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点儿受他控制了。“很滑稽,”保罗说,“又重新开始了,我感觉比你还要麻烦呢。”“怎么回事,小伙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一个乱糟糟的洞里,又黑又可怕,没有任何出路。”“我知道——我理解这种处境,”道伍斯点点头说,“不过你会发现一切都会好的。”他疼爱地说。“我也这样想。”保罗说。道伍斯无助似的磕了磕烟斗。“你没有像我那样作践自己吧。”他说。保罗看着那个男人的手腕,那只苍白的握着烟斗杆的手正在磕着烟灰,好像他已经失去自信心。“你多人了?”保罗问。“三十九岁。”道伍斯瞥了他一眼回答。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失败的感觉,几乎在恳求安全,求别人重新建造他这个人,给他以温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这引起保罗深深的不安。“你正值好年华,”保罗说,“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多少生气。”另一位的棕色双眼突然发亮了。“元气没有伤,”他说,“还有精力。”保罗抬起了头,哈哈大笑。“我们都还有很多精力足够让我们干一番事业的。”他说。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每个人都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那种迫切的热情。他们又喝起了自己杯里的威士忌。“不错,千真万确!”道伍斯气喘吁吁地说。一阵沉默。“我不明白,”保罗说,“你为什么不回到原来你离开的地方去呢?”“什么……”道伍斯示意地说。“是的——重新组合起你原来的家庭。”道伍斯遮住脸,摇了摇头。“行不通啊。”他说着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讽刺似的微笑。“为什么?因为你不想要了吗?”“也许是的。”他们沉默地抽着烟。道伍斯叼着烟斗时露出了他的牙齿。“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她了?”保罗问。道伍斯脸上现出嘲弄的神色,凝视着一幅画。“我也不知道。”他说。烟雾袅袅腾起。“我相信她需要你。”保罗说。“是真的?”另一位回答,口气轻柔而讥讽,有点不着边际。“真的,她从来没有真心和我好过——你总是在幕后作怪,这就是她不愿意离婚的原因。”道伍斯继续嘲弄似的凝视着壁炉架上的那幅画。“女人们总是这样对待我,”保罗说,“她们拼命想得到我,可是她们不想属于我。而她一直是属于你的,我知道。”男子汉的洋洋自得的气概又回到了道伍斯身上,他的牙齿露得更明显了。“也许我以前是个傻瓜吧。”他说。“是个大傻瓜。”保罗说。“但是,你那时比我这个大傻瓜更傻。”道伍斯说。口气有点得意又有点恶意。“你这样认为吗?”保罗说。沉默了好长时间。“无论怎样,明天我就要走了。”莫瑞尔说。“我明白了。”道伍斯回答道。于是他们不再说话了。互相残杀的本性又回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尽量回避着对方。他们同住一个卧室,临睡时,道伍斯有些奇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穿着衬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双腿。“你难道不冷吗?”莫瑞尔问道。“我在看这双腿。”另一位回答。“腿怎么啦?看上去很好嘛!”保罗在床上回答。“看上去很好,可是它们有些水肿。”“怎么回事?”“过来看看。”保罗不情愿地下了床走过去,只见那个男人相当漂亮的腿上长满了亮晶晶的暗金色的汗毛。“看这儿,”道伍斯指着自己的腿肚子说,“看下面的水。”“哪儿?”保罗说。那个男人用手指尖按了按,腿上出现了好些小小的凹痕,慢慢地才复了原。“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保罗说。“你摸摸。”道伍斯说。保罗用手指摁了摁,果然又出现了些小小的凹痕。“姆!”他说。“很糟糕,不是吗?”道伍斯说。“为什么呀?这没有关系的。”“腿上水肿,你就不能算一个男子汉。”“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别。”莫瑞尔说,“我心脏还不太好。”他回到自己的床上。“我想我其他的部位都还很好。”道伍斯说着关上了灯。第二天早晨,天下着雨。保罗收拾好了行李。大海灰蒙蒙、阴沉沉的,波涛汹涌。他似乎越来越想离开人世间了,这给他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感。两个男人来到车站。克莱拉下车后正顺着月台走了过来,她身体笔直,神态自若,身穿一件长大衣、戴着顶花呢帽。两个男人都恨她怎会如此镇静坦然。保罗在检票口和她握了握手。道伍斯斜靠在书摊上,冷冷地看着。因为下雨,他把黑大衣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儿,面色苍白,沉默中几乎带着一丝高贵的神色。他微微破着腿走上前来。“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太好。”他说。“噢,我现在很好。”三个人茫然地站着。她使两个男人犹豫着不敢接近她。“我们直接回寓所去呢,”保罗说,“还是去别的地方?”“我们还是回寓所去吧。”道伍斯说。保罗走在人行道的外侧,中间是道伍斯,最里面是克莱拉。他们彬彬有礼地交谈着。起居室面对着大海,海上灰蒙蒙的,波涛在不远处哗哗响着。莫瑞尔搬来一张大扶手椅。“坐下,老兄。”他说。“我不想坐椅子。”“坐下。”莫瑞尔重复着。克莱拉脱下衣帽,放在长沙发上,表情带着一丝怨恨。她用手指理着头发,坐了下来,神情冷漠、镇静。保罗跑下楼去和房东太太讲话。“我想你冷了吧,”道伍斯对妻子说,“再靠近火边一些。”“谢谢你,我很暖和。”她回答。她望着窗外的雨和大海。“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唉,房间明天到期,因此他想让我留下。他今晚回去。”“那么你打算去雪菲尔德吗?”“是的。”“身子这样能干活吗?”“我要开始工作了。”“你真的找到工作了?”“不错——星期一开始。”“看起来你还不行。”“为什么我不行?”她又向窗外望了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在雪菲尔德有寓所吗?”“有”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窗玻璃让淌下的雨水弄得模糊不清。“你能应付得了吗?”她问。“我想能行。我总得工作呀!”保罗回来时,他们正好都沉默着。“我四点二十分就走。”他进来时说。没有人回答。“你最好还是把靴子脱了,”他对克莱拉说,“那儿有我的一双拖鞋。”“谢谢你。”她说,“我的脚没湿。”他把拖鞋放在她脚边,她理也没理。保罗坐下。两个男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不过,道伍斯这时倒显得比较安心,仿佛一切都由天定。保罗则在强打精神。克莱拉心里暗暗想,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这么渺小卑鄙。他仿佛尽量想把自己缩小到最小的范围内。当他忙来忙去安排着和坐在那儿谈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有点虚伪和很不自然。她悄悄地观察着他,心里暗说:这个人反复无常。他有他的好处,他热情洋溢,当心情好时可以让她饱尝到浓厚的生命的乐趣。但现在他却渺小而卑鄙,他毫无稳定性可言。她的丈夫呢,则比他更有男性的自尊心。不管怎么样,她的丈夫总不会随波逐流的。她觉得保罗身上有种转瞬即逝的、飘飘忽忽的虚伪造作的东西,他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提供一个坚实可靠的立脚之地。尤其让她瞧不起的是他那竭力畏缩,使自己变得渺小的神情。她丈夫至少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被打败了就屈服。可是保罗却绝不会承认自己被打败。他会东躲西藏、徘徊不定,让人越来越觉得他渺小。她瞧不起他,然而她却看着他而不是道伍斯。看起来,他们三个人的命运都系在他手里。她因此而恨他。她现在似乎对男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们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他们了,自信心增强了。他们并不像她过去想象中的那种卑劣的自大狂,了解到这一点使她顿感欣慰。她明白了很多——她想要明白的几乎全都明白了。她的生活一直很不幸,现在也依然不幸,不过她还能忍受。总之,如果他走了,她也并不感到难过。他们吃了晚饭,一起围着炉火喝着酒吃着果仁。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闲聊着。可克莱拉却意识到保罗正在退出这个三角关系,好让她仍旧自由地跟丈夫一起过日子,这让她很恼火。说到底,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就把她打发回去。她记不得自己是否也曾得到过她想要的,而且在内心深处,也确实希望被打发回去。保罗觉得孤单而精疲力竭。过去,他母亲曾给他真正的做人的力量。他爱过她,实际上,过去是母子俩合力对付这个世界。现在她上了天堂,永远地给他留下一段人生的空白,他的生命正透过这撕破的面纱裂缝慢慢地飘走,仿佛是在被拖向死神。他希望有人能主动帮帮他,他害怕随着他那慈爱的母亲的死,自己也会靠近死神。面对这件大事,他对其他不太重要的东西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克莱拉是无法替代他去支撑这些的,她需要他,可是却并不理解他。他感觉她需要的是那种有成就的男人,而不是内心充满苦恼的真正的他。要接纳真正的他,她受不了,他也不敢给她。她对付不了他,这让他感到羞愧,一方面因为自己陷于困境,没有活下去的信心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则因为没有人能收留他。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微不足道,于是他把自己越缩越小。他不想死,也不甘心屈服,可他也不怕死。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他就一个人生活下去。道伍斯本来已经被迫走上了绝路,直到他害怕为止。他可以一直走到死亡边缘,躺在死亡线上,往死亡的深谷里张望。后来,他害怕了、胆怯了,不得不往回爬,像个接受施舍的乞丐。依克莱拉看来,这里面多少有几分崇高,至少他承认自己被打败了,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自己被收回。为了他,她可以这样做。三点钟了。“我要乘四点二十那趟车。”保罗又对克莱拉说,“你也那个时候走还是再晚一点?”“我不知道。”她说。“七点一刻时我要跟父亲在诺丁汉姆见面。”他说。“那我晚点再去吧。”她答道。道伍斯突然抽搐了起来,好像被人扭伤了一般。他望着大海,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角落里有几本书,”保罗说,“我已经看完了。”大约四点钟时,他起身走了。“不久,我会再见你们的。”他边握手边说。“希望这样。”道伍斯说,“也许——有一天——我能把钱还给你,只要……”“你等着瞧吧,我会来找你要的。”保罗大笑起来,“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身无分文的。”“哎——好吧……”道伍斯说。“再见。”他对克莱拉说。“再见!”她说,朝他伸出手去。接着他又看了他最后一眼,默默不语,觉得有些羞愧。他走了。道伍斯和妻子重新坐了下来。“这种天气出门真糟糕。”道伍斯说。“是的。”她应了一声。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通,一直聊到了天黑。房东太太端来了菜。道伍斯像丈夫那样不等人说就把椅子拖到桌前。然后他谦恭地坐在那里等着,她则像妻子一样,理所当然地侍候起他来。喝完茶,已经快六点了。他走到窗前,外面漆黑一片,大海在咆哮着。“还在下雨。”他说。“是吗?”她应道。“今天晚上你不走了吧?”他有些吞吞吐吐地问。她没有回答。他等待着。“这么大的雨,我是走不了。”他说。“你想让我留下吗?”她问。他那抓着深色窗帘的手抖个不停。“是的。”他说。他还是背对着她。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他跟前。他松开窗帘,转过身来,犹犹豫豫地面对着她。她背着双手站在那儿,脸上带着那种忧郁而又迷茫的神情望着他。“你要我吗?巴克斯特?”他嘶哑地答道:“你想回到我身边吗?”她呜咽了一声,举起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拥到身边。他把脸俯在她肩上,紧紧地抱住了她。“让我回来吧。”她心醉神迷地低声说:“让我回来吧!”她用手指理着他那细密的黑发,仿佛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把她楼得更紧了。“你还要我吗?”他语不成声地喃喃地说。第十五章 孤魂逍遥克莱拉跟着她丈夫回到了雪菲尔德,从那以后,保罗就很少再见她。沃尔特·莫瑞尔也似乎就听任自己湮没在这痛苦之中,可他还要一如既往在痛苦中挣扎着活下去。连接父子俩人的纽带,只是彼此想到一定不能让对方陷入的确无法过下去的困境,再也没有别的感情了。由于家里再也没有人守着,父子俩都无法忍受家里的这种空旷寂寞,保罗索性搬到诺丁汉郡去住,莫瑞尔也住到贝斯伍德的一位朋友家去了。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仿佛一切都破碎崩溃了。他不能再画画。母亲临终那天他完成的那幅画成了他最后的作品——他对那幅画还比较欣赏。工作时也没有克莱拉陪伴。回家后,他再也不愿拿起画笔了。似乎母亲的死带走了他的一切。于是,他老是在城里四处瞎逛,跟他认识的人一起喝酒厮混。他厌倦了这种日子。他跟酒吧的女招待打情骂俏,无论碰见任何女人他都随便调笑几句,不过,他的眼神却总是那么忧郁和焦虑,好像在寻求着什么。一切都显得与往日不同,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人们似乎没有理由在大街上行走。房屋似乎没有理由在阳光下挤在一起,这些东西似乎没有理由占据空间,应该让世界就这么空着。朋友们跟他说话时,他听见声音,也能回答别人,可是他却不明白为什么说话时会发生那种嘈杂的声音。只有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或者在工厂拼命地干活时,他才恢复了本性。也只有干活时他才能真正地忘记一切,在那时,他仿佛没有意识,头脑里空空如也。但工作也有干完的时候,他很伤心,觉得万事万物都失去了它的本来面目。第一场雪飘飘扬扬地下着,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他看见了那些小小的晶莹的雪片飞舞。这在过去,雪花会引起他最生动强烈的激情,但现在它们已经失去任何作用了。雪花刚飘下来就融化了,只剩下原来的空间。夜晚,高大朗亮的电车一路开来,他也觉得很奇怪,这些电车为什么老是这么不厌其烦地开来开去呢?他问这些高大的电车:“为什么不辞劳苦地往特伦特桥开去?”似乎它们并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存在。最起初的东西是夜里的那一片漆黑。在他眼里,黑暗是十全十美的,能够让人理解,也能让人安宁平静,他可以毫无忧虑的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忽然之间,他脚边的一张纸随风飘去,沿着人行道吹跑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体笔直,两个拳头紧握着,心里煎熬着痛苦。似乎又看见母亲的病房,又看见母亲,又看见母亲的那双眼睛。他曾经不知不觉地跟母亲生活在一起,陪伴着她。这随冈飘零的纸片提醒他她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他曾经跟母亲相依相守。他希望时光永驻,这样他就可以又跟母亲在一起了。日子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了。可是在保罗看来,世界成了混沌一片,他简直分不清今天和昨天,这星期和上星期,此处与彼地,什么都分不清楚,什么都认不出来了。他常常整小时地出神,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事。一天晚上,他回到住处时已经相当晚了。炉火奄奄一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添了一点煤,朝桌子上看了一眼,决定不吃晚饭。于是,他就坐在扶手椅上,房里一片寂静。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那淡淡的烟袅袅地向烟囱飘去。突然,两只耗子心凉胆颤地钻了出来,吃着掉在地下的面包屑。他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这一切。教堂的钟声“当当”地响了两下。远远传来了货车在铁路上发出的刺耳的哐当哐当声。起初,货车也不远,依然在它们原来的地方。不过,他到底身处何方呢?时间不停地逝去。两只小耗子胆大起来,竟猖狂地在他拖鞋边蹿来蹿去。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他不想动,什么也不想,这样似乎过得轻松些,没有百事烦心。然而,他的意识又在不停地机械地活动着,时不时地促使他冒出这样的话。“我在干什么?”他在自我麻醉的恍惚状态下,自问自答。“在自杀。”接着,一股模糊而有力的感觉立即告诉他,这样不对,一会儿之后,突然又问道:“为什么不对?”又没有回答,但他胸膛里却有一股火热的执着阻止他自寻绝路。街上传来一辆沉重的双轮马车当啷当啷驶过的声音,突然,电灯灭了,自动配电机的电表格嗒响了一声,他没有反应,就那么坐着直愣愣地望着前方。那两只耗子急匆匆地逃走了。黑沉沉的屋里只有炉火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接着,更加机械、更加清晰的内心的对白又开始了。“她死了。她一辈子挣扎着——全是为了什么呢?”这就是他绝望地想随她而去的原因。“你活着。”“她没活着。”“她活着——就在你心里。”突然,他对这个思想负担感到厌倦。“你一定得为她而继续活下去。”他内心说。不知什么东西,总让他觉得很别扭,仿佛让他无法振作起来。“你一定得把她的生活和她生前所做的一切继承下来,继续下去。”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想放弃这一切。“但你可以继续画画,”他的意志说,“或者你可以有个后代,这两者都是她所努力要做的。”“画画又不是生活。”“那就活下去吧。”“跟谁结婚呢?”这个让他痛苦的问题又来了。“尽你最大的努力去找吧。”“米丽亚姆?”不过他对这些没有信心。他突然站起身,上床去睡觉。走进卧室,他就关上房门,紧握拳头站在那儿。“妈妈,我亲爱的……”他开始说,似乎竭尽他心灵的全部力量。说着他又停下,不愿说下去。他不愿承认自己想去死,想去结果自己的生命;他不愿承认自己被生活打败了,也不愿承认死亡打败了他。他径直走上去睡觉,很快他便酣然入梦,梦境中无忧无虑。好几个礼拜就这样飞逝过去。他依旧孤独地生活着,内心犹豫不决,一会儿决意要去死,一会儿又想顽强地活。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话可说,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时他像疯子一般在大街上狂奔;有时候他的确疯了,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时隐时现,折腾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刚要了一杯酒,正站在酒馆里的酒柜前,突然,一切仿佛都向后退去,飘然离开了他,他远远地看见那酒吧女招待的脸,看见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什么的酒徒,看见红木酒柜上自己的酒杯。仿佛有一层什么东西横隔在他与这些之间,可望而不可及,他也不想接近这些,也没有心思再浅酌低饮。于是,他突然转身出去。站在门槛上,看着那华灯初照的大街,他觉得这一切仿佛与他格格不入,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他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大街上,路灯下,一切仍如既往的运行,可就是把他远远地隔开,使他望尘莫及。他觉得自己不能触摸到路灯柱子,即使能得也还是触摸不到。他能去哪里?他无处可去,既不能再回酒馆,也不能到前面什么地方去。他喘不上气来了。偌大的世界竟没有他的安身立命之处。他内心的压力越来越大,觉得自己要粉身碎骨了。“我可不能这样。”他说着转过身来,到酒馆里一醉方休。有时,酒能让他感觉好受些,可有时酒也让他感觉更痛苦。他沿路跑着,永远坐立不安,东奔西颠,四处飘荡。他决心要去工作,可是他刚涂了几下,就又狠狠地扔下画笔,站起身匆匆地逃到俱乐部去了,在那儿打牌、打弹子,或者去一个能和酒吧女招待鬼混的地方,在他看来,那些女招待只不过跟他手里拿着的汲酒铜把手差不多。他愈来愈显得清瘦,下巴尖尖的。他从不敢从镜子里看自己的眼睛,也从不敢照镜子。他想要摆脱自己,可又没有什么东西好支撑攀附。绝望中,他想起了米丽亚姆,也许,也许……?星期天的晚上,他去了那个唯一神教派教堂,教徒们起立唱着第二支赞美诗时,保罗看见了站在他前面的米丽亚姆。她唱圣歌时,下唇圣光闪闪,她那副神情,仿佛彻悟尘世事理:人世没有快乐,寄希望于天国,她似乎把她所有的安慰和生活都寄托于了来世。一股对她强烈而温暖的感情不禁油然而生。她唱圣歌时全神贯注,仿佛一心向往着来世的神秘和慰藉。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她。他盼望着布道赶快结束,那样他就可以向她倾诉内心郁积的千言万语。米丽亚姆拥在人群中从他面前一哄而过,他几乎都触摸着她了。她也不知道他就在那儿,他可以看见她黑色卷发下那谦恭温顺的褐色的后颈。他要把自己交给她,她比他强大得多,他要依靠她。她盲目地在教堂外面那些善男信女中转悠着。她在人群中总是这么神情恍惚,不得其所。他走上前去,按住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那双棕色眼睛恐惧得大睁着,当看清楚是他时,脸上不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从她身边稍稍退开了一点。“我没想到……”她嗫嚅地说。“我也没想到。”他说。他移开了眼神,他那突然燃起的希望火花又熄灭了。“你在城里干什么呢?”他问。“我在表姐安妮的家里。”“噢,要呆很长时间吗?”“不,就住到明天。”“你必须得直接回家吗?”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脸隐到了帽檐的阴影里。“不,”她说,“不,没有那个必要。”他转身走去,她伴他而行。他们穿行在那些善男信女中,圣玛利亚教堂的风琴还在飘出悠扬的乐声,黑鸦鸦的人群从亮着灯光的门口不断地涌出来,纷纷走下台阶。那巨大的彩色窗户在夜空中闪着光,教堂就像是一盏大灯笼。他们沿着石洞街走着,他租了辆车到特伦特桥去。“你最好和我一起吃晚饭,”他说,“然后我送你回去。”“好吧。”她答道,声音沙哑而低沉。在车上,他们没说几句话。特伦特河那黑沉沉的涌满两岸的河水在桥下旧泊地奔流着。克威克那面一片黑暗。他住在霍尔姆路,座落在荒凉的市郊,面临着河对岸那片草地,草地靠近思宁顿修道院和克威克森林陡坡。潮水已退去了。静静的河水和黑暗就在他们左侧,他们有些害怕,于是很快沿着屋舍院落的那一侧匆匆向前走去。晚饭摆好后,他把窗帘撩开,桌子上摆着一瓶鸢屋花和猩红色的秋牡丹。她冲着花俯下身去,一边用指头抚摸着花,一边问他说:“美不美?”“美。”他说,“你想喝点什么——咖啡?”“好的,我喜欢喝咖啡。”她说。“稍等片刻。”他进了厨房。米丽亚姆脱下外衣,四周望了望。屋子陈设十分简朴,几乎没有家具。墙上挂着她、克莱拉还有安妮的像片。她去看画板想看看他最近在画些什么,上面只有几根毫无意义的线条。她又去看他在读什么书,很显然只在读一本普通的小说。书架上有几封安妮和亚瑟以及她不认识的人写来的信。她非常仔细地察看着那些凡是他接触过、或者跟他有一点点关系的东西。他们分开已经好久了,她要重新看看他,看看他的生活状况,看看他在做些什么。不过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了解到这些。这间屋子只能让她感到难过,使一切显得那么艰苦和不舒适。米丽亚姆正好奇地翻看他的速写本,保罗端着咖啡进屋了。“那里没什么新画,”他说,“也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他放下茶盘,从她的肩头往下看着。她慢慢地一页页地翻着,仔细地察看着。当她停在一线速写上时,“呣!”他说。“我都忘了,这张画怎么样,不错吧?”“不错,”她说:“但我不太懂。”他从她手里接过本子,一张张翻着看,不断地发出一种又惊又喜的声音。“这里面有些画还是不错的。”他说。一很不错。”她慎重地说。保罗又感到了她对他的画的欣赏。难道这是因为关心他吗?为什么总是当他把自己表现在画里时,她才流露出对他的欣赏?他们坐下来开始吃晚饭。“我想问一下,”他说,“听说你好象自食其力了?”“是的。”她低头喝着咖啡。“干什么工作?”“我只是到布鲁顿农学院去念三个月的书,将来也许会留在那儿当老师。”“哦——我觉得这对你挺合适的!你总是想自立。”“是的。”“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上个星期才知道的。”“可是我一个月前就听说了。”他说。“是的,不过当时还没有确定。”“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说,“我原以为你会告诉我你的奋斗情况。”她吃东西时显得拘谨而不自然,就好像她害怕公开地做他所熟悉的事情似的。“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吧。”他说。“非常高兴。”“是的——这不管怎么说是件好事啊。”其实他心里相当失望。“我也觉得这事很了不起。”她用那种傲慢的语调忿忿不平地说。他笑了两声。“为什么你对此不以为然?”她问。“哦,我可没对此不以为然。不过你以后就会明白的,自食其力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罢了。”“不,”她忍气吞声地说,“我可没这样认为。”“我认为工作对一个男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了,”他说,“虽然对我不是这样。不过女人工作是她生活的一种调剂,只使出一部分精力,真正最有意义的一部分生活却被掩盖起来了。”“难道男人就能全心全意地工作了?”她问。“是的,实际上是这样。”“女人只能使出不重要的那份精力工作?”“是这样的。”她气愤地睁大双眼望着他。“那么,”她说,“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让人感到耻辱。”“是的,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他回答道。饭后,他们靠近炉边,保罗给米丽亚姆端来一把椅子,放在自己的对面,两人坐下。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衣服,这与她的深色皮肤和舒展的容貌非常相称,她那头卷发依然美丽而飘洒。不过,她的脸却显得老多了,那褐色的脖颈也瘦了少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