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爱,为了爱,将这样饶恕那畜牲: 既然别你的时候它有意慢走, 归途我就下来跑,让它得自由。 五二 我像那富翁,他那幸运的钥匙 能把他带到他的心爱的宝藏, 可是他并不愿时常把它启视, 以免磨钝那难得的锐利的快感。 所以过节是那么庄严和希有, 因为在一年中仅疏疏地来临, 就像宝石在首饰上稀稀嵌就, 或大颗的珍珠在璎珞上晶莹。 同样,那保存你的时光就好像 我的宝箱,或装着华服的衣橱, 以便偶一重展那被囚的宝光, 使一些幸福的良辰分外幸福。 你真运气,你的美德能够使人 有你,喜洋洋,你不在,不胜憧憬。 五三 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 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 每人都只有一个,每人,一个影; 你一人,却能幻作千万个影子。 试为阿都尼写生,他的画像 不过是模仿你的拙劣的赝品; 尽量把美容术施在海伦颊上, 便是你披上希腊妆的新的真身。 一提起春的明媚和秋的丰饶, 一个把你的绰约的倩影显示, 另一个却是你的慷慨的写照; 一切天生的俊秀都蕴含着你。 一切外界的妩媚都有你的份, 但谁都没有你那颗坚贞的心。 五四 哦,美看起来要更美得多少倍, 若再有真加给它温馨的装潢! 玫瑰花很美,但我们觉得它更美, 因为它吐出一缕甜蜜的芳香。 野蔷薇的姿色也是同样旖旎, 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姣颜, 同挂在树上,同样会搔首弄姿, 当夏天呼息使它的嫩蕊轻展: 但它们唯一的美德只在色相, 开时无人眷恋,萎谢也无人理; 寂寞地死去。香的玫瑰却两样; 她那温馨的死可以酿成香液: 你也如此,美丽而可爱的青春, 当韶华雕谢,诗提取你的纯精。 五五 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金的墓碑 能够和我这些强劲的诗比寿; 你将永远闪耀于这些诗篇里, 远胜过那被时光涂脏的石头。 当着残暴的战争把铜像推翻, 或内讧把城池荡成一片废墟, 无论战神的剑或战争的烈焰 都毁不掉你的遗芳的活历史。 突破死亡和湮没一切的仇恨, 你将昂然站起来:对你的赞美 将在万世万代的眼睛里彪炳, 直到这世界消耗完了的末日。 这样,直到最后审判把你唤醒, 你长在诗里和情人眼里辉映。 五六 温柔的爱,恢复你的劲:别被说 你的刀锋赶不上食欲那样快, 食欲只今天饱餐后暂觉满足, 到明天又照旧一样饕餐起来: 愿你,爱呵,也一样:你那双饿眼 尽管今天已饱看到腻得直眨, 明天还得看,别让长期的瘫痪 把那爱情的精灵活生生窒煞: 让这凄凉的间歇恰像那隔断 两岸的海洋,那里一对情侣 每天到岸边相会,当他们看见 爱的来归,心里感到加倍欢愉; 否则,唤它做冬天,充满了忧悒, 使夏至三倍受欢迎,三倍希奇。 五七 既然是你奴隶,我有什么可做, 除了时时刻刻伺候你的心愿? 我毫无宝贵的时间可消磨, 也无事可做,直到你有所驱遣。 我不敢骂那绵绵无尽的时刻, 当我为你,主人,把时辰来看守; 也不敢埋怨别离是多么残酷, 在你已经把你的仆人辞退后; 也不敢用妒忌的念头去探索 你究竟在哪里,或者为什么忙碌, 只是,像个可怜的奴隶,呆想着 你所在的地方,人们会多幸福。 爱这呆子是那么无救药的呆 凭你为所欲为,他都不觉得坏。 五八 那使我做你奴隶的神不容我, 如果我要管制你行乐的时光, 或者清算你怎样把日子消磨, 既然是奴隶,就得听从你放浪: 让我忍受,既然什么都得依你, 你那自由的离弃(于我是监牢); 让忍耐,惯了,接受每一次申斥, 绝不会埋怨你对我损害分毫。 无论你高兴到哪里,你那契约 那么有效,你自有绝对的主权 去支配你的时间;你犯的罪过 你也有主权随意把自己赦免。 我只能等待,虽然等待是地狱, 不责备你行乐,任它是善或恶。 五九 如果天下无新事,现在的种种 从前都有过,我们的头脑多上当, 当它苦心要创造,却怀孕成功 一个前代有过的婴孩的重担! 哦,但愿历史能用回溯的眼光 (纵使太阳已经运行了五百周), 在古书里对我显示你的肖像, 自从心灵第一次写成了句读!—— 让我晓得古人曾经怎样说法, 关于你那雍容的体态的神奇; 是我们高明,还是他们优越, 或者所谓演变其实并无二致。 哦,我敢肯定,不少才子在前代 曾经赞扬过远不如你的题材。 六○ 像波浪滔滔不息地滚向沙滩: 我们的光阴息息奔赴着终点; 后浪和前浪不断地循环替换, 前推后拥,一个个在奋勇争先。 生辰,一度涌现于光明的金海, 爬行到壮年,然后,既登上极顶, 凶冥的日蚀便遮没它的光彩, 时光又撕毁了它从前的赠品。 时光戳破了青春颊上的光艳, 在美的前额挖下深陷的战壕, 自然的至珍都被它肆意狂喊, 一切挺立的都难逃它的镰刀: 可是我的诗未来将屹立千古, 歌颂你的美德,不管它多残酷! 六一 你是否故意用影子使我垂垂 欲闭的眼睛睁向厌厌的长夜? 你是否要我辗转反侧不成寐, 用你的影子来玩弄我的视野? 那可是从你那里派来的灵魂 远离了家园,来刺探我的行为, 来找我的荒废和耻辱的时辰, 和执行你的妒忌的职权和范围? 不呀!你的爱,虽多,并不那么大: 是我的爱使我张开我的眼睛, 是我的真情把我的睡眠打垮, 为你的缘故一夜守候到天明! 我为你守夜,而你在别处清醒, 远远背着我,和别人却太靠近。 六二 自爱这罪恶占据着我的眼睛, 我整个的灵魂和我身体各部; 而对这罪恶什么药石都无灵, 在我心内扎根扎得那么深固。 我相信我自己的眉目最秀丽, 态度最率真,胸怀又那么俊伟; 我的优点对我这样估计自己: 不管哪一方面我都出类拔萃。 但当我的镜子照出我的真相, 全被那焦黑的老年剁得稀烂, 我对于自爱又有相反的感想: 这样溺爱着自己实在是罪愆。 我歌颂自己就等于把你歌颂, 用你的青春来粉刷我的隆冬。 六三 像我现在一样,我爱人将不免 被时光的毒手所粉碎和消耗, 当时辰吮干他的血,使他的脸 布满了皱纹;当他韶年的清朝 已经爬到暮年的巉岩的黑夜, 使他所占领的一切风流逸韵 都渐渐消灭或已经全部消灭, 偷走了他的春天所有的至珍; 为那时候我现在就厉兵秣马 去抵抗凶暴时光的残酷利刃, 使他无法把我爱的芳菲抹煞, 虽则他能够砍断我爱的生命。 他的丰韵将在这些诗里现形, 墨迹长在,而他也将万古长青。 六四 当我眼见前代的富丽和豪华 被时光的手毫不留情地磨灭; 当巍峨的塔我眼见沦为碎瓦, 连不朽的铜也不免一场浩劫; 当我眼见那欲壑难填的大海 一步一步把岸上的疆土侵蚀, 汪洋的水又渐渐被陆地覆盖, 失既变成了得,得又变成了失; 当我看见这一切扰攘和废兴, 或者连废兴一旦也化为乌有; 毁灭便教我再三这样地反省: 时光终要跑来把我的爱带走。 哦,多么致命的思想!它只能够 哭着去把那刻刻怕失去的占有。 六五 既然铜、石、或大地、或无边的海, 没有不屈服于那阴惨的无常, 美,她的活力比一朵花还柔脆, 怎能和他那肃杀的严重抵抗? 哦,夏天温馨的呼息怎能支持 残暴的日子刻刻猛烈的轰炸, 当岩石,无论多么么险固,或钢扉, 无论多坚强,都要被时光熔化? 哦,骇人的思想!时光的珍饰, 唉,怎能够不被收进时光的宝箱? 什么劲手能挽他的捷足回来, 或者谁能禁止他把美丽夺抢? 哦,没有谁,除非这奇迹有力量: 我的爱在翰墨里永久放光芒。 六六 厌了这一切,我向安息的死疾呼, 比方,眼见天才注定做叫化子, 无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纯洁的信义不幸而被人背弃, 金冠可耻地戴在行尸的头上, 处女的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 严肃的正义被人非法地诟让, 壮士被当权的跛子弄成残缺, 愚蠢摆起博士架子驾驭才能, 艺术被官府统治得结舌箝口, 淳朴的真诚被人瞎称为愚笨, 囚徒“善”不得不把统帅“恶”伺候: 厌了这一切,我要离开人寰, 但,我一死,我的爱人便孤单。 六七 唉,我的爱为什么要和臭腐同居, 把他的绰约的丰姿让人亵渎, 以至罪恶得以和他结成伴侣, 涂上纯洁的外表来眩耀耳目? 骗人的脂粉为什么要替他写真, 从他的奕奕神采偷取死形似? 为什么,既然他是玫瑰花的真身, 可怜的美还要找玫瑰的影子? 为什么他得活着,当造化破了产, 缺乏鲜血去灌注淡红的脉络? 因为造化现在只有他作富源, 自夸富有,却靠他的利润过活。 哦,她珍藏他,为使荒歉的今天 认识从前曾有过怎样的丰年。 六八 这样,他的朱颜是古代的图志, 那时美开了又谢像今天花一样, 那时冒牌的艳色还未曾出世, 或未敢公然高据活人的额上, 那时死者的美发,坟墓的财产, 还未被偷剪下来,去活第二回 在第二个头上②;那时美的死金鬟 还未被用来使别人显得华贵: 这圣洁的古代在他身上呈现, 赤裸裸的真容,毫无一点铅华, 不用别人的青翠做他的夏天, 不掠取旧脂粉妆饰他的鲜花; 就这样造化把他当图志珍藏, 让假艺术赏识古代美的真相。 六九 你那众目共睹的无瑕的芳容, 谁的心思都不能再加以增改; 众口,灵魂的声音,都一致赞同: 赤的真理,连仇人也无法掩盖。 这样,表面的赞扬载满你仪表; 但同一声音,既致应有的崇敬, 便另换口吻去把这赞扬勾消, 当心灵看到眼看不到的内心。 它们向你那灵魂的美的海洋 用你的操行作测量器去探究, 于是吝啬的思想,眼睛虽大方, 便加给你的鲜花以野草的恶臭: 为什么你的香味赶不上外观? 土壤是这样,你自然长得平凡。 七○ 你受人指摘,并不是你的瑕疵, 因为美丽永远是诽谤的对象; 美丽的无上的装饰就是猜疑, 像乌鸦在最晴朗的天空飞翔。 所以,检点些,谗言只能更恭维 你的美德,既然时光对你钟情; 因为恶蛆最爱那甜蜜的嫩蕊, 而你的正是纯洁无瑕的初春。 你已经越过年轻日子的埋伏, 或未遭遇袭击,或已克服敌手; 可是,对你这样的赞美并不足 堵住那不断扩大的嫉妒的口: 若没有猜疑把你的清光遮掩, 多少个心灵的王国将归你独占。 七一 我死去的时候别再为我悲哀, 当你听见那沉重凄惨的葬钟 普告给全世界说我已经离开 这龌龊世界去伴最龌龊的虫: 不呀,当你读到这诗,别再记起 那写它的手;因为我爱到这样, 宁愿被遗忘在你甜蜜的心里, 如果想起我会使你不胜哀伤。 如果呀,我说,如果你看见这诗, 那时候或许我已经化作泥土, 连我这可怜的名字也别提起, 但愿你的爱与我的生命同腐。 免得这聪明世界猜透你的心, 在我死去后把你也当作笑柄。 七二 哦,免得这世界要强逼你自招 我有什么好处,使你在我死后 依旧爱我,爱人呀,把我全忘掉, 因外我一点值得提的都没有; 除非你捏造出一些美丽的谎, 过分为我吹嘘我应有的价值, 把瞑目长眠的我阿谀和夸奖, 远超过鄙吝的事实所愿昭示: 哦,怕你的真爱因此显得虚伪, 怕你为爱的原故替我说假话, 愿我的名字永远和肉体同埋, 免得活下去把你和我都羞煞。 因为我可怜的作品使我羞惭, 而你爱不值得爱的,也该愧赧。 七三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秋天, 当黄叶,或尽脱,或只三三两两 挂在瑟缩的枯枝上索索抖颤—— 荒废的歌坛,那里百鸟曾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暮霭,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夜,死的化身,渐渐把它赶开, 严静的安息笼住纷纭的万类。 在我身上你或许全看见余烬,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惨淡灵床上早晚总要断魂, 给那滋养过它的烈焰所销毁。 看见了这些,你的爱就会加强, 因为他转瞬要辞你溘然长往。 七四 但是放心吧:当那无情的拘票 终于丝毫不宽假地把我带走, 我的生命在诗里将依然长保, 永生的纪念品,永久和你相守。 当你重读这些诗,就等于重读 我献给你的至纯无二的生命: 尘土只能有它的份,那就是尘土; 灵魂却属你,这才是我的真身。 所以你不过失掉生命的糟粕 (当我肉体死后),恶蛆们的食饵, 无赖的刀下一个怯懦的俘获, 太卑贱的秽物,不配被你记忆。 它唯一的价值就在它的内蕴, 那就是这诗:这诗将和它长存。 七五 我的心需要你,像生命需要食粮, 或者像大地需要及时的甘霖; 为你的安宁我内心那么凄惶 就像贪夫和他的财富作斗争: 他,有时自夸财主,然后又顾虑 这惯窃的时代会偷他的财宝; 我,有时觉得最好独自伴着你, 忽然又觉得该把你当众夸耀: 有时饱餐秀色后腻到化不开, 渐渐地又饿得慌要瞟你一眼; 既不占有也不追求别的欢快, 除掉那你已施或要施的恩典。 这样,我整天垂涎或整天不消化, 我狼吞虎咽,或一点也咽不下。 七六 为什么我的诗那么缺新光彩, 赶不上现代善变多姿的风尚? 为什么我不学时人旁征博采 那竞奇斗艳,穷妍极巧的新腔? 为什么我写的始终别无二致, 寓情思旨趣于一些老调陈言, 几乎每一句都说出我的名字, 透露它们的身世,它们的来源? 哦,须知道,我爱呵,我只把你描, 你和爱情就是我唯一的主题; 推陈出新是我的无上的诀窍, 我把开支过的,不断重新开支: 因为,正如太阳天天新天天旧, 我的爱把说过的事絮絮不休。 七七 镜子将告诉你朱颜怎样消逝, 日规怎样一秒秒耗去你的华年; 这白纸所要记录的你的心迹 将教你细细玩味下面的教言。 你的镜子所忠实反映的皱纹 将令你记起那张开口的坟墓; 从日规上阴影的潜移你将认清, 时光走向永劫的悄悄的脚步。 看,把记忆所不能保留的东西 交给这张白纸,在那里面你将 看见你精神的产儿受到抚育, 使你重新认识你心灵的本相。 这些日课,只要你常拿来重温, 将有利于你,并丰富你的书本。 七八 我常常把你当诗神向你祷告, 在诗里找到那么有力的神助, 以致凡陌生的笔都把我仿效, 在你名义下把他们的诗散布。 你的眼睛,曾教会哑巴们歌唱, 曾教会沉重的愚昧高飞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