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伽 对于不喜欢悲哀的人,这似乎已经是悲哀的顶点;可是在极度的悲哀之上,却还有更大的悲哀。当我正在放声大哭的时候,来了一个人,他认识我就是他所见过的那个疯丐,不敢接近我;可是后来他知道了我究竟是什么人,遭遇到什么样不幸,他就抱住我的头颈,大放悲声,好像要把天空都震碎一般;他俯伏在我的父亲的尸体上;讲出了关于李尔和他两个人的一段最凄惨的故事;他越讲越伤心,他的生命之弦都要开始颤断了;那时候喇叭的声音已经响过二次,我只好抛下他一个人在那如痴如醉的状态之中。 奥本尼 可是这是什么人? 爱德伽 肯特,殿下,被放逐的肯特;他一路上乔装改貌,跟随那把他视同仇敌的国王,替他躬操奴隶不如的贱役。 一侍臣持一流血之刀上。 侍臣 救命!救命!救命啊! 爱德伽 救什么命! 奥本尼 说呀,什么事? 爱德伽 那柄血淋淋的刀是什么意思? 侍臣 它还热腾腾地冒着气呢;它是从她的心窝里拔出来的,——啊!她死了! 奥本尼 谁死了?说呀。 侍臣 您的夫人,殿下,您的夫人;她的妹妹也给她毒死了,她自己承认的。 爱德蒙 我跟她们两人都有婚姻之约,现在我们三个人可以在一块儿做夫妻了。 爱德伽 肯特来了。 奥本尼 把她们的尸体抬出来,不管她们有没有死。这一个上天的判决使我们战栗,却不能引起我们的怜悯。(侍臣下。) 肯特上。 奥本尼 啊!这就是他吗?当前的变故使我不能对他尽我应尽的敬礼。 肯特 我要来向我的王上道一声永久的晚安,他不在这儿吗? 奥本尼 我们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爱德蒙,王上呢?考狄利娅呢?肯特,你看见这一种情景吗?(传从抬高纳里尔、里根二尸体上。) 肯特 嗳哟!这是为了什么? 爱德蒙 爱德蒙还是有人爱的;这一个为了我的缘故毒死了那一个,跟着她也自杀了。 奥本尼 正是这样。把她们的脸遮起来。 爱德蒙 我快要断气了,倒想做一件违反我的本性的好事。赶快差人到城堡里去,因为我已经下令,要把李尔和考狄利娅处死。不要多说废话,迟一点就来不及啦。 奥本尼 跑!跑!跑呀! 爱德伽 跑去找谁呀,殿下?——谁奉命干这件事的?你得给我一件什么东西,作为赦免的凭证。 爱德蒙 想得不错;把我的剑拿去给那队长。 奥本尼 快去,快去。(爱德伽下。) 爱德蒙 他从我的妻子跟我两人的手里得到密令,要把考狄利娅在狱中缢死,对外面说是她自己在绝望中自杀的。 奥本尼 神明保佑她!把他暂时抬出去。(侍从抬爱德蒙下。) 李尔抱考狄利娅尸体,爱德伽、军官及余人等同上。 李尔 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哀号吧!啊!你们都是些石头一样的人;要是我有了你们的那些舌头和眼睛,我要用我的眼泪和哭声震撼穹苍。她是一去不回的了。一个人死了还是活着,我是知道的;她已经像泥土一样死去。借一面镜子给我;要是她的气息还能够在镜面上呵起一层薄雾,那么她还没有死。 肯特 这就是世界最后的结局吗? 爱德伽 还是末日恐怖的预兆? 奥本尼 天倒下来了,一切都要归于毁灭吗? 李尔 这一根羽毛在动;她没有死!要是她还有活命,那么我的一切悲哀都可以消释了。 肯特 (跪)啊,我的好主人! 李尔 走开! 爱德伽 这是尊贵的肯特,您的朋友。 李尔 一场瘟疫降落在你们身上,全是些凶手,奸贼!我本来可以把她救活的;现在她再也回不转来了!考狄利娅,考狄利娅!等一等。嘿!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柔软温和,女儿家是应该这样的。我亲手杀死了那把你缢死的奴才。 军官 殿下,他真的把他杀死了。 李尔 我不是把他杀死了吗,汉子?从前我一举起我的宝刀,就可以叫他们吓得抱头鼠窜;现在年纪老啦,受到这许多磨难,一天比一天不中用啦。你是谁?等会儿我就可以说出来了;我的眼睛可不大好。 肯特 要是命运女神向人夸口,说起有两个曾经一度被她宠爱、后来却为她厌弃的人,那么在我们的眼前就各站着其中的一个。 李尔 我的眼睛太糊涂啦。你不是肯特吗? 肯特 正是,您的仆人肯特。您的仆人卡厄斯呢? 李尔 他是一个好人,我可以告诉你;他一动起火来就会打人。他现在已经死得骨头都腐烂了。 肯特 不,陛下;我就是那个人—— 李尔 我马上能认出来你是不是。 肯特 自从您开始遭遇变故以来,一直跟随着您的不幸的足迹。 李尔 欢迎,欢迎。 肯特 不,一切都是凄惨的、黑暗的、阴郁的,您的两个大女儿已经在绝望中自杀了。 李尔 嗯,我也想是这样的。 奥本尼 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话,我们谒见他也是徒然的。 爱德伽 全然是徒劳。 一军官上。 军官 启禀殿下,爱德蒙死了。 奥本尼 他的死在现在不过是一件无足重轻的小事。各位勋爵和尊贵的朋友,听我向你们宣示我的意旨:对于这一位老病衰弱的君王,我们将要尽我们的力量给他可能的安慰;当他在世的时候,我仍旧把最高的权力归还给他。(向爱德伽、肯特)你们两位仍旧恢复原来的爵位,我还要加赉你们额外的尊荣,褒扬你们过人的节行。一切朋友都要得到他们忠贞的报酬,一切仇敌都要尝到他们罪恶的苦杯。——啊!瞧,瞧! 李尔 我的可怜的傻瓜给他们缢死了!不,不,没有命了!为什么一条狗、一匹马、一只耗子,都有它们的生命,你却没有一丝呼吸?你是永不回来的了,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永不!请你替我解开这个钮扣;谢谢你,先生。你看见吗?瞧着她,瞧,她的嘴唇,瞧那边,瞧那边!(死。) 爱德伽 他晕过去了!——陛下,陛下! 肯特 碎吧,心啊!碎吧! 爱德伽 抬起头来,陛下。 肯特 不要烦扰他的灵魂。啊!让他安然死去吧;他将要痛恨那想要使他在这无情的人世多受一刻酷刑的人。 爱德伽 他真的去了。 肯特 他居然忍受了这么久的时候,才是一件奇事;他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 奥本尼 把他们抬出去。我们现在要传令全国举哀。(向肯特、爱德伽) 两位朋友,帮我主持大政, 培养这已经斲伤的国本。 肯特 不日间我就要登程上道; 我已经听见主上的呼召。 奥本尼 不幸的重担不能不肩负; 感情是我们唯一的言语。 年老的人已经忍受一切, 后人只有抚陈迹而叹息。(同下。奏丧礼进行曲。) 注释 意即不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徒逢星期五按例吃鱼。 踢皮球在当时只是下层市民的娱乐。 意即好出大言的埃阿斯也比不上他们善于吹牛。 流火,指花柳病而言。 梅林,是亚瑟王故事中的术士和预言家,时代后于传说中的李尔王许多年,这里是作者故意说的笑话。 圣维都尔(St.Withold),传说中安眠的保护神。 据说魇魔作祟,骑在熟睡者的胸口。下文“发过誓儿”即要魇魔赌咒不再骑在人身上。 李尔王把爱德伽比作古希腊哲学家。 罗兰骑士,欧洲中世纪骑士文学中的著名英雄。 弗拉特累多,小魔鬼的名字。 当时疯叫化子行乞,用挂于颈间的大牛角盛乞得的剩菜残羹。 意即具有老人的智慧。 李尔王在这里效仿军队冲锋时的呐喊声。 14泰尔亲王配力克里斯 剧中人物 安提奥克斯 安提奥克国王 配力克里斯 泰尔亲王 赫力堪纳斯爱斯凯尼斯 二泰尔大臣 西蒙尼狄斯 潘塔波里斯国王 克里翁 塔萨斯总督 拉西马卡斯 米提林总督 萨利蒙 以弗所贵族 泰利阿德 安提奥克使臣 菲利蒙 萨利蒙之仆 里奥宁 狄奥妮莎之仆 司仪官 妓院主人 龟奴 公主 安提奥克斯之女 狄奥妮莎 克里翁之妻 泰莎 西蒙尼狄斯之女 玛丽娜 配力克里斯及泰莎之女 利科丽达 玛丽娜之保姆 鸨妇 群臣、贵妇、骑士、卫士、水手、海盗、渔夫及使者等 狄安娜女神 老人 剧情解释者 地点 散处各国 第一幕 安提奥克王宫前 老人上。 从往昔的灰烬之中, 来了俺这白发衰翁, 唱一支古代的曲调, 博你们粲然的一笑。 在佳节欢会的席上, 这诗篇常被人歌唱; 贵人淑女午睡方醒, 也曾赖它消愁解闷。 它使人们向往光荣, 年代越久味道越浓。 要是后世诸位君子, 对这曲儿不加鄙视, 要是老人引吭歌唱, 能使你们胸怀欢畅, 俺愿意化一支烛光, 为你们把生命销亡。 却说当年安提奥克 在叙利亚建立王国, 他的王后不幸物故, 留下一个娇娃失母, 可喜长容华绝代, 天生就风流的体态; 谁料老王乱伦灭性, 竟把他的女儿诱引, 这无耻的父女一双, 干下了罪恶的勾当, 经历了几度的春秋, 他们也就恬不知羞。 这公主的艳誉芳名, 招来多少公子王孙, 他们做着求凰好梦, 谁都想把美人抱拥。 哪知道这一方禁脔, 怎么容得旁人指染? 这老王早制定约束, 应付求婚者的絮渎: 谁要是想娶她为妻, 必须解答一个哑谜; 参不透哑谜的奥秘, 他只好把生命捐弃。 可怜这一个难题目, 害多少的英才受戮! 俺且把秃舌儿收了, 让列位眼皮上看饱。(下。) 第一场 安提奥克。宫中一室 安提奥克斯、配力克里斯及侍从等上。 安提奥克斯 泰尔的少年亲王,想来您已经充分明白您现在所从事的是一件多么危险的工作。 配力克里斯 是的,安提奥克斯,我因为久闻公主芳名,爱慕之诚,增加了我灵魂上的勇气,所以甘冒万死,大胆前来。 安提奥克斯 领公主出来,替她装扮得像位新娘一般,值得被天神拥抱;为了造成她美丽的仪容,从她投胎的时候起,直到降生,诸天的星辰曾经全体聚会,把他们各自的美点集合在她的一身。(音乐。) 公主上。 配力克里斯 瞧,她像春之女神一般姗姗地来了;无限的爱娇追随着她,她的思想是人间一切美德的君王!她的面庞是一卷赞美的诗册,满载着神奇的愉快,那上面永远没有悲哀的痕迹,暴躁的愤怒也永不会做她的伴侣。神啊,你们使我成为一个男子,在爱情中颠倒,你们在我的胸头燃起炎炎的欲火,使我渴想尝一尝那仙树上的果实,否则宁愿因失败而死亡,帮助我,你们忠心的臣仆,达到这样无涯的幸福吧! 安提奥克斯 配力克里斯亲王—— 配力克里斯 他想要成为伟大的安提奥克斯的子婿。 安提奥克斯 在你的面前站着这一座美丽的乐园,它的黄金的果实触上去是有危险的,因为致人死命的巨龙会吓散你的魂魄。她的天堂一般的面庞引诱你去瞻仰她的不可计数的美艳,只有才德出众的人才可以把她拥为己有;你要是不够资格,那么为了你的僭妄的眼光,你将不免一死。你看那些本来都是赫赫有名的君王,也都像你一样受着情欲的驱策,从远道闻名前来,他们在用无言的唇舌和惨白的容颜告诉你,他们都是爱情的战争中的阵亡者,只有天上的星光掩覆着他们暴露的骸骨;他们那死灰的面颊在劝你不要走进死神的罗网,那罗网是什么人都一体容纳的。 配力克里斯 安提奥克斯,我谢谢你,你教我认识我自己的脆弱的浮生,提出这些可怕的前车之鉴,使我准备接受和他们同样的不可避免的命运;因为留在记忆中的死亡应当像一面镜子一样,告诉我们生命不过是一口气,信任它便是错误。那么我就立下我的遗嘱;像一个缠绵床榻的病人,饱历人世的艰辛,望见天堂的快乐,可是充满了痛苦的感觉,不再像平日一般紧握着世俗的欢娱,我以王公贵人应有的风度,把平安留给你和一切善良的人们,把我的财富归还给它们所来自的大地,(向公主)可是我的纯洁的爱火,却是属于你的。现在我已经准备完毕,就要踏上生死的歧途,我等候着最无情的打击。 安提奥克斯 你既然不听劝告,那么就请诵读你那注定的命运吧;按照我们的约法,你在读过以后,倘不能解释其中的意义,就必须像这些比你先来的人一样,流下你自己的血。 公主 在所有前来尝试的人们当中,我祝你成功,愿你有福! 配力克里斯 像一个勇敢的战士,我踏上了比武的围场,除了忠实和勇气之外,我不要求别的思想指导我的行动。(读) 我虽非蛇而有毒, 饮我母血食母肉; 深闺待觅同心侣, 慈父恩情胜夫婿。 夫即子兮子即父, 为母为妻又为女; 一而二兮二而一, 君欲活命须解谜。 这最后一句真是要命的药剂!用无数的天眼炯察人类行为的神明啊!这些读了以后使我勃然变色的怪事要是果然属实,为什么不把你们的眼睛永远闭上了呢?美丽的明镜,我曾经爱过你,倘不是这灿烂的宝箱里盛满着罪恶,我将继续爱你;可是我必须告诉你现在我的思想叛变了,因为一个堂堂男子要是知道罪恶在门内,是会裹足不前的。你是一个美妙的提琴,你的感觉便是它的琴弦,当它弹奏出钧天雅乐的时候,所有的天神都会侧耳倾听;可是奏非其时,却会发出刺耳的噪音,只有地狱中的魔鬼会和着它跳舞。凭良心说,我对你已经没有一点留恋之情了。 安提奥克斯 配力克里斯亲王,如果你珍惜生命,不许碰她的手,因为在我们的约定里也有这么一条,和其余的同样严厉。你的时间已经到了;你倘不能现在就把它解释出来,必须接受你的判决。 配力克里斯 大王,很少人喜欢听见别人提起他们所喜欢干的罪恶;要是我对您说了,一定会使您感到大大的难堪。谁要是知道君王们的一举一动,与其把它们泄露出来,还是保持隐秘的好;因为重新揭发的罪恶就像飘风一样,当它向田野吹散的时候,会把灰尘吹进别人的眼里;这就是给那双疼痛的眼睛的一个教训:使它们在飘风过去后,明察四方,设法阻挡那伤害自己的气流。瞎眼的鼹鼠向天筑起圆顶的土丘,表示在地上受到人们的压迫,已经无法安居;这可怜的东西最后仍然因此而死去。君王们是地上的神明,他们的意志便是他们的法律,他们的作恶是无人可以制止的。要是乔武做了坏事,谁敢指斥他一声不是?您只要自己明白,那就够了;丑事传扬开去,更加不可向迩,最适当的办法还是遮掩起来。谁都爱他自己的生命,那么为了保全我的头颅的缘故,让我的舌头不要多言取祸吧。 安提奥克斯 (旁白)天哪!我真想要你的头颅;他已经发现那哑谜的意义了;可是我还要跟他敷衍一下。——少年的泰尔亲王,虽然按照我们严格的法令,你的解释要是不符原意,我们就可以结果你的生命;可是因为你是这样一位卓越的人才,我们对你抱着很大的希望,所以特别通融,给你四十天的宽限;要是在这限期之内,你能够把我们的秘密解释出来,你就可以做我的佳婿。在这限期以前,我将要按照我的地位和你的身分,给你优渥的礼遇。(除配力克里斯外均下。) 配力克里斯 殷勤的礼貌把罪恶掩盖得多么巧妙!正像一个伪君子一样,除了一副仁义的假面具以外,便没有一毫可取的地方。要是我果然解释错了,那么你当然不会是那样的坏人,因贪淫而出卖你的灵魂;可是现在你是父亲又是儿子,因为你非礼拥抱了你的女儿,而那种快乐,原是应该让丈夫而不是让父亲享受的;她是吃她母亲血肉的人,因为她玷污了她母亲的枕席;两人都像毒蛇一样,虽然吃的是芬芳的花草,它们的身体内却藏着毒液。安提奥克,再会吧!因为智慧告诉我,凡是能够动手干那些比黑夜更幽暗的行为而不知惭愧的人,一定会不惜采取任何的手段,把它们竭力遮掩的。一件罪恶往往引起第二件,奸淫和杀人正像火焰和烟气一样互相联系。毒药和阴谋是罪恶的双手,是犯罪者遮羞的武器;为了免得我的生命遭人暗算,我要赶快逃出这危险的陷阱。(下。) 安提奥克斯重上。 安提奥克斯 他已经发现那哑谜的意义,所以我一定要取下他的首级。我不能让他活在世上,宣扬我的丑事,告诉世人安提奥克斯犯着这样可憎的罪恶;所以这位亲王必须立刻就死,因为只有他死了,我的名誉才可以保全。喂,来人! 泰利阿德上。 泰利阿德 陛下有什么吩咐? 安提奥克斯 泰利阿德,你是我的心腹之人,我所筹划的一切秘密行动,向来都是付托给你的。我知道你忠实可靠,正准备提拔你。泰利阿德,瞧,这儿是毒药,这儿是金子;泰尔亲王是我的仇人,你必须替我杀死他。你不用问我什么理由,因为这是我的命令。说,你愿意不愿意干这件事? 泰利阿德 陛下,我愿意。 安提奥克斯 很好。 一使者上。 安提奥克斯 你这样气喘吁吁的,有些什么要紧的消息? 使者 陛下,配力克里斯亲王逃走了。(下。) 安提奥克斯 (向泰利阿德)赶快替我追去;像一个百发百中的老练的射手一样射中眼睛所瞄定的目标;你要是不把配力克里斯亲王杀死,你也不用回来见我了。 泰利阿德 陛下,只要我手枪的射程能够达到他,不怕他逃到哪儿去。小臣就此告辞了。 安提奥克斯 泰利阿德,再会!(泰利阿德下)配力克里斯一天不死,我的心就一天不得安。(下。) 第二场 泰尔。宫中一室 配力克里斯上。 配力克里斯 (向室外)不要让什么人进来打扰我。——为什么我的思想变得这样阴沉,眼光迷惘的忧郁做了我的悲哀的伴侣、长期的宾客,在白昼光荣的行程中,在埋葬了忧愁的平和的黑夜中,没有一小时能够使我得到安宁?各种娱乐陈列在我的眼前,我的眼睛却避过它们;我所恐惧的危险是在安提奥克,它的太短的手臂打不到我的身上,可是快乐既不能鼓起我的兴致,远离的危险也不能给我一点安慰。人们因为一时的猜疑而引起的恐惧,往往会由于忧虑愈形增长,先不过是害怕可能发生的祸害,跟着就会苦苦谋求防止的对策。我的情形也正是这样:威力巨大的安提奥克斯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做到什么的人物,渺小的我决不是他的对手,虽然我发誓保持缄默,他也一定以为我会泄露他的秘密;要是他疑心我会破坏他的名誉,即使我对他说我怎样尊敬他也没有用处;为了防止他的可耻的隐事被人知晓,他一定会竭力阻止流言的传播。他将要率领敌意的军队满布在我们的国土之上,用煊赫的军容震惊我们的国人,使我们的兵士望风胆裂,不战而屈,使我们无辜的臣民惨遭荼毒:我自己一身的安危不足惜,像树木的叶顶一般,我的责任只是隐覆庇护那伸入土中的根株;我所关怀的是我的人民的命运,我的身体和心灵因为忧虑他们而悲伤憔悴,他还没有惩罚我,我已经给自己难堪的惩罚了。 赫力堪纳斯及其他臣僚等上。 臣甲 愿快乐和安宁充塞殿下的圣心! 臣乙 愿殿下平和安乐,早日归来! 赫力堪纳斯 算了,算了!让我这有年纪的人说几句话吧。向国王献媚的人,其实是在侮辱他;因为谄媚是簸扬罪恶的风箱,佞人的口舌可以把星星之火煽成熊熊的烈焰;正直的规谏才是君王们所应该听取的,因为他们同属凡人,不能没有错误。当善于逢迎的小人侈谈平安的时候,他只是向殿下讨好,其实却危及您的生命。殿下,原谅我,要是您以为我说的不对,该骂该打,都随殿下的便,我愿意跪在地上,等候您的发落。 配力克里斯 别人都出去吧,替我探听探听我们的港里有些什么船只要出口,探听明白以后,再回来见我。(群臣下)赫力堪纳斯,你的话很使我生气;你看我的脸上有些什么? 赫力堪纳斯 满脸的怒容,殿下。 配力克里斯 要是君王的脸上会发出这样可怕的怒容,你怎么敢鼓唇弄舌,当着我的面前激怒我? 赫力堪纳斯 草木是靠着上天的雨露滋长的,但是它们也敢仰望穹苍。 配力克里斯 你知道我有权力取去你的生命。 赫力堪纳斯 (跪)我已经自己把斧头磨好了;请殿下把我砍了吧。 配力克里斯 起来,起来,请坐。你不是一个谄媚的小人。我谢谢你;君王们要是专爱听那些文过饰非的谀辞,那才是上天所不容的事!你是一个君王的良好的顾问和仆人,你的智慧使你的君王乐于接受你的教诲,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赫力堪纳斯 耐心忍受您加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忧愁。 配力克里斯 你说这样的话,赫力堪纳斯,就像一个医生替病人调了一服他自己咽下去也要颤栗的药。听我说吧。我这次到安提奥克去,你也知道是冒着生命的危险,追求一位绝世的美人,希望因此可以产生一个不同凡俗的佳儿,将来成为国家的干城,民众的福星。她的脸在我的眼中看来是超乎一切的神奇;可是她的此外的一切,让我凑着你的耳朵告诉你,是像犯着乱伦重罪的人一般黑暗的。当我发现了这一个秘密以后,那罪恶的父亲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我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可是你知道,当暴君假意向人亲密的时候,是最应该戒惧提防的。我越想越怕,所以就借着黑夜的掩护,逃了回来。现在虽然总算脱离虎口,可是回想已过去的种种,推测未来可能的变化,心里还是惴惴不安。我知道他是个暴君;暴君的猜疑不仅不会消失下去,而是会每时每刻飞速增长。他一定在疑心我会向世人宣布多少尊贵的王子流下了他们的血,为的是好让他安然在他那污邪的眠床上恣纵着淫乐;为了扫除这一层猜疑,他将要借口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向我们的国土大举兴师。无情的战争是不会豁免无辜的,为了我一个人的错处,累得全国的人民受苦,这一种不忍之心—— 赫力堪纳斯 唉,殿下! 配力克里斯 使我终夜不能合眼,我的颊上因此而失去血色,我的心头因此而充满沉思,无数的疑虑占据我的脑际,我不知道怎样可以预先阻止这一场暴风雨的袭来;我既然无法拯救我的人民,就只好为他们而悲伤了。 赫力堪纳斯 好,殿下,您既然允许我说话,我就要坦白地表示我的意见。您怕的是安提奥克斯,我想您害怕这暴君是有充分的理由的,他可以用公开的战争或是秘密的阴谋取去您的生命。所以,殿下,您还是到国外去游历几时吧,等他的怒气平息,或是他的寿命终了以后,再回来不迟。您的政务可以委托什么人代理;要是您愿意信托我的话,我一定会尽心竭力,像白昼对光明一般忠实。 配力克里斯 我并不怀疑你的忠心;可是我去国以后,他会不会来侵犯我的权利? 赫力堪纳斯 我们一定同心协力,用我们的赤血捍卫生长我们的国土。 配力克里斯 泰尔,现在我要和你暂时分别,向塔萨斯开始我的行程了;我将要在那边听到你的消息,决定我今后的行动。赫力堪纳斯,我过去和现在对臣民福利的关怀,如今都付托给你了,你的智慧的力量一定可以担负这样的责任。我相信你的话,你无须向我发誓。因为不惜食言的人也会把约誓撕得粉碎。我们却将忠贞不变,像星宿安处在各自的轨道里,使时间永远不能推翻以下的真理:你是一个忠心的臣子,我是一个诚笃的君王。(同下。) 第三场 同前。宫中应接室 泰利阿德上。 泰利阿德 这就是泰尔,这就是亲王的宫廷。我必须在这儿把配力克里斯亲王杀死;要不然的话,我回去一定要被吊死,这可不是玩儿的。从前有一个人得到国王的准许,可以有所请求,他说:他的唯一愿望,是不要与闻国王的任何秘密。这个人倒真聪明,真有见识!现在我明白他这种愿望是确有理由的;因为要是一个国王叫一个人做恶人,为了恪守一个臣子尽忠的誓言,他只好做一个恶人。嘘!这儿来了一群泰尔的官员。 赫力堪纳斯、爱斯凯尼斯及其他臣僚等上。 赫力堪纳斯 各位同僚,你们不必追问我王上为什么突然离国,他留给我的密封的委任状,可以充分说明他是去旅行的。 泰利阿德 (旁白)怎么!那亲王走了! 赫力堪纳斯 但是既然他未容你们略表忠爱之心就离去了,如果你们还想进一步知道内情,我也可以略为告诉你们一点。当他在安提奥克的时候—— 泰利阿德 (旁白)在安提奥克? 赫力堪纳斯 尊严的安提奥克斯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对他有些不满,至少他自己是有那样的感觉;他深恐自己已经犯下了什么错误,为了忏悔他的罪过起见,才决意在海上漂流,挨受着每一分钟的风波的危险。 泰利阿德 (旁白)啊,我想我现在可以不至于被吊死了,他虽然逃过了陆地上的灾难,免不了要在海上丧身;我们的王上听见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的。让我上前去见见他们。(高声)泰尔的各位大人,愿你们平安! 赫力堪纳斯 安提奥克斯大王御前的泰利阿德大人,欢迎! 泰利阿德 鄙人奉敝国国王之命,来见尊贵的配力克里斯亲王殿下;可是我到了贵国境内,就听说你们的王上已经出国漫游,踪迹不明,这样看来,我必须仍旧带着我的使命回去了。 赫力堪纳斯 您的使命既然是传达给我们的王上,不是给我们的,我们也没有理由要求您向我们说明您的来意。可是在您没有动身回国以前,请您允许我们以贵国友人的资格,在泰尔举行一次欢宴招待您。(同下。) 第四场 塔萨斯。总督府中一室 克里翁,狄奥妮莎及传从等上。 克里翁 我的狄奥妮莎,我们要不要在这儿休息一下,讲些别人的悲惨的故事,看它能不能使我们忘记自己的哀伤? 狄奥妮莎 那就等于为了灭火而吹火;谁想要把高山掘为平地,当一座山推倒以后,另一座山又已经堆了起来。我的受难的夫君啊!我们的悲哀也正是这样;我们现在所感到的悲哀还算不了什么,可是当我们的心头再堆上别人的悲哀的时候,它更要感到不胜重压了。 克里翁 啊,狄奥妮莎,哪一个枵腹的人不嚷着要求食物,甘心忍受着饥饿而死去呢?我们的舌头要把我们的悲哀向太空申诉,我们的眼睛要淌下滚滚的热泪,使我们的悲声格外凄切;要是昏睡的上天不知道下民的困苦,我们要用这样的哀诉唤醒他们,请求他们的垂怜拯救。所以我要把这几年来的艰辛尽情倾吐,当我力竭声嘶的时候,便用眼泪代替我的申诉。 狄奥妮莎 我也要尽力帮助你,夫君。 克里翁 我所统治的这一座塔萨斯城,原本是繁华富庶的都市,街道上到处满布着财富;它的高耸的尖塔上吻云霄,引得远方的旅客惊奇嗟叹;它的仕女们一个个装束得华丽俊雅,互相作为争奇斗艳的借镜;他们的食桌上摆满了各色的奇珍异馔,使看见的人目迷五色,忘记了腹中的饥饿;他们不知道贫穷为何物,他们是这样的骄傲,从不会向别人开口求助。 狄奥妮莎 啊!正是这样。 克里翁 可是瞧上天给了我们怎样的灾祸!自从经过了这次变故以后,本来那些得天独厚、海陆空中所有的珍馐都不能使它们餍足的嘴,现在却像长久无人居住的荒废的旧屋一样,在那里嗷嗷待哺了;那些在二年以前嗜新好异的口胃,现在是只要能够讨到一片面包也就十分快慰了;那些不惜访寻人间希有的珍品饲育她们的婴儿的母亲,现在都在准备吃下她们所钟爱的小宝贝了。饥饿的利齿是这样锋锐,相依为命的夫妇都不能不抽签决定谁先死去,好让他们当中的一个多活几天。这儿站着一个流泪的贵人,那儿站着一个哭泣的贵妇;多少人倒毙路旁,那眼看他们死去的人,自己也都是奄奄一息,没有一丝残余的气力可以替他们埋葬。这不是真确的事实吗? 狄奥妮莎 我们瘦削的面颊和凹陷的眼眶可以证明它的真实。 克里翁 啊!让那些安享着丰饶繁荣的城市听一听我们的哀泣吧;塔萨斯的灾祸也许有一天会同样降临在它们身上。 一官员上。 官员 总督大人在哪儿? 克里翁 这儿。你这样急急忙忙的,一定又带了什么坏消息来啦;说吧,因为我们现在再也盼不到安慰了。 官员 我们在邻近的海岸上,望见一队壮丽的船舶正在向我们这儿开驶过来。 克里翁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们的天灾还没有完结,人祸却又接踵而来。多半是什么邻国看见我们遭到这样的苦难,认为有机可乘,所以装运了满船的甲兵,要来摧毁我们这不堪一击的城市,使不幸的我屈服于他们的威力之下,虽然这样的征伐是虽胜不武的。 官员 那您可以无须忧虑;因为他们的船上都扯起白旗,这表示他们是来作和平的访问,不是来作我们的敌人的。 克里翁 你说得完全像一个不通世故的人;愈是表面上装得彬彬有礼的,他的心里愈是藏着不可捉摸的奸诈。可是不管他们存着什么居心,或是能够怎样摆布我们,我们何必惧怕呢?我们现在的处境,也就差不多到了不幸的极端了。你去对他们的首领说,我们在这儿恭候着他的大驾,请问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来此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