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上帝、天堂和万有世界。“哦!”烈格雷恍然大悟道,“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是这么想的!该死的赞美诗,你完全腐蚀了他的灵魂!闭嘴!你这个死家伙。”他快步走到汤姆面前,扬起马鞭威胁道:“你的胆子真够大的,大家都在睡觉,你却还如此大声吵闹!如果不想被我打死的话,现在最好闭上那张乌鸦嘴,滚回去睡觉!”“好的!主人,我马上回去睡觉。”汤姆一点也不生气地回答道。很乐意地服从了烈格雷的命令,大踏步往房间里走去。汤姆满不在乎、得意的表情,深深地激怒了烈格雷。他追上前去,瞧着汤姆的头部和胸部一阵猛抽。“听着,你这头蠢猪,这下你还开心吗?”烈格雷痛骂道。鞭子抽在汤姆的身上,但他却感觉不到那种深深的痛楚。躯体上的惩罚伤及不了他的灵魂,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难受了。汤姆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没有丝毫惧怕,烈格雷非常清楚,自己一向用来惩治黑奴们的铁腕政策对他已经失效了,面对汤姆,它几乎毫无用处。当汤姆转身走进属于他的那间小屋,烈格雷迅速调转马头。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闪出了一丝光亮,这种光亮通常会阻止那些恶人继续行恶下去,复苏他本性的善良。他心里面清楚,是上帝站在他和汤姆面前,保护着那位受难者啊!想到这,他忍不住大骂起来,开始诅咒谩骂上帝。讨厌那个沉默不语的汤姆,不论受到怎么样的欺凌、惩罚、威胁、虐待和耻辱他都能沉得住气,对此无动于衷。这会令他更为生气,怨恨和不满,一如昔日他的救世主激怒了魔鬼的灵魂,使得凶残的魔鬼发出这样的怨恨:“属于纳萨雷特人的耶稣主啊!我干什么与你有何相干?你为了向世人称告你的仁慈,来惩罚我了吗?”汤姆对其他人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的心理。在他看来,痛苦对他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热切地渴望上帝给予自己那份难能可贵的幸福与安宁和那些可怜人一块分享,希望可以带给他们点点安宁和幸运。这种机会在他身边不是很多,但在去地里干活和从地里返回的途中,以及干活的同时,他总是寻找合适机会,尽可能地援助那些病弱、疲惫不堪的可怜人。起初他这种看似愚昧的做法很让那帮人费解,长期遭受暴力欺凌已使他们变得麻木不仁。但汤姆没有因他们的迟钝丝毫动摇自己的意志,他将这种做法持续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终于有一天,他们那些麻木不仁,昏睡已久的头脑开始复苏了,有了一点反应。很自然地,他的沉默寡言、乐于助人对他们产生了一种很深的感染力,他总是那么无私,那么谦让,每当碰上好日子有东西分发下来的时候,他总是去得最迟,拿得最少,还总是不忘把自己那份少得可怜的食物分给其他的可怜人;在寒冷的冬天,夜里,他会无私地将自己那床破毯子铺到因患病而冻得发抖的妇女身上;在地里干活时,他会冒着挨打的风险,把自己的棉花塞到不足分量的人的篮子里;尽管他一样会受到那位暴君的惩罚,他却从来不诅咒痛骂,这是他与其他人不相同的地方。当农忙季节过去以后,他们终于获取了片刻的安宁,有权任意支配属于他们快乐的周末了。时常,很多人就会聚在一块,围着汤姆听他讲上帝的福音,念一段赞美诗。他们总是特别高兴能在那儿聚会,然后一起听他讲道,一起祈祷,一起祝愿。但烈格雷坚决制止他们这种做法。因此他多次捣乱聚会,企图打消他们这种念头。他在心里面时时都在诅咒他们。所以,一有好的音讯,他们只能悄悄地从一个人那儿传到另一个人那儿。这些被世人遗忘的可怜人,他们的生命只是一条通往茫茫无归途的黑暗旅程。因而,在听说有慈悲的天主和幸福的天国时,他们掩不住从心底发出一阵窃喜。传教士们曾经说过,不论在世界上的哪一个民族,都不会像非洲人那样虔诚那么热切地崇拜上帝。其基础是毫无依靠和毫无援助的前提条件,这一原理恰恰是非洲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其它的民族很难有这种理念。人们时常发现,在这些难民当中,只要有一颗随意洒落的真理的种子,它们都会生根发芽,很好地发展下去,其昌盛程度会令那些有名望的文明人侧目,自惭形秽。至于那个不幸的混血女人,强加在她身上残酷的迫害和灾难,几乎彻底涡灭了她本能的善良和希望。在他们干完地里的活回来的途中,她意外地听见了一位地位卑微的传教士在唱赞美诗,朗诵《圣经》上的一些段落,刹那间她觉得体内注入了一种兴奋剂,精神一下就振作起来了。卡西似乎处于半沉睡半疯癫的状态,感染他那和善谦逊的态度,她也受到了深深的影响,觉得日趋不平衡的心理暂时得到了抚慰,所以她的情绪变得比以前平静多了。卡西一生遭受了无数次厄运,她历经的痛苦折磨使她几近疯狂、绝望之际。她时常暗自在心里下决心,一定要用自己的智慧亲手杀死那恶棍,让他备受折磨,像他惨不忍睹地伤害他人和推残自己一样。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已熟睡,汤姆却突然惊醒了过来。他四周打量着沉睡中的人们,无意中透过圆木头板中那当作窗户使用的小洞眼时,他惊呆了,这时他看见了一双闪烁着狂野和复仇火焰的眼睛,那是卡西,她瞧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出来。汤姆走出了房问。这是午夜一两点钟左右,月光如水般照在卡西那双清彻透明的大眼睛上,周围万籁俱静。汤姆发现现在的卡西与平时有着截然不同的表情,凝滞绝望的眼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里面闪烁着兴奋而奇异的光芒。“到这边来!汤姆,我有话要跟你说。”她用自己的那双小手紧紧地攥着汤姆的臂膀,用力地拉着他向前走。那双小手仿佛是钢筋铁骨铸成的,有使不完的劲。“卡西太太,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啊!”汤姆奇怪地问道。“我问你,你想重获自由吗?”“太太,当上帝要让我自由的时候我就自由了。”“汤姆,可是今天晚上你就有机会自由了,”卡西陡然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跟我来吧!”汤姆犹豫了。“快点走啊!快点!”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烁着希冀的光芒。用兴奋的口气说,“他现在睡得像条死猪呢?一下子绝对醒不过来。我往他的白兰地酒里倒了些安眠药,药力已经起效。我真后悔没有多放几颗进去,要不就不用来叫你了。可现在,干完这些以后,我的手臂已经开始发软,快跟我来,后门没有锁,那儿放着把斧头,因为他的房门开着。来,快点,跟着我!”“太太,你不能这么做。”汤姆坚决地停住了自己的脚步,拼命地拉着她的手,不让她继续往前走。“不为自己想,也替那些可怜人想想呀!”卡西生气地说,“我们乘着黑夜,把他们都放走。然后我们藏到那块沼泽地里去,只要躲过这一关,我们便可安全地迁往一座美丽的小岛,大家在一块过着幸幸福福的生活。以前,我听谁说有人这么干过,我真希望能过那种幸福的生活。”“不行,我们绝对不能这么做,那会遭报应的。”汤姆肯定地说,“我宁愿在这受苦受难,宁可砍断自己的右手也不干这种事情。”“你不干,那就看我的吧!”卡西转身想走。“噢!卡西太太,求您看在上帝赐你生命的份上,别去出卖自己的灵魂吧!”汤姆跪在地上诚恳地说,“一旦你把灵魂交给了罪恶的魔鬼,你就可能带来罪恶呀!上帝赋予我们善良的本性,并没有叫我们去报仇,我们必须忍受暂时的苦难,等待上帝给予我们好的安排!”“等待!我已经等待够了。”卡西痛苦地喊道,“难道我不曾等待吗?从我踏入这个庄园开始,我就一直在忍受,在受折磨中等待。可他根本没有丝毫回心转意的念头,每天都有许多可怜人要受到他的迫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无休止的摧残只会榨干你的血汗直到你在痛苦中死去。上帝他不会怪罪我,如果他真要怪罪的话,我责无旁贷。至于他,我一定会要了他的命。”“不能,不能这么做呀!”汤姆使劲地拉住他的手,由于太用力,那双手被攥得一阵痉挛。汤姆继续说道:“你千万不能这么做呀!你这忘了归途的小羊羔。仁慈的上帝宁可让自己流血流泪,也不让他人受罪。即使对待他的敌人,他也依然如此。上帝!请睁眼看看我们吧!给我们援手,让我们瞧着你走的那条路去爱别人,也爱我们的敌人吧!”“爱,去爱我们的敌人!有感情的人类肯定无法做到。”卡西斩钉截铁地说。“你说的对,太太!是的,有感情的人类很难做到这一点,但上帝赋予我们博大的爱心――包括万物,那就等于胜利。”汤姆稍微抬起了头继续说道,“不论我们在任何时候,只要想到如何去善待别人,超越时空地去爱、去感化、去祈祷时,矛盾和战争也就无处可存,胜利就要来到,功绩归于我们万能的上帝!”说完这些,汤姆的眼睛潮湿了,他哽咽地抬头望着夜空。啊!非洲!你是最后一次被上帝召唤的民族呀!你这次给召去被戴上荆刺的帽子,要受烤打摧残,去滴血滴汗,担起受折磨的十字架的民族啊!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啊!当基督的国王来到人类的时候,你会因为这些与他一起为君的。汤姆那深厚的情感,柔和的声音和明亮的泪光,就像甘露那样洒落到这可怜的女人急躁不安的心灵上。她目光中那邪恶的火焰渐渐地熄灭了,接着是非常柔和的光芒。她低着头注视着汤姆。就在她讲话时,汤姆能看出她的心情在慢慢平静下来。“难道我没有向你说过,魔鬼一直在缠绕着我吗?噢,汤姆大老爷,我根本没法请求――可我是多么的希望自己能摆脱妖魔的缠身啊!自从我的孩子被卖掉之后,我再也没请求过了。你的做法是对的,我肯定它是正确的。但就在我有请求的念头时,我心中早已被满腔仇恨占据了!我想诅咒其他人!我无法请求啊!”“苦难的人啊!”汤姆怜悯地说,“撒旦想起你了,他会像选王妃那样地选中你。让我代你向上帝感恩吧。噢!卡西太太向我们尊敬的上帝耶稣祈求帮助吧!他也是为了治愈所有受伤的灵魂,抚慰所有悲痛的世人才到人间来的。”卡西静静地在那儿站着,一颗颗泪珠从她那双低垂的黑眼珠里不停地往下滑落。“卡西太太,”汤姆默默盯了她许久,接着左思有想地开了口,“假如你能从这里逃走――假如真的实现了的话,我倒想提醒你和埃米琳这么做。说明白点,不要流血、也不能受一点点的伤,要么不是这样就不可以。”“汤姆大爷,你想不想和我们一起逃呢?”“不可以这么想的,”汤姆说道,“在以前我倒有这种打算,但上帝给了我这项使命,吩咐我留在你们这帮苦难人之中。我之所以留下来是想和他们呆在一块,将这十字架一直伴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但你们就一点儿也不同了。这里对你们来说,无非是个火坑,你们可呆不住。假如你们能从这里逃走,还是离这远一些好。”“除了死着出去,我实在是难以想象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活着出去。”卡西说,“那些飞禽走兽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甚至就连蛇和鳄鱼都可以找到一个去处,安安稳稳地躺着休息。但我们却无处可去,即使是我们躲到了沼泽地里最隐蔽的地方,他们那可恶的狗也会追随脚印把我们找到。世上那些千奇百态的事和物都与我们过不去,就连跟随身边的畜牲也是如此。我们可以想象能逃到哪里去呢?”汤姆沉默不语。后来他终于开口说道:“上帝从狮子的口中救出了旦以理;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拯救出他的女儿;他在海滩上漫步,喝退了海风。他直到今天还照样活着,他一定会来帮助你们的,这些我可以发誓。试一试吧!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们祈祷的。”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奇怪多么让人怀疑啊!一直以来被人遗忘,就像毫无用处的石头那样被人踩在脚下的想法,一瞬间像一块宝贝被人鉴定似的,放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辉。卡西时常想着各种奇奇怪怪逃走的办法把时间抛在脑后,最后又觉得它们是可想而不可做的,又将它们全盘否定了。但就在这时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其真正做法也是那样简单,却还那么行得通,这念头突然在她心里点燃希望之火。“汤姆大爷,我肯定会试一试的!”她大声叫道。“主啊!”汤姆说,“上帝会助你们一臂之力的!他与你们同在!”第四十章 计谋恶人的道路好阴暗,自己不知因为什么而跌倒。和别人的那些楼房的阁楼一样,烈格雷庄园上正宅的阁楼照样空旷宽敞。那上面一层全是灰尘,蜘蛛网随处可以见到,一些东倒西歪的东西到处堆在那里。这庄园曾经的主人――那户有钱人家从国外买回了大量漂亮的高档家具,当时这正宅还非常豪华。到后来他们要搬走了,带去了一部分家具,没带走的那部分都被扔在一些无人居住的小房间里,或是被搁在阁楼上面。阁楼的墙壁旁靠着曾经用过的装运家具的大包装箱,阁楼上面还有个小窗户,微弱的光线从那黑洞洞的、积满了灰尘的窗棂中照射进来,照在那些曾是豪华的高背椅子和沾满厚厚灰尘的桌子上。总而言之,这是个非常阴沉、暗淡的地方。但尽管它看起来很恐怖,很可怕,它还仅仅只是给那些迷信的黑人传奇故事染上几分恐怖的气氛而已。事实上,在那上面曾真真实实发生过恐怖的事。大概是几年前,有一位黑人妇女因招致了烈格雷的不满,在阁楼上被囚禁了好些时问。我们也不清楚那上面到底发生过怎样的事情,黑人们则时常在背后偷偷私语。有一天,那个不幸的女人的尸体从阁楼中被拖下来,埋掉了。传说自那以后,阁楼上就时常有咒骂声和混乱的拳脚声,混杂着绝望的哭喊声和呻吟声。一次,烈格雷碰巧听到有人正在谈论此事,他便大发脾气,还宣誓道,如果再有人敢提起阁楼的事情,他就要被放在上面关上几天,让他彻底弄清楚上面究竟是怎么回事。烈格雷这样说,无疑是给人们一种不提此事的一个暗示,但却无法阻止人们在心里对这件事情抱有的怀疑态度。紧接着,再也没人敢踏上阁楼的梯子,就连通往楼梯的必经通道,人们都望而生畏,一个个敬而远之。正因为大家都避谈这件事情,故事便开始不为人知,渐渐地便变得神秘起来。卡西突发奇想,或许可以利用烈格雷不堪一击的迷信心理,解放自己和那些不幸的难友们。那层神秘阁楼的下方碰巧住着卡西,有一天,她没经烈格雷同意,突然叫了几个佣人帮她搬家,她把所有的家具及日常用品一件不剩地运往一间离阁楼较远的房子里。恰恰这时候烈格雷骑着马从外面回来,看见佣人正卖力地忙这忙那,搬运家具,他吃了一惊。“卡西,捣什么乱!你发疯啦!”烈格雷大声叫道。“噢!我只是想换个地方。”卡西委屈地说道。“换个地方,究竟为什么呢?”烈格雷问。“我乐意这么做。”卡西答道。“你给我说明白点,为什么要这么干?”“我是人,我需要睡觉!”“睡觉,屁话?难道你晚上没睡觉吗?”“如果你愿意听,我很乐意告诉你。”“你讲吧!蠢婆娘!”烈格雷忍不住怒吼起来。“哦!主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它吓不倒你。这幢楼只是在晚上有些奇怪,从十二点钟开始,不断会传来痛苦的呻吟声,滚动地板的声音和尖叫声,这样一直会延续到第二天早上。”“你的意思是,有人在上面。”烈格雷开始紧张起来,但还是强装笑脸地问道,“卡西,你觉得会是谁呢?”卡西抬起了头,用那双洞悉一切的乌黑的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说:“天啦!我怎么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呢?刚才,我还指望你能告诉我,唉!估计你也不知道。”听她这么说,烈格雷愤怒到了极点,他挥起马鞭朝她抽去。卡西机灵地往后一闪,马鞭落空了,她乘机溜进房门,调过头说道:“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你最好自己睡到那间房里,西蒙!这样你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说完,她迅速地关紧门,上了锁。烈格雷愤怒了,开始发了疯似地诅咒,还扬言要踢开房门。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容易看出,经过细细地掂量,他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一会儿,他便闷闷不乐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问。事实证明,卡西的想法是正确的。经过这件事以后,她又采用了一系列装神弄鬼的方法。不断加剧烈格雷的恐惧心理。她在阁楼迎风的墙头找到了一个洞眼,在里面塞进一个破瓶颈。一旦有风吹进瓶颈,它就会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声。刮大风的时候,这种悲鸣声会转变成鬼哭狼嚎的尖叫声。在那些愚昧、迷信和作恶的人耳中,这种声音像极了地狱之神索命的号召。阁楼里闹鬼了,每当人们在听到这些恐怖声音的同时,他们便开始猜疑,时间长了,大家也不再怀疑从前那个鬼怪故事的可信度。于是这幢阁楼到处弥漫了一种恐怖的气氛,令人不寒而栗。尽管无人向烈格雷先生提及这件事情,他却感觉到自己无时不刻不被这种紧张的气氛包围着。世界上最迷信的人莫过于那些叛离上帝,诅咒神灵的人,基督徒们相信公正、慈祥、乐于赐人幸福的上帝存在,所以他们永远都保持着心止如水的平和心态,他们相信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光明和正义。但对那些无视上帝存在,干坏事的人来说――正如一位名人所言,世界乃是“埋葬死人,到处黑暗的墓地”。根本毫无秩序可言,黑白之分。于是在那些不敬上帝的人看来,他们的周围都有可能是鬼怪出现的地方,阴森、可怕的妖魔会随时来向他们索命。汤姆的正直,有一段时间悄悄地唤醒了烈格雷心中那沉睡已久的道德观。尽管潜在他内心深处的邪恶势力抵制着这种良心的发现,但汤姆的每一句祈祷,每一首赞美诗都使烈格雷从心里震惊和产生混乱。卡西对烈格雷具有很大的影响力,虽然他是她的主人――她的暴君,是统治和奴虐她的人,他完全相信她被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存在任何人的帮助和欲报复他的可能。可是人就是这样,即使是最凶狠最残暴的恶棍,如果他同一位很有影响力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不可否认他会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这种影响力的感染和对她的防备。正如卡西说的,在他买下她之前,她还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和很有修养的女人,但他将她的感觉、感情置之度外,任意地践踏。她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了,长时间受到精神和肉体上的摧残、蹂躏已经使她心身倍受沧桑。绝望之下,那颗原本仁慈善良的心渐渐地变得凶狠起来,心中慢慢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因而,她在某些地方几乎成了他的主人。烈格雷欺凌她的同时也在心里害怕她。卡西不太正常的表现,时时引起众人的怀疑。这使她所有的言谈举止都笼罩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深不可测。渐渐地,她对烈格雷的影响变得愈来愈明显,愈来愈不可思议了。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烈格雷坐在那间破旧的起居室里,他的旁边放着一个火盆,里面燃烧着红红的炭火,火光照在房间里的每件东西上,映出各种飘忽不定的影子。窗外狂风怒吼,夹着倾盆大雨噼噼叭叭地打在屋顶上。在这样的夜晚,室内各种破败的东西常常会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窗户吱吱响个不停,几扇百叶窗在风力的作用下嗒嗒作响。狂风夹着雨滴从屋顶的烟囱里直窜进来,卷起浓黑的烟尘,仿佛从天降下很多妖魔鬼怪似的。烈格雷在这间屋子里已经呆了几个小时,他整理了些旧账户,然后又读起了报纸。卡西则安静地端坐在墙角,幽幽寡欢地对着火光出神。接着,烈格雷放下了手中的报纸,一眼瞅见桌子上放着的一本旧书本――就是他以前看见卡西读过的那本书。他随手拿了起来,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这是一本有关写鬼怪传说的故事书,里面有凶杀惨案,还有一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结局。里面附播各种恐怖、粗糙的图片。书本从印刷、装订、纸张等方面给人的感觉都是粗制滥造,极为简陋。但是它的故事情节却有一股无可推卸的吸引力,激起你继续读下去的欲望。烈格雷迅速地翻动书本,看了一页又一页,与此同时他发出“呸!”“啐!”之声接连不断,过了一段时间,他突然扔掉了手中的书本,大吼一声。“卡西,你不会相信世界上有鬼吧!”他用火钳拨火,吃惊地问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胆大的女人,不会因一些奇怪的噪音而感到害怕。”“我信与不信,都和你没关系。”卡西冷言以对。“过去我在上海的一段时间里,有些老伙计们闲着没事,讲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恐吓我。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害怕过,我的胆子大着呢!”烈格雷又说道,“书上这些瞎编胡造的奇闻怪事我才不会害怕呢!”卡西一声不吭坐在墙角里,用眼睛狠狠地盯着他,暗淡的光线中,她的神形老让烈格雷感到莫名的惊慌。“那些响声肯定是老鼠弄出来的,可恶的老鼠们总是爱在某个无人的角落里,弄出些奇怪的声音来。以前我在上海的时候,货舱里经常能听到这种声音,”烈格雷接着说,“还有风,无形的风或许也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天啊!你说风声有多奇怪,它就有多奇怪。”卡西已察觉出烈格雷那微妙的表情,早在自己的注视下惴惴不安了。因此她没有急着接腔,仍旧用那种神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刚才一样。“喂,你哑啦!干嘛不说话,你觉得我说的对吗?”烈格雷着急地问道。“你相信老鼠能跑下来,找到你的门口,打开一条你早已上了锁的大门吗?”卡西说,“然后再绕过抵在门后的椅子,慢慢地靠近你的床头,像我这样伸出魔鬼般的双手吗?”卡西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烈格雷,形色尤为专注。他惊呆了,像做梦似地看着她。直到卡西说完后,突然用双手抓住他时,烈格雷才清醒过来,往后一退,忍不住大骂起来。“你这蠢货!快给我说清楚,真的有这回事吗?”“噢,如果没有,我会说有这回事吗?”卡西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好了,卡西,你不要再逗圈子了,你真的亲眼看见过吗?快给我说说。”“要我说,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自己何不在那间屋子里睡一个晚上呢!”卡西回答道。“卡西,你清楚它是从阁楼上下来的吗?”“它?你说的它是什么呀?”卡西问。“当然是你刚才说的那――”“刚才,我可没告诉你什么。”卡西不高兴地打断了他的说话,固执地说。烈格雷忐忑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会派人调查这件事情。今天晚上,我会带上手枪,亲自去瞧瞧。”“你最好今天晚上搬到那间屋里睡,我才不相信你有那么大的胆子呢。”卡西又打断他,“开枪――你敢吗?”烈格雷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用力地跺了跺脚。“你诅咒我的同时,就不怕有人听见吗?听,什么声音呀?”卡西说道。“什么声音?”烈格雷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这时,墙角那座古老的大笨钟慢慢地敲了十二下,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特别低沉。不知为什么,烈格雷再不说话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感到莫名的恐惧。卡西站在原地,一边用嘲讽的眼神盯着他,一边出声地数着钟点。“闹钟已经敲过十二下了。现在,让我们等着下面的好戏吧!”她说完,迅速地跑过去打开了通往走廊的大门。然后就静静地站在旁边,像在仔细倾听什么。“你听,那是什么声音?”她突然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吃惊地问道。“那是风吹的声音,”烈格雷回答,“你难道没听见外面的风刮得有多厉害吗?”“西蒙,你过来,”卡西温柔地牵起他的手,走到楼梯旁边小声地问道,“听!那是什么声音呀?”一种疯狂的尖叫声从阁楼上传来,他听得很清楚,是从阁楼上传来的。烈格雷的脸一下变得苍白,双腿直打哆嗦。“你快去把手枪带来吧!现在,是调查这件事的最好时候。你听见没有,他们又在吵闹了,咱们还是上去看看吧!”卡西冷笑道,烈格雷顿时觉得全身的血一下降到了零点。“鬼才去呢!”烈格雷答道。“你不是说,世界上没有鬼魂的吗?干嘛不敢去呢?来吧!跟我上来吧!”卡西迅速地登上了弯弯曲曲的楼梯,调过头来对烈格雷大声说道,“怕死鬼,上来吧!”“臭娘们!我猜你八成是个魔鬼生的。你回来,卡西!你回来!”烈格雷喊道。卡西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还是大步流星地走向前去。他听见了她打开通往阁楼那道门的声音,一阵狂风吹过,他手中的蜡烛灭了,随即而来的是更恐怖更怪异的尖叫声,那声音似乎紧紧地包围了他。烈格雷飞快地逃回起居室,仿佛有魔鬼在后面追赶他似的。过了一会儿,卡西也跟着回来了。她的眼睛里喷出复仇的火焰。整个儿看起来是那么镇定,冷酷和可怕。“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卡西说。“你这巫婆!你去死吧!”烈格雷骂骂咧咧道。“干嘛发这么大火气?刚才,我只不过上楼去关了下门而已,”卡西说,“西蒙,你说阁楼上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不用你问为什么!关你什么事呀?”烈格雷说。“不管我的事!太好了,以后我再也不用睡在那鬼地方了,谢天谢地,我终于摆脱了那魔鬼的纠缠了!”那天夜晚,卡西料到风会刮起来,所以事先上去,打开了阁楼的窗户。一打开门,那风自然就从楼刮下来,吹熄蜡烛。卡西为烈格雷设下的机关,由此可见一般。这使得,他到后来宁愿头往狮子嘴里钻,也不敢到阁楼去察看了。与此同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卡西又小心翼翼地慢慢在阁楼里储存起了食物,直到存得足够维持一段生活之用。她还把自己和埃米琳的大部分衣服,一件件转移到那里。这样,一切准备宣告完毕,只等适宜的机会来实现她们的计划。卡西还利用烈格雷心情高兴的间隙,哄骗他带领自己去坐落在红河岸边的镇子上去。她的记忆力之清晰,几乎达到异乎寻常的程度,记下了路上的每一个转弯,心里也估量出了路上所花的时问。在采取行动时机成熟的此刻,看官诸君,也许愿意一睹幕后以及最后逃路的情况吧。现在,正是接近黄昏时分。烈格雷骑着马出门到邻近一座农场去了。好几天来,卡西的脾气不同寻常地温和起来,小鸟依人般的。烈格雷和她之间的关系,看来十分融洽。此时,我们看到她和埃米琳在后者的卧室里,正忙于收拾整理东西,系成了两个小包袱。“若,这些就你拿的啦,”卡西说,“现在,戴上帽子,我们动身吧,时间合适。”“哦,他们还能看清楚我们哪。”埃米琳说。“我就是打算想叫他们看清楚的,”卡西镇定地说,“难道你不明白,他们无论如何都要追赶我们吗?这件事只能这么办,我们从后门逃,路过下处。桑博或者昆博就一定能看见我们。他们来追,我们就躲到沼泽里去。他们追不到我们时,就会回家报告大事不好,再把猎狗放出来什么的。趁他们跌跌撞撞,你拥我、我推你的时候――他们办事总是这副德性――你我再沿着通到上房背面的小河溜回来,在河里趟着水回到后正对面。这样,猎狗就嗅不出来,因为水里存不住气味。全家人都会跑出去追我们,这时我们就穿过后门,到阁楼上去。我在大箱子中间摆了一张挺舒服的床铺。我们得在阁楼上呆好长一段时期,因为你不知道,他肯定会追捕我们闹个天翻地覆,会纠集别的种植园的老监工,来个大搜捕,会把沼泽里每一寸土地都搜查一遍。他常跟别人夸口,说谁也从他手里逃不掉。那他就慢慢地找吧。”“卡西,你盘算得真周到!”埃米琳说,“除了你,有谁还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呀?”卡西眼里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兴奋,有的只是绝望和坚毅。“来吧。”她说着向埃米琳伸出了手。两个逃亡者悄悄溜出上房,趁着越来越浓的暮色,从下处旁边闪身而过。西方天空上,嵌着一弯新月,宛若银色玉玺,稍稍推迟了夜幕的降临。不出卡西所料,他们将要走到环绕着种植园周围的沼泽边沿时,只听得一声呐喊,让她们停下来。不过,这不是桑博而是烈格雷的声音,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追赶她们。听到呐喊声,埃米琳软弱的神经崩溃了。她抓住卡西的胳膊,说:“哦,卡西,我快昏过去了!”“你要是昏过去,我就要你的命!”卡西掏出一把闪光的小匕首,在姑娘眼前晃了晃。这一转移注意力的办法立即奏效,达到目的。埃米琳没有昏厥,反而能够随同卡西一同钻到了一块迷宫般的沼泽里去。里面幽深漆黑,烈格雷没有助手,要想追上她们,根本毫无希望。“嘿、嘿!”烈格雷残忍地吃吃地笑道,“不管怎么说,她们都掉进陷阱里去了,这两个婊子!她们跑不了啦,看她们在里面受罪吧!”“喂、喂!桑博!昆博!都给我来呀!”烈格雷一面叫喊,一面来到下处。这时,刚好男女黑奴刚刚收工回来,“有两个跑到沼泽里去啦。哪个黑鬼子能把她们捉回来,我赏给五块钱。把猎狗放出去!把小虎、怒神还有别的猎狗,统统放出去!”这个消息立即引发了一片骚乱。不少男奴一跃而出,殷殷勤勤,主动表示愿意效力。或者出于得到悬赏的希望。也或者出于阿谀奉承的奴性,奴隶制所造成的最悲惨结局之一的奴性。有些朝这边跑过去,有些从另一边跑过去。有些人去拿松节火把,有些人解开猎狗。猎狗嘶哑的狂吠,给这番热闹场景平添了不少声色。“老爷,要是咱们逮不住她,能开枪吗?”桑博问。这时,他的主子给他递过来一支来福枪。“你要是愿意,冲卡西开枪好了!她的时辰到了,该回老家见鬼去啦。可是,别冲那丫头打枪,”烈格雷说,“喂,小的们!拿出精神头来,干得漂亮一点。抓到她们的人,赏五块大洋,不管怎样,你们每个人也犒赏一杯酒喝。”于是,这一伙人手持烈焰熊熊的火把,人喊马嘶犬吠,吱呀怪叫着直奔沼泽而去,远远地,还跟着上房的全体仆役。结果,当卡西和埃米琳偷偷抄后路回来的时候,整个宅院都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追赶人群的呼啸和喊叫,还在夜空中回荡。卡西和埃米琳穿过起居室的窗户望出去,瞥见手持火把的那队人马,正沿着沼泽边沿疏散开来。“你瞧那边!”埃米琳边说边为卡西指划着,“搜捕开始啦!你瞧,那些火把在飞舞哪!听,猎狗还在叫哪!你没有听到?我们要是还在那里,可就没机会逃了。哦,行行好,我们快藏起来吧,快点儿!”“没有必要慌慌张张的,”卡西语气十分泰然,“他们全都出去追人去了――今天晚上,可真有意思!我们一会儿再上楼。同时,”她说着慢慢腾腾地从烈格雷匆忙中丢下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同时,我们再拿些盘缠。”她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叠钞票,很快点了点数目。“哦,可别这样做。”埃米琳说。“别这样做!”卡西说,“为什么不能?你是愿意我们饿死在沼泽里,还是愿意用这些钱当路费,到自由州去呢?有钱什么事都办得到,姑娘。”她一面说,一面把钱揣到怀里。“这是偷窃。”埃米琳沮丧地小声说。“偷窃!”卡西奚落般地大笑起来,“那些偷窃了别人肉体和灵魂的人,用不着对我们说教。这些钱,哪一张不是偷来的,不是从饿着肚皮、流血流汗的苦命人那里偷来的?为了他捞钱,苦命的人就得累到死的那一天。他还竟然奢谈偷窃!噢,算啦,我们还是到阁楼上去吧。我在那里存了一些蜡烛,还有些书可以消磨时问。他们绝对不会到上边找我们去,这你放心好啦。要是他们上去,我就装鬼吓唬他们。”埃米琳来到阁楼上,见到一只硕大的木箱。木箱原是装运大件家具用的,现在则放在那里,开口冲着墙壁,或者倒不如说冲着屋顶。卡西点燃了一盏小灯,两人从屋顶钻进了箱子,就在里面栖下身来。里面,还铺着两床褥子和几个枕头,旁边的一只箱子,里面储存着为数不少的蜡烛和食物,以及旅途上她们需用的衣服。卡西早已把衣服整理成两个小得出人意料的包袱。“好啦,”卡西一面说着话,一面把小灯挂在箱壁的挂钩上。这是她专门为了挂灯钉在箱壁上的,“目前这就是我们的家,你觉得怎么样?”“你敢肯定他们不会到阁楼里来搜查吗?”“我倒想看看西蒙烈格雷敢不敢这样,”卡西说,“不会的,他躲开这里才高兴哪。说到那些仆人,他们个个都宁肯呆着不动吃枪子,也不敢上这里来看一眼的。”埃米琳心里坦然了一些,于是把身子靠在枕头上。“刚才你说要我的命,卡西,是什么意思?”埃米琳问得十分天真。“我的意思是怕你昏过去,”卡西说,“还真管了用。不过,我现在告诉你,埃米琳,无论以后出现什么情况,你都得有信心不昏过去才成,再说,也没有这个必要。假如我没有制止你,那个坏蛋现在也许把你逮到手里了。”埃米琳全身战栗起来。有一会儿的功夫,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卡西埋头忙着读一本法文书,埃米琳受不住精疲力竭的滋味,打起了瞌睡,睡了一觉。后来,人们的高声喊叫,马蹄的得得声和猎狗的狂吠声把她吵醒了。她愣了一下,有气无力地大叫了一声。“没事儿,是搜捕的回来了,”卡西镇定自若,“别怕。从这个小孔里往外看看。你看他们不是都在下边吗?西蒙今天夜里是没了指望。瞧他那匹浑身是泥的马,都是在沼泽里狂奔时溅到身上的。那些猎狗也脏兮兮的,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嗨,我好心的老爷,这样的追捕,你还一次一次地没完哪,可猎物并没有在那里。”“哟,千万别说话!”埃米琳说,“要是让他们听到,可怎么好?”“要是他们稍微听到点动静,肯定特别想躲开,”卡西说,“根本不碍事,我们想怎么吵闹都随便,这样结果只能更叫他们害怕。”终于,午夜的沉寂笼罩了整幢房子。烈格雷嘴里骂着自己活该倒霉,信誓旦旦地说着明天要进行狠狠的报复,才就寝上了床。第四十一章 殉道者“不要说上苍遗忘了正义!生活失去了通常乐趣――破碎的心脏鲜血流淌,受尽人间欺凌走向死亡!上帝记下了每日的黯然,每滴苦涩眼泪也记录在案!万年天国的福祈将偿还他的儿女在这里的一切辛酸。”――布莱恩特漫长的跋涉总有尽头,凄苦的黑夜总会变成黎明。光阴的涓滴,毅然决然,一刻不停地永恒逝去,永远催生着邪恶者的白昼化为无尽无休的黑夜,也催生着正义者的黑夜升华为永恒的白昼。在奴役的峡谷之中,我们跟随着我们卑微的朋友,跋涉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程。起初,经过了享受安逸舒适、宠惠优加的、鲜花盛开的片片田野,随即经受了那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心碎时刻。后来,我们同他一起,在阳光和煦的岛子上等待着。那里,慷慨无私的人们用朵朵鲜花,掩盖起了他身披的镣铐枷锁。最后,我们又随着他,经历了那人世间最后一线希望。尔后在深夜破灭的时刻,我们又瞥见,在尘世黑暗的幽深渊薮里,那肉眼凡胎无法目睹的天上仙界,用灿烂星光燃烧起了耐人寻味的新的辉煌。此刻,启明星高挂在层峦叠峰的顶峰,一阵阵超越凡世的和煦微风吹拂之处,预告着白昼的大门即将开启。卡西和埃米琳的逃跑,使脾气原本乖戾粗暴的烈格雷激怒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出人们所料,他的暴怒便自然落到无人保护的汤姆头上。烈格雷在奴隶们面前,急匆匆地发布这个消息时,汤姆眼睛里蓦然射出的光芒,以及他突然高扬起来的两手,都让烈格雷看在眼里。他见到,汤姆没有参与到纠集前去追赶的人们中,自己心里原来打算强迫汤姆参与进来,然而最近,由于他命令汤姆去参与任何非人道行动时,领略过他那宁折不屈的精神,所以不愿意在匆忙之间停下来同他发生任何冲突。因此,汤姆同几个向他学会祈祷的黑人,滞留在人群后面,为逃亡者的潜逃奉献自己的祈祷。当受到挫败、心灰意冷的烈格雷回到家里时,在他心灵之中,对这个奴隶所抱的长期酝酿着的仇恨,便可怕的聚集起来,一发而不可收。自从把这个人买来以后,难道他不是一直坚定有力而又不表示反抗地与自己作对吗?尽管默默不语,难道他内心深处不是有一个精灵,仿佛地狱之火,在熊熊燃烧吗?“我恨他!”那天夜里,烈格雷坐在床上,说,“我恨他!他难道不是归我所有吗?难道我对他不是想干啥就干啥吗?我不晓得谁能阻拦我!”烈格雷攥紧拳头晃了晃,仿佛手里有什么东西,能够捏成齑粉一样。不过,汤姆忠厚老实,又是个难能可贵的仆人。虽然烈格雷为此更加痛恨,然而,这种考虑对他来说依旧是某种掣肘。第二天清早,他决定目前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从邻近几个种植园里纠合了一些人,手牵猎狗,肩扛大枪,把个沼泽团团围将起来,打算着手有条不紊地搜查一遍。如果搜查成功,那千好万好;倘若不然,他就会咬紧钢牙、热血沸腾,把汤姆传唤到面前,那时非把那家伙治得服服贴贴不可,再不然――他内心传来一阵可怕的耳语,心里同意了耳语所出的主意。他们断言,主子的利益就是奴隶的有力保障。可是,当一个人的脾气愤怒得发狂时,他会心甘情愿,眼睁睁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以达到自己的目的,还哪里会顾及别人的肉体?“喏,”第二天,卡西透过阁楼的小孔观察着说,“搜捕今天又快开始啦!”上房前的空地上,三四个骑马的人在奔腾跳跃,一两群怪模怪样的猎狗正跟牵着它们的黑人挣扎着,它们之间相互狂吠乱叫。这群人中,有两个是附近种植园的监工,其余的是烈格雷附近镇子上酒馆里的相识,由于对这次搜捕感到兴趣,才赶来的。一个个凶神恶煞,恐怕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面目狰狞的人了。勒格里十分慷慨大方,正用白兰地挨个招待他们,还有不同种植园派遣来执行这项任务的黑人,因为每逢这样请人帮忙,也要在黑人中间,办得尽量像过什么节日一样热闹。卡西耳朵贴在小孔上。晨风正冲着上房吹过来,她听得见人们大部分的谈话内容。她听着听着,阴郁而严峻肃穆的脸上,泛起了尖刻的讥讽神情。只听得他们在划分地段,研究着猎狗的长处,下达如何开枪的命令,以及捕捉之后怎样处置等等。卡西抽身回来,合起两手,向上望着,说:“哦,伟大全能的上帝!是啊,我们都是有罪的人。可我们又比世上的人多做了什么坏事,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呢?”她说着话,脸上和口吻之中流露出恳切的真挚。“如果不是为了你,孩子,”她看着埃米琳说,“我真想出去,随便让他们什么人开枪打死我才谢天谢地哩。自由对我到底有什么用处?它能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是能让我恢复我原先的样子?”稍带稚气纯真的埃米琳,对卡西阴沉心情感到有些害怕。她似乎惶惑不解,所以没有答话,只是握住卡西的手,轻轻抚摸着。“别这样!”卡西想要抽回手来,“你要这样,我会喜爱上你的,可我决心永远不再喜爱什么东西了!”“可怜的卡西!”埃米琳说,“千万别这样想了!如果救主给我们自由,也许会把你女儿还给你的。起码来说,我就跟女儿一样。我明白,我再也见不着妈妈了!不管你爱不爱我,卡西,我都爱你!”温柔的、孩子般的情绪感染了卡西。她坐在埃米琳身旁,搂着她的脖子,抚弄着她那棕色的柔发。埃米琳望着那双此刻噙着泪水的柔和目光,惊异于她的眼睛的美丽。“哦,艾姆,”卡西说,“我切盼着自己的孩子,如饥似渴地切盼着,盼得连眼力都不行了!你瞧,这里!”她拍打着胸脯说,“这里凄凄凉凉,空空落落的!假使上帝把孩子还给我,那我就能向上帝祈祷了。”“你一定要信奉他,卡西,”埃米琳说,“他是我们的天父啊!”“可他对我们怒气冲冲,”卡西说,“气得离开了我们。”“没有,卡西!他会对我们慈悲的!我们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吧,”埃米琳说,“我总是怀着希望的。”搜捕持续了很长时问。热闹而彻底,然而一无所获。烈格雷困顿沮丧,翻身下了马。卡西带着极为讥讽和欢欣的神情,往下望着他。“喂,昆博,”烈格雷四仰八叉地躺在起居室里,说,“你给把那个汤姆押到这里来,赶快!这个老不死的,是这整个事儿的后台。我要在这张老黑皮身上,知道事情的底细,或者知道这事的原委。”桑博和昆博,虽然彼此相互忌恨,但对汤姆的痛恨却都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因此,在这件事情上,两人可谓心心相印。想当初,烈格雷对他们说过,购买汤姆,是为了在自己出门的时候叫他当总监工,这就惹得两人十分恼怒。而后,眼看汤姆受到主子的白眼和反感,这种恼怒,在两人奴颜婢膝的心性中,就更是有增无减。因此,昆博信誓旦旦地迈步离开,去执行命令。汤姆怀着某种预感,听到了传唤。因为,他了解逃亡者的全部逃跑计划,以及她们目前藏身的地方,也了解他要对付的这个人,生性可怕,握着专横的大权。然而,他对上帝怀着强烈信念,宁肯丧命,也绝不出卖无依无助的人们。他把篮子放在田垅旁边,仰望上苍,说:“我把灵魂荐于你手中!你救赎了我,哦,真理的上帝救主!”接着,便驯顺地让昆博粗鲁残暴地抓住了他。“嗨,嗨,”大块头的昆博一面拖着他走,一面说,“这一下你算碰到枪眼上了!我敢说,老爷火气正大!你怎么也跑不掉了,这会儿!告你说,你逃不脱了,没错!还帮着老爷的黑鬼子们逃跑,看你还有脸见老爷!会把你怎么样,咱就等着瞧吧!”这些粗鲁话,汤姆一句也没有听到耳朵里去!相反,一个更高的声音在说:“那杀身以后,不能再作什么,不要怕他们。”这个可怜的人身上的神经和骨肉,都随着这些话的震颤,宛若受到了上帝手指的触摸,觉得千万条灵魂都集于一身。他沿路走着,旁边的花木树丛和奴隶们的小屋,以及他受到屈辱的整个景象,都打着旋儿,一阵风从他身旁掠过去,仿佛田野景色掠过疾驶而去的车子。他的心在祈祷,天国之家已经在望,解脱的时刻近在手边了。“好哇,汤姆!”烈格雷走上前来,狠劲抓住汤姆外套的领子,在一阵无法释然的狂怒中,咬牙切齿地说,“我非宰了你不行,明白不?”“这很有可能,老爷。”汤姆语气十分平静。“我刚刚――下了――决心,汤姆,”烈格雷凶狠而又冷酷得叫人可怕,“除非你把那两个女人的事告诉我!”汤姆默然不语地站在那里。“聋了吗?”烈格雷跺着脚,像一头激怒的狮子咆哮起来,“给我说!”“我没什么可说的,老爷。”汤姆语气缓慢而镇定,说话慢慢吞吞。“你敢给我说不晓得,你这个黑皮老基督徒?”烈格雷说。汤姆默不作声。“说呀!”烈格雷的声音如雷电霹雳,一面又狂怒地打着汤姆,“晓不晓得?”“我晓得,老爷,可是什么也不能说出来。让我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