄清世人的猜疑。 如今她小心翼翼,将这一污垢回避, 不愿用絮烦的言语,给书信染上污迹, 直到她能用行动有力地配合言语。 看到悲惨的景象,比听人讲它更难过: 因为我们的眼睛,瞧见了苦难的始末, 等到事过之后,由眼睛传达给耳朵, 这时,各个感官,都分担了一份负荷, 所以耳朵听到的,只能是一部分灾厄。 深深海峡的声响,比浅浅河滩的微弱, 言语的风儿一吹动,悲哀的潮水就退落。 她的信已经封好,封皮上大书特书: “火速送到阿狄亚,面呈我的夫主”; 信差在一旁伫候,她把信匆匆交付, 催促这闷闷的仆人赶快动身上路, 要他像北风怒卷时落伍的飞雁般快速。 比迅疾还要迅疾,她还认为是慢步: 极端的灾难逼出了这种极端的态度。 这个淳朴的仆人,向主妇俯首鞠躬, 两眼向她注视着,两颊泛出了红晕, 他把那封信接过,也没有答应一声, 便以羞怯的窘态,急急忙忙动了身。 而那些心怀鬼胎、疑神疑鬼的人们 猜想每一只眼睛都窥见他们的隐情; 鲁克丽丝只当他为她的丑事而脸红。 好一条憨直汉子!上帝看得分明: 他只是缺少点勇气,缺少点冒险精神。 这些无邪的生灵,具有真诚的品性, 他们用行动来说话,不像另外一些人 满口答应快快做,实际却慢慢腾腾。 这仆人简直就是往昔时代的标本, 只会用忠厚的神情,不会用言语来保证。 他心底激发的敬意,激发了她的猜疑, 两朵赤红的火焰,在彼此脸颊上燃起; 她猜他脸红的原因,是知道了塔昆的罪戾, 便跟他一起脸红了,望着他,注目不移; 她那眈眈的目光,使得他更为诧异; 涨满他两颊的血液,她看得愈是清晰, 她也就愈益相信:他察见了她的污迹。 她寻思:要等他回来,还得很久很久—— 这个忠顺的家人,只不过刚刚才走。 漫长可厌的时光,她实在难于忍受, 哭泣、呻吟和叹息,腻味了,倒人胃口; 悲叹累乏了悲叹,怨尤拖垮了怨尤; 于是,她停止倾诉,不再絮絮不休, 琢磨用什么新样式,来宣泄满腹哀愁。 后来,她终于想起:房里挂着一幅画, 精妙逼真地画着普里阿摩斯的特洛亚:(38) 城外,来势汹汹的,是希腊大军的兵马, 为了海伦的遇劫,来将特洛亚讨伐; 高耸入云的伊利昂,怕要遭铁蹄践踏;(39) 瞧这些宫阙城堡,都画得壮美高大, 仿佛旷远的穹苍,要俯身吻这些楼塔。 成百上千的形象,都画得悲苦动人, 艺术凌驾于造化,造出无生命的生命: 一滴滴干枯的颜料,仿佛是珠泪淋淋, 为了惨死的丈夫,从妻子眼中外涌; 看画笔巧夺天工:鲜血还热气腾腾; 垂死者暗淡的眼睛,闪烁着灰白的光影, 好似渐熄的炭火,在漫漫长夜里燃尽。 那边你们能看到:正在操作的工兵 流着污垢的汗水,浑身沾满了灰尘; 而从特洛亚岗楼上,透过射击的洞孔, 活灵活现地露出人们的一只只眼睛, 闷闷不乐地盯着逼临城下的希腊人; 这幅奇妙的作品,竟这样精巧传神: 从那些遥远的眼睛里,能看出悲痛之情。 你们还可以看到:那些显赫的将领, 一个个脸上现出威严优雅的神情; 年轻武士的身姿,显得矫捷而灵敏; 画家还在人群里,错落地画上几名 面如土色的村夫,战兢兢举步前进; 这些胆小的可怜虫,也画得意态如生, 画面上简直看得见:他们正颤抖不停。 再看他画的这两位:埃阿斯,尤利西斯,(40) 他摹写人像的技艺,又是何等的精致! 两人各自的面容,表露了各自的心思, 他们的外貌真切地揭示出他们的气质: 你看埃阿斯眼中,转动着躁怒和固执; 而巧黠的尤利西斯那温文尔雅的瞥视 透露着深思熟虑,和从容含笑的自制。 还有严肃的涅斯托,正站在那儿讲演,(41) 看来像是在激励希腊士兵去作战; 瞧他做出的手势,是那样稳重庄严, 抓住了众人的心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他侃侃而谈的时候,皓白如银的须髯 仿佛在上下抖动;一开一合的唇边 逸出了回旋的气息,袅袅飘入空间。 他周围密集的人群,张着嘴仔细倾听, 好像要一口吞下他那些谆谆的教训; 众人共同聆听着,但各有不同的表情, 恍若鲛人的歌声,将他们耳膜勾引; 听众有的高,有的矮,画得格外精心; 后面还有许多人,几乎遮没了头顶, 只想跳得更高些,似乎听得出了神。 凭靠着这厮脑袋的,却是那厮的上肢; 他身边别人的耳朵,挡住了他的鼻子; 这一个被挤得后退,气冲冲面红耳赤; 那一个压得不透气,恶狠狠诅咒呼叱; 他们以暴躁的心情,做着暴躁的姿势; 看来,要不是害怕听漏涅斯托的言词, 彼此间就会挥动忿怒的刀剑来争执。 画面上有些场景,显示了画家的想象; 虚拟假托的手法,运用得自然得当: 代表阿喀琉斯的,是他挺立的矛枪,(42) 牢执在披甲的手里;他本人,隐没在后方, 谁也无法看到他——除非用心智的眼光; 一手,一足,一头,一腿,或一张脸庞, 靠了想象的翼助,能代表完整的人像。 当骁勇过人的赫克托——众望所归的英雄(43) 出城迎敌的时候,特洛亚年迈的妇人 都登上被围的城头,望见她们的儿孙 挥动明晃晃的刀枪,也为之开颜振奋; 用这种罕见的举止,她们送英雄上阵,(44) 在豪情喜气之中,透露了忧愁惊恐, 恰如雪亮的器物,沾上了一抹锈痕。 从达丹海滨的战场,流出殷红的血川, 流向西摩伊斯河芦苇纷披的岸边;(45) 河水仿佛也有意模拟人们的激战, 涌起了层层怒涛,像军队汹汹来犯, 冲撞残损的河堤,然后向河心退还, 遇见了更大的狂澜,它们就汇成一片, 把飞溅的银沫射向西摩伊斯河两岸。 鲁克丽丝向这幅精美的巨画走近, 想看看有谁的脸上,汇聚着一切悲辛。 她见到许多面孔,都有忧患的留痕, 可是都未能包容所有的哀愁和不幸; 直到瞥见了赫卡柏,伤心绝望的老妇人,(46) 向她丈夫的伤口,愕视着,目不转睛—— 他倒在皮洛斯脚下,热血汩汩地流涌。(47) 画家在她的形象中,剖析入微地描写 时序的摧残,忧患的折磨,姿容的衰谢; 她的双颊变了样,布满皱纹和皲裂, 昔日风韵的余影,早已悄然告别; 一根根脉管萎缩了,蓝血变成了黑血,(48) 哺育脉管的源泉,也已渐渐枯竭; 一具僵死的躯壳,把生命禁锢阻绝。 鲁克丽丝的目光,在这画像上留停, 以她的悲戚来投合这位老妪的哀痛; 这老妪具有一切,来回答她的探问, 只缺少呼号和恶语,诅咒凶暴的敌人; 画家并不是神灵,不能赋予她声音; 鲁克丽丝抱怨说,这画家待她不公允: 给了她这么多苦难,不给她舌头一根。 “可怜的哑巴,”她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让我用悲恸的调子,来吟咏你的哀愁; 我要把止痛的香膏,滴入你丈夫的伤口; 要咒骂狠毒的皮洛斯——残害你丈夫的凶手; 特洛亚未熄的烈火,我要用泪水来浇透; 所有这些希腊人——与你为敌的敌寇, 我要用尖刀剜出他们瞋怒的眼眸。 “让我瞧瞧那娼妇——她引起这场兵戈,(49) 我要用尖利的指甲,戳破她娇艳的美色。 烈焰烛天的特洛亚,承当这可怕的罪责, 全怪你,痴儿帕里斯,是你的欲焰所招惹; 是你的眼睛点着了这里的炎炎大火; 你瞧:如今特洛亚,由于你眼睛的罪过, 父亲和儿子双亡,夫人和女儿俱殁。 “为什么个别人物儿女私情的欢乐 竟会换来普泛的、人人难逃的灾厄? 既然是独自一个犯下不赦的罪恶, 就让他独自一个吞食罪恶的苦果。 让那些无罪的生灵,免遭罪孽的折磨; 为了一人的过失,为何叫众人受过? 为何因私欲之罪,向万民普降奇祸? “看吧,赫卡柏悲泣,普里阿摩斯身亡, 赫克托,特洛伊罗斯,负伤昏倒在地上;(50) 朋友偎靠着朋友,都在血泊中横躺, 朋友面对着朋友,无意中相互斫伤;(51) 一个人痴迷好色,害得多少人遭殃! 只要普里阿摩斯制止他儿子的荒唐, 特洛亚就会被荣光,而不会被火光照亮。” 为了画中的惨祸,她情不自禁地哀恸: 心底蕴藏的悲思,像沉重悬垂的巨钟, 只消撞那么一下,它自会摆动不停, 不必费什么力气,便奏出凄楚之声; 鲁克丽丝就这般,悲思既经触动, 便对着愁惨的图像,细诉悲苦的衷情; 她借给他们言语,借用他们的愁容。 她的两眼扫视着,在画上到处寻觅, 发现谁困苦无依,她就为谁哭泣; 最后瞧见一个人,怪可怜,双手被捆起,(52) 几个牧人陪着他,也露出怜悯的神气; 这汉子脸色忧愁,却显得知足克己, 和这些乡民一道,正向特洛亚走去, 有忍辱负重的耐心,对苦楚全不在意。 在这个人物肖像中,画家用高妙的本领 掩藏了欺诈的伎俩,描绘出温厚的外形: 恭谨的步态,沉着的神色,流泪的眼睛, 双眉柔顺地舒展,像乐于承接不幸; 脸色不白也不红,而是互相搀混, 既未让羞赧的红色揭示犯罪的隐情, 也未让苍白透露出做贼心虚的惊恐。 恰像是一个恶魔,执拗而冥顽成性, 摆出的一副外貌,却俨然正直真诚, 他把诡秘的邪念,藏起来不露形影; 连疑神疑鬼的多疑者,也都不会疑心, 也都难于设想:狡谲的奸谋和伪证 竟能把晦冥的风暴,驱入这晴朗的天空, 竟能以鬼蜮的罪孽,涂污这圣者的形容。 这技艺精良的画师,画的这温顺的汉子 乃是发假誓的西农——他蛊惑人心的故事 终于把耳软轻信的普里阿摩斯害死; 他的言词像火硝,把伊利昂赫赫的威势(53) 烧成了一堆焦土,使天神也感慨系之; 星儿们照影的宝镜,既已崩坏消失,(54) 它们便纷纷飞迸,离开了固定的位置。 她煞费心思地观察这幅西农的图形, 画笔固然佳妙,她仍要斥责那画工, 说是:这幅肖像,画错了西农的神情—— 这样正派的仪表,容不得险恶的邪心; 她反复留神观察,看下去,看个不停, 在这朴实的相貌里,发现了真诚的明证, 她判定:它画得不像,不是西农的真容。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这许多奸计”—— (她本来想要接着说:“会藏在这样的外形里”;) 但这时,塔昆的形影,闪入了她的脑际, 从她的唇舌之间,截去了下面的话语;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改变原来的主意, 说道:“我算明白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在这样一副模样里,不怀有邪恶的心机。 “正好与这里画出的、诡诈的西农相仿, 也这样庄重、忧郁,也这样疲乏、温良, 像由于悲愁或劳苦,身心已虚弱颓唐, 披着戎装的塔昆,来这里登门造访; 外表上真诚正直,内心却凶顽淫荡; 正像普里阿摩斯接待了西农那样, 我也接待了塔昆,使我的特洛亚覆亡。 “看吧!西农在诉说,假眼泪纷纷下坠, 国王呢,老眼也湿了,满脸怜恤和慈悲。 普里阿摩斯,你老了,怎么还不聪慧? 他流的每一滴眼泪,叫一个特洛亚人流血! 从他的眼里滚落的,滴滴都是火,不是水: 这些叫你心软的、溜圆晶亮的珠泪 是不灭的火焰弹丸,要把这王城焚毁。 “魔鬼从幽冥地府,盗来了诡异魔力; 西农虽火烧火燎,却冷得浑身颤栗, 炙人的炎炎烈焰,就寓居在这严寒里; 互不相容的事物,竟如此和谐如一, 只能骗那些愚人,叫他们轻率地中计; 就这样,西农的泪水,使国王深信不疑, 用水来焚烧特洛亚——这就是西农的绝技。” 愤激的情绪涌起,她不禁怒火如焚, 胸中原有的耐心,这时已消失净尽, 她用指甲撕破了这毫无知觉的西农, 在心里把他比作那个凶邪的客人 (那客人可憎的行径,迫使她憎恶她自身); 随后,她微微苦笑,停止了这样的愚行, “我真傻,真傻!”她说,“撕烂他,他也不疼。” 她的哀愁像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 听她不停的怨诉,连时间也感到疲劳。 白天她苦等黑夜,黑夜又焦盼明朝, 她觉得白天、黑夜,两个都冗长可恼; 短时间仿佛拉长了,只因她痛楚难熬。 悲思虽已困乏,它却不大肯睡觉; 时间爬得有多慢,不寐的人们都知晓。 而她与这些画像厮守的这些时刻 却已经不知不觉从她的心头溜过; 她对别人的苦难,作一番深切的揣摩, 这就使她的心情,离开了自身的惨祸; 面对悲苦的群像,暂时忘失了自我。 想到别人也受过同样惨厉的折磨, 这虽然治不好痛楚,却使它稍稍缓和。 如今那小心的信差,已经回转家门, 接来了他的主公,和另外几位贵宾; 柯拉廷进门便望见:鲁克丽丝周身 裹着黑色的丧服,两眼被泪水浸润, 眼睛周围的蓝圈,像雨后天边的虹影。 她的这两道虹霓,预报着不祥的音讯: 前一阵风暴刚停息,新的风暴又临近。 她闷闷不乐的丈夫,看到了这般情景, 惶惑不安地注视着她那惨痛的面容: 泪水烫过的眼眶,看上去又红又肿, 脸上鲜活的血色,因极度哀伤而褪尽。 他已经没有气力叩问她是否安宁, 愕立着,好像老朋友,在恍惚迷惘之中, 相逢于辽远的异乡,彼此都惊疑不定。 随后,他轻轻握住她毫无血色的纤手, 问道:“是什么不幸的、异乎寻常的事由 害得你这样难受,这样连连颤抖? 褪尽你妍丽血色的,是什么悲苦怨尤? 为什么你要披上这伤心惨目的衣裘? 请你,亲爱的亲人,揭示这深重的哀愁, 说出你心头的痛楚,好让我们来解救。” 为了喷吐悲思,她已长叹了三次, 但要倾诉苦难,她却说不出一字。 最后她打定主意,听从柯拉廷的嘱示, 于是含羞抱愧地试图让他们闻知 她的清白的名节,业已被强敌拘絷; 她说的时候,柯拉廷,还有同来的绅士, 心情沉重而急切,倾听着她的言词。 在她湿漉漉的窠里,这只惨白的天鹅 为她必然的殒灭,唱出凄恻的哀歌: “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这种罪恶, 也没有任何辩白,能矫饰这桩过错; 我只有少许言词,却有这许多灾祸; 靠这根疲敝的舌头,来把这一切诉说, 那么我的哭诉呵,只怕会太长太多。 “那么,这些话就是我必须说出的全部: 有一个生人窜来,侵占了你的床褥, 他匍匐在这枕头上(哦,亲爱的夫主! 你惯于在这枕头上,憩息你困倦的头颅); 他还靠卑污的胁迫,施加了其他凌辱—— 是一些什么凌辱,你可以想象得出, 你的鲁克丽丝呵,未能免遭荼毒! “在那墨黑的午夜,静悄悄,阴森可怖, 一个潜行的动物,潜入了我的寝处, 带着贼亮的短剑,和一支点燃的明烛, 向我的耳边低唤:醒来,罗马的贵妇, 快接受我的爱情;若是你敢于违忤 我的情欲的要求,我就要向你报复, 叫你和你的家族,蒙受绵长的耻辱。 “他说:你若是不肯听命于我的意志, 我就要刺杀你家的某一个粗陋的小厮, 接着我要杀掉你,还要当众起誓, 说你们正在干着那种淫邪的丑事, 就在那幽会的地方,我发现了这一对贼子, 在你们犯罪的时候,把你们双双杀死; 结果呢,我名节无亏,你却要永蒙羞耻。 “我听了他说的这些,正要跳起来叫嚷, 他就将他的利剑,对准了我的胸膛, 发誓说:除非依了他,让他如愿以偿, 我就休想活下去,半句话也休想再讲; 那么,我的耻辱,将永远留在史册上, 在这伟大的罗马,人们将永远不忘: 鲁克丽丝这淫妇,与贱奴淫乱而死亡。 “我自己这样软弱,敌人却这样强横; 面对这强横的恐怖,我更加软弱无能。 那法官凶蛮残忍,不许我口舌出声; 更没有公正的辩护士,能为我据理力争; 他那猩红的肉欲,当法官又当证人, 起誓说:是我的美色,引诱了他的眼睛, 既然法官被诱骗,犯人必得判死刑。 “告诉我,找什么理由,来为我自身辩护; 至少,让我这么想,也好减轻点痛苦: 虽然我血肉之躯,已为暴行所玷辱, 我这纯洁的心灵,照旧是清白无辜; 它不曾遭受强暴,它不甘同流合污, 在已遭败坏的腔膛里,它依然不屈如故, 它那完美的贞德,始终保持牢固。” 看他呵,真好似遭受惨重损失的商贾, 嗓音因痛苦而哽塞,头颈因哀伤而低俯, 不幸的双臂抱起,眼神凄恻而凝固, 两片嘴唇褪了色,苍白如白蜡新涂; 嘴唇想吹开悲痛,免得将话儿壅阻, 但悲痛难以吹开,他徒然费尽辛苦, 刚吐出一口叹息,吸气时又重新吸入。 有如咆哮的怒潮,一进入桥洞里边, 向它注视的眼睛,便让它逃出了视线; 这潮水卷入涡流,昂昂然腾跃回旋, 又回到逼它狂奔的那一道狭窄的水面; 怒气冲冲地进发,又怒气冲冲地退转; 就这样,他的怆痛,像往返拉锯一般, 驱使悲叹出动,又引这悲叹回还。 鲁克丽丝察见了柯拉廷无言的怆痛, 便说出这番话来,将他从昏乱中唤醒: “夫主呵,你的悲苦,给我的悲苦加了劲; 下了雨,洪水不会退,只会涨得更凶。 我的苦处太敏感,一见你这样伤心, 便更加痛不可忍;不如让这场厄运 仅仅淹没一个人,一双悲泣的眼睛。 “你若肯垂爱于我(我原是你的爱妻), 请看在我的份上,注意听我的主意: 要向那仇敌报复,立即给他以痛击—— 他是你的,我的,也是他自身的仇敌; 设想你是在保护我,免受奸贼的侵袭; 你的保护来迟了;要把他置于死地! 姑息宽纵的法官,只能够助长不义。” 她转向那些陪同柯拉廷来家的人们, “当我还不曾说出那个奸贼的姓名, 请务必向我,”她说,“保证你们的忠信, 火急地追击敌人,为我伸冤雪恨; 用复仇的武器除奸,是光明正大的功勋: 骑士们凭着誓言,凭着豪侠的身份, 理所当然要解救柔弱妇人的不幸。” 到场的各位贵人,都以慷慨的气质 答应了她的恳求,愿助她复仇雪耻, 对于她这项吩咐,骑士们义不容辞, 他们都急于听她揭露那恶贼的名字。 这名字尚未说出,她却欲言又止; “哦,请说吧,”她说,“请你们向我明示, 怎样才能从我身,拭去这强加的污渍? “既然我这桩罪过,是可怖的处境所逼成, 对这桩罪过的性质,应该怎样来判定? 我的洁白的心地,能不能抵消这丑行, 能不能挽救我的倾颓扫地的名声? 有没有什么说辞,能帮我摆脱这恶运? 被毒物染污的泉水,能将它自身涤清, 我又为什么不能把强加的污浊洗净?” 听了她这番话语,绅士们立即答复, 说她无垢的心灵,淘洗了皮肉的垢污; 以一丝无欢的苦笑,她把脸庞转过去—— 这脸庞犹如一幅画,画满了人间惨苦, 恶运的深深印记,由泪水刻入肌肤。 “不行,”她说,“今后,决不让一个贵妇 以我的失足为借口,要求宽宥她失足。” 这时,她长叹一声,仿佛心房要爆炸, 啐出了塔昆的名字,“是他,”她说,“是他,” 但她疲弱的唇舌,再也说不出别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