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你,你这只小臭猪!”“噢,好来!”保罗说。听到这话,道伍斯迈着沉重的脚步从门廊走过来。碰巧这时传过来一声尖厉的哨子响,保罗急忙走到传声筒前。“喂!”他叫了一声便竖身听着,“喂——是我!”他听着,笑了起来。“我马上下来,刚才我这儿有个客人。”道伍斯从他的口气听出他在和克莱拉讲话。他走上前去。“你这个混蛋!”他说,“过两分钟再找你算帐!你认为我会容下你这个目中无人的混蛋吗?”仓库里的其他职员都抬起头来看着他,替保罗打杂的小男孩来了,手里拿着一些白色的物品。“芬妮说如果你早一点告诉她的话,你昨天晚上就可能拿到了。”他说。“行了。”保罗一边看着货样回答着,“发货吧。”道伍斯尴尬、无助又气愤无比地站在那儿。莫瑞尔转过身来。“请原谅再等一分钟。”他对道伍斯说着,打算跑下楼去。“天哪,我一定要拦住你!”道伍斯大喊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保罗迅速地转过身来。“咳!不好了!”小男孩惊惺地大喊着。托马斯·乔丹跑出了他那小玻璃房的办公室,朝这间屋子奔来。“什么事,怎么了?”老头子嘶哑地叫着。“我要教训一下这个小……,就这么回事。”道伍斯气急败坏地说。“这是什么意思?”托马斯·乔丹喝道。“我的意思是。”道伍斯说,可是心里火气已经上来了。莫瑞尔正斜靠着柜台,面露愧色,微微地笑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托马斯·乔丹喝道。“我也说不清楚。”保罗说着,摇摇头,耸耸肩膀。“说不清楚,说不清楚!”道伍斯大叫着,一边把他那张英俊、气恼的脸凑上来,一边握紧了拳头。“你还有完没有?”老头子神气活现地大喊,“干你自己的活去,大清早的不要到这儿撒酒疯。”道伍斯慢慢转过魁梧的身躯,面对着他:“撒酒疯!”他说,“谁喝醉了?你没有醉,我也没有醉。”“你这一套我们早就领教过了。”老头子大喝,“现在你给我滚,快!不要再呆在这儿了,你居然跑到这儿来吵闹。”道伍斯低下头轻蔑地瞅着他的老板,双手不安地动着。这双手虽然又大又脏,可干起活来却很灵活。保罗想到这是克莱拉丈夫的双手,不由得心中生起一股仇恨。“再不滚就赶你出去了!”托马斯·乔丹大喝。“怎么,我看谁敢把我赶走?”道伍斯说,随之发出一阵阵的冷笑。乔丹先生气得跳了起来,迈着大步走到道伍斯身边,挥舞着手臂赶着他,短小墩实的身体向前倾着,喊道:“滚,你给我滚出我的地盘去——滚!”他抓着道伍斯的胳膊扭着。“去你的吧!”道伍斯说着,用胳膊肘一推,矮小墩实的老板被推得踉跄半晌,向后退去。其他人还没来得及拉他一把,托马斯·乔丹已经撞到那扇又轻又薄的弹簧门上。门被弹开了,他摔下了五、六级台阶,摔进了芬妮的房间。大伙儿都被吓呆了。一眨眼的工夫,所有的男女职员都跑了出来。道伍斯站了一会儿,痛苦地望着这一切,转身走开了。托马斯·乔丹受惊不小,摔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幸好别处没有受伤。但是他万分气恼,立刻解雇了道伍斯并告他殴打罪。开庭审判时,保罗·莫瑞尔只好作为证人出庭作证。当问起引起纠葛的原因时,他说;“因为一天晚上我陪着道伍斯太太去剧院看戏时,被道伍斯碰上,他就借机侮辱我和她,以后我把啤酒泼在了他脸上,因此他想要报复。”“争风吃醋。”法官笑了笑。法官告诉道伍斯说,他认为他是个卑鄙小人,案子就这样结束了。“你把这场官司给搅黄了。”乔丹先生对保罗厉声喝道。“我想不是我给搅黄的。”后者回答,“其实,你不是真的想治他的罪,是吗?”“那你认为我打这个官司到底是为了什么?”“好吧,”保罗说,“如果我说错了话,请你原谅。”克莱拉也十分生气。“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也牵扯进去呢?”她说。“公开说出来总比被别人在背后议论强得多。”“这样做毫无必要!”她大声说。“我们的处境不会因此而变坏。”他满不在乎地说。“你也许不会的。”她说。“而你呢?”他问道。“我根本不想让人提到自己。”“对不起。”他说。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他满不在乎地自语道:“她会消气的。”果然,她的气消了。他告诉了母亲乔丹先生摔倒及道伍斯被审的事。莫瑞尔太太紧紧地盯着他。“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呢?”她问他。“我认为他是个傻瓜。”他说。但是,无论怎样,他心里感到很不自在。“你有没有想过,这事何时才能了结?”母亲问道。“没有,”他回答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作为一个规则的确如此,可在有时候往往并不如此。”母亲说。“那么就需要人学会忍受。”他说。“渐渐地你会发现你自己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能忍受。”她说。他继续埋头搞起他的设计来。“你有没有征求过她的意见?”她终于问道。“什么意见?”“关于你的还有整个事情的看法。”“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对我的看法。她发疯似的爱着我,但爱得不深。”“但是这要看你对她的感情有多深。”他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母亲。“不错,”他说,“你知道的,妈妈。我想我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因此我不能去爱。当她在我身边时,我的确是爱她的,有时候,仅仅当我把她看作一个女人时,我也迷恋她,但是一旦当她讲话或指责我时,我却常常不愿听她说下去。”“可是她和米丽亚姆一样的通情达理。”“也许是的。我爱她胜过爱米丽亚姆,可是,为什么她们都抓不住我的心呢?”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哀叹。母亲转过脸去,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着屋子那头,神色安闲、严肃,似乎在克制着某种情感。“但你不愿意同克莱拉结婚,对吗?”她说。“是的,开始的时候或许我愿意,可是现在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想同她或同任何人结婚呢?因为我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对不起所爱的女人,妈妈。”“怎么对不起她们呢?我的儿子。”“我不知道。”他绝望地继续地画着画。他触到了自己内心的痛处。“至于结婚,”母亲说,“你还有好多时间考虑呢。”“但是不行,妈妈。尽管我依然爱着克莱拉,也爱过米丽亚姆,可是要我同她们结婚并且把我自己完全交给她们,我做不到,我不能属于她们。她们似乎都想把我据为己有,可我不能把自己交给她们。”“你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只要你活着我永远不会遇到合适的女人。”他说。她相当平静,现在她又开始感觉到精疲力尽了,好像她自己已经不中用了似的。“我们等等看吧,孩子。”她回答。他感觉感情就像某些事情一样总绕着一个圈子转来转去,这几乎快把他弄疯了。克莱拉的确是强烈地爱着他,而他在肉体上也同样爱恋着她。白天,他几乎已忘记了她。她和他在同一个厂里工作,可是他丝毫察觉不到。他很忙,因此她的存在与否是与他无关系的。而克莱拉在蜷线车间工作时,一直感觉他就在楼上,好像她一想起他就能感觉到他这个人的躯体跟她在一个厂房里。她每时每刻都期望着他从门里面走出来。可等他果真走出来时,却总是让她震惊不已。但是他常在那儿逗留很短的时间。对她又傲慢无礼,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给她下命令,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强耐性子,听从他的指令,总担心自己理解错了或是忘记了什么,可这对她的心太残酷了。她想抚摸一下他的胸膛。她对那件马甲里的胸膛了如指掌。她就想抚摸他的胸膛,但听到他用机械的嗓音对她发号施令,吩咐工作,她简直都要气得发狂了,她想要戳穿他的幌子,撕毁他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外衣,重新得到这个男人。可是她感到害怕,不敢这样做,还没等她来得及感觉一下他身上的温暖,他就走了;她的心又在备受煎熬。保罗知道哪怕只有一个晚上她见不到他,她就会情绪低落而郁闷,因此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给了她。白天对她来说往往是一种苦难和折磨,可是黄昏夜晚对他俩来说却是幸福无比。两人总是默默地一起坐上几个小时,或者一起在黑暗中散步,谈上一两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是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她的胸脯和乳房温暖着他的心,这使他感到拥有了一切。一天晚上,他们正沿着运河走下去,保罗心绪不宁。克莱拉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他。他只是一味地悄声吹着口哨。她倾听着,觉得她从他的哨声中得到的东西倒比从他的谈话中得到的多。他吹着一支悲伤怨怒的小调——这调子使她觉得他将不会再和她呆在一起。她继续默默无声地走着。他们走上吊桥。他坐在一个大桥墩上,看着水里歪歪的倒影。他离她好远。她也一直在沉思着。“你会一直在乔丹厂待下去吗?”她问。“不!”他不加思考地回答,“不会的,我要离开诺丁汉姆出国——很快。”“出国!干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感觉心里很烦。”“可是你去干什么?”“我必须找份固定的设计工作,首先得把我的画卖掉,”他说“我正逐渐地铺开我的道路,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我不知道,只要我母亲还健在,我就不可能出去很久。”“难道你离不开她?”“时间长了不行。”她望着黑乎乎的水面,皎洁明亮的星星倒映在水中。知道他将离开她当然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可是有他在身边同样也让她痛苦不堪。“如果哪天你发了大财。你会干什么?”她问。“在伦敦附近的某个地方与我母亲住在一幢漂亮的别墅里。”“我明白了。”两人沉默了好久。“我依旧会来看你的,”他说,“我不知道,千万不要问我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两人都沉默了。星星颤抖着,划破了水面。远处吹来一阵风,他忽然走到她跟前,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不要问我将来会怎样,”他痛苦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和我在一起,好吗?”她用双臂抱住他。毕竟她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她没有权利,甚至没有权利享用他现在所能给她的一切。他非常需要她,但当她用双臂搂着他时,他内心却十分痛苦。她拥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来抚慰他,她决不会让这幸福的时刻悄悄溜走,但愿时光在此刻能凝住。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好像想要说什么。“克莱拉。”他十分苦恼地说。她热情地拥抱着他,双手把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她不能忍受他声音里的这种苦楚,因为她心里感到十分害怕。他可以拥有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觉得她真的忍受不了。只想让他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得到慰抚。她站立着,搂着他,抚摸他。他有些让她琢磨不透——有时简直不可思议,她要安慰他,她要让他在安抚中忘掉所有的一切。他内心的折磨很快平静下来,又恢复了灵魂的安宁,他忘记了一切。但是,同时,克莱拉对于他也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黑暗中,眼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亲切温暖的女人,是他所热爱甚至所崇拜的某种事物。可是,那不是克莱拉。然而,她却完全委身于他了。他爱她的时候,他显示出的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和无法抑制的激情,包含着强烈、盲目和凶狠的原始野性的爱,使她觉得眼前这个时候简直有些恐怖。她知道,日常生活中他是多么单调、多么孤独,所以她觉得他投入她的怀抱是件值得庆幸的事。而她之所以接受他的爱并委身于他,仅仅是为了满足他那超越她和他自身的强烈的欲望。而她的灵魂却缺乏交流,她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他的需要,因为她爱他,即使他要离开她,她也会这么做。红嘴鸥一直在田野间不停地啼叫。当他头脑清醒过来时,十分诧异于眼前的这一切,眼前黑暗中弯弯曲曲的可又充满了生命力的是什么?什么声音在说话?随之他意识到那是野草地,声音是红嘴鸥的叫声。而暖乎乎的是克莱拉呼吸的热气。他抬起头来,望着她的眼睛,这双眼睛漆黑闪亮,可十分奇怪,好像是某种野性的生灵在偷望着他的生命,他对它们是那么陌生,然而又使他感到满足。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上,心里感到害怕。她是什么呀?一个强大的、陌生的野性的生灵,一直与他在这漆黑的夜中同呼吸。这生命都远比他们自身强大得多,他被吓坏了。当它们相会时,它们也把野草茎的扎刺,红嘴鸥的叫声,星星的轨迹都带入相会的境界。当他们站起身来,看见其他的情侣正偷偷地翻过对面材篱往下走去。看起来,他们在那儿相会是很自然的事了。因为,夜色笼罩着他们。这样一个夜晚之后,他俩都变得异常平静。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恋情的巨大力量。就像亚当和夏娃失去他们的童贞后,意识到了将他们赶出伊甸园,投入人间伟大的白天和黑夜的那种巨大力量一样,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幼稚和迷们。这对于他们俩都是一种启蒙和满足。这股巨大的生命浪潮使他们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使他们的心灵得到了安宁。如果这神奇力量能够征服他们,把他们与自己融为一体,让他们认识到自己在这股能掀起每片草叶,每棵大树、每种生物的巨大浪潮中是多么的渺小,那么他们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他们可以听任命运的安排。他们在对方身上都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们共同得到了一种明证。任何东西都不能消除它,什么力量也不能将它夺走。这差不多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信条。但是,克莱拉并不满足于此。她知道有一种神秘伟大的力量存在着,它笼罩着她,可是它并不常常支持她。因为一到早晨,它就变得太不一样了。他们已经交欢过了,但是她仍然无法保持住这一刻。她想再次得到它,她想得到某种永恒的东西,她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它是什么。认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他。可他已经靠不住了,他们之间以前存在的关系也许不会再发生了,他可能会离她而去,她没有得到他的心。因此,她感到不满足。她显然已经尝试过,但是她没有抓到——一种——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她竭力想拥有的东西。第二天早晨,保罗内心充满了宁静,感到十分愉快,简直就像已经经受了情欲之火的洗礼静下心来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克莱拉,那因她而起的事,但却与她无关。他们彼此没有更加接近,只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盲目地摆弄着他俩。那天,克莱拉在厂里一看见保罗,她心里像燃烧着一团火似的。这是他的身体和额头,她心中的火越烧越旺,她不由地想抱住他。但是,那天早晨,他却异常平静和矜持,只顾着发号施令。她跟着他走进漆黑,阴沉的地下室,向他举起双臂。他吻了她,火热的激情又开始在他身上燃烧起来。此时,门口来人了,于是他跑上楼去,她神情恍惚地走回车间。后来这股欲火慢慢平息下来。他越来越感觉到他的那次经历,已超出了某个人的具体,也并非是克莱拉。他爱她,在强烈的激情之后,萌发了一种浓浓的柔情。但是并不是她使得他的心灵得到了安宁。他一直想把她变成一种她不可能成为的东西。克莱拉狂热地迷恋着保罗。她可能看到却不能抚摸他。在厂里,当他同她谈论了有关蜷线织品时,她就禁不住偷偷地抚摸他侧身。她跟随着他走出车间,进入地下室,只为了匆匆的一个吻。她那双始终含情脉脉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眼里满含着压抑不住的狂热。他怕她,生怕她在其他女人面前露出马脚来。她在用餐时间总是等着他,在拥抱他之后,才肯去吃饭。他感觉她好像已失去了自制力,简直成了他的累赘,对此保罗十分恼火。“你总是想要亲吻,拥抱是为了什么呀?”他说,“做什么事都得有个时间概念嘛!”她抬起眼睛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愤恨。“难道我一直想要吻你吗?”她说。“总是这样,甚至在我去找你谈论工作时。我不想在工作时间谈情说爱,工作就是工作……”“那爱是什么?”她问。“难道爱还有专门规定的时间吗?”“是的,工作以外的时间。”“那你要根据乔丹先生工厂的下班时间来规定它啦?”“不错,还要根据各种业务办完后的时间来定。”“爱情只能在余暇时间才能有,对吗?”“不错,而且不能总是——亲吻这种爱情。”“那这就是你对爱情的所有看法吗?”“这就足够了。”“我很高兴你这样想。”过后一段时间,她对他很冷淡——她恨他,在她对他冷淡、鄙视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坐卧不安,直到她重新原谅他才恢复了平静。但是,当他们重新和好时。他们没有丝毫更贴近的迹象。他吸引她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满足过她。那年春天,他们一起去了海滨。在瑟德索浦附近的一家小别墅里租了房间,过着夫妻般的生活,雷渥斯太太有时跟他们一起去。在诺丁汉姆城,人人都知道保罗·莫瑞尔和道伍斯太太有来往。可是,表面上什么也没发生,再加上克莱拉总是过着独居的生活,而保罗看上去又是如此单纯忠实,因此倒没招来多少闲话。他喜爱林肯郡的海岸,而她喜爱大海。早上他们常常一起出去洗海水澡。灰蒙蒙的黎明,远处已有各种色彩的沼泽地,以及两岸长满了牧草的荒滩,都足以使他感到心旷神情。他们从木板桥走上公路,环顾四周那单调的漫无边际的平地,只见陆地比天空略微幽暗一些。沙丘外大海的声音很微弱。他的内心因感受到了生活的冷酷而觉得无比充实。她爱此时的他,坚强而又孤独,双眼里闪烁着美丽的光彩。他们冻得瑟瑟发抖,于是,他们俩开始赛跑,沿着公路一直跑回绿草地。她跑得很快,脸一会就通红了,裸露着脖子,两眼炯炯有神。他喜欢她,因为她体态如此丰腴,可动作又如此敏捷。他自己体态十分轻盈。她姿势优美地向前跑。两人渐渐暖和起来了,于是就手拉手往前走去。一道曙光出现在天空中,苍白的月亮半悬在天边,向西沉去。朦胧的大地上,万物开始复苏。大叶的植物也变得明晰可见。他们穿过寒冷的沙丘中的一条小路,来到了海滩上。在曙光照耀下,漫长空旷的海滩在海水下呻吟着,远处的海洋变成一条长长的带白边的黑带。苍茫的大海上空渐渐红光微露。云彩立即被染成了红色,一片片分散开去。颜色渐渐地由绯红色变成棕红色,再由桔红变成暗金色,而太阳就在这一片金光中冉冉升起,顿时滚滚的波涛上被洒上了无数的碎金,好像有人走过海面,一边走,一边从身边的桶里不断地洒下许多金光。细浪拍打着海岸发出沙沙的声音。海鸥则像一朵朵小浪花,在海浪上端来回盘旋,个头虽小,可叫声却分外响亮。远处的海岸绵延伸展,逐渐消失在这晨光之中。芦苇丛生的沙丘,随着海滩的地势变为平地。他们的右边是马伯索浦。看上去显得很小。平坦的海岸上只有他们俩在尽情地观赏着浩瀚的大海、初升的朝阳,只有他们在忘我地倾听着海浪的轻声呻吟及海鸥的凄楚的鸣叫。他们在沙丘中找到了一个温暖避风的洞穴,保罗站在里面凝望着大海。“真美。”他说。“现在千万别变得多愁善感啊。”她说。看见他像个孤独的诗人似的伫立在那儿眺望着大海,她不禁被激怒了。他笑着。她很快地脱掉了衣服。“今天早上的海浪真美。”她洋洋自得地说。她的水性比他好。他懒散地站着,望着她。“你不想去吗?”她说。“一会儿过来。”他答道。她肩膀丰满、皮肤粉白柔嫩。一阵微风从海上吹来,吹拂着她的身子,撩乱了她的秀发。晨曦中呈现出一片金色,明净而可爱,南北方层层的阴云似乎还在消散。克莱拉避开风头站着,一面盘绕着头发,一大片海草挺立在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身后。她瞥了一眼大海,又望望他,他的那双黑眼睛已望着她。她喜欢这双眼睛,却又不能理解它们。她用双臂抱住胸膊,退缩着,笑道:“噢,天真冷啊!”他向前倾俯吻了她,突然紧紧地搂住了她,又吻了一下,她站在那儿等待着。他盯着她的眼睛,随后目光又移向了白色的海滩。“那就去吧!”他轻声说。她伸出双臂环绕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动情地吻着他。然后走开了,说着:“你来吗?”“马上就来。”她吃力地走在柔软的沙滩上。他站在沙丘上,望着苍茫茫的海岸环绕着她。她变得越来越小,小得失去了比例,仿佛是只大白鸟吃力地向前走着。“还没有海滩上的一块白色的卵石大,也比不上沙滩上翻动着的一朵浪花。”他自言自语道。她似乎还在穿越巨大的喧闹的海岸。看着看着,她不见了踪影,眩目的阳光遮住了她的身影。继而他又看到她了,仅仅像一点白斑,伴随着阵阵涛声走在白色的海滩上。“瞧,她多么渺小!”他自言自语说,“她就像消失在海滩上的一粒细沙——不过是随风飘动着的一个小小的白斑点。一个微小的白色浪花,在这晨曦中简直像不存在似的。可为什么她会这样吸引我呢?”这天早上没有一个人打扰他们。她已经下水去了。宽广的海滩,长着蓝色海草的沙丘及波光粼粼的海水都在闪闪发光,组成了这茫茫无垠的荒原。“她到底是什么呀?”他心里想着。“这儿是海滨的早晨,雄伟秀美,千古不变;那儿是她,整日自寻烦恼,永不满足,转瞬即逝就像浪花上的泡沫。她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代表着某种东西,就像浪花代表大海一样,可是她究竟是什么呢?我所关心的其实不是她。”接着,他被自己心里的这些无意识的思想惊呆了。好像他清清楚楚地全讲了出来,早晨的一切全都听见了似的。他匆忙脱掉衣服,赶紧跑下沙滩。克莱拉正张着望他。她扬着臂膀冲他招手,她的身子随着浪花时起时伏。他跳进细浪中,不一会儿,她的手就搭在了他的肩上。他不善游泳,不能在水里久呆。她洋洋自得地围着他嬉水,炫耀着她的泳装,惹得保罗妒意大发。阳光深深地映入水中。他们在海中笑了一阵,然后比赛着跑回沙丘。当他们气喘吁吁擦拭着身子,他望着她喘息不定的笑脸,发亮的肩膀和颤动着的乳房。当她擦干它们时,他害怕了,于是他又想:“她的确美丽得惊人,甚至比清晨和大海还要伟大。她是……?她是……?"他那黑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笑了一声停下擦拭。“你在看什么呀?”她说。“看你。”他笑着回答。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会儿,他就吻着她那白白的起着鸡皮疙瘩的肩头,一边想着:“她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这天早晨,她对他情意绵绵,可是他的吻中有着某种超然、坚定和原始的意味,就好像他只意识到自己的意愿,而根本没有想到她和他对自己的渴望。白天,他外出写生。他对她说:“你和你妈去苏顿吧,我这人太枯燥。”她站在那儿望着他。他知道她想跟他一起去,但是他宁可一个人去。她在身边时,他总感觉到像是置身于牢笼之中,身上仿佛压着重负,好像连深深地透一口气都做不到似的。她察觉到他极想从她那儿得到自由。晚上,他又回到她的身边。在黑暗中他们走下海滩,在一个沙丘的避风处坐了一会儿。他们凝视着漆黑的大海,海上一丝光亮都没有。此时,她说:“你似乎只有在晚上才爱我——白天时根本就不爱我。”他让冰凉的沙子漏过自己的指缝,对她的指责深感内疚。“晚上由你任意支配,”他回答,“白天我想自己支配。”“可是为什么呢?”她说,“为什么,甚至在现在,在我们这短短的假期中还要如此?”“不知道。白天作爱会把我憋死的。”“但是,我们没有必要总是作爱呀!”她说。“当你和我在一起时,”他回答,“事情总是如此。”她坐在那里心里感到十分痛楚。“你想过要和我结婚吗?”他好奇地问。“你想过娶我吗?”她答。“想过,真的,我希望我们能有孩子。”他慢慢地答道。她低垂着头坐在那儿,手指拨弄着沙子。“可你并不真想同巴克斯特离婚,是吗?”他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答。“是的,”她十分慎重地回答,“不想离婚。”“为什么?”“我不知道。”“你觉得自己属于他吗?”“不,我没这样想。”“那又为什么?”“我认为他属于我。”她回答。他倾听着海风吹过漆黑的低声絮语的海面,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从来没想到过要属于我?”他说。“想过,我的确是属于你的。”她答道。“不是的,”他说,“因为你并不想离婚。”这是个他们永远解不开的结,所以只好由它去了。他们只将能获取的带走,其余的只好听之任之了。“我认为你对巴克斯特很不好。”有一次保罗说道。他本以为克莱拉至少会像他母亲那样回答他:“管你自己的事去吧。不用多管闲事。”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对他的话很认真。“为什么?”她说。“我猜想你把他当成了蓝铃,因此就把它栽在合适的花盆里,并照此来培植。认定他是朵蓝铃,就决不肯承认他会是棵防风草。你容不下他。”“可我从来没有把他当过蓝铃啊。”“你把他想像成一种人,可他其实不是那种。女人都是这样,她们自以为自己知道什么东西对男人有好处,就一定要让他接受不可,一旦她得到了他,她就会一直给他那件她认为对他有好处的东西,而全然不管他是否在挨饿呢,或者在那里吹着口哨想他需要的东西。“那你在干什么呢?”她问道。“我在考虑我该吹个什么曲子。”他笑道。她非但没有扇他耳光,反而认真地考虑起他的话来。“你认为我想把自以为对你有好处的东西给你吗?”她问。“我希望如此。可是爱情应当给人一种自由感,而不是束缚,米丽亚姆使我觉得我像一头挂在柱子上的驴。我必须在她那块地里进食,其它哪儿都不行,简直叫人无法忍受。”“那么你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做她喜欢做的事吗?”“当然愿意啦。我要看到她真心爱我。如果她不爱我——好吧,我也不强留。”“但愿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好……”克莱拉回答。“那可真是个奇迹。”他大笑。随后俩人都默默无语,尽管他们脸上挂着笑容,可心里都在恨着对方。“爱情就像一个占住茅坑不拉屎的人。”他说。“我们中谁占住茅坑不拉屎呢?”她问。“噢,那还用问吗,当然是你啦。”他们就这样进行着舌战。她知道自己压根儿没有完全得到他的心。她没有抓到他心中某个重要部位,也从来没有打算这样做,甚至从未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然而,他知道在某方面,她依旧以自己是道伍斯太太自居。她不爱道伍斯,而且从来没有爱过他。但是相信道伍斯爱她,至少依赖她。她对他了如指掌。可对保罗·莫瑞尔,她却没有这种感觉。她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年轻人的热望,这使她相当满足,消除了她对自己的疑虑和自卑。不论怎样,她的内心踏实多了,自信心也恢复了,她如今又昂首挺胸了。她已经得到了别人对她的确认,不过她相信自己的一生根本不属于保罗·莫瑞尔,也相信他的一生绝不属于她。他们终究会分离,而她的余生肯定会苦苦地思念他。但不管怎么说,她知道自己现在有了自信心。而他也几乎同样如此。他们各自通过对方经受了生活的洗礼。而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分离,无论他要去什么地方,她都不能跟随一同去了。他们早晚会分手的。即使他们结了婚,彼此海誓山盟,忠贞不渝,他还会离开她,独自外出,剩下她只能在他回家后才可以照料他。但是,这是不能的。人人都想有个可以并肩同行的伴侣。克莱拉跟她母亲一起住到了马柏里广场。一天晚上,保罗和她正沿着伍德波罗路散步,迎面碰上了道伍斯。保罗觉得这个走近的男人的姿态有点熟悉,但他这会儿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只是以艺术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人的身影。突然他哈哈笑了一声,转身冲着克莱拉,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着说:“我们肩并肩地行走,然而我的心却在伦敦跟一个假想的争论对手奥本在辩论,那么你在哪儿啊?”就在说话间,道伍斯走了过去,差点就碰到了莫瑞尔。年轻人抬眼看了一下,看见了一双深褐色的充满了恨意的眼睛,但它却显得相当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