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他问克莱拉。“是巴克斯特。”她答道。保罗从她肩上拿下去手,回头望去。于是,他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的样子。道伍斯走路时依然昂首挺胸,健美的双肩向后摆着。但眼里却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神色,给人一种这样的印象:他不管碰见谁都想悄悄地走过而不引起别人注意,但又疑虑地想看看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他那双手也似乎想藏起来。他穿着一身旧衣服,裤子膝部都磨破了,脖子上围着一块很脏的围巾,但帽子却挑衅般地歪扣在一只眼睛上。克莱拉看见他,心里深感内疚。但他脸上那疲倦绝望的神情又使她不禁恨起他来,因为他这副样子很让她伤心。“他看上去像生活在阴影里。”保罗说。但他说话时语调中的怜悯伤了她,让她无法忍受。“他粗俗的真面目显露出来了。”她说。“你恨他吗?”他说。“你谈到,”她说,“谈到女人的残忍,我希望你也能知道男人在放纵他们那股兽性强蛮时的凶狠。他们简直不知道女人的死活。”“我不知道?”他说。“是的。”她答道。“我不知道你的死活?”“你对我一无所知,”她有些痛苦地说——“对我!”“还没有巴克斯特知道的多?”他问。“也许没有。”他对此很困惑,一筹莫展,因此有些生气。尽管他俩体验过了那种事,可她走在身边,却像个陌生人。“但你却非常了解我。”他说。她没有回答。“你对巴克斯特的了解和对我的了解是一样深吗?”他问。“他不让我去了解他。”她说。“那我让你了解我了吗?”“男人就是不让你去了解他们,他们不让你真正地接近他们。”她说。“我也没让你接近我吗?”“没有,”沉吟了半晌,她才答道。“你从来就不想接近我,你不能摆脱你自己,你不能摆脱。巴克斯特在这方面还比你强一点。”他边走边回味着这话。他很生气她竟然把巴克斯特看得比自己还好一点。“你现在抬高巴克斯特只是由于你现在无法抓住他了。”他说。“不是,我只是看清了他和你不同的地方。”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有些埋怨。一天晚上,正当他们穿过田野往家走时,她突然出乎他意料地问:“你觉得这件事值得吗——这个——这个性方面?”“性爱行为的本身吗?”“是的,你觉得对你来说有什么价值吗?”“但是你怎么能把它分开来说呢?”他说,“这是一切的高潮部分。我们全部的亲密关系所达到的顶点就在于此。”“对我可不是这样。”她说。他不吭声了,心头涌过了一丝恨意。原来,她对他还是不满意的。即使在这方面,他本以为他们俩都彼此满足了。但是他却对她坚信不疑。“我觉得,”她慢慢地又接着说,“我好像并没有抓住你,你好像根本不在这儿,你好像要的并不是我——”“那么我要的是谁?”“是专供你享受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美好的东西,我不敢想它。但你到底要的是我呢,还是这种东西?”他又有一种负疚的感觉了。难道他竟置克莱拉于不顾,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女人吗?他觉得这是一种无益的、繁琐细致的分析。“当我跟巴克斯特在一起的时候,我真正地拥有了他,那时我也的确感觉到他的整个身心都是我的。”她说。“比我们现在还好吗?”“是的,是的。以前较圆满一些。不过,我并不是说你给我的比他给我的少。”“或者说我能够给你的。”“是的,也许可以这么说。不过你从来没有把你自己给过我。”保罗生气地皱着眉头。“如果我一旦开始向你求欢。”他说,“我就像风中的落叶那样身不由己了。”“因此你就完全不顾我了。”她说。“因此你觉得这对你来说毫无价值了?”他问道,几乎懊恼万分。“有点价值,而且有些时候你让我神魂颠倒——飘飘然——我知道——而且——我为此还觉得你很了不起——不过——”“不要老跟我说‘不过’了。”他说着,很快地吻着她,就像浑身燃了火似的。她顺着他,一声不吭。事情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通常他一开始求欢时,那股热情总是热不可挡,什么理智啊,灵魂啊,气质啊,统统被冲走了,就像特伦特的河水携着漩涡和泛起浪花,静悄悄地顺流而下。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那些微妙的感觉,渐渐地消失了,连思想也被冲走了,一切都随着那股洪流滚滚东去。他成了一个没有头脑,只是被强烈本能欲望控制的人了。他那双手像动物一样不停地动着。四肢和身体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各自支配着自己的动作,一点也不受他的理智的支配。同他一样,那生命勃勃的寒星也似乎被赋予了强大的生命力。他和这些星星一样跳动着炽热的脉搏。眼前的羊齿植物也似乎受一种什么力量的鼓舞,枝叶笔挺。他也一样受着一种力量的鼓舞,身躯坚挺。仿佛和那些星星、那丛黑黑的杂草,以及克莱拉都被卷入了腾空而起的巨大火舌,就这么燃烧着她,也燃烧着草丛。一切都同他一起精神勃发地奋进着,一切又似乎同他一起庄严肃穆地静立不动。虽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汇入了一股生命的洪流中,可每样东西又似乎是静止的,这种奇妙的静止仿佛就是愉悦的最高境界。克莱拉也知道正是这种感觉把他挂在了她身边,因此她奉献出了所有的激情。然而,却常常让她失望。田野的叫声使他们常常并不能达到那种境界,渐渐地,他们作爱时的机械的努力损伤了其中的欢愉,即使有时出现这种美妙的时刻,也不是双方同时体验到个中妙趣,没有达到两人通身舒泰的满足,他经常任凭激情奔涌,无所顾及地独自冲向高潮,但他们都明白这种作爱是失败的,并非他俩所愿。他每次离开她时,心里明白那天晚上只是在他们之间加深了隔阂。他们之间的欢娱越来越机械化了,毫无那种奇妙的感觉。后来,他们逐渐采取一些新方法以期重新获取一些满足。他们会在附近的河边几乎有些危险的地方,以便让那里黑乎乎的河水就从他脸庞不远处流过,这给人一种小小的刺激。有时他们幽会在不断有人经过的镇外小路旁的篱笆下的洼地里。他们可以听见行人走近的脚步声,几乎感到脚步踩着地面时的震动,还能听到行人的说话声——一些奇怪无聊的不愿被别人听到的小事。事后,两人都觉得羞愧难当。这种事在他们之间造成了一定的距离。保罗开始有点儿看不起克莱拉,仿佛觉得她活该似的!一天晚上,他离开她,去了田野那边的戴布鲁克车站。那天天已经很黑了,虽说春天早已结束了,但还有些雪天的寒意。莫瑞尔由于时间紧迫,急匆匆地往前走去。他就在一个陡峭的洼地边上突然消失了,黑暗中可以看到那儿的房屋亮着昏黄的灯光。他走过台阶,快步走进田野的洼地。斯怀恩斯赫德农场的果树下,有一扇窗户发出温暖的光。保罗四周望了望,只见后面矗立在洼地边上的那片房屋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黑漆漆的一片,就像一只只猛兽,好奇地瞪着昏黄的眼睛注视着远处。他身后那片似乎很荒凉的城区在朦胧的夜色中闪闪发光。农场水塘边上的杨柳树下,好像有什么动物给惊动了。天色太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当他正要跨上另一级台阶时,突然看见一个黑影子正靠在那儿,对方闪开了。“晚上好!”他说。“晚上好!”莫瑞尔应了一声,也没有在意。“是保罗·莫瑞尔吧?”对方说。于是,他知道是道伍斯。对方挡住了他的去路。“终于让我逮着你了。”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误了火车了。”保罗说。他丝毫看不清道伍斯的脸,但可以听到他说话时牙齿咬得格格响。“现在你可要尝尝我的厉害了。”道伍斯说。保罗试着往前跨了一步,但对方先跨到了他面前。“你打算是把大衣脱了打架,”他说,”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儿挨打?”保罗简直怀疑他发疯了。“可是,”他说,“我不会打架。”“那么好吧,”道伍斯答道。保罗还没摸清头脑呢,可脸上已经挨了一拳,打得他踉踉跄跄直往后退。夜幕已经完全落下。他扯下大衣和外套,闪过一拳,把大衣朝道伍斯挥去。道伍斯恶狠狠地咒骂着,只穿着衬衣的保罗警戒而狂怒。他觉得自己整个身躯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他不会打架,所以只能随机应变了。逐渐地他能分辨出对方的面孔了,尤其是看清了对方的衬衣前襟。道伍斯踩着了保罗的大衣,被绊了一下,接着他冲了上来。保罗的嘴巴流血了,他拼命去揍对方的嘴巴,他恨得憋足了劲。正当道伍斯冲过来时,他赶紧越过台阶,迅速出手,一拳打在他的嘴巴上,他快意得全身都在发抖。道伍斯啐了一口唾沫,慢慢地逼近。保罗胆怯了,他重新跨上台阶。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拳,正击中他的耳朵,他无法招架,朝后倒了下去。他听见了道伍斯像头野兽在呼哧呼哧喘声,接着膝部又挨了一脚,痛得他天旋地转地爬起来,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正摆好架式等着他,一下子猛扑了过去,他只感觉到对方在乱踢乱打,可打在身上并不很痛。他像只野猫,紧紧地缠着这个身材比自己高大的人,最后,道伍斯摔倒了,这一下他可心慌意乱了,保罗也跟他一起倒下了,他完全出于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扼对方的脖子,道伍斯又气又痛,还没来得及挣扎,保罗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领带,指关节扼住了他的喉部。保罗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完全没有理智,也没有感觉,他那本来就很灵活很结实的身体正死死地压住对方正在不停地挣扎着的身子。他几乎没有一点意识了,完全是由身体的本能去杀死对方。他对此既无感觉也无理智。他紧紧地压住对方的身体,自己一面挪动着想达到扼死对手的目的,一方。面恰到好处地击退了对方的挣扎。他一声不响,全神贯注一点也没松劲,渐渐地他的指关节越扼越深。他感到对方的挣扎也越来越厉害,他的身子越来越收紧,像拧螺丝似的,渐渐的越来越用劲,似乎非要拧碎才会罢休。突然,他一下子松开了手,满心凉愕和恐惧。道伍斯此时已经屈服了。保罗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顿时感到身子涌过一阵疼痛。他手足无措,稀里糊涂,冷不防,道伍斯突然使劲动了一下,又开始挣扎起来了。保罗的两手本来正紧紧抓着对方的领带,此刻被对方一把扭开,于是保罗被狼狈地甩在一边。他能听见对方那可怕的喘息声,可他完全瘫在那儿了,迷迷糊糊地躺着,他感到自己又受到了对方的几下殴打,最后失去了知觉。道伍斯像一只野兽似的疼得直哼哼着,踢着趴在地上的对手。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凄厉的火车汽笛声。他吃惊地回过头去,疑惑地张望着。是什么来了吗?他看见火车的灯光从眼前闪过,觉得好像有人在走近。于是他急匆匆地穿过田野向诺丁汉姆方向逃去。他边跑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脚上某个地方,刚才隔着靴子曾踢中那小子的某根骨头。这一脚踢出的那可怕的声音似乎还在他脑畔回响,为了逃避这可怕的回响,他匆匆地逃离开了这个地方。保罗逐渐苏醒过来了。他明白自己在哪儿,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就是不想动弹。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小小的雪花飘落在他脸上搔得痒痒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该有多舒服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雪花不断地唤醒了本不想醒来的他。他终于想爬起来了。“我可不能就这样躺在这儿,”他说,“这是愚蠢的。”但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我说过我要爬起来,”他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还不动弹?”不过还是过了好半天,他才强打起精神来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爬了起来。由于疼痛,他觉得头晕眼花,心里恶心得直想呕吐,不过头脑还很清醒。黑暗中,他蹒跚地找到了自己的衣服,然后穿上,把钮扣一直扣到了耳朵根上。然后又摸了半天,才找到帽子。他不知道脸上是否还在流血,就这样,他盲目地走着。每走一步都痛得让他想呕吐。他来到水池边洗了洗手和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不过有助于他恢复神志。他爬过小山去搭乘电车。他要回到母亲身边——他必须回到母亲身边——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本能的意志。他尽量掩住脸,痛苦不堪地挣扎着向前走去。他走着走着,地面仿佛在不断地倾斜。他觉得自己像飘在虚无缥缈中,直想呕吐。就这样,他终于走回了家,这一路就好像是一场恶梦。家里人全都睡了。他照了照镜子,只见脸色苍白,布满血痕,像一张死人的脸。他洗了把脸,就上床睡了,这一夜是在半梦半醒中度过的。早晨,他醒来时,发现母亲正望着自己。她那双蓝眼睛——正是他想看到的。她就在这儿,他又有她照看了。“不太厉害,妈妈,”他说,“这是巴克斯特·道伍斯打的。””告诉我伤着哪儿了。”她平静地说。“我不知道———可能是肩膀伤了。妈妈,就说是骑自行车摔的。”他的胳膊无法动弹。一会儿,小侍女米妮端着茶上了楼。“你妈妈差点儿把我的魂儿都吓掉了——她刚晕过去了。”她说。他听后感到十分难过。母亲在照料着他。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她。“好了,现在一切都交给我来办吧。”她平静地说。“好的,妈妈。”她把被子给他盖好。“别再想这些事了,”她说——“赶紧睡吧,医生要到十一点才来。”他的一边肩膀脱臼了。第二天,他又犯了急性支气管炎。母亲的脸色像死人似的苍白,人也显得消瘦。她总是坐在那儿,瞅一会儿他,再望一会天空。母子间对有些事讳莫如深,谁也不敢先提起。克莱拉来看望他。后来他对母亲说:“她让我厌烦,妈妈。”“是啊!我希望她别来。”莫瑞尔太太答道。又过了一天,米丽亚姆来了,可对他来说,她几乎像个陌生人。“你知道,妈妈,我根本不把她们当作一回事。”他说。“孩子,我担心你不是这样。”她忧伤地说。消息散开了,人人都知道保罗骑自行车出了事。虽然没多久,他又能去上班了,不过他常常感到恶心和烦恼。他到克莱拉那儿,但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对她视而不见。他无法工作。他和母亲似乎尽量躲避着对方,因为母子间有一种谁也不能容忍的秘密。他没意识这点,只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失去了平衡,仿佛就要彻底垮了。克莱拉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她觉察到他似乎对她毫不注意,仿佛她不存在似的,即使他去找她,他好象也对她视而不见,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在拼命地抓紧他,然而他却身在别处。这折磨得她好苦,所以她也开始折磨他,有一段时间,她曾一个月不和他亲近。保罗非常恨她,可却又身不由己地想去找她。他所有时间都和男人们在一起,一起去乔治酒家或白马酒家。他母亲病了,神情冷漠忧郁,沉默寡言。他担心会发生什么事,不敢看她。她的双眼似乎更阴暗了,脸色越来越苍白,可她仍然苦撑着操持家务。降灵节时,他说他要和朋友牛顿一起到黑潭市玩四天。牛顿身材高大,整天乐呵呵,爱吵吵闹闹。保罗劝说母亲应该去雪菲尔德的安妮那儿住上一个星期。换个环境说不定会对她有点好处。莫瑞尔太太找诺丁汉姆的一个妇科大夫就诊,医生说她心脏不好,消化不良。虽然她心里不太愿意去雪菲尔德,但她还是同意了,现在不论儿子让他干什么,她都会百依百顺。保罗说他第五天时去看她,在雪菲尔德,直要住到节日结束。大家都同意了。两个年轻人兴冲冲地动身去了黑潭市。保罗吻别莫瑞尔太太时,她相当精神。到了火车站,他立刻把一切都忘了。四天过得很清净——无忧无虑。两个年轻人在一起过得相当快乐。保罗像换了个人似的,那岁月的痕迹已从他身上消失殆尽——克莱拉也好,米丽亚姆也好,还是母亲也好,都不再让他心烦了。他给她们三人都写了信,而且给母亲写了几封很长的信,信写得生动有趣,母亲看了不禁大笑。年轻人一般都会在黑潭市过得很愉快,他也一样,过得非常痛快。不过,他心头总是萦绕着母亲的阴影。想到要去雪菲尔德和母亲一起住一阵子,保罗感到激动而快乐。牛顿打算陪他们母子俩一起过一天。他们乘的火车晚点了。两个年轻人叼着烟斗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挥舞着提包上了电车。保罗给母亲买了一条真正的花边领子。他想看看她带上这个领子的模样,这样他就可以逗逗她了。安妮住在一幢漂亮的房子里,还雇了一个小侍女,保罗兴冲冲地跨上台阶,他原以为母亲会在门厅里笑盈盈地等着他,哪知却是安妮来开的门。她似乎对他有些冷淡。他沮丧地站在门口。安妮让他吻了一下她的脸。“是的,她不大舒服。别打扰她。”“她在床上吗?”“是的。”此时,他心里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阳光一下子全消失了,只留下一片阴影。他扔下包,跑上楼,迟疑了一下。他推开了门。母亲正坐在床上,身上穿着一件玫瑰色的旧晨衣,她看着他,仿佛有点自惭形秽,脸上带着谦卑的乞求的神情。保罗看见母亲脸灰白如死。“妈妈!”他叫道。“我以为你永远不来了呢。”她高兴地回答他。他只是跪在床边,把脸埋在床单上,一边哭着一边说:“妈妈——妈妈——妈妈!”她伸出她那枯瘦的手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别哭,”她说,“别哭——没事儿。”但他却感到自己的血都溶成了泪水,他痛苦而恐惧地哭着。“别——别再哭了。”他母亲有些颤抖地说。她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他似乎没了知觉,只是哭着。泪水刺痛了他身上的每根神经纤维。突然间,他停止了哭泣,但仍然不敢从床单上抬起脸来。“你来晚了。去哪儿了?”母亲问。“火车晚点了。”他把脸依然埋在床单里。“哦,那个讨厌的中央车站!牛顿来了吗?”“来了。”“我想你一定饿了。他们正等着你吃晚饭呢。”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是什么病,妈妈?”他狠下心来问。她有意移开了目光说:“没什么,孩子,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肿瘤罢了。别担心,它在这儿——这肿块有——好长时间了。”泪水又涌了上来。他的头脑很清楚,也很冷静,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不停地哭。“在哪儿?”他问。她把手放在肋部。“在这儿。不过,你知道,他们可以除去肿瘤。”他站在那里,像个孩子似的茫然无助。他想,病情也许真正的像母亲说的那样。是的,他安慰自己,病情的确不严重。可是他全身心都完全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坐在床边上,握住了她的手。上面戴着那只唯一的戒指——她的结婚戒指。“你什么时候感觉不舒服的?”他问。“昨天开始的。”她听话地答道。“疼吗?”“疼,可在家时时常疼得比这还厉害。我觉得安塞尔大夫有些大惊小怪。”“你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出门。”他说道。不过与其说这话是对她说的,倒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好像出门和生病有什么联系似的!”她急忙回答了一声。他们沉默了片刻。“你快去吃饭吧,”她说,“你一定饿了。”“你吃了吗?”“吃了,我吃了一条鲜美的蝶,安妮对我很好。”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他下楼去了,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牛顿坐在那儿,充满同情和愁苦。饭后,他去洗碗间帮安妮洗涮。小侍女出去干活了。“真是肿瘤吗?”他问。安妮又开始哭了起来。“她昨天疼得那样——我从没见过谁受过这样的罪!”她哭着说,“伦纳德发疯似的跑去请安塞尔大夫。她躺在床上时对我说:‘安妮,来看看我肋部的这个肿块,我不知道这是怎样回事?’我一看,觉得自己都要晕过去了。保罗,千真万确,那是个有我两个拳头大的肿块。我说:‘老天哪,妈妈,这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她说:‘哦,孩子,已经长出来好久了。’我觉得我真该死,保罗,我真的该死。原来在家里时她已经痛了好几个月了,却没有人照料过她。”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可突然又干涸了。“她常去诺丁汉姆的医生那儿看病——却从来没告诉过我。”保罗说道。“要是我在家,”安妮说,“我会早就发现的。”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行走在虚无缥缈中。下午,他去找了那个医生,一个精明可爱的人。“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他问。医生看了看这个年轻人,把两手叉在一起。“可能是肋膜里长着一个大肿瘤,”他慢慢地说,“这个我们可能有办法治好。”“你们不能做手术吗?”保罗问。“那个部位不能做手术。”医生答道。“你肯定吗?”“当然。”保罗沉思了片刻。“你肯定那是肿瘤吗?”他问,“为什么诺丁汉姆的詹姆逊医生从来没有发现它呢?她在他那儿已经就诊几个星期了。他诊断她是心脏不好,消化不良。”“莫瑞尔太太从来没有向詹姆逊医生提起过这个肿块。”大夫说。“你确知那是一个肿瘤吗?”“不,我不敢肯定。”“那还可能是什么呢?你问了我姐姐,家里是否有人得过癌症。会是癌吗?”“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办呢?”“我要跟詹姆逊医生会诊一下。”“好吧。”“你必须安排一下。他从诺丁汉姆来这儿的出诊费至少得十个基尼。”“你希望他什么时候来?”“今天晚上我会看你们,那时我们再商量吧。”保罗咬着嘴唇走了。医生冲他笑了笑。“哦——去雪菲尔德!”他说着,指尖合拢在一起,笑眯眯说,“八个基尼,怎么样?”“谢谢你!”保罗红着脸,站起身说,“你明天来吗?”“明天——星期天?是的。你能告诉我下午火车的发车时间吗?”“四点十五分中央车站有一趟车。”“到你们家怎么走?要我走着去吗?”医生微笑着问。“有电车,”保罗说,“去西园的。”医生在本子上记了下来。“谢谢你!”医生说着跟保罗握握手。接着,保罗回家去看了看父亲,现在米妮照顾着他。沃尔特·莫瑞尔现在头发已经白了很多。到家时,保罗看见他正在园子里挖土。他已经给父亲写了一封信。父子俩握了握手。“嗨,孩子!你回来了?”父亲说。“是的,”儿子回答,“不过今天晚上我就得回去。”“是吗,天哪!”莫瑞尔叫道,“你吃过饭没有?”“没有呢。”“你总是这样,”莫瑞尔说,“快来吧。”父亲有些害怕儿子提及妻子。父子两人进了屋,保罗一声不吭地吃着饭。父亲双手全是泥巴,袖子卷着,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扶手椅子里,望着他。“喂,她咋样了?”终于,莫瑞尔小声问道。“可以坐起来,也能被抱着下楼喝茶了。”保罗说。“真是上帝保佑啊!”莫瑞尔叫道,“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能接她回来。诺丁汉姆的那个医生说了些什么?”“他明天要去给她做检查。”“啊呀,他真的要去吗!“那恐怕得用一大笔钱吧!”“八个基尼!”“八个基尼!”莫瑞尔几乎喘不过气来,“哦,咱们得想法弄钱去。”“我能付得起。”保罗说。父子俩沉默了片刻。“她希望你能跟米妮和睦相处。”保罗说。“好的。我很好。我也希望她跟以前一样健康。”莫瑞尔答道。“只是米妮太滑头。”他神情忧郁地坐在那里。“我三点半就得走了。”保罗说。“辛苦了,孩子!八个基尼!你看她啥时候能好?”“得看明天医生怎么说了。”保罗说。莫瑞尔深深地叹了口气,屋子里显得异常的空寂。保罗感到他父亲苍老孤独,一副茫茫然有所失的样子。“下个星期你得去看看她,爸爸。”他说。“我倒希望下个星期她已经回到家里了。”莫瑞尔说。“如果她没回来,”保罗说:“那你就一定得去。”“我不知道上哪儿去弄钱。”莫瑞尔说。“我会写信告诉你医生说了些什么。”保罗说。“可你的信文绉绉的,我看不懂。”莫瑞尔说。“好吧,我写得简单些就是。”要求莫瑞尔写回信可没什么用,因为他除了自己的姓名外几乎什么都不会写。医生来了。伦纳德认为有责任叫辆马车去接他。检查没用多久。安妮、亚瑟、保罗和伦纳德在客厅里焦急地等待着。两个医医生冲他笑了笑。“哦——去雪菲尔德!”他说着,指尖合拢在一起,笑眯眯说,“八个基尼,怎么样?”“谢谢你!”保罗红着脸,站起身说,“你明天来吗?”“明天——星期天?是的。你能告诉我下午火车的发车时间吗?”“四点十五分中央车站有一趟车。”“到你们家怎么走?要我走着去吗?”医生微笑着问。“有电车,”保罗说,“去西园的。”医生在本子上记了下来。“谢谢你!”医生说着眼保罗握握手。接着,保罗回家去看了看父亲,现在米妮照顾着他、沃尔特·莫瑞尔现在头发已经白了很多。到家时,保罗看见他正在园子里挖土。他已经给父亲写了一封信。父子俩握了握手。“嗨,孩子!你回来了?”父亲说。“是的,”儿子回答,“不过今天晚上我就得回去。”“是吗,天哪!”莫瑞尔叫道,“你吃过饭没有?”“没有呢。”“你总是这样,”莫瑞尔说,“快来吧。”父亲有些害怕儿子提及妻子。父子两人进了屋,保罗一声不吭地吃着饭。父亲双手全是泥巴,袖子卷着,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扶手椅子里,望着他。“喂,她咋样了?”终于,莫瑞尔小声问道。“可以坐起来,也能被抱着下楼喝茶了。”保罗说。“真是上帝保佑啊!”莫瑞尔叫道,“我希望我们不久就能接她回来。诺丁汉姆的那个医生说了些什么?”“他明天要去给她做检查。”“啊呀,他真的要去吗!那恐怕得用一大笔钱吧!”“八个基尼!”“八个基尼!”莫瑞尔几乎喘不过气来,“哦,咱们得想法弄钱去。”“我能付得起。”保罗说。父子俩沉默了片刻。“她希望你能跟米妮和睦相处。”保罗说。“好的。我很好。我也希望她跟以前一样健康。”莫瑞尔答道。“只是米妮太滑头。”他神情忧郁地坐在那里。“我三点半就得走了。”保罗说。“辛苦了,孩子!八个基尼!你看她啥时候能好?”“得看明天医生怎么说了。”保罗说。莫瑞尔深深地叹了口气,屋子里显得异常的空寂。保罗感到他父亲苍老孤独,一副茫茫然有所失的样子。“下个星期你得去看看她,爸爸。”他说。“我倒希望下个星期她已经回到家里了。”莫瑞尔说。“如果她没回来,”保罗说:“那你就一定得去。”“我不知道上哪儿去弄钱。”莫瑞尔说。“我会写信告诉你医生说了些什么。”保罗说。“可你的信文绉绉的,我看不懂。”莫瑞尔说。“好吧,我写得简单些就是。”要求莫瑞尔写回信可没什么用,因为他除了自己的姓名外几乎什么都不会写。医生来了。伦纳德认为有责任叫辆马车去接他。检查没用多久。安妮、亚瑟、保罗和伦纳德在客厅里焦急地等待着。两个医生下楼了,保罗看了他们一眼,他从来就没报过什么希望,除非他自欺欺人。“可能是肿瘤,我们必须再观察一下。”詹姆逊医生说。“如果是肿瘤的话,”安妮问,“你们能把它除掉吗?”“也许可以。”医生说。保罗把八个基尼放在桌子上,医生数了数,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了一枚弗洛林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