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黑黑的双眼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不敢问,只好等待着保罗的信任,等待他讲出心里话。“我和克莱拉一起去的。”保罗说。“我已经知道了。”道伍斯轻轻地说。“那是以前就约好的。”保罗说。“去就去了吧。”道伍斯说。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明确地提及克莱拉。“哎,”莫瑞尔慢慢地说,“她讨厌我。”道伍斯又看了他一眼。“从八月以来她就对我厌倦了。”保罗重复了一遍。两个人默默无语地呆在一起。保罗建议下一盘跳棋。他们就默默地玩着。“我妈死了以后我要到国外去。”保罗说。“出国?”道伍斯重复道。“是的,我不在乎干什么工作。”他们继续玩着,道伍斯渐渐占了上风。“我必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保罗说,“我觉得你也一样。”他吃掉了道伍斯的一颗棋子。“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做起。”另一位说。“听其自然吧。”莫瑞尔说,“努力没有用处——至少——不,我不知道。给我奶糖吧。”两个男人吃着糖又开始了另一盘棋赛。“你嘴上的伤疤怎么弄的?”道伍斯问道。保罗赶紧用手掩住双唇,眼睛望着花园。“我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他说。道伍斯移动棋子的手指不由得哆嗦着。“你那次不该嘲笑我。”他说,声音很小。“什么时候?”“那天在伍德波罗路上,当你和她走过我身边时——你用手搂着她的肩膀。”“我压根儿没嘲笑你。”保罗说。道伍斯的手一直捏着棋子。“你已经走过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你在那儿。”莫瑞尔说。“我也是这样。”他声音低低地说。保罗又拿了一块糖。“我平时嘻嘻哈哈,但我那天没嘲笑你。”他说。两个人下完了棋。那天晚上,莫瑞尔为了找点事做,就从诺丁汉姆步行回家。布威尔矿上空被高炉火焰映得通红一片。乌云低低地像天花板似的笼罩着。当他走在这10公里的公路上时,感觉好像从黑沉沉的天地间一直走出了生活,但是路的尽头却总是母亲的那间病房。如果他就这样永远走下去,他最终可去的也只有那个去处。他快到家了,他竟不觉得累,或者说他不知道累是什么。当他穿过田野时,他看见她卧室窗口里红通通的火光在跳动。“她一死,”他心里想,“火也就熄灭了。”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悄悄地爬上楼去。母亲的房门大开着。因为她依旧一个人睡。红通通的炉火照着楼梯口,他轻柔得像个影子偷偷地向门里张望。“保罗!”她轻声唤着。他的心好像又砰了。他走进去,坐在床边。“你回来得太晚了!”她咕哝着。“不算很晚。”他说。“什么,现在几点了?”喃喃中流露出哀怨和无助。“十一点刚过。”他撒谎。此时已经快一点了。“哦!”她说,“我以为已经很晚了。”他知道在这漫长的黑夜中,她那无法言语的痛苦是不会消失的。“你睡不着吗,亲爱的?”他说。“是的,睡不着啊。”她呜咽着说。“不要紧,小宝宝!”他低声说,“不要紧,我的爱。我在这儿陪你半个小时,亲爱的。这样也许会好一些。”他坐在床边,用指头慢慢地有节奏地抚摸着她的眉心,合上她的眼睛,安抚着她,他用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他们能听到别的房间里传来的呼噜声。“现在去睡吧。”她喃喃地说,她在他手指的抚摸和爱护下,静静地躺着。“你要睡了吗?”他问。“是的,我想是的。”“你感觉好多了,是吗?我的小宝宝。”“是的,好些了。”她说,象个焦躁不安的孩子得到抚慰一样。日子依旧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他现在几乎不去克莱拉那儿了。但是他焦躁不安地到处寻求帮助,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他。米丽亚姆温存地给他来一封信,于是他去看她。她看见他面色苍白憔悴,黑色的眼睛透着忧郁哀愁,茫然的神情,心里不由得十分辛酸。怜悯之心顿生,她无法忍受这种感伤的折磨。“她怎么样了?”她问。“依旧那样——依然是老样子!”他说,“医生说她支持不了多久。可是我觉得她还挺得住。她能在家里过圣诞节的。”米丽亚姆耸了耸肩,她把他拉向自己,紧紧地搂在胸前,她一遍遍地吻着他。他任她吻着,可是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折磨。她吻不去他的痛苦啊。它依然不受影响地继续存在着。她吻着他的脸,这激起了他的情火,可他的灵魂仍然在别处带着死的痛苦挣扎着。她不停地吻着他,抚摸着他的身体。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病了,于是他挣脱了她的怀抱。这不是他目前所需要的——他不要这个。而她却以为自己安抚了他,对他很有好处。十二月来临了。下了一点雪。现在他成天留在家中。他们家雇不起护士,只好让安妮回来照顾母亲,他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个教区护士早晚各来一次。保罗和安妮承担了护理工作。晚上,当有朋友和他们在厨房里时,他们常常一块儿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抖,以此减轻内心的压力。保罗那么滑稽可笑,安妮又那么古里古怪,大家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还努力想压低声音。莫瑞尔太太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听着他们的笑声,痛苦中不由得多了些轻松感。随后保罗总是十分内疚,他忐忑不安地上了楼,来看看她是否听到了底下的笑声。“你想要喝点牛奶吗?”他问。“来一点儿吧。”她可怜兮兮地回答。他决定在牛奶里掺点水,不让她得到太多的营养,尽管他仍然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她每天晚上用吗啡,她的心脏病不断发作。安妮睡在她的身边。清早姐姐一起床,保罗就进了屋。母亲在吗啡的作用下逐渐衰竭。一到清晨就面如死灰。她的眼神越来越阴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早上醒来疲惫、疼痛往往加剧,她实在受不了。但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哭泣甚至没有抱怨。“今天早晨你多睡了一会儿,小宝贝。”他会对她说。“是吗?”她心神烦燥,疲惫不堪地回答。“真的,现在已经快八点了。”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大地被白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凄凉。随即他为她把脉,脉搏忽强忽弱的。就像声音和它的回声一样。这是死神的预兆了。她知道了他的用意,就任他去把脉。有时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于是他们好像是达成了一项协定。他似乎也同意她去死了。但是她偏偏不愿死去,她不愿意。她的身体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的眼神更加忧郁,充满了痛苦。“你难道不能给她用点药让她结束这一切吗?”他终于问医生。但是医生却摇了摇头。“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莫瑞尔先生。”他说。保罗走回屋里。“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全都要疯了。”安妮说。他们坐下来吃早餐。“我们吃早饭的功夫,你上楼去陪她一会儿吧,米妮。”安妮说,可是米妮心里害怕。保罗踩着雪穿过田野和树林漫步而去。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地上留着兔子、小鸟的踪迹。他走了好几英里。袅袅如烟的晚霞中血红的夕阳正痛苦地缓缓沉落,似乎留恋着不肯离去。他心里想今天她大约要死去了。树林边有头驴子踏着雪朝着他走过来,脑袋挨着他,和他并排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驴的脖子,用脸颊擦着驴耳朵。母亲默默不语,仍旧活着,嘴唇紧紧地闭着,只有她那对忧郁的眼睛还透出些生气。圣诞节快到了。雪下得更大了。保罗和安妮感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可是她那对阴郁的眼睛依然有一点生气。莫瑞尔默默不语,心惊肉跳,尽量让别人不要记起他的存在。他有时走进病房,看看她,然后就茫然若失地退出来。她依然顽强地活着。出去闹罢工的矿工们已在圣诞节前的两星期陆续回来了。米妮端了杯牛奶上了楼。那已是矿工复工后第三天的事了。“工人们是不是一直在说手痒啊,米妮?”她用微弱烦躁又倔强的声音问。米妮吃惊地站在那儿。““我不知道,莫瑞尔太太。”她回答道。“可是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手痒了。”奄奄一息的老妇女疲惫地叹了口气,动了一下头说,“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星期可以有钱买些东西了。”她一点儿小事也不放过。当男人们要回去上班时,她说:“你父亲下井用的东西要好好晒一晒,安妮。”“你不用为这些费心了,亲爱的。”安妮说。一天晚上,保罗和安妮在楼下独自呆着。护士在楼上。“她能活过圣诞节。”安妮说。他们俩心里都充满了恐惧。“她活不过去的,”他冷酷地回答,“我要给她服吗啡。”“哪种?”安妮说。“从雪菲尔德带来的那种全部都用上。”保罗说。“唉——好吧!”安妮说。第二天,保罗在卧室里画画。母亲好像睡着了。他在画前轻轻地走来走去。突然她小声地哀求道:“保罗,别走来走去的。”他回头一看,她脸上两只像黑气泡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不走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心里好像又有一根弦啪地挣断了。那天晚上,他把所存的吗啡全都拿下了楼,小心翼翼地全都研成了粉末。“你在干什么?”安妮说。“我要把药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里。”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像是两个串通好搞恶作剧的孩子。尽管他们十分害怕,但头脑依旧是清醒的。那天晚上护士没有安顿莫瑞尔太太。保罗端着盛着热牛奶的杯子上了楼。那正好是九点钟。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把牛奶杯放在她的唇边,他真想以一死来解救她的痛苦。她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开了。那乌黑疑虑的眼睛望着他。他也看着她。“噢,这奶真苦,保罗!”她说着,做了个小小的苦相。“这是医生让我给你服用的一种新安眠药。”他说。“他认为吃了这种药,早上就会精神些。”“但愿如此。”她说,样子像个孩子。她又喝了一些牛奶。“可是,这奶的味道真可怕!”他看到她纤弱的手指握着杯子,嘴唇微微翕动。“我知道——我尝过了。”他说,“等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儿纯牛奶喝。”“我也这样想。”她说完继续喝着药。她对他像个小孩似的十分温顺,他怀疑她也许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吃力地咽着牛奶,他看到她那瘦得可怜的脖子在蠕动。接着他跑下楼再取些纯牛奶。此时她已把药喝了个底朝天。“她喝了吗?”安妮轻声说。“喝了——她说味道很苦。”“噢!”安妮笑着,咬住了下唇。“我告诉她这是种新药,牛奶在哪儿?”他们一起上了楼。“我很纳闷为什么护士没有来安顿我?”母亲抱怨着,像个孩子似的闷闷不乐。“她说要去听音乐会,亲爱的。”安妮回答。“是吗?”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莫瑞尔太太大口喝着那纯牛奶。“安妮,刚才那药真苦!”她埋怨道。“是吗?亲爱的?噢,没关系。”母亲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脉搏跳动得很不规律。“让我们来安顿你入睡吧,”安妮说,“也许护士会来得很晚。”“唉,”母亲说——“那你们试试吧。”他们翻开被子,保罗看见母亲穿着绒布睡衣象个小姑娘似的蜷成一团。他们很快铺好了半边床,把她移过去,又铺好另外半边,把她的睡衣拉直。盖住她那双小巧的脚,最后替她盖上被子。“睡吧,”保罗轻柔地抚摸着她说,“睡吧——现在你睡觉吧。”“好啊,”她说,“我没有想到你们把床铺得这么好。”她几乎是高兴地加了一句。接着她蜷起身子,脸贴在手上,脑袋靠在肩膀上睡了。保罗把她那细长的灰发辫子放在她的肩上,吻了吻她。“你一会儿就睡着了,亲爱的。”他说。“是的。”她相信地回答,“晚安。”他们熄了灯,一切静悄悄的。莫瑞尔已经上床睡觉。护士没有来,安妮和保罗十一点左右上楼来看了看她。她看上去跟平时吃了药一样睡着了,嘴唇半启。“我们要守夜吗?”保罗说。“我还是像平时那样躺在她身边睡吧。”安妮说,“她可能会醒过来的。”“好吧,如果有什么变化就叫我一声。”“好的。”他们在卧室的炉火前徘徊,感觉夜黑沉沉地,外面又是雪的世界,世上好像只有他们两人孤单地活着。最后,保罗走进隔壁房间睡觉去了。他几乎马上就睡着了,不过常常醒来,随之又酣睡过去。突然,安妮的轻叫声把他惊醒了:“保罗,保罗!”他看见姐姐穿着睡衣站在黑暗中,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在背后。“怎么啦?”他悄声问,随之坐了起来。“来看看她。”他悄悄地下了床,病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母亲把脸枕在手上躺在那儿,蜷缩着身子睡着觉。但是她的嘴巴张着,呼吸声又响又嘶哑,像是在打鼾,呼吸间的间隔时间很大。“她要去了!”他悄声说。“是的。”安妮说。“她像这样有多久了?”“我刚醒来。”安妮的身体缩在睡衣里,保罗用一条棕色的毛毯裹着身子。这里刚凌晨三点,他把火拨旺,然后,两人坐着等待着。她又吸了一口气,声响如打鼾——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吐了出来。呼吸中间停了停,——停的时间很长。他们感到害怕了。随之打鼾般的声音又起了。保罗弯下腰凑近她看了看。“太吓人了。”安妮低低地说。他点了点头,他们又无助地坐了下来。又传来打鼾般的大声的喘息声。他们的心在担惊害怕。又呼了出来,气又粗又长,呼吸声很不规律,中间隔不好久,声音响遍全屋。莫瑞尔在自己房间里沉睡着。保罗和安妮蜷缩着身体,纹丝不动地坐着。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屏气的时间特别长,让人难以忍受——之后又发出粗粗的呼气声。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保罗又弯下身子看了看她。“她会像这样持续下去的。”他说。他们都沉默了。他望了望窗外,花园里的积雪依稀可见。“你到我床上去睡吧,”他对安妮说,“我来守夜。”“不,”她说,“我陪你呆着。”“我倒情愿你走开。”他说。最后安妮悄悄地走出房间,他独自一人呆着。他用棕色的毛毯紧紧地裹着身子,蹲在母亲面前看着她。她下面的一排牙床骨凹陷着,看上去很吓人。他看着她,有时,他感觉这巨大的喘息声永远不会再响了,因为他实在不能忍受了——忍受不了这种等待。忽然那巨大的喘息声又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轻手轻脚地添了火。一定不能惊醒她。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黑夜慢慢在阵阵喘息声中过去了。每当这声音响起,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在绞痛,最后他的感觉几乎麻木了。父亲起床了。保罗听见老矿工一边穿着袜子,一边打着呵欠。然后莫瑞尔穿着衬衣和袜子进了屋。“嘘!”保罗说。莫瑞尔站在那儿望了望,然后无助、恐惧地看了看儿子。“我是不是最好呆在家里?”他轻声说。“不用,上班去吧,她能熬到明天。”“我看恐怕不行。”“能行,上班去吧。”莫瑞尔恐惧地看了看他,乖巧地走出房间。保罗看见他的袜带在腿边晃荡着。半个小时之后,保罗下楼。喝了杯茶,又上了楼。莫瑞尔穿着矿井上的工作服,又上来了。“我要去了。”他说。“去吧。”几分钟后,保罗听见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踩着坚实的雪地走远了。街上的矿工三三两两地迈着沉重的步子去上班,他们互相打着招呼。那恐怖的长长的喘息声还在持续着——啼——啼——啼,过了好半天——才呵——呵——呵地呼了出来。远处的雪地里传来了炼铁厂的汽笛声,汽笛一声连一声,一会儿呜呜地响,一会儿嗡嗡地叫,声音有时又远又轻,有时很近,其中还夹杂着煤矿和其他工厂的鼓风机的响声。后来一切声音都沉寂了。他添上火,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沉寂——看上去她还是老样子。他推开百叶窗,向外张望着。天依旧是漆黑一片,或许有一丝光亮,也许那是雪地泛光的缘故。他合上百叶窗,穿好衣服,他的身体一直抖着,他拿起放在漱洗台上的那瓶白兰地喝了好几口。雪地渐渐地变蓝。他听见一辆轻便马车铛啷啷地沿街驶过来。是啊,已经七点钟了,天色已经蒙蒙亮。他听见有人在互相打招呼,一切都在苏醒。阴暗的曙光死气沉沉的、悄无声音地笼罩了雪地。不错,他能看见房屋了。他熄灭了煤气灯,屋里看上去依旧很黑,喘息声依然不停,不过他已经听惯。他看得见她了,她还是老样子,他不知道给她盖上厚被子是不是会使她的呼吸更困难些,以致那可怕的喘息能从此停止。他望了她一眼,那不是她——一点也不像她。如果给她盖了毛毯、厚衣服的话……房门蓦地被推开了,安妮走了进来,询问地望着她。“她还是那个样子。”他镇定地说。他们悄悄地低语了一阵,随后他就下楼去吃早餐。此刻是七点四十分。没多大功夫安妮也下来了。“多吓人!她看上去实在太可怕了!”她惊恐地悄悄说道。保罗点点头。“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安妮说。“喝点茶吧!”他说。他们又走上楼来,一会儿邻居们来了,害怕地问:“她怎么样了?”情形还是依旧。她躺在那儿,脸颊枕在手上,嘴巴张着,巨大恐怖的鼾声时有时无。十点钟,护士来了。她神情古怪、愁眉苦脸的。“护士,”保罗大叫,“她这样要拖多久呀?”“不会了,莫瑞尔先生,”护士说,“没几天了。”一阵沉默。“多可怕呀!”护士哭泣着说,“谁能想到她这么能挺?现在下楼去吧,莫瑞尔先生,先下楼去吧。”最后,大约十一点钟,他下了楼坐在邻居家里。安妮也在楼下,护士和亚瑟在楼上。保罗手捧着头坐着。突然,安妮奔过院子,发疯似的大喊:“保罗——保罗——她去了!”一眨眼工夫,他就回到自己家跑上楼去。她蜷缩着身子躺着,静静地一动也不动,脸枕在手上,护士在擦她的嘴巴。他们全都退开了,他跪下,脸贴着她的脸,双臂搂住她。“亲爱的——亲爱的——噢亲爱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语,“亲爱的——噢,亲爱的!”随后他听到护士在身后边哭边说:“她这样更好,莫瑞尔先生,她这样更好。”他从他母亲温暖的尸体上抬起头来,径直下了楼,开始擦靴子。有很多事要做,有信要写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医生来了,瞥了他一眼,叹息了一声。“唉——可怜的人儿啊!”他说完转身走开。“好嗳,六点钟左右到诊所里来取死亡证明。”父亲四点钟左右下班回了家。他沉默地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坐下。米妮忙着给他准备晚餐。他疲惫地把黑黑的胳膊放在桌子上。饭菜有他喜欢吃的青萝卜。保罗不知道他是否已知道了这噩耗,好长时间没有人说话。最后儿子说:“你注意到百叶窗放下了吗?”莫瑞尔抬头看了看。“没有,”他说,“怎么啦——她已经走了吗?”“是的。”“什么时候?”“中午十二点左右。”“!”矿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吃饭,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他默默地吃着他的萝卜。吃完饭他洗了洗,上楼来换衣服。她的房门关闭着。“你看见她了吗?”他下楼时,安妮问他。“没有。”他说。一会儿工夫他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罗找了殡仪馆、牧师、医生,还去了死亡登记处。要做的事很多,他回家时已快八点了。殡仪馆的人很快就来量了做棺材所需的尺寸。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保罗拿了一支蜡烛上了楼。原本暖暖和和了好久的房间,现在已经变得很冷。鲜花、瓶子、盘子、病房里的全部杂乱东西都给收拾走了,一切都显得那么庄严肃穆。她躺在床上,床单从脚尖向上延伸,就像是一片洁白起伏的雪原。她的躯体在床单下高高隆起,一切是那么宁静,她躺着像一个熟睡的少女。他拿着蜡烛,向她弯下腰。她躺着,像一位熟睡中的少女梦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似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好像在思虑着所受的痛苦。但是她的脸很年轻,她的额洁白明净,好像生活从未在上面留下痕迹似的。他又看了看她的眉毛和微微偏向一边的迷人的小鼻子。她又变得年轻了,只是梳理得很雅致的头发两侧夹杂着银发,她两条垂在肩旁的发辫里夹杂着银发和棕色的头发。她会醒过来,睁开眼睛的,她依然和他在一起。他弯下身子、热烈地吻着她,然而嘴唇感到的却是一片冰凉。他恐惧地咬了咬嘴唇,两眼望着她,感到他不能、绝不能让她离开。绝不!他把头发从她的鬓角捋开,那儿也是冰凉的。他看见她嘴唇紧闭,像是在纳闷自己所受的痛苦,于是他蹲在地板上,悄声对她说:“妈妈,妈妈!”殡仪馆的人来的时候,他仍然和她在一起。来的年轻人是他以前的同学,他们恭恭敬敬地有条不紊地默默搬动她。他们没有能看她一眼,他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和安妮拼命地守护着她,不允许任何人来看她,因此把邻居都给得罪了。过了一会儿保罗出了门,在一个朋友家玩牌,直到半夜才回来。当他进屋时,父亲从沙发上站起来,悲哀地说:“我认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儿子。”“我没有想到你会坐着等我。”保罗说。父亲看起来很孤独。莫瑞尔原本是个无所畏惧的人——什么事都吓不倒他。保罗猛然意识到他害怕去睡觉,害怕一个人在屋里守着死者。他感到很难过。“我忘了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爸爸。”他说。“你想吃点东西吗?”莫瑞尔问道。“不了。”“坐在这儿——我给你煮了点儿热牛奶,喝下去吧,天可是够冷的。”保罗喝了牛奶。过了一会儿,莫瑞尔上床睡觉去了。他匆匆地走过那紧闭着的房门,并让自己的房门敞开着。很快儿子也上了楼。他像往常一样进屋吻吻母亲并说声晚安,屋子里又冷又黑,保罗真希望他们能继续给她点着炉火。她依然做着年轻时的梦,她会感到冷的。“我亲爱的!”他悄声说,“我亲爱的妈妈!”他没有吻她,生怕她变得冰冷陌生。她睡得那么甜美,他感到欣慰。他轻轻关上她的房门,没有吵醒她,上床睡觉了。早晨,莫瑞尔听见安妮在楼下,保罗在楼梯口对面的屋里咳嗽,才鼓足了勇气。他打开她的房门,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黎明中他看到那隆起的白色身影。但是他不敢看她,又惊又伯的,他根本无法镇定下来,因此他又一次走出房间,离开了她,此后再也没看她一眼。他原本几个月没有看见过她了,因为他不敢去看。现在她看上去又像当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妻子了。“你看到她了吗?”早饭后安妮突然问他。“是的。”他说。“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漂亮吗?”“不错。”一眨眼他就又出门去了。他似乎一直躲在一边逃避责任Q为了丧事,保罗四处奔波。在诺丁汉姆遇到了克莱拉,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一起喝了茶,此时他们又十分兴奋了。看到他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伤心事,她感到如释重负。不久,亲戚们陆续前来参加葬礼,丧事变成了公众事情,儿女们都忙于应酬,也顾不上考虑个人的事情。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里,他们安葬了她。湿漉漉的泥土闪着亮光,白花都被淋湿了。安妮抓着保罗的胳膊,向前探着身子,她看见墓穴下威廉的棺材露出了乌黑的一角。橡木棺材被稳稳地放下去了。她去了。大雨倾泻在墓穴里。身着丧服的送葬的人们撑着雨水闪亮的伞纷纷离去了。冰冷的雨水倾泻着,墓地上空无一人。保罗回到家,忙着为客人端饮料。父亲同莫瑞尔太太娘家的亲戚,那些上等人坐在厨房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她是个多好的媳妇,他又怎样尽力为她做一切——一切事情。他拼命去为她奋斗,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她走了,但是他为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用白手绢擦着眼睛,他重复着自己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他就是这样想方设法忘掉她。就他个人来讲,他从未想到过她。他否认自己内心的一切真情实感。保罗恨他的父亲坐在那儿这样表达他的哀思,他知道他在公共场合准保也这样,因为莫瑞尔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真正的悲剧。原来,他有时午睡醒后下楼来,面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我梦见了你妈妈。”他轻声说。“是吗,爸爸?每次我梦见她,她总是和健壮时一样。我常常梦到她。这样似乎挺好,也挺自然,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但是莫瑞尔却害怕地蹲在炉火前。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在虚幻中,没有多大痛苦。其实也没有什么,也许还有一点轻松,简直像一个白夜。保罗焦躁地到处奔波。自从母亲病重以来,他有好几个月没有与克莱拉作爱了,事实上她对他十分淡漠。道伍斯难得见到她几面,但是两人依旧没有跨过横在两人中间的那段距离。这三人随波逐流,听天由命。道伍斯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圣诞节时他在斯基格涅斯的疗养院里,身体差不多快复原了。保罗到海滨去了几天,父亲在雪菲尔德和安妮住在一起。道伍斯住院期满,这天来到了保罗的寓所。两个男人,虽然他们之间还各有所保留,但看起来却像一对忠诚的朋友。道伍斯现在依赖莫瑞尔,他知道保罗和克莱拉实际上已经分手了。圣诞节后两天,保罗要回到诺丁汉姆去。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道伍斯坐在炉火前抽烟。“你知道克莱拉明天要来吗?”他说。另一位瞥了他一眼。“是的,你告诉过我了。”他回答。保罗喝尽了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我告诉房东太太你妻子要来了。”他说。“真的?”道伍斯说,颤抖着,但是他几乎完全服从了保罗。他不太灵便地站起身来,伸手来拿保罗的酒杯。“让我给你倒满。”他说。保罗忙站起身:“你安静地坐着吧。”他说。但是道伍斯继续调着酒,尽管那只手不停地哆嗦着。“你觉得行了就告诉我。”“谢谢。”另一位回答,“可是没有必要站起来啊。”“活动一下对我有好处,小伙子。”道伍斯回答。“现在我感到自己恢复健康了。”“你差不多康复了,你知道的呀。”“不,当然啦。”道伍斯说着冲他点点头。“莱恩说他能在雪菲尔德给你找个工作。”道伍斯又瞅了他一眼,那双黑眼睛似乎对另一位所说的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