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像个小孩子一样,索尼娅,”他轻轻地说。“在他们面前,我有什么罪?我为什么要去?我去对他们说什么?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幻影……他们自己杀人如麻,消灭千千万万的人,还把这看作美德。他们是骗子和坏蛋,索尼娅!……我不去。我去说什么:说我杀了人,可是我不敢拿钱,把钱藏到石头底下去了吗?”他讥讽地冷笑着补充说。“那样他们就会嘲笑我,说:不拿钱,你是个傻瓜。胆小鬼和傻瓜!他们什么,什么也不会懂,索尼娅,也不配懂得。我为什么要去? 我不去。你别孩子气了,索尼娅……” “你可要痛苦死了,可要痛苦死了,”她反复说,向他伸出双手,绝望地哀求他。 “我也许已经诽谤了自己,”他仿佛沉思默想地、忧郁地说,“说不定我还是人,而不是虱子,而且过于匆忙地指责了自己……我还要较量一下。” 他的嘴角上勉强露出傲慢的微笑。 “要忍受这样的痛苦!而且要忍受一辈子,一辈子!……” “我会习惯的……”他神情忧郁,沉思地说。“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他说,“哭已经哭够了,该谈正经的了:我来是要告诉你,现在他们正在搜捕我……” “哎呀!”索尼娅高声惊呼。 “唉,你喊什么!你自己希望我去服苦役,现在却害怕了吗?不过我决不让他们得逞。我还要和他们较量一下,他们毫无办法。他们没有真正的罪证。昨天我有很大的危险,以为我已经完了;今天情况好转了。他们所掌握的所有罪证都可以作不同的解释,也就是说,我可以使他们的指控变得对我有利,你明白吗?我一定会这样做;因为现在我学会了……不过他们大概会把我关进监狱。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情况,也许今天就把我关起来了,大概,甚至说不定今天还是会把我关进监狱……不过这没关系,索尼娅:我坐几天牢,还是会把我放出来……因为他们没有一件真凭实据,而且将来也不会有,我可以保证。单凭他们掌握的那些东西,是不能把人投入监狱的。好,够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对妹妹和母亲,我要竭力设法让她们不再相信,不让她们害怕……其实现在妹妹好像生活已经有保障了……所以母亲也……好,就是这些了。不过,你要小心。要是我坐了牢,你会去看我吗?” “噢,我一定去,我一定去!” 他们两人并肩坐在一起,两人都神情忧郁,而且沮丧,仿佛一场风暴以后,孤单单地被抛到了荒凉的海岸上。他瞅着索尼娅,感觉到她是多么深深地爱他,但奇怪,有人这样爱他,他反倒突然感到心情沉重和痛心。是的,这是一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感觉!到索尼娅这儿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全部希望和出路都在她的身上;他想至少能卸下自己的一部分痛苦,可是现在,当她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而且意识到,他变得无比不幸,比以前还要不幸得多。 “索尼娅,”他说,“如果我坐了牢,你最好不要去看我。” 索尼娅没有回答,她在哭。过了几分钟。 “你身上戴着十字架吗?”她突然出乎意料地问,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 起初他没听懂她的问题。 “没有,没有,是吗?给,把这个拿去吧,是柏木的。我还有一个,铜的,是莉扎薇塔的。我跟莉扎薇塔交换了十字架,她把自己的十字架给了我,我把自己的小圣像给了她。现在我佩戴莉扎薇塔的,这一个给你。你拿着啊……因为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她一再请求说。“因为咱们要一同去受苦,一同背十字架!……” “给我吧!”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他不想让她伤心。但是他立刻又把伸出来接十字架的手缩回去了。 “不是现在,索尼娅,最好是以后再给我,”为了安慰她,他补上一句。 “对,对,还是以后,还是以后再给你吧,”她热情地附和说,“等到你去受苦的时候,那时候再戴上它。你到我这儿来,我给你戴上,咱们一同祈祷,一同上路。” 就在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三下。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可以进来吗?”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很熟而且很客气的声音。 索尼娅惊恐地向房门跑去。列别贾特尼科夫那张生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脸朝屋里张望了一下。 第05章 第05章 列别贾特尼科夫神色惊慌不安。 “我是来找您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原谅……我就料到会在家里找到您,”他突然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不过我想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在我们那儿发疯了,”他突然撇开拉斯科利尼科夫,斩钉截铁地对索尼娅说。 索尼娅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至少是看上去好像疯了。不过……我们在那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就是这样!她回来了,——好像不知从哪里把她赶了出来,也许还打了她……至少看上去好像是这样……她跑去找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在家里没找到他,他在一位也是将军的人家里吃饭……请您想想看,她就到他们吃饭的那儿去了……也就是到那另一位将军家里去了,而且,请您想想看,她坚持要把谢苗·扎哈雷奇的上司叫出来,而且,好像是要把人家从饭桌旁叫出来。可想而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当然,人家赶走了她;她却说,她把他骂了一顿,还朝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这甚至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怎么会没把她抓起来,——这可就不知道了!现在她正对大家讲这件事,也对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说,只不过很难听懂她说什么,她在大喊大叫,浑身发抖……啊,对了:她说,而且高声叫嚷说,因为现在大家都抛弃了她,所以她要带着孩子们上街去,背着手摇风琴,让孩子们唱歌跳舞,她也唱歌跳舞,向观众讨钱,而且每天都到那位将军的窗子底下去……她说,‘让他们看到,父亲做过官的高贵的子弟怎样在街上乞讨!’她打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在哭。她教廖尼娅唱《小小农庄》,教男孩子跳舞,也教波琳娜·米哈依洛芙娜跳舞,撕掉所有的衣服;给他们做了些像给演员戴的那种小帽子;她想带着一个面盆,去敲敲打打,当作音乐……她什么话也不听……请您想想看,怎么能这样呢?这样简直是不行的!” 列别贾特尼科夫也许还会说下去的,但是几乎气也不喘地听着的索尼娅,突然抓起披巾、帽子,跑出屋去,一面跑,一面戴上帽子,披上披巾。拉斯科利尼科夫也跟着她出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跟在他的后面。 “一定是疯了!”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跟他一道来到了街上,“我只是不想吓坏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所以说:‘好像’,不过,这是毫无疑问的。据说,害肺病的人,结核也会突然跑到脑子里去;可惜我不懂医学。不过我曾试图说服她,可她什么话也不听。” “您跟她谈结核了?” “也就是说,不完全是谈结核。而且她什么也不会懂的。不过我说的是:如果合乎逻辑地劝说一个人,告诉他,其实他没有什么好哭的,那么他就不会再哭了。这是很清楚的。您却认为,他不会不哭吗?” “要是那样的话,生活也就太容易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对不起,对不起;当然,要让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理解,那是相当困难的;不过您是不是知道,巴黎已经在进行认真的试验了,试验单用合乎逻辑地劝说的办法,是不是有可能治好疯子?那里有一个教授,不久前才去世,是个很严肃的学者,他认为,可以这样治疗。他的基本观念是,疯子的机体并没有受到特殊损害,而疯狂这种症状,可以说是一种逻辑性的错误,判断的错误,对事物的不正确的看法。他逐渐驳倒病人的错误看法,您要知道,据说,获得了结果!不过因为他同时还使用了淋浴疗法,所以这种治疗的效果当然也就受到了怀疑……至少看来好像是这样……” 拉斯科利尼科夫早就已经没听他在说什么了。来到了自己那幢房子跟前,他向列别贾特尼科夫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大门。列别贾特尼科夫明白过来,朝四下里望了望,继续往前跑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到自己那间小屋里,站到房屋中间。 “他为什么回到这里来呢?”他扫视了一下这些微微发黄的破旧的墙纸,这些灰尘,他那张沙发床……从院子里传来不知是敲打什么的、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响声;好像什么地方在钉什么,在钉钉子……他走到窗前,踮起脚尖,朝院子里望了好久,好像异常关心的样子。但院子里空荡荡的,看不见有人在敲打什么。左边厢房里,可以看到有些地方窗子敞着;窗台上摆着几盆长得很不茂盛的天竺葵,窗外晾着内衣…… 这一切他都太熟悉了。于是他转身坐到沙发上。 他从来,还从来没感到过这样可怕的孤独! 是的,他又一次感觉到,也许他真的会痛恨索尼娅,而且正是现在,在他使她更加不幸以后,他却要恨她。“他为什么去她那里,乞求她的眼泪?他为什么一定要坑害她一辈子? 噢,卑鄙!” “我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吧!”他突然坚决地说,“她也不会到监狱去看我!” 过了大约五分钟,他抬起头来,奇怪地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去服苦役当真会好一些,”他突然想。 他脑子里塞满种种模模糊糊的想法,他记不得这样在自己屋里坐了多久。突然房门开了,进来的是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先站住,像不久前索尼娅进来时那样,从门口看了看他,然后才进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坐在昨天她坐过的地方。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心里什么也没有想。 “你别生气,哥哥,我只待一会儿,”杜尼娅说。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但并不严峻。她的目光明亮而且平静。他看出,这一个也是满怀着爱心来找他的。 “哥哥,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知道了。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讲给我听了。由于愚蠢和卑鄙的怀疑,你受到迫害,受尽折磨……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对我说,没有任何危险,你用不着对这件事感到那么害怕。我倒不这样想,而且完全理解你心里感到多么愤慨,这样的愤慨会在你心里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你抛弃了我们,我并不责备你,也不敢责备你,我以前责备过你,请你原谅我。我自己也觉得,如果我心里有这么大的痛苦,我也会离开所有的人。关于这件事,我什么也不会告诉母亲,不过会经常不断地谈起你,还要用你的名义告诉她,说你很快就会去看她。你不要为她难过,我会安慰她的;不过请你也不要折磨她,——哪怕去看她一次也好;你要记住,她是母亲!现在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杜尼娅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如果万一你需要我做什么事情,或者你需要……我的整个生命或者什么……那么只要你喊一声,我就会来。别了!” 她急遽地转身往门口走去。 “杜尼娅!”拉斯科利尼科夫叫住了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这个拉祖米欣,德米特里·普罗科菲伊奇,是个很好的人。” 杜尼娅微微脸红了。 “说呀!”稍等了一会儿,她问。 “他是个能干、勤劳、正直而且能热爱人的人……别了,杜尼娅!” 杜尼娅满脸绯红,随后突然惊慌起来: “可你这是什么意思,哥哥,难道我们真的要永远分别了,所以你给我……留下这几句遗言?” “反正一样……别了……” 他转身离开她,朝窗前走去。她站了一会儿,担心地看了看他,十分担忧地走了。 不,他对她并不是冷酷无情。有一瞬间(最后一刹那),他非常想紧紧拥抱她,和她告别,甚至还想告诉她,可是就连跟她握手,他也下不了决心: “以后,她想起现在我拥抱过她,也许会发抖的,还会说,是我偷去了她的吻!” “这个人经受得住吗?”几分钟以后他暗自补充说。“不,她经受不住;这样的人是经受不住的!这样的人永远也经受不住……” 于是他想起了索尼娅。 从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微风。外面光线已经不是那么亮了。他突然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他当然不能,而且也不想注意自己的病情。但是所有这些不断的担忧和内心的恐惧,对他的病情却不能不产生影响。如果说他虽然在发高烧,却没有完全病倒,那也许正是因为这内心里不断的忧虑还在支持着他,不让他倒下来,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不过这种状况是人为的,暂时的。 他无目的地徘徊着。太阳正在慢慢地落下去。最近他开始感到一种特殊的烦闷。这烦闷中并没有任何特别刺激他、让他特别伤心的东西;但是他却感觉到,这愁闷是经常的和永恒的,预感到这令人沮丧的、无情的烦闷将终生伴随着他,无穷无尽,预感到他将永远站在那“一俄尺见方的空间”。通常,在黄昏时分,这种感觉会使他更加痛苦。 “太阳落山会让人身体特别虚弱,在这种十分愚蠢、纯粹是体力虚弱的情况下,可要当心,别干出什么蠢事来!这时你不但会去找索尼娅,而且还会去找杜尼娅呢!”他憎恨地喃喃地说。 有人喊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列别贾特尼科夫向他跑来。 “您要知道,我去过您那里,去找您。您信不信,她怎么想,真的就那么干了,领着孩子们出去了!我和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好容易才找到他们。她自己敲着煎锅,让孩子们跳舞。孩子们在哭。他们停在十字路口几家小铺子前面。一群蠢人跟着他们跑。咱们快去吧。” “索尼娅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担心地问,赶紧跟着列别贾特尼科夫走了。 “简直是发疯了。也就是说,发疯的不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而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不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也快疯了。我告诉您,她完全疯了。会把他们弄到警察局去的。您要知道,这会产生什么影响啊……他们这会儿在运河岸上,x桥附近,离索菲娅·谢苗诺芙娜那里不远。近得很。” 离桥不太远,和索尼娅住的房子隔着不到两幢房子,那儿运河岸上聚集着一小群人。小男孩和小姑娘们特别多。还从桥上就听到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异常激动的、嘶哑的声音。这当真是一个很能吸引街头观众的、奇怪的场面。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穿着她那件旧连衫裙,披着德拉德达姆呢的披巾,歪戴着一顶已经压得不像帽子的破草帽,的确像真的疯了一样。她累坏了,气喘吁吁。她那害肺病的、疲惫不堪的脸,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痛苦(何况在街上,在阳光下,害肺病的人看上去总好像比在屋里的时候病得更厉害,显得更难看);但是她那激动的心情并未平静下来,她的怒气反而每时每刻都在增长。她冲到孩子们跟前,对他们高声叫喊,就在这里,当着观众,哄他们,教他们跳舞、唱歌,还对他们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们不理解她的意思,她感到绝望了,于是动手打他们……随后,跟孩子们还没说完,又突然朝观众跑去;如果发现一个穿得稍微像样一点儿的人站下来观看,她就立刻对他解释说,请看,“高贵的家庭里,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子弟”沦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如果听到人群中有笑声或者是有人讥笑他们,她立刻就冲到那些无礼的人面前,和他们对骂起来。有人当真笑了,另一些人却在摇头;总之大家都很好奇,都想看看这个疯婆娘和那些吓坏了的孩子们。列别贾特尼科夫说的那个煎锅不见了,至少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看到;不过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虽然没敲煎锅,在她逼着波列奇卡唱歌、廖尼娅和科利亚跳舞的时候,却用她那干瘦的手掌打起拍子来;而且她自己也跟着和唱,可是由于痛苦的咳嗽,每次唱到第二个音的时候,就猝然中断了,这样一来她又感到悲观失望了,于是咒骂自己的咳嗽,甚至会哭起来。最惹她生气的是科利亚和廖尼娅的哭泣和恐惧。真的,她曾试图让孩子们装扮起来,给他们穿上街头卖唱的男女艺人们穿的那种服装。男孩子头上裹着不知用什么做的红白相间的缠头巾,让他扮作土耳其人。廖尼娅却没有服装化装了;只给她头上戴了一顶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红绒线帽(或者不如说是一顶尖顶帽),帽子上又插了一段白鸵鸟毛,这鸵鸟毛还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祖母的遗物,至今一直作为传家宝保藏在箱子里。波列奇卡还是穿着平常穿的衣服。她胆怯而且惊慌失措地瞅着母亲,一步也不离开她,不让人看见她在掉泪,她猜到母亲疯了,不时焦急不安地朝四下里看看。街道和人群都让她觉得非常害怕。索尼娅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哭着不断地恳求她回家去。但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无动于衷。 “别说了,索尼娅,别说了!”她急急忙忙,说得很快地高声叫嚷,气喘吁吁,不停地咳嗽。“你自己也不知道你是在要求什么,就像个小孩子似的!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决不回到那个醉鬼德国女人那里去。让大家都看到,让全圣彼得堡都看到,高贵的父亲的孩子们在乞讨,他们的父亲忠诚地服务了一辈子,而且可以说是以身殉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臆造出这样一个故事,而且盲目地对此深信不疑。)让这个,让这个卑鄙的将军看看。唉,索尼娅,你真傻:现在我们吃什么呢,你说说看?我们拖累了你,让你受够了苦,我不想再拖累你了!哎哟,罗季昂·罗曼内奇,这是您吗!”她看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向他跑了过去,同时大声叫喊,“请您跟这个傻丫头解释解释,再没有比这样做更聪明的办法了!就连背手摇风琴的流浪乐师也能挣钱,可是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就能分辨出来,我们是高贵的贫困家庭里的人,无依无靠,沦落到赤贫的地步,这个卑鄙的将军准会丢掉官职的,您瞧着吧!我们每天都到他窗子底下去,要是皇上打这儿路过,我就跪下来,让这些孩子们跪在前面,让他看看他们:‘父亲,你要保护他们呀!’他是孤儿们的父亲,他是仁慈的,他一定会保护我们,您会看到的,而这个卑鄙的将军……廖尼娅!tenez-vousdroite!①你,科利亚,马上又要跳舞了。你抽抽搭搭地哭什么?又哭!唉,你怕什么,怕什么呢,小傻瓜!上帝啊!我可拿他们怎么办呢,罗季昂·罗曼内奇!要是您知道的话,他们是多么不懂事啊!唉,拿这样的孩子们可怎么办呢!……” -------- ①法文,“站直”之意。 她向他指着那些嘤嘤啜泣的孩子,自己也几乎要哭出来了(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继续滔滔不绝、毫不停顿、很快地说话)。拉斯科利尼科夫本想试图劝她回去,甚至想激起她的自尊心,说她像流浪乐师那样到街头来卖唱是不成体统的,因为她打算作贵族女子寄宿中学的校长…… “寄宿中学,哈——哈——哈!无法实现的梦想!”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叫喊,笑过一阵以后,立刻不停地咳嗽起来,“不,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梦想已经破灭了!所有人都抛弃了我们!……而这个卑鄙的将军……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拿墨水瓶朝他扔了过去,——刚好在门房里的桌子上,签名簿旁有一个墨水瓶,我签了名,把墨水瓶朝他扔过去,就跑掉了。噢,卑鄙的人们,卑鄙的人们。我才瞧不起他们呢;现在我要自己来养活这些孩子,决不向任何人弯腰低头!我们折磨她已经折磨得够了!(她指指索尼娅。)波列奇卡,让我看看,收了多少钱了?怎么?总共才两个戈比?噢,这些卑鄙的家伙!什么也不给,只是伸着舌头跟着我们跑!喂,这个蠢货笑什么?(她指指人群中的一个人。)这都是因为,这个科利亚这么不机灵,尽给我添麻烦!你是怎么了,波列奇卡?用法语跟我说,parlez-moifrancais①我不是教过你,你不是会说几句吗!……要不然,怎么能看得出来,你们是高贵家庭里受过教育的孩子,根本不像那些流浪乐师们呢;我们可不是在街头演什么《彼特鲁什卡》②,而是唱高尚的抒情歌曲……啊,对了!我们唱什么呢?你们老是打断我,可我们……您要知道,罗季昂·罗曼内奇,我们在这里停留下来,是想挑一首歌来演唱的,——挑一首科利亚能够伴舞的歌……因为这一切,您要知道,我们都没有准备;应当商量一下,完全排练好,然后我们到涅瓦大街去,那儿上流社会的人要多得多,我们立刻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廖尼娅会唱《小小农庄》……不过老是唱什么《小小农庄》,《小小农庄》,这首歌大家都会唱!我们应当唱一首优美得多的歌……喂,你想出什么来吗,波莉娅,哪怕你能帮帮母亲也好啊!我记性太差,记性太差了,要不,我会想得起来的!真的,不该唱《一个骠骑兵拄着马刀》③!哦,咱们用法语来唱《Cinqsous!》④吧!我不是教过你们吗,是教过啊。主要是因为,这是用法语来唱的,那么人家立刻就会看出,你们是贵族家庭的孩子,这会更让人感动……甚至也可以唱《Malboroughs’enva-t-enguerre》⑤,因为这完全是一首儿童歌曲,贵族家庭里摇着孩子哄他们睡觉的时候,都是唱这首歌: -------- ①法文,“用法语对我说”之意。 ②《彼特鲁什卡》是俄罗斯民间讽刺木偶戏中一个很受欢迎的人物。 ③用俄罗斯诗人康·尼·巴丘什科夫(一七八七——一八五五)的一首诗《离别》谱写的歌曲。在十九世纪,这首歌十分流行。 ④法文,《五个苏》。这是法国剧本《上帝的恩惠》中乞丐们唱的一首歌。一个苏等于二十分之一法郎。 ⑤法文,《马尔布鲁格准备远征》。这是一首流行的法国诙谐歌曲。 Malboroughs’enva-t-enguerre, Nesaitquandreviendra……”① 她本来已经开始唱了……“不过,不,最好还是唱《Cinqsous》!喂,科利亚,双手插腰,快,而你,廖尼娅,你也要往相反的方向转圈子,我跟波列奇卡和唱,打拍子! Cinqsous,cinqsous, Pourmonternotreménage……② -------- ①法文,马尔布鲁格准备远征, 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程…… ②法文,五个苏,五个苏, 安排我们家里的开支…… 咳——咳——咳!(她不停地咳嗽起来。)把衣服拉好,波列奇卡,背带都滑下来了,”她咳着,稍喘了口气,说。“现在你们特别需要举止得体,显得特别尊严,好让大家都看到,你们是贵族子弟。当时我就说过,胸衣要裁得长一些,而且要用两幅布料。是你,索尼娅,当时你出主意说:‘短一些,短一些’,你看,结果让孩子穿着显得多难看……唉,你们又哭了!你们是怎么搞的,傻孩子们!好,科利亚,快点儿,开始吧,快点儿,快点儿,——哎呀,这孩子多讨厌啊!…… 当兵的又来了!喂,你来干什么?” 真的,有个警察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可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穿文官制服和大衣的先生,一个五十来岁、神态庄严、脖子上挂着勋章(对这一点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非常高兴,而且这也影响了那个警察)的官员走近前来,默默地递给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一张绿色的三卢布的钞票。他脸上流露出真挚的同情。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接过钱来,并且彬彬有礼,甚至是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个躬。 “谢谢您,先生,”她高傲地说,“使我们流落街头的原因……波列奇卡,把钱拿去。你看,是有一些高尚和慷慨的人,立刻准备向落难的贵族妇人伸出援助之手。先生,您看到这些出身于高贵家庭的孤儿们了,甚至可以说他们有贵族亲友……可是这个将军却坐着吃松鸡……还要跺脚,因为我打扰了他……‘大人,’我说,‘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因为您很熟悉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而且因为,就在他去世的那天,有一个最卑鄙的家伙诬陷他的亲生女儿……’这个当兵的又来了!请您保护我们!”她对那个官员高声呼喊,“这个当兵的干吗老来找我的麻烦?我们已经躲开了一个,从小市民街逃到这里来了……喂,关你什么事,傻瓜!” “因为不准在街上这样。请不要胡闹。” “你自己才是胡闹!我不过是像背着手摇风琴那样嘛,这关你什么事?” “背手摇风琴要得到许可,可您未经许可,而且惊动了这么多人。您住在哪里?” “怎么,许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喊叫起来。“我今天才安葬了丈夫,这还要什么许可!” “太太,太太,请您安静下来,”那个官员说,“我们一道走,我送您回去……这儿,在人群当中,这可不好……您有病……” “先生,先生,您什么也不了解!”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大声叫喊,“我们去涅瓦大街,——索尼娅,索尼娅!她在哪儿?她也在哭!你们大家到底是怎么了!……科利亚,廖尼娅,你们上哪儿去?”她突然惊恐地大喊一声,“噢,傻孩子们!科利亚,廖尼娅,他们这是上哪儿去!……” 事情是这样的,科利亚和廖尼娅被街上的人群和发疯的母亲的反常行为吓坏了,而且看到那个当兵的要把他们抓起来,送到什么地方去,突然不约而同地手拉手逃跑了。可怜的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高声哭喊着跑去追赶他们。她边哭边跑,气喘吁吁,那样子叫人看了觉得又不像话,又很可怜。 索尼娅和波列奇卡都急忙跑去追她。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索尼娅!噢,这些不知好歹的傻孩子!……波莉娅!抓住他们……我都是为了你们呀……” 她拼命地跑着,绊了一下,跌倒了。 “她跌伤了,流血了!噢,上帝啊!”索尼娅弯下腰去看着她,喊了一声。 大家都跑拢来,拥挤着围成一圈。最先跑过来的人们当中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也急忙走了过来,那个警察跟在他后面,抱怨说:“唉——!”并且挥了挥手,预感到事情麻烦了。 “走!走!”他赶开挤在周围的人们。 “她要死了!”有人叫喊。 “她疯了!”另一个说。 “上帝啊,保佑她吧!”一个女人画着十字说。“小姑娘和小男孩给抓住了吗?那不是,把他们领来了,大女儿抓住的……唉,这些任性的孩子!” 可是等大家仔细看了看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才看清,她并不是像索尼娅所想的那样,碰到石头上,摔伤了,染红了路面的血是从她胸膛里、由喉咙里涌出来的。 “这我是知道的,我看到过,”那个官员对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低声说,“这是肺痨;血这样涌出来,是会把人憋死的。还在不久前我就曾亲眼看到,我的一个女亲戚也是这样,吐出的血有一杯半……突然……不过,怎么办呢?她马上就会死的。” “这儿来,这儿来,到我家去!”索尼娅恳求说,“瞧,我就住在这里!……就是这幢房子,从这儿数起,第二幢……到我家去,快,快!……”她一会儿跑到这个人那里,一会儿跑到另一个人跟前。“叫人去请医生……噢,上帝啊!” 多亏那个官员努力,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就连那个警察也帮着来抬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把她抬到索尼娅家去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失去知觉,把她放到了床上。还在继续吐血,不过她开始慢慢苏醒过来了。几个人一起走进屋里,除了索尼娅,还有拉斯科利尼科夫和列别贾特尼科夫,那个官员和预先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的警察,人群中有几个一直跟着他们,直到门口。波列奇卡拉看浑身发抖、正在哭泣的科利亚和廖尼娅的手,把他们领进屋里。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人也全都跑来了:卡佩尔纳乌莫夫是个跛子,又是独眼,样子很古怪,又粗又硬的头发直竖着,还留着连鬓胡子;他的妻子神情好像总是有点儿害怕的样子;他们的几个孩子脸上经常露出惊讶的神情,因此反而显得很呆板,而且他们都一直张着嘴。斯维德里盖洛夫突然也在这群人中间出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望了望他,不明白他是打哪儿来的,也不记得曾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看到过他。 大家都在谈论,该请医生和神甫来。那个官员虽然悄悄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看来,现在请医生已经是多此一举了,不过还是叫人去请了。卡佩尔纳乌莫夫亲自跑去请医生。 然而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已经苏醒过来,吐血也暂时停止了。她用痛苦的、然而是专注和感人的目光瞅着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索尼娅,索尼娅正在用手帕擦去她额上的汗珠;最后,她请求把她扶起来。让她在床上坐了起来,两边都有人扶着她。 “孩子们呢?”她有气无力地问。“你把他们领来了,波莉娅?噢,傻孩子们!……唉,你们跑什么……哎呀!” 鲜血还积在她那干裂的嘴唇上。她转着眼珠朝四下里望望,说: “原来你是住在这样的地方,索尼娅!我连一次也没来过你这儿……现在却有机会……” 她痛苦地瞅了瞅索尼娅: “我们把你的血都吸干了,索尼娅……波莉娅,廖尼娅,科利亚,到这儿来……瞧,他们都在这儿了,索尼娅,你就收留下他们吧……我把他们交给你了……就我来说,已经够了!……一切都完了!啊!……让我睡下来,至少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又让她躺到枕头上。 “什么?请神甫?……用不着……你们哪儿来的闲钱?……我没有罪!……不用忏悔,上帝也会宽恕我……他知道我受了多少苦!……即使他不宽恕我,那也就算了!……” 她越来越陷入不安宁的昏迷状态。有时她打个哆嗦,用眼睛往四下里看看,有一会儿认出了大家;但短时间的清醒后立刻又变得不省人事了。她声音嘶哑、困难地喘着气,仿佛喉咙里有个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地响。 “我对他说:‘大人!……’”她拼命地喊出来,每说出一个词,都要喘息一下,“这个阿玛莉娅·柳德维戈芙娜……唉!廖尼娅,科利亚!双手叉腰,快,快,滑步——滑步,巴斯克人①的舞步!用脚打拍子……要作个舞姿优美的好孩子。 DuhastDiamantenundPerlen……②下面怎么唱 啊?应该唱…… -------- ①巴斯克人是西班牙和法国的一个少数民族。 ②德文,你有钻石和珍珠(这是舒伯特以海涅的诗句作歌词谱写的一首抒情歌曲)。 Duhastdiescho[nstenAugen, Ma[dchen,waswillstdumehr?① 嗯,是吗,才不是这样呢!waswillstdumehr,——这是他臆造的,傻瓜!……啊,对了,还有: 中午溽暑难熬,在达吉斯坦伪山谷里……② -------- ①德文,你有一双最美的眼睛,姑娘,你还需要什么? ②这是俄罗斯著名作曲家米·阿·巴拉基烈夫(一八三六——一九一○)用莱蒙托夫的诗《梦》作歌词谱写的一首抒情歌曲。 啊,我多喜欢啊……这首抒情歌曲我真喜欢极了,波列奇卡!……你要知道,你父亲……在他还是我未婚夫的时候,他就唱过……噢,那些日子啊!……要是我们,要是我们也来唱这首歌,那该多好!啊!怎么唱的了,怎么唱的了……我忘了……你们提示一下啊,是怎么唱来的?”她异常激动,努力欠起身来。终于用可怕的嘶哑的声音,拼命叫喊着唱了起来,每唱一个词都累得喘不过气来,神色也越来越可怕了: “中午溽暑难熬,在山谷里!……达吉斯坦!…… 胸膛里带着一颗子弹!……” “大人!”突然一声裂人心肺的哀号,泪水止不住地从她眼里流淌出来,“请您保护这些孤儿啊!您受过已故的谢苗·扎哈雷奇的款待!……甚至可以说是贵族家庭的!……啊!”她颤栗了一下,突然清醒过来,恐惧地看了看所有在场的人,但立刻认出了索尼娅。“索尼娅,索尼娅!”她柔和而又亲切地说,看到她站在自己面前,似乎感到惊讶,“索尼娅,亲爱的,你也在这里吗?” 又扶着她稍微欠起身来。 “够了!……是时候了!……别了,苦命的人!……驽马已经给赶得精疲力尽!①……再也没有——力——气了!”她绝望而痛恨地大喊一声,头沉重地倒在了枕头上。 -------- ①这里她是以一匹累坏的马自比。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这个身体虚弱的人已经给折磨得精疲力尽”。 她又昏迷过去了,但是这最后一次昏迷持续的时间不长。她那白中透黄、憔悴不堪的脸往后一仰,嘴张了开来,两条腿抽搐着伸直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死了。 索尼娅扑到她的尸体上,双手抱住她,头紧贴在死者干瘦的胸膛上,就这样一动不动了。波列奇卡伏在母亲脚边,吻她的脚,放声大哭。科利亚和廖尼娅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预感到这非常可怕,彼此用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目不转睛地互相对看着,突然一下子一起张开小嘴,高声叫喊起来。两人还都穿着演出的服装:一个头上裹着缠头巾,另一个戴一顶插着鸵鸟毛的小圆帽。 这张“奖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床上,放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身旁?它就放在枕头旁边;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了它。 他走到窗前。列别贾特尼科夫也急忙到他跟前来了。 “她死了!”列别贾特尼科夫说。 “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我要对您说两句必须要说的话,”斯维德里盖洛夫走过来,说。列别贾特尼科夫立刻让开,很客气地悄悄走到一边去了。斯维德里盖洛夫把感到惊讶的拉斯科利尼科夫拉到更远一些的一个角落里。 “这一切麻烦事,也就是安葬等等,都由我负责。您听我说,这需要钱,我不是对您说过吗,我有一笔用不到的钱。这两个孩子和这个波列奇卡,我把他们安置到一个比较好的孤儿院里。在他们成年以前,我给他们每人一千五百卢布,作为他们的生活费,好让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完全放心。而且也要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因为她是个好姑娘,不是吗?嗯,那么请您转告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她的那一万卢布,我就这样用掉了。” “您这样行善有什么目的呢?”拉斯科利尼科夫问。 “哎呀!真是个多疑的人!”斯维德里盖洛夫笑了。“我不是说过吗,我这笔钱是用不到的。嗯,没有什么用意,只不过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您不准许,还是怎么呢?因为她不是‘虱子’(他用手指指指停放着死者的那个角落),可不像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太婆。好,您得承认,‘难道真的该让卢任活着干坏事,还是该让她死呢?’如果我不帮助他们,那么‘波列奇卡,譬如说,就也得走那条路……’”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神情十分快活,好像在向他使眼色,心里不知有什么狡猾的想法。拉斯科利尼科夫听到他自己对索尼娅说过的话,不由得脸色发白,浑身发冷。他很快退后一步,惊愕地看了看斯维德里盖洛夫。 “您怎么……知道的?”他悄悄地说,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 “因为我就住在这儿,隔壁,住在列斯莉赫太太家。这儿是卡佩尔纳乌莫夫的家,那边是列斯莉赫太太的家,她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们是邻居。” “您?” “我,”斯维德里盖洛夫接着说下去,笑得前仰后合,“而且我以人格担保,最亲爱的罗季昂·罗曼诺维奇,请您相信,您让我很感兴趣。我就说过嘛,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曾经向您作过这样的预言,——瞧,现在我们已经成了朋友了。您会看到,我是一个多么好说话的人。您会看到,跟我还可以相处……” 第六卷 第六卷第01章 第01章 对拉斯科利尼科夫来说,一个奇怪的时期开始了:好像一片大雾突然降落到他的面前,把他禁锢在毫无出路的、痛苦的孤独之中。已经过了很久以后,回想起这段时间,他才恍然大悟,有时他的思想仿佛变得糊里糊涂,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发生最后的灾难,不过这中间也偶尔有明白的时候。他完全确信,当时在许多事情上他都犯了错误,譬如,对某些事件的期限和时间,就是如此。至少他后来回忆、并竭力想弄清回想起来的那些事情的时候,根据从旁人那里得到的材料,他知道了许多关于自己的情况。譬如,他曾经把一件事情和另一件事情混淆起来;把另一件事情看作仅仅存在于他想象中的某一事件的后果。有时病态的痛苦的担心完全支配了他,这种担心甚至会转变为惊慌失措的恐惧。不过他也记得,往往有这样的几分钟,几个小时,甚至也许是几天,支配着他的是一种与以前的恐惧恰恰相反的漠然态度,——很像有些垂死的人那种病态的冷漠。总之,在这最后几天,他似乎有意竭力避免完全弄清自己的处境;有些迫切需要立刻得到解释的事实尤其使他感到苦恼不堪;如果能摆脱某些忧虑,能够回避它们,他将会感到多么高兴啊,然而处在他的地位上,忘记这些让他担心的事,就不可避免地有遭到完全毁灭的危险。 特别让他担心的是斯维德里盖洛夫:甚至可以说,他似乎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维德里盖洛夫身上了。自从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咽气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在索尼娅家过于明显地说了那些对他具有过于严重的威胁性的话,他平常的思路仿佛一下子给打乱了。然而,尽管这个新的事实使他感到异常不安,不知为什么,他却不急于弄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时他突然发觉自己到了城市里某个远离市中心区的僻静地方,独自坐在一家下等小饭馆里一张桌子旁边,陷入沉思,几乎记不起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却突然会想起斯维德里盖洛夫来:他突然十分清楚而又担心地意识到,需要尽快和这个人达成协议,可能的话,要彻底结束这件事。有一次他来到城外某处,甚至想象,他是在这儿等着斯维德里盖洛夫,他们已经约好,要在这里会面。还有一次,他睡在某处灌木丛里的地上,黎明前醒来,几乎记不得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不过在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死后的这两三天里,他已经有两次碰到过斯维德里盖洛夫,每次几乎都是在索尼娅家里,他去那里并没有什么目的,而且几乎总是只逗留一会儿工夫。他们总是简短地交谈几句,一次也没谈到过那个重要问题,似乎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地达成了协议,暂时不谈这个问题。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尸体还停放在棺材里。斯维德里盖洛夫在料理丧事,忙忙碌碌。索尼娅也很忙。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斯维德里盖洛夫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的孩子们的事情,他已经办妥了,而且办得很顺利;说是他通过某些关系,找到了这样几个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可以立刻把三个孤儿都安置到对他们非常合适的孤儿院里;还说,为他们存的那笔钱对安置他们大有帮助,因为安置有钱的孤儿,比安置贫苦的孤儿要容易得多。他还谈到了索尼娅,答应这几天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去拉斯科利尼科夫那里,还提到“想要向他请教;有些事情很需要和他谈谈……”这些话是在穿堂里、楼梯附近说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凝神注视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压低了声音问: “您这是怎么了,罗季昂·罗曼内奇,您好像心神不定,精神恍惚?真的!您在听,也在看,可是好像什么也不理解。您要振作起来。咱们谈谈吧,只可惜事情太多,有别人的事,也有自己的……唉,罗季昂·罗曼内奇,”他突然补上一句: “人人都需要空气,空气,空气……首先需要空气!” 他突然闪开,让上楼来的神甫和教堂执事过去。他们是来追荐亡魂的。照斯维德里盖洛夫吩咐的,每天要按时追荐两次。斯维德里盖洛夫径自走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稍站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跟着神甫走进索尼娅的住房。 他在门口站住了。追荐仪式已经开始,肃静、庄严而又悲哀。从儿时起,一想到死,感觉到死亡确实存在,他总是感到很难过,神秘,可怕;而且已经有很久没听到过追荐亡魂了。而且这儿还有一种非常可怕、令人惊惶不安的气氛。他望着孩子们:他们都脆在棺材前,波列奇卡在哭。索尼娅跪在他们后面,轻轻地祈祷,好像是胆怯地低声啜泣。“这几天她没朝我看过一眼,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想。太阳明晃晃地照耀着这间屋子;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神甫在念“上帝啊,让她安息吧。”拉斯科利尼科夫一直站到追荐仪式结束。神甫祝福和告辞的时候,有点儿奇怪地朝四下里望了望。追荐仪式结束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索尼娅跟前。她突然握住他的双手,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这亲昵的姿态甚至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吃了一惊,感到困惑不解;甚至觉得奇怪:这是怎么了?对他毫不厌恶,毫无反感,她的手一点儿也不发抖!这是一种极端自卑的表现。至少他是这样理解的。索尼娅什么也没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握了握她的手,就走了出去。他感到非常痛苦。如果这时能随便躲到哪里去,只有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哪怕终生如此,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然而问题在于:最近一个时期,尽管他几乎总是一个人,却怎么也不能感觉到他确实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有时他到城外去,走到一条大路上,有一次他甚至走进一片小树林里;但地方越僻静,他就越发强烈地意识到,似乎有人就站在他身旁,让他感到惶恐不安,倒不是觉得可怕,然而不知怎的,让他感到十分苦恼,于是他赶快回到城里,混杂在人群中间,走进小饭馆、小酒店,到旧货市场或干草广场去。在这些地方似乎反而会觉得轻松些,甚至也更孤独些。一天傍晚,一家小酒馆里有人在唱歌,他在那里坐了整整一个钟头,听人唱歌,记得,当时他甚至觉得十分愉快。可是最后他又突然感到不安了;仿佛良心的谴责突然又让他痛苦起来:“瞧,我坐在这儿听唱歌呢,可难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吗!”他似乎这样想。不过他立刻猜到,并不仅仅是这一点使他感到不安;有一件要求立刻解决的事情,然而这件事既无法理解,也不能用语言表达出来。一切都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 “不,最好还是斗争!最好是波尔菲里再来……或者斯维德里盖洛夫……但愿赶快再来一个什么挑战,或者有人攻击……是的!是的!”他想。他走出小酒馆,几乎奔跑起来。一想到杜尼娅和母亲,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仿佛感到心惊胆战,说不出的恐惧。这天夜里,黎明前他在克列斯托夫岛上的灌木丛里醒来了,他在发烧,浑身发抖;他走回家去,清晨才回到家里。睡了几个钟头以后,烧退了,但是醒来的时候已经很迟:下午两点了。 他想起这天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安葬的日子,他没去参加,为此感到高兴。娜斯塔西娅给他送来了吃的;他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胃口好极了,几乎是贪婪地把送来的东西一扫而光。他的头脑清醒些了,心情也比最近三天来安宁些了。有一会儿,他甚至为先前那种突然而来的无以名状的恐惧感到惊讶。房门开了,拉祖米欣走了进来。 “啊!在吃饭,可见病好了!”拉祖米欣说,端过一把椅子,挨着桌子,坐在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对面。他心情焦急不安,也不设法掩饰这种心情。他说话时流露出明显的烦恼神情,不过说得从容不迫,也没有特别提高嗓音。可以认为,他心里有个特别的、甚至是十分独特的打算。“你听我说,”他坚决地说,“对你的事,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过就我目前所看到的情况来说,我清清楚楚地看出,我什么也不明白;请你别以为我是来盘问你。我才不呢!我不想问!就是你现在自己公开你的全部秘密,把什么都告诉我,也许我连听都不要听,我会啐一口唾沫,转身就走。我来找你,只不过是想亲自彻底弄个明白:第一,你是个疯子,这是不是真的?你要知道,对你有一种坚定的看法(嗯,不管是什么地方吧),认为你大概是个疯子,或者很容易变成疯子。我老实告诉你,我自己也非常同意这种看法;第二,根据你那些愚蠢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卑鄙的行为(无法解释的)看来,是如此;第三,从你不久前对令堂和令妹的行为来看,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疯子,只有恶棍和坏蛋才会像你那样对待她们;可见你是疯子……” “你见到她们已经很久了吗?” “刚刚见到她们。而你从那时候起就没见过她们吗?你去哪儿闲逛了,请你告诉我,我已经来找过你三次了。从昨天起,令堂就病得很厉害。她打算来看你;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不让她来;她什么话也不想听,她说:‘如果说他有病,如果说他精神不正常,那么母亲不去照顾他,谁去照顾他呢?’我们和她一道来过这里,因为我们不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一路上,直到你的房门口,我们一直劝她安静下来。进到屋里,你不在家;瞧,她就坐在这儿。坐了十分钟,我们站在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她站起来,说:‘既然他出去了,可见他身体是健康的,既然他把母亲忘了,那么做母亲的站在门口,像乞求施舍一样恳求他的爱,是不成体统的,也是可耻的。’回家以后,她就病倒了;现在在发烧,她说:‘现在我明白了,为了自己人,他倒是有时间的。’她认为,这个自己人就是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她是你的未婚妻,还是情妇,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刚才去找过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因为,老兄,我想把事情弄清楚,我到了那里,一看:停着一口棺材,孩子们在哭。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在给他们试穿孝服。你不在那里。我看了看,道了歉,就走了,把这情况告诉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这么说,这一切全都是瞎猜,这儿根本没有什么自己人,可见,最正确的看法是,你发疯了。可是,瞧,你坐在这儿狼吞虎咽地吃炖牛肉,就像三天没吃饭似的。假定说,疯子也吃东西,可是虽然你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可是你……不是疯子!对这一点,我可以起誓。首先,你不是疯子。那么我就不管你的事了,因为这儿准是有个什么秘密,一件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我可不想绞尽脑汁去猜测你的秘密。所以我只是来骂你一顿,”说完他站了起来,“发泄一下,我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 “现在你要做什么?” “现在我要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当心,你要喝酒去!” “为什么……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让我猜着了!” 拉祖米欣沉默了一会儿。 “你一向是个很理智的人,你从来,从来就不是疯子!”他突然激动地说。“这你说对了:我是要去喝酒!别了!”他说罢就走。 “大概是前天,我跟妹妹说起过你,拉祖米欣。” “说我!对了……前天你能在哪儿见到过她?”拉祖米欣突然站住了,脸甚至有点儿发白。可以猜到,他的心在胸膛里慢慢地、紧张地跳动起来。 “她到这儿来了,一个人来的,坐在这儿,和我说过话。” “她!” “是的,是她。” “你说什么了……我是想说,你说我什么了?” “我对她说,你是个好人,正直而且勤劳。至于你爱她,我可没告诉她,因为这个她自己也知道。” “她自己知道?” “嗯,那还用说!不管我去哪里,不管我出什么事,你都要像神明一样,和她们待在一起。我,可以这么说吧,把她们托付给你了,拉祖米欣。我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完全明白,你多么爱她,而且对于你心地纯洁,深信不疑。我也知道,她会爱你,甚至也许已经在爱着你了。现在你自己决定好了,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你该不该去喝酒。” “罗季卡……你要知道……嗯……唉,见鬼!可是你想上哪儿去?你瞧:如果这全都是秘密,那就算了!不过我……我一定会把这个秘密打听出来……而且相信,这一定是什么胡说八道,是一些可怕的荒唐念头,而且这全都是你胡思乱想,自己想出来的。不过,你是个最好的好人!最好的好人!……” “我正想对你补充一句,可是你打断了我的话,我要补充的就是,刚才你说不打听这些秘密,这些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你的这个决定是很对的。暂时你先别管,请别劳神。到时候你会全知道的,确切地说,就是到必要的时候。昨天有个人对我说,人需要空气,空气,空气!现在我想去他那里,去弄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拉祖米欣站着,陷入沉思,心情激动,在考虑着什么。 “这是个政治阴谋家!一定是!他正处于采取某一决定性步骤的前夕,——这是一定的!不可能不是这样,而且…… 而且杜尼娅知道……”他突然暗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