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干什么他都装看不见吗?”“应该说冷眼旁观更贴切,我常常出门的话,要被周围的人说闲话,母亲,哥哥,还有他家的亲戚们……,只要没离婚,终归是妻子。”这么一说,久木多少能理解一些了。“这种关系还怎么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呢。你也不愿意为他做家务,他也不愿意回家吃饭的呀。”“这好办,他父母家在中野,以前他也常回去吃他母亲做的饭,而且大学里有自己的房间,在家里我们也早就分室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分着睡的?”“有一年多了吧。”久木和凛子的关系正是一年前开始迅速进展的,凛子夫妻不和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以后怎么办,就这么下去吗?”“你那边怎么样?”被凛子一问,久木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久木一时答不上来,他和妻子之间已经到了剑拔弯张,一触即发的地步了。久木缄默着,回想起回家后的那一幕。那天晚上,久木十一点多回到家,妻子还没有睡。妻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迎出来,久木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一边换衣服,一边思考着怎么对妻子解释。现在去客厅的话,气氛会很紧张,免不了一场争吵。不如借口太累了,睡觉为好。他现在是身心疲惫,没精神跟妻子说话。可是,过得了今天过不了明天,早晚要和妻子碰面,拖延下去只会更麻烦。干脆趁着今晚给她道个歉,就说是由于工作太忙回不来。久木想到这儿站起身,照了照镜子,定了下神,就到客厅去了。妻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了久木,说了句“你回来了?”久木点点头,见妻子格外平静,就放了心,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说道:“好累啊。原来打算昨天回来的,事儿没干完就拖到今天了。”他曾跟妻子说要去京都的寺庙和博物馆收集资料。他屡次打着这个旗号和凛子出去旅行,所以有点心虚。“昨天想给你打电话,结果喝醉了就睡着了……”久木说完又打了个呵欠,刚拿起桌上的烟,妻子关掉电视转过身来。“不必难为自己了。”“难为自己?”妻子缓缓点了点头,捧着茶杯说:“我们离婚吧,这样比较好。”久木做梦也没有料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现在离婚的话,我轻松了,你也没有压力了。”久木以为妻子在开玩笑,妻子又说:“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没有必要互相忍耐了。”妻子从来不大声吼叫,或发脾气,即使不满的时候,也只是三言两语说两句,不大往心里去。久木一向认为妻子生性宽厚,今晚却使他非常意外。她的态度比平日更加镇静和蔼,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说出的话。“可是,为什么呢……”久木连烟都忘了点,向她问道。“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为什么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妻子盯视着他,久木避开了她的目光。难道说妻子已经知道了地和凛子的事了吗。怎么一点儿迹像也没有啊。她总是淡淡他说“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干”,正合久木的意,谁知妻子早已对一切了如指掌了,这都怪自己太粗心了。“何必这么急于……”“不是急于,而是太晚了。不现在分手让你们在一起的话,她就太可怜啦。”“她是谁?”“你对她这么上心,想必特别喜欢喽。”妻子慢条斯理的说道。“我这方面你尽管放心,我好得很。”久木以前曾经考虑过和妻子离婚,在结婚七、八年后的婚姻倦怠期,以及后来和其他女性交往的时候,也没想过和妻子分手。尤其是和凛子认识以后,更具体地思考过离婚甚至再婚的事。可是一旦提到议事日程上来,问题就接踵而来。首先是如何跟无辜的妻子开口,以及怎么向女儿解释。此外有没有勇气彻底毁掉经营到现在的家庭,再从零开始构筑一个新的家,自己已经上了年纪,早已习惯于现在的生活了。最关键的是凛子能否顺利离婚。一想到这些实际问题,就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久木觉得还是继续维持现有的家庭,和凛子想见面时见个面更为妥当,也不会伤害到其他的人。总而言之,这半年来,想离婚和凛子开辟新生活的冲动,与不要这么轻率从事的冷静交织在一起,理不出头绪。开始久木完全忽略了妻子的想法。他认定妻子是永远不会变的。从根儿上说,久木至今没有提出离婚也好,觉得离婚太难也好,都是因为对“妻子爱我,不愿意离婚”这一点深信不疑。可是刚才从妻子嘴里说出了“咱们离婚吧”这句话,彻底推翻了久木的自信。他万万没想到妻子会主动提出分手的要求。“你同意不同意啊?”妻子声音爽朗,没有丝毫犹豫和苦恼。妻子是经过充分考虑才提出的,可是对久木而言却太出乎意料了,马上答复不上来。那天晚上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久木早早起来,窥视了一下妻子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平静地在准备早餐。久木心想,也许昨晚她是为了规诫丈夫开的玩笑吧。吃完了饭,久木要去上班时,妻子说道:“昨天晚上说的事,可别忘了啊。”久木回过头来,见妻子无事人一样在收拾碗筷。“你真要这样?”久木叮问了一句,妻子已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起餐具来了,久木没再说什么向门口走去。穿鞋时,回头看了看,妻子没有来送他的意思,只好打开门走了出去。外面天气晴朗,空气有些潮湿,刚发芽的树梢上已萌生了春的气息。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久木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地铁站方向走去,满脑子都是迫在眉睫的离婚的问题。说实话,过去一直以为离婚与自己无缘,现在才发现自己成了当事人了,久木深感迷茫,心中暗暗思忖,“妻子到底是不是真心想离呢……”久木在电车上思来想去,越想越糊涂,下车后,在公用电话亭给女儿家挂了个电话。女儿知佳结婚两年了,没有出去工作,这个时间应该在家。久木稳定了下情绪,拨了电话号码,女儿接了电话。“这么早来电话,有什么事吗?”“有点儿事想找你说说。”久木含糊其词地说道,突然,说了一句:“是这么回事,你妈提出要和我离婚。”“妈妈到底还是提出来了。”原以为女儿会大吃一惊,没料到她格外的平静,看来女儿已经从妻子那儿听说什么了。久木忽然有种被疏远的感觉,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啊,妈妈跟我讲了好多,您打算怎么办呢?”“怎么办……”“妈妈可是真心要离的。”女儿淡淡地说道,久木更慌了。“妈妈和爸爸离婚,你无所谓吗?”“我当然希望你们能白头偕老哇。可是爸爸不爱妈妈,另外有喜欢的人,想和那个人一起生活吧?”久木又吃了一惊,看来妻子什么都跟她说了。“不喜欢妈妈还生活在一起可不太好。”知佳说的是不错,可是现实中的夫妻并不都是相爱的,有的夫妻是互相厌倦,非常冷漠的,然而不见得就会轻易离婚,这就叫夫妻啊。“这么说,你也赞成了?”“这样对你们双方都有好处啊。”“可是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说到底是爸爸不对呀。”话说到这份儿上,久木已没有反驳的余地了。“妈妈已经很累了。”“她打算今后一个人过吗?”“那当然,请您在房子和钱的方面多关照一下吧。”女儿总是站在母亲一边的,久木觉得自己十分孤立。“我还以为你会反对呢。”“这是爸爸和妈妈之间的事啊。”看来,嫁出去的女儿对父母的事不大愿意过问了。“您不必担心我的。”久木终于发现自己在外游逛的这些日子,妻子和女儿都变得坚强勇敢起来了。凛子和久木听完了各自家庭的变故后,相互对视着苦笑了一下。如今已不再有哀叹和悲伤,更没有放声大笑了,只剩下了一丝苦笑。现在两人站在突然出现的十字路口上,各自的处境又完全相反,使他们啼笑皆非。原来以为凛子回家后会遭到丈夫的痛骂,以至于提出离婚。凛子也做好了精神准备。结果她丈夫既没生气也不说分手,甚至明确表示绝不离婚,想用婚姻的枷锁来束缚她。别说久木就连凛子也万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而久木的处境也同样窘困。满以为妻子会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可是她不仅没有吵闹,反而心平气和地提出离婚,倒使久木猝不及防。他还以为妻子在开玩笑,和女儿通话后才发现已无法挽回了。“真是滑稽……”久木不知该说什么好。“咱们正相反。”以为丈夫会提出离婚的凛子却被套上了枷锁,以为离不了婚的久木,反而被逼着离婚。“莫名其妙……”久木说道。凛子静静地问:“你是不是后悔了?”“怎么这么说……”这种时候久木当然不能承认了。两人之间的爱不断在加深,谁都不示弱。然而,当后退一步面对自己的情感时,就有些消沉、怯懦了。一直那么向往离婚,可是一旦成了自由之身时,又仿惶,困惑起来,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说来说去,一是由于自己突然被划到了婚姻之外,二是因为不是自己提出的离婚,缺乏心理准备的关系吧。凛子察觉到久木的忧虑,低声说道:“你后悔的话,就回去吧。”“回哪儿?”“你自己家呀。”“现在?”“你不是觉得对不住夫人吗?”“我对家已经没有感情了。”“真的吗?”被凛子一叮问,久木急忙点头。“我不会回去了。”“我也不回去。”久木忽然想到凛子还被囚禁在婚姻之中。“可是,你……”“我就要这么做,回去还有什么意义呢。”“能不能想办法离婚呢?”“那有什么关系,即便不能离婚,我的身体也是自由的。”“周围的人会怎么看?”“我不管,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凛子的无畏精神感染了久木,他也这样来给自己鼓劲儿。从二月到三月初,久木过得很不踏实。妻子提出离婚后,久木偶尔回趟家,双方没有正面冲突,表面上还是那样淡淡地过日子,有时竟忘记了离婚这档子事。久木偶尔猜想,妻子会不会又后悔了。离婚协议书是妻子从区政府领来的,她在协议书右下角,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久木文枝”,并盖了章。久木只要在旁边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章,就算离了婚。原来离婚如此之简单,久木感慨不已。如果签个字就算分手的话,那么二十几年来苦心构筑的又是什么呢?和久木的优柔寡断相反,妻子则是干脆利落他说办就办。“我把它放在桌上了,回头你签上字就行了。”第二天早上,妻子对他重复了一遍,久木受到了新的刺激。难道妻子对过去就没有一点儿留恋和怀念吗,简直是个无情无意的冷冰冰的女人哪。他忍不住给女儿打了电话,女儿说“在下决心以前,妈妈苦恼了很长时间呢。”女儿很同情母亲。这么说在妻子苦恼时,久木外出逍遥,等到发觉时已错过了时机,想弥补已经来不及了。久木还是不想在上面签字,协议书就放在抽屉里,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这件事凛子也知道。一天拖一天的心情,就如同被判刑的罪犯,刑期被一天天拖延下去一样。这样的状态使他心烦意乱,工作也受到了影响,还不如趁早签了字,也落个轻松。大男人在离婚之际,拖泥带水最让人瞧不起,久木不断地对自己这么说,可是每当拿起那张纸时,就是签不了这个字,总想拖到明天再说。离婚虽然拖延不决,久木的实际生活上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以前总是想方设法找借口外宿不归,觉得自己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的罪孽,现在全无这些顾虑了,反正是要离婚的人了,干什么都名正言顺了。随着外宿的增多,久木的内衣、鞋袜、衬衫、领带等等随身用品一点点从家里转移到涩谷来了。凛子的衣服也在不断增多,为此他们添置了衣柜,以及洗衣机和烤箱等家电。下班时久木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涩谷方向去,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打开门进了房间了。有时凛子还没来,久木一个人坐在被家具充塞得更加狭小的房间里,心情非常宁静,同时也感到有种难以排遣的焦虑,他自言自语着:“今后怎么办呢?”久木怀着对未来模模糊糊的不安,得过且过,将错就错地一天天过了下去。三月中旬以后,久木的心情仍然处在仿惶不安之中。这种心绪既来自离婚问题上优柔寡断的矛盾心态,也与春天特有的忧郁天气有关,此外还受到躺在病床上的水口的影响。久木去看望水口是三月中旬的“桃始笑”那一天。“桃花开始笑了”即桃花盛开的季节,医院门口摆放着一簇簇鲜艳的红梅和白梅。下午三点,在水口妻子指定的时间来到医院,她已在等候久木了,先把他领到了接待室。前些日子,久木就想来看水口,她没同意,请他过一段时间再来。“总算做了手术,精神好多了。”水口的妻子表情黯淡他说。久木有种不祥的预感,就问了一下病情,据医生说,虽然切除了肺部的癌细胞,可是癌已经转移,所以,最多只能活半年左右。“他本人知道吗?”“没告诉他,只说是做了手术,没事了。”水口的妻子请久木到接待室,就是为了先说明一下这方面的情况。“请多关照。”久木点点头,走进了病房,水口马上招呼道:“好久没见了,欢迎欢迎。”水口微笑着,精神还不错,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听说你要做手术,一直没敢来。”“唉,真是倒霉呀,不过,已经好多了,放心吧。”水口让久木坐到他的身边。“你的气色不错嘛。”“光是手术倒没什么,一吃抗癌药就没有食欲了。我估计下个月就可以出院了。”久木突然想起了水口妻子的话,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早点出院吧,你不在的话,马隆那边没人管哪。”“不要紧的,少我一个人不会有什么影响的。”水口的头脑很清楚。“身体真是不可思议,心情沮丧的时候准得病。”“是去年年底得的吧?”“我和你曾经说过,那时我特别消沉,对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自信,心情郁闷,觉得身上不舒服,到医院一查,结果得了癌症。”水口是去年十二月从总社突然被调到分社去的。新年后,刚刚正式当上了分社的社长就得了病。“也许是这次调动引起的病变。”“不至于吧。”难道说对工作的热情和紧张感能够抑制癌细胞吗?“我真羡慕你,总是那么有活力。”水口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久木。“我真应该像你那样痛痛快快地玩儿就好了。”“出院以后也可以的。”“晚了,人总要衰老、死亡,应该趁着能做的时候做。”久木看见水口那布满细小皱纹的眼角上有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