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把新羽毛加给博学的翅膀, 加给温文尔雅以两重的尊严。 可是我的诗应该最使你骄傲, 它们的诞生全在你的感召下: 对别人的作品你只润饰格调, 用你的美在他们才华上添花。 但对于我,你就是我全部艺术, 把我的愚拙提到博学的高度。 七九 当初我独自一个恳求你协助, 只有我的诗占有你一切妩媚; 但现在我清新的韵律既陈腐, 我的病诗神只好给别人让位。 我承认,爱呵,你这美妙的题材 值得更高明的笔的精写细描; 可是你的诗人不过向你还债, 他把夺自你的当作他的创造。 他赐你美德,美德这词他只从 你的行为偷取;他加给你秀妍, 其实从你颊上得来;他的歌颂 没有一句不是从你身上发见。 那么,请别感激他对你的称赞, 既然他只把欠你的向你偿还。 八○ 哦,我写到你的时候多么气馁, 得知有更大的天才利用你名字, 他不惜费尽力气去把你赞美, 使我箝口结舌,一提起你声誉! 但你的价值,像海洋一样无边, 不管轻舟或艨艟同样能载起, 我这莽撞的艇,尽管小得可怜, 也向你茫茫的海心大胆行驶。 你最浅的滩濑已足使我浮泛, 而他岸岸然驶向你万顷汪洋; 或者,万一覆没,我只是片轻帆, 他却是结构雄伟,气宇轩昂: 如果他安全到达,而我遭失败, 最不幸的是:毁我的是我的爱。 八一 无论我将活着为你写墓志铭, 或你未亡而我已在地下腐朽, 纵使我已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死神将不能把你的忆念夺走。 你的名字将从这诗里得永生, 虽然我,一去,对人间便等于死; 大地只能够给我一座乱葬坟, 而你却将长埋在人们眼睛里。 我这些小诗便是你的纪念碑, 未来的眼睛固然要百读不厌, 未来的舌头也将要传诵不衰, 当现在呼吸的人已瞑目长眠。 这强劲的笔将使你活在生气 最蓬勃的地方,在人们的嘴里。 八二 我承认你并没有和我的诗神 结同心,因而可以丝毫无愧恧 去俯览那些把你作主题的诗人 对你的赞美,褒奖着每本诗集。 你的智慧和姿色都一样出众, 又发觉你的价值比我的赞美高, 因而你不得不到别处去追踪 这迈进时代的更生动的写照。 就这么办,爱呵,但当他们既已 使尽了浮夸的辞藻把你刻划, 真美的你只能由真诚的知己 用真朴的话把你真实地表达; 他们的浓脂粉只配拿去染红 贫血的脸颊;对于你却是滥用。 八三 我从不觉得你需要涂脂荡粉, 因而从不用脂粉涂你的朱颜; 我发觉,或以为发觉,你的丰韵 远超过诗人献你的无味缱绻: 因此,关于你我的歌只装打盹, 好让你自己生动地现身说法, 证明时下的文笔是多么粗笨, 想把美德,你身上的美德增华。 你把我这沉默认为我的罪行, 其实却应该是我最大的荣光; 因为我不作声于美丝毫无损, 别人想给你生命,反把你埋葬。 你的两位诗人所模拟的赞美, 远不如你一只慧眼所藏的光辉。 八四 谁说得最好?哪个说得更圆满 比起这丰美的赞词:“只有你是你”? 这赞词蕴藏着你的全部资产, 谁和你争妍,就必须和它比拟。 那枝文笔实在是贫瘠得可怜, 如果它不能把题材稍事增华; 但谁写到你,只要他能够表现 你就是你,他的故事已够伟大。 让他只照你原稿忠实地直抄, 别把造化的清新的素描弄坏, 这样的摹本已显出他的巧妙, 使他的风格到处受人们崇拜。 你将对你美的祝福加以咒诅: 太爱人赞美,连美也变成庸俗。 八五 我的缄口的诗神只脉脉无语; 他们对你的美评却累牍连篇, 用金笔刻成辉煌夺目的大字, 和经过一切艺神雕琢的名言。 我满腔热情,他们却善颂善祷; 像不识字的牧师只知喊“阿门”, 去响应才子们用精炼的笔调 熔铸成的每一首赞美的歌咏。 听见人赞美你,我说,“的确,很对”, 凭他们怎样歌颂我总嫌不够; 但只在心里说,因为我对你的爱 虽拙于词令,行动却永远带头。 那么,请敬他们,为他们的虚文; 敬我,为我的哑口无言的真诚。 八六 是否他那雄浑的诗句,昂昂然 扬帆直驶去夺取太宝贵的你, 使我成熟的思想在脑里流产, 把孕育它们的胎盘变成墓地? 是否他的心灵,从幽灵学会写 超凡的警句,把我活生生殛毙? 不,既不是他本人,也不是黑夜 遣送给他的助手,能使我昏迷。 他,或他那个和善可亲的幽灵 (它夜夜用机智骗他),都不能自豪 是他们把我打垮,使我默不作声; 他们的威胁绝不能把我吓倒。 但当他的诗充满了你的鼓励, 我就要缺灵感;这才使我丧气。 八七 再会吧!你太宝贵了,我无法高攀; 显然你也晓得你自己的声价: 你的价值的证券够把你赎还, 我对你的债权只好全部作罢。 因为,不经你批准,我怎能占有你? 我哪有福气消受这样的珍宝? 这美惠对于我既然毫无根据, 便不得不取消我的专利执照。 你曾许了我,因为低估了自己, 不然就错识了我,你的受赐者; 因此,你这份厚礼,既出自误会, 就归还给你,经过更好的判决。 这样,我曾占有你,像一个美梦, 在梦里称王,醒来只是一场空。 八八 当你有一天下决心瞧我不起, 用侮蔑的眼光衡量我的轻重, 我将站在你那边打击我自己, 证明你贤德,尽管你已经背盟。 对自己的弱点我既那么内行, 我将为你的利益捏造我种种 无人觉察的过失,把自己中伤; 使你抛弃了我反而得到光荣: 而我也可以借此而大有收获; 因为我全部情思那么倾向你, 我为自己所招惹的一切侮辱 既对你有利,对我就加倍有利。 我那么衷心属你,我爱到那样, 为你的美誉愿承当一切诽谤。 八九 说你抛弃我是为了我的过失, 我立刻会对这冒犯加以阐说: 叫我做瘸子,我马上两脚都躄, 对你的理由绝不作任何反驳。 为了替你的反复无常找借口, 爱呵,凭你怎样侮辱我,总比不上 我侮辱自己来得厉害;既看透 你心肠,我就要绞杀交情,假装 路人避开你;你那可爱的名字, 那么香,将永不挂在我的舌头, 生怕我,太亵渎了,会把它委屈; 万一还会把我们的旧欢泄漏。 我为你将展尽辩才反对自己, 因为你所憎恶的,我绝不爱惜。 九○ 恨我,倘若你高兴;请现在就开首; 现在,当举世都起来和我作对, 请趁势为命运助威,逼我低头, 别意外地走来作事后的摧毁。 唉,不要,当我的心已摆脱烦恼, 来为一个已克服的厄难作殿, 不要在暴风后再来一个雨朝, 把那注定的浩劫的来临拖延。 如果你要离开我,别等到最后, 当其他的烦忧已经肆尽暴虐; 请一开头就来:让我好先尝够 命运的权威应有尽有的凶恶。 于是别的苦痛,现在显得苦痛, 比起丧失你来便要无影无踪。 九一 有人夸耀门第,有人夸耀技巧, 有人夸耀财富,有人夸耀体力; 有人夸耀新妆,丑怪尽管时髦; 有人夸耀鹰犬,有人夸耀骏骥; 每种嗜好都各饶特殊的趣味, 每一种都各自以为其乐无穷: 可是这些癖好都不合我口胃—— 我把它们融入更大的乐趣中。 你的爱对我比门第还要豪华, 比财富还要丰裕,比艳妆光彩, 它的乐趣远胜过鹰犬和骏马; 有了你,我便可以笑傲全世界: 只有这点可怜:你随时可罢免 我这一切,使我成无比的可怜。 九二 但尽管你不顾一切偷偷溜走, 直到生命终点你还是属于我。 生命也不会比你的爱更长久, 因为生命只靠你的爱才能活。 因此,我就不用怕最大的灾害, 既然最小的已足置我于死地。 我瞥见一个对我更幸福的境界, 它不会随着你的爱憎而转移: 你的反复再也不能使我颓丧, 既然你一反脸我生命便完毕。 哦,我找到了多么幸福的保障: 幸福地享受你的爱,幸福地死去! 但人间哪有不怕玷污的美满? 你可以变心肠,同时对我隐瞒。 九三 于是我将活下去,认定你忠贞, 像被骗的丈夫,于是爱的面目 对我仍旧是爱,虽则已翻了新; 眼睛尽望着我,心儿却在别处: 憎恨既无法存在于你的眼里, 我就无法看出你心肠的改变。 许多人每段假情假义的历史 都在颦眉、蹙额或气色上表现; 但上天造你的时候早已注定 柔情要永远在你的脸上逗留; 不管你的心怎样变幻无凭准, 你眼睛只能诉说旖旎和温柔。 你的妩媚会变成夏娃的苹果, 如果你的美德跟外表不配合。 九四 谁有力量损害人而不这样干, 谁不做人以为他们爱做的事, 谁使人动情,自己却石头一般, 冰冷、无动于衷,对诱惑能抗拒—— 谁就恰当地承受上天的恩宠, 善于贮藏和保管造化的财富; 他们才是自己美貌的主人翁, 而别人只是自己姿色的家奴。 夏天的花把夏天熏得多芳馥, 虽然对自己它只自开又自落, 但是那花若染上卑劣的病毒, 最贱的野草也比它高贵得多: 极香的东西一腐烂就成极臭, 烂百合花比野草更臭得难受。 九五 耻辱被你弄成多温柔多可爱! 恰像馥郁的玫瑰花心的毛虫, 它把你含苞欲放的美名污败! 哦,多少温馨把你的罪过遮蒙! 那讲述你的生平故事的长舌, 想对你的娱乐作淫猥的评论, 只能用一种赞美口气来贬责: 一提起你名字,诬蔑也变谄佞。 哦,那些罪过找到了多大的华厦, 当它们把你挑选来作安乐窝, 在那儿美为污点披上了轻纱, 在那儿触目的一切都变清和! 警惕呵,心肝,为你这特权警惕; 最快的刀被滥用也失去锋利! 九六 有人说你的缺点在年少放荡; 有人说你的魅力在年少风流; 魅力和缺点都多少受人赞赏: 缺点变成添在魅力上的锦绣。 宝座上的女王手上戴的戒指, 就是最贱的宝石也受人尊重, 同样,那在你身上出现的瑕疵 也变成真理,当作真理被推崇。 多少绵羊会受到野狼的引诱, 假如野狼戴上了绵羊的面目! 多少爱慕你的人会被你拐走, 假如你肯把你全部力量使出! 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样爱你, 你是我的,我的光荣也属于你。 九七 离开了你,日子多么像严冬, 你,飞逝的流年中唯一的欢乐! 天色多阴暗!我又受尽了寒冻! 触目是龙锺腊月的一片萧索! 可是别离的时期恰好是夏日; 和膨胀着累累的丰收的秋天, 满载着青春的淫荡结下的果实, 好像怀胎的新寡妇,大腹便便: 但是这累累的丰收,在我看来, 只能成无父孤儿和乖异的果; 因夏天和它的欢娱把你款待, 你不在,连小鸟也停止了唱歌; 或者,即使它们唱,声调那么沉, 树叶全变灰了,生怕冬天降临。 九八 我离开你的时候正好是春天, 当绚烂的四月,披上新的锦袄, 把活泼的春心给万物灌注遍, 连沉重的土星③也跟着笑和跳。 可是无论小鸟的歌唱,或万紫 千红、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鲜花, 都不能使我诉说夏天的故事, 或从烂熳的山洼把它们采掐: 我也不羡慕那百合花的洁白, 也不赞美玫瑰花的一片红晕; 它们不过是香,是悦目的雕刻, 你才是它们所要摹拟的真身。 因此,于我还是严冬,而你不在, 像逗着你影子,我逗它们开怀。 九九* 我对孟浪的紫罗兰这样谴责: “温柔贼,你哪里偷来这缕温馨, 若不是从我爱的呼息?这紫色 在你的柔颊上抹了一层红晕, 还不是从我爱的血管里染得?” 我申斥百合花盗用了你的手, 茉沃兰的蓓蕾偷取你的柔发; 站在刺上的玫瑰花吓得直抖, 一朵羞得通红,一朵绝望到发白, 另一朵,不红不白,从双方偷来; 还在赃物上添上了你的呼息, 但既犯了盗窃,当它正昂头盛开, 一条怒冲冲的毛虫把它咬死。 我还看见许多花,但没有一朵 不从你那里偷取芬芳和婀娜。 一○○ 你在哪里,诗神,竟长期忘记掉 把你的一切力量的源头歌唱? 为什么浪费狂热于一些滥调, 消耗你的光去把俗物照亮? 回来吧,健忘的诗神,立刻轻弹 宛转的旋律,赎回虚度的光阴; 唱给那衷心爱慕你并把灵感 和技巧赐给你的笔的耳朵听。 起来,懒诗神,检查我爱的秀容, 看时光可曾在那里刻下皱纹; 假如有,就要尽量把衰老嘲讽, 使时光的剽窃到处遭人齿冷。 快使爱成名,趁时光未下手前, 你就挡得住它的风刀和霜剑。 一○一 偷懒的诗神呵,你将怎样补救 你对那被美渲染的真的怠慢? 真和美都与我的爱相依相守; 你也一样,要倚靠它才得通显。 说吧,诗神;你或许会这样回答: “真的固定色彩不必用色彩绘; 美也不用翰墨把美的真容画; 用不着搀杂,完美永远是完美。” 难道他不需要赞美,你就不作声? 别替缄默辩护,因为你有力量 使他比镀金的坟墓更享遐龄, 并在未来的年代永受人赞扬。 当仁不让吧,诗神,我要教你怎样 使他今后和现在一样受景仰。 一○二 我的爱加强了,虽然看来更弱; 我的爱一样热,虽然表面稍冷: 谁把他心中的崇拜到处传播, 就等于把他的爱情看作商品。 我们那时才新恋,又正当春天, 我惯用我的歌去欢迎它来归, 像夜莺在夏天门前彻夜清啭, 到了盛夏的日子便停止歌吹。 并非现在夏天没有那么惬意 比起万籁静听它哀唱的时候, 只为狂欢的音乐载满每一枝, 太普通,意味便没有那么深悠。 所以,像它,我有时也默默无言, 免得我的歌,太繁了,使你烦厌。 一○三 我的诗神的产品多贫乏可怜! 分明有无限天地可炫耀才华, 可是她的题材,尽管一无妆点, 比加上我的赞美价值还要大! 别非难我,如果我写不出什么! 照照镜子吧,看你镜中的面孔 多么超越我的怪笨拙的创作, 使我的诗失色,叫我无地自容。 那可不是罪过吗,努力要增饰, 反而把原来无瑕的题材涂毁? 因为我的诗并没有其他目的, 除了要模仿你的才情和妩媚; 是的,你的镜子,当你向它端详, 所反映的远远多于我的诗章。 一○四 对于我,俊友,你永远不会哀老, 因为自从我的眼碰见你的眼, 你还是一样美。三个严冬摇掉 三个苍翠的夏天的树叶和光艳, 三个阳春三度化作秋天的枯黄。 时序使我三度看见四月的芳菲 三度被六月的炎炎烈火烧光。 但你,还是和初见时一样明媚; 唉,可是美,像时针,它蹑着脚步 移过钟面,你看不见它的踪影; 同样,你的姣颜,我以为是常驻, 其实在移动,迷惑的是我的眼睛。 颤栗吧,未来的时代,听我呼吁: 你还没有生,美的夏天已死去。 一○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