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让那些人(他们既有吉星高照) 到处夸说他们的显位和高官, 至于我,命运拒绝我这种荣耀, 只暗中独自赏玩我心里所欢。 王公的宠臣舒展他们的金叶 不过像太阳眷顾下的金盏花, 他们的骄傲在自己身上消灭, 一蹙额便足雕谢他们的荣华。 转战沙场的名将不管多功高, 百战百胜后只要有一次失手, 便从功名册上被人一笔勾消, 毕生的勋劳只落得无声无臭: 那么,爱人又被爱,我多么幸福! 我既不会迁徙,又不怕被驱逐。 二六 我爱情的至尊,你的美德已经 使我这藩属加强对你的拥戴, 我现在寄给你这诗当作使臣, 去向你述职,并非要向你炫才。 职责那么重,我又才拙少俊语, 难免要显得赤裸裸和她相见, 但望你的妙思,不嫌它太粗鄙, 在你灵魂里把它的赤裸裸遮掩; 因而不管什么星照引我前程, 都对我露出一副和悦的笑容, 把华服加给我这寒伧的爱情, 使我配得上你那缱绻的恩宠。 那时我才敢对你夸耀我的爱, 否则怕你考验我,总要躲起来。 二七 精疲力竭,我赶快到床上躺下, 去歇息我那整天劳顿的四肢; 但马上我的头脑又整装出发, 以劳我的心,当我身已得休息。 因为我的思想,不辞离乡背井, 虔诚地趱程要到你那里进香, 睁大我这双沉沉欲睡的眼睛, 向着瞎子看得见的黑暗凝望; 不过我的灵魂,凭着它的幻眼, 把你的倩影献给我失明的双眸, 像颗明珠在阴森的夜里高悬, 变老丑的黑夜为明丽的白昼。 这样,日里我的腿,夜里我的心, 为你、为我自己,都得不着安宁。 二八 那么,我怎么能够喜洋洋归来, 既然得不着片刻身心的安息? 当白天的压逼入夜并不稍衰, 只是夜继日、日又继夜地压逼? 日和夜平时虽事事各不相下, 却互相携手来把我轮流挫折, 一个用跋涉,一个却呶呶怒骂, 说我离开你更远,虽整天跋涉。 为讨好白天,我告它你是光明, 在阴云密布时你将把它映照。 我又这样说去讨黑夜的欢心: 当星星不眨眼,你将为它闪耀。 但天天白天尽拖长我的苦痛, 夜夜黑夜又使我的忧思转凶。 二九 当我受尽命运和人们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飘零, 徒用呼吁去干扰聋瞆的昊天, 顾盼着身影,诅咒自己的生辰, 愿我和另一个一样富于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样广交游, 希求这人的渊博,那人的内行, 最赏心的乐事觉得最不对头; 可是,当我正要这样看轻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三○ 当我传唤对已往事物的记忆 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 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 带着旧恨,重新哭蹉跎的时光; 于是我可以淹没那枯涸的眼, 为了那些长埋在夜台的亲朋, 哀悼着许多音容俱渺的美艳, 痛哭那情爱久已勾消的哀痛: 于是我为过去的惆怅而惆怅, 并且一一细算,从痛苦到痛苦, 那许多呜咽过的呜咽的旧账, 仿佛还未付过,现在又来偿付。 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挚友, 损失全收回,悲哀也化为乌有。 三一 你的胸怀有了那些心而越可亲 (它们的消逝我只道已经死去); 原来爱,和爱的一切可爱部分, 和埋掉的友谊都在你怀里藏住。 多少为哀思而流的圣洁泪珠 那虔诚的爱曾从我眼睛偷取 去祭奠死者!我现在才恍然大悟 他们只离开我去住在你的心里。 你是座收藏已往恩情的芳塚, 满挂着死去的情人的纪念牌, 他们把我的馈赠尽向你呈贡, 你独自享受许多人应得的爱。 在你身上我瞥见他们的倩影, 而你,他们的总和,尽有我的心。 三二 倘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大限, 当鄙夫“死神”用黄土把我掩埋, 偶然重翻这拙劣可怜的诗卷, 你情人生前写来献给你的爱, 把它和当代俊逸的新诗相比, 发觉它的词笔处处都不如人, 请保留它专为我的爱,而不是 为那被幸运的天才凌驾的韵。 哦,那时候就请赐给我这爱思: “要是我朋友的诗神与时同长, 他的爱就会带来更美的产儿, 可和这世纪任何杰作同俯仰: 但他既死去,诗人们又都迈进, 我读他们的文采,却读他的心。” 三三 多少次我曾看见灿烂的朝阳 用他那至尊的眼媚悦着山顶, 金色的脸庞吻着青碧的草场, 把黯淡的溪水镀成一片黄金: 然后蓦地任那最卑贱的云彩 带着黑影驰过他神圣的霁颜, 把他从这凄凉的世界藏起来, 偷移向西方去掩埋他的污点; 同样,我的太阳曾在一个清朝 带着辉煌的光华临照我前额; 但是唉!他只一刻是我的荣耀, 下界的乌云已把他和我遮隔。 我的爱却并不因此把他鄙贱, 天上的太阳有瑕疵,何况人间! 三四 为什么预告那么璀璨的日子, 哄我不携带大衣便出来游行, 让鄙贱的乌云中途把我侵袭, 用臭腐的烟雾遮蔽你的光明? 你以为现在冲破乌云来晒干 我脸上淋漓的雨点便已满足? 须知无人会赞美这样的药丹: 只能医治创伤,但洗不了耻辱。 你的愧赧也无补于我的心疼; 你虽已忏悔,我依然不免损失: 对于背着耻辱的十字架的人, 冒犯者引咎只是微弱的慰藉。 唉,但你的爱所流的泪是明珠, 它们的富丽够赎你的罪有余。 三五 别再为你冒犯我的行为痛苦: 玫瑰花有刺,银色的泉有烂泥, 乌云和蚀把太阳和月亮玷污, 可恶的毛虫把香的嫩蕊盘据。 每个人都有错,我就犯了这点: 运用种种比喻来解释你的恶, 弄脏我自己来洗涤你的罪愆, 赦免你那无可赦免的大错过。 因为对你的败行我加以谅解—— 你的原告变成了你的辩护士—— 我对你起诉,反而把自己出卖: 爱和憎老在我心中互相排挤, 以致我不得不变成你的助手 去帮你劫夺我,你,温柔的小偷! 三六 让我承认我们俩一定要分离, 尽管我们那分不开的爱是一体: 这样,许多留在我身上的瑕疵, 将不用你分担,由我独自承起。 你我的相爱全出于一片至诚, 尽管不同的生活把我们隔开, 这纵然改变不了爱情的真纯, 却偷掉许多密约佳期的欢快。 我再也不会高声认你做知己, 生怕我可哀的罪过使你含垢, 你也不能再当众把我来赞美, 除非你甘心使你的名字蒙羞。 可别这样做;我既然这样爱你, 你是我的,我的荣光也属于你。 三七 像一个衰老的父亲高兴去看 活泼的儿子表演青春的伎俩, 同样,我,受了命运的恶毒摧残, 从你的精诚和美德找到力量。 因为,无论美、门第、财富或才华, 或这一切,或其一,或多于这一切, 在你身上登峰造极,我都把 我的爱在你这个宝藏上嫁接。 那么,我并不残废、贫穷、被轻藐, 既然这种种幻影都那么充实, 使我从你的富裕得满足,并倚靠 你的光荣的一部分安然度日。 看,生命的至宝,我暗祝你尽有: 既有这心愿,我便十倍地无忧。 三八 我的诗神怎么会找不到诗料, 当你还呼吸着,灌注给我的诗哦, 感谢你自己吧,如果我诗中 有值得一读的献给你的目光: 哪里有哑巴,写到你,不善祷颂—— 既然是你自己照亮他的想象? 做第十位艺神吧,你要比凡夫 所祈求的古代九位高明得多; 有谁向你呼吁,就让他献出 一些可以传久远的不朽诗歌。 我卑微的诗神如可取悦于世, 痛苦属于我,所有赞美全归你。 三九 哦,我怎能不越礼地把你歌颂, 当我的最优美部分全属于你? 赞美我自己对我自己有何用? 赞美你岂不等于赞美我自己? 就是为这点我们也得要分手, 使我们的爱名义上各自独处, 以便我可以,在这样分离之后, 把你该独得的赞美全部献出。 别离呵!你会给我多大的痛创, 倘若你辛酸的闲暇不批准我 拿出甜蜜的情思来款待时光, 用甜言把时光和相思蒙混过—— 如果你不教我怎样化一为二, 使我在这里赞美远方的人儿! 四○ 夺掉我的爱,爱呵,请通通夺去; 看看比你已有的能多些什么? 没什么,爱呵,称得上真情实义; 我所爱早属你,纵使不添这个。 那么,你为爱我而接受我所爱, 我不能对你这享受加以责备; 但得受责备,若甘心自我欺绐, 你故意贪尝不愿接受的东西。 我可以原谅你的掠夺,温柔贼, 虽然你把我仅有的通通偷走; 可是,忍受爱情的暗算,爱晓得, 比憎恨的明伤是更大的烦忧。 风流的妩媚,连你的恶也妩媚, 尽管毒杀我,我们可别相仇视。 四一 你那放荡不羁所犯的风流罪 (当我有时候远远离开你的心) 与你的美貌和青春那么相配, 无论到哪里,诱惑都把你追寻。 你那么温文,谁不想把你夺取? 那么姣好,又怎么不被人围攻? 而当女人追求,凡女人的儿子 谁能坚苦挣扎,不向她怀里送? 唉!但你总不必把我的位儿占, 并斥责你的美丽和青春的迷惑: 它们引你去犯那么大的狂乱, 使你不得不撕毁了两重誓约: 她的,因为你的美诱她去就你; 你的,因为你的美对我失信义。 四二 你占有她,并非我最大的哀愁, 可是我对她的爱不能说不深; 她占有你,才是我主要的烦忧, 这爱情的损失更能使我伤心。 爱的冒犯者,我这样原谅你们: 你所以爱她,因为晓得我爱她; 也是为我的原故她把我欺瞒, 让我的朋友替我殷勤款待她。 失掉你,我所失是我情人所获, 失掉她,我朋友却找着我所失; 你俩互相找着,而我失掉两个, 两个都为我的原故把我磨折: 但这就是快乐:你和我是一体; 甜蜜的阿谀!她却只爱我自己。 四三 我眼睛闭得最紧,看得最明亮: 它们整天只看见无味的东西; 而当我入睡,梦中却向你凝望, 幽暗的火焰,暗地里放射幽辉。 你的影子既能教黑影放光明, 对闭上的眼照耀得那么辉煌, 你影子的形会形成怎样的美景, 在清明的白天里用更清明的光! 我的眼睛,我说,会感到多幸运 若能够凝望你在光天化日中, 既然在死夜里你那不完全的影 对酣睡中闭着的眼透出光容! 天天都是黑夜一直到看见你, 夜夜是白天当好梦把你显示! 四四 假如我这笨拙的体质是思想, 不做美的距离就不能阻止我, 因为我就会从那迢迢的远方, 无论多隔绝,被带到你的寓所。 那么,纵使我的腿站在那离你 最远的天涯,对我有什么妨碍? 空灵的思想无论想到达哪里, 它立刻可以飞越崇山和大海。 但是唉,这思想毒杀我:我并非思想, 能飞越辽远的万里当你去后; 而只是满盛着泥水的钝皮囊, 就只好用悲泣去把时光伺候; 这两种重浊的元素毫无所赐 除了眼泪,二者的苦恼的标志。 四五 其余两种,轻清的风,净化的火, 一个是我的思想,一个是欲望, 都是和你一起,无论我居何所; 它们又在又不在,神速地来往。 因为,当这两种较轻快的元素 带着爱情的温柔使命去见你, 我的生命,本赋有四大,只守住 两个,就不胜其忧郁,奄奄待毙; 直到生命的结合得完全恢复 由于这两个敏捷使者的来归。 它们现正从你那里回来,欣悉 你起居康吉,在向我欣欣告慰。 说完了,我乐,可是并不很长久, 我打发它们回去,马上又发愁。 四六 我的眼和我的心在作殊死战, 怎样去把你姣好的容貌分赃; 眼儿要把心和你的形象隔断, 心儿又不甘愿把这权利相让。 心儿声称你在它的深处潜隐, 从没有明眸闯得进它的宝箱; 被告却把这申辩坚决地否认, 说是你的倩影在它里面珍藏。 为解决这悬案就不得不邀请 我心里所有的住户——思想——协商; 它们的共同的判词终于决定 明眸和亲挚的心应得的分量 如下:你的仪表属于我的眼睛, 而我的心占有你心里的爱情。 四七 现在我的眼和心缔结了同盟, 为的是互相帮忙和互相救济: 当眼儿渴望要一见你的尊容, 或痴情的心快要给叹气窒息, 眼儿就把你的画像大摆筵桌, 邀请心去参加这图画的盛宴; 有时候眼睛又是心的座上客, 去把它缱绻的情思平均分沾: 这样,或靠你的像或我的依恋, 你本人虽远离还是和我在一起; 你不能比我的情思走得更远, 我老跟着它们,它们又跟着你; 或者,它们倘睡着,我眼中的像 就把心唤醒,使心和眼都舒畅。 四八 我是多么小心,在未上路之前, 为了留以备用,把琐碎的事物 一一锁在箱子里,使得到保险, 不致被一些奸诈的手所亵渎! 但你,比起你来珠宝也成废品, 你,我最亲最好和唯一的牵挂, 无上的慰安(现在是最大的伤心) 却留下来让每个扒手任意拿。 我没有把你锁进任何保险箱, 除了你不在的地方,而我觉得 你在,那就是我的温暖的心房, 从那里你可以随便进进出出; 就是在那里我还怕你被偷走: 看见这样珍宝,忠诚也变扒手。 四九 为抵抗那一天,要是终有那一天, 当我看见你对我的缺点蹙额, 当你的爱已花完最后一文钱, 被周详的顾虑催去清算账目; 为抵抗那一天,当你像生客走过, 不用那太阳——你眼睛——向我致候, 当爱情,已改变了面目,要搜罗 种种必须决绝的庄重的理由; 为抵抗那一天我就躲在这里, 在对自己的恰当评价内安身, 并且高举我这只手当众宣誓, 为你的种种合法的理由保证: 抛弃可怜的我,你有法律保障, 既然为什么爱,我无理由可讲。 五○ 多么沉重地我在旅途上跋涉, 当我的目的地(我倦旅的终点) 唆使安逸和休憩这样对我说: “你又离开了你的朋友那么远!” 那驮我的畜牲,经不起我的忧厄, 驮着我心里的重负慢慢地走, 仿佛这畜牲凭某种本能晓得 它主人不爱快,因为离你远游: 有时恼怒用那血淋淋的靴钉 猛刺它的皮,也不能把它催促; 它只是沉重地报以一声呻吟, 对于我,比刺它的靴钉还要残酷, 因为这呻吟使我省悟和熟筹: 我的忧愁在前面,快乐在后头。 五一 这样,我的爱就可原谅那笨兽 (当我离开你),不嫌它走得太慢: 从你所在地我何必匆匆跑走? 除非是归来,绝对不用把路赶。 那时可怜的畜牲怎会得宽容, 当极端的迅速还要显得迟钝? 那时我就要猛刺,纵使在御风, 如飞的速度我只觉得是停顿: 那时就没有马能和欲望齐驱; 因此,欲望,由最理想的爱构成, 就引颈长嘶,当它火似地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