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不肯施予,至少不肯把充满生气的热情施予别人。仿佛她从来没有活过,没有放射出生命的火花。寻找她就像寻找根本不存在的事物一样。她只是他的良知,而不是他的伴侣。他憎恨她,对她更残忍凶狠了。就这样,他们的关系一直拖到第二年夏天。他越来越频繁地去见克莱拉。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一天傍晚,他一直坐在家里干活。他们母子之间似乎有一种人与人相处的特殊关系,就是双方坦率挑剔过错。莫瑞尔太太马上又来劲了,保罗不再和米丽亚姆那么粘乎了,那很好,她决定抱一种观望的态度,等待他先开口。他会回到她身旁的,这得很长一段时间,他将胸中郁积的怨气发泄完以后会回来的。这天傍晚,母子之间出现一种奇怪的紧张气氛。他象台机器似的拼命工作,以便自我逃避。夜幕降临,百合花的幽香悄悄地透过敞开的房门弥漫进来,香气四溢。突然他起身走出房门。夜晚的美丽令他想放声长啸。一弯暗金色的新月正落向花园尽头的那棵黑黑的梧桐树后,月光把天际染成一片暗紫色。近处,模模糊糊的一排白色的百合花连成的花墙横穿园子,四处弥漫着花香,生机盎然。他踏进石竹花坛,石竹花那刺鼻的香味和百合花那阵阵摇曳的浓香分明地掺合在一起。他在一排白色的百合花旁停下。这些花都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仿佛在喘息。花香熏得他飘飘欲醉。他走进田野去看月亮西坠。干草场上一只秧鸡不停地叫着。月亮飞速坠落着,射出越来越红的光。在他身后,高大的花儿前躬着身子,仿佛在呼唤着他。摹地他又闻到了一股花香,有些刺鼻呛人。他四处探寻发香之处,发现是紫色百合花,于是伸手抚摸着它们肥胖的花颈仿佛在抓着什么的黑色的花瓣。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找到了。这些花长在黑暗中,散发着刺鼻的香气。月光在山顶上逐渐消失,四周笼罩着一片黑暗。秧鸡仍在叫着。他折下一枝石竹花,突然进了屋子。“好啦,孩子,”母亲说,“我看你该上床睡觉去了。”他站在那儿,把石竹花凑近嘴边。“妈妈,我要跟米丽亚姆散了。”他平静地说。她抬着腿从眼镜上面望着她。他也丝毫没有退缩的回望着她。母子俩对视了一会,她摘下了眼镜。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男子的气概又回到他身上。她不想大仔细地看他。“不过,我原以为——”母亲开口说。“可是,”他答道:“我不爱她,我不想要她——因此,我应该结束这一切。”“可是,”母亲吃惊地叫道,“最近我还以为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娶她呢,因此我没什么可说的。”“我曾经——我曾经想过——但现在不那么想了。这没有什么好处。我要在星期天跟她断绝关系。我应当这样做,对么?”“你心里最清楚。你知道很早以前我就这么说过。”“现在我不得不和她散了。星期天我就去了结。”“哦,”母亲说,“这样做再好不过了。但从最近来看,我以为你打定注意要娶她我只好不说什么了,也不应该说。不过,我还是说句老话,我认为她不适合你。”“星期天我就跟她吹。”他说着闻了闻石竹花,随后把花放进嘴里,心不在焉地咧着双唇,慢条斯理地嚼着花,结果弄得满嘴都是花瓣。接着,他把花瓣唾到火里,吻了吻母亲,就上床睡觉去了。星期天下午,他早早就去威利农场。他已经给米丽亚姆写了封信,说他们还是到田野上散散步,去赫克诺尔去。母亲对他温柔体贴。他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她看得出来,他为这件事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他脸上那异常坚定的神情使她感到心里踏实。“别担心,孩子,”她说,“等这件事完了以后,你心情就会好起来的。”保罗吃惊而怨恨地瞥了母亲一眼,他可不要她的怜悯。米丽亚姆在小巷的尽头跟他会了面。她穿着一件印花麻纱新短袖。看到她那惹人怜爱的两只露在短袖下的胳膊——那么可怜,那么柔顺,他心里更加痛若,使他反而变得更加狠心。她是专为他一个人穿戴打扮得如此艳丽动人,花枝招展。每次看到她——现在她已经是一个风韵成熟的年轻妇女了,在新衣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美丽——他内心就感到一阵痛苦,简直象要爆炸似的,他竭力克制着自己。可是他已经打定主意,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他们坐在山上,他头枕在她的腿上,躺了下来,她用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正如她所说的她知道他心不在焉。每当她和他在一起时她常常追寻他的心灵,但不知它飘到什么地方去。可是今天下午,出乎她的意料。他告诉她时间已经快五点钟了。他们坐在一条溪流边上,有一片草皮铺盖在凹陷的黄土河滩上。他用一根树枝乱戳乱舞,每当他烦躁不安和下狠心时,他总是这样。“我一直在考虑,”他说,“我们该散了。”“为什么?”她吃惊地失声喊道。“因为再继续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为什么没好处?”“是没好处。我不想结婚。我根本不想结婚。既然我们不打算结婚。这样下去就没什么好处。”“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说这话?”“因为我已经打定了主意。”“那这个月来算怎回事,还有你曾经跟我说的话又怎么解释?”“我也无能无力!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你不想要我了?”“我觉得我们还是散了好——你摆脱了我,我摆脱了你。”“那最近几个月的事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一直跟你说真话,而且是怎么想就怎么说。”“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变卦了?”“我没变——我还是一样——只是我觉得这样继续下去没什么好处罢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没好处。”“因为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不想结婚。”“你说过多少次你要娶我,我都没有答应?”“我知道,但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散了。”他恶狠狠地挖着土,两人都沉默着。她低着头沉思着。他简直象个任性的不可理喻的小孩。他更象个婴儿,一旦吃饱,就把奶瓶砸个粉碎。她看着他,觉得还可以抓住他,从他身上逼出一些常性来。可是她又觉得无从下手,无能为力。于是她喊到:“我曾说过你只不过十四岁——其实你才四岁!”他听到了,仍旧恶狠狠地挖着土。“你是个四岁的小娃娃!”她愤怒地又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那好吧,既然我是个四岁的小娃娃,那你还要我干什么?我可不想再找一个妈妈。”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两人都沉默着。“你跟你家人说过吗?”她问。“我告诉了母亲。”又是一阵沉默。“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她问。“哦,我就希望我们俩一刀两断。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现在,就让我们到此为止吧。我要离开你走自己的路,你也应该离开我走你自己的路。这样你就可以自己过一段独立的生活。”这话有几分道理,尽管她痛断肝肠,她还是不由得牢牢记住这些话。她清楚自己象根捆绑他的索链,她恨这样,但又身不由己。自从她感到爱情之火过于强烈的时候起,她就恨自己对他的爱情,而从心灵深处来说,正由于她爱他并受他支配而恨他。她一直反抗着他的统治,现在终于摆脱他了。因此,与其说他摆脱了她,倒不如说是她摆脱了他。“再说,”他继续说,“我们多少会永远彼此牵念。你为我做过很多事,我也同样为你做过许多。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独立生活吧。”“你想要去干什么?”她问。“什么也不干——只想自由自在。”他回答道。然而,她却十分明白,他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克莱拉的影响在起作用,要解放他。不过,她什么也没说。“那我该怎么对我妈妈说呢?”她问。“我告诉我妈,”他回答说,“我要一刀两断。”“这话我不会告诉家里人的。”她说。他皱着眉头说:“那随你便了。”他明白是他将她陷入一个不洁的境地,在她危难时离弃不顾。想到这一点,使他十分恼火。“你可以告诉他们,你不会也不愿嫁给我就只好分手了,”他说道,“这可是真的。”她郁郁不乐地咬着手指,回顾两人的恋爱历程。她早就意识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她始终明白这一点。如今正如她那痛苦的预料。“一直——一直是这样!”她大声喊道。“这是我们之间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你一直在竭力摆脱我。”这话犹如闪电,不知不觉从她嘴里喷了出来。他的心霎时仿佛静止了。她就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吗?“但我们在一起也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和愉快的时刻!”他分辩道。“从来没有过!”她叫道,“从来没有过。过去你一直在努力挣脱我。”“并不是一直这样——开始时就不是这样!”他分辩着。“一直是这样,从一开始就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她说完了,不过她也说得够多了。他坐在那儿直发愣。他本来想说,“过去相处很好,只是现在该结束了。”她否认他们之间有过美好的爱情,不过,以前他在鄙视自己时曾相信过她的爱情。“他过去一直在竭力挣脱她吗?”那可真荒唐。他俩之间原来什么感情也没有,过去他一直想像着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感情,原来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而且,她早已知道,她什么都清楚,只不过没告诉他。她一直很清楚却把它隐藏在心底。他痛苦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整个事情的结尾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她原来一直在玩弄他,而不是他玩弄她。她在他面前隐藏起所有对他的不满,一直在逢迎他,而内心却在藐视他。她现在又瞧不起他了。他变得聪明起来也更残忍了。“你应该嫁给一个崇拜你的人,”他说,“那样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会有不少男人崇拜你呢!只要你了解他们天生的缺陷。你应该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们决不会竭力想挣脱你。”“谢谢!”她说,“不过用不着你来建议我嫁给什么样的人,你以前就曾建议过了。”“好吧,”他说,“我再也不会说了。”他静静地坐在那,感到好像不是给了别人一拳,而是挨了别人一拳。他们八年的友谊和爱情,他生命中的这八年,变得毫无价值。“你什么时候想到这点的?”她问。“我在星期四晚上就有明确的思想。”“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孰”她说。他听了这话,心里感到欣慰。“懊,太好了,她如果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那么她就不会感到意外。”他想。“你对克莱拉说过什么吗?”她问。“没有,但我会告诉她的。”一片沉默。“你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在我姥姥家,你说过的话吗?不,上个月你还说过,还记得吗?”“是的,”他说:“我还记得!而且我说的是真话!那些话没有实现,我无能为力。”“那些没有实现,是因为你另有所求。”“不管实现没实现,你总是不会相信我的。”她奇怪地大笑起来。他默默地坐着,他现在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她骗了他。在他以为她崇拜他时,实际上她在鄙视他。她让他信口开河地乱说一气却从不反驳他,她让他独身瞎闯。最让他咽不下的一口气是,在他以为她崇拜他时,实际上她在藐视他。发现他的错误时,她应该告诉他,她太不公平,他恨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当面把他看作英雄,而心里把他当作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一个愚蠢的孩子。可是,那又为什么她任凭一个愚蠢的孩子出丑卖乖呢?他恨极了她。她痛苦地坐在那里。她早就知道了——呵,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在他疏远她的那一段时间,她就把他看清楚,看出他的渺小、卑劣、愚蠢。甚至在她内心已经对他作好了防备,以免受到他的打击和伤害。她并没有被打击,甚至都没怎么伤着。她早就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他还能坐在那儿依然控制和支配着她呢?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着迷,仿佛被他施了催眠术似的。然而他却是卑鄙虚伪,反复无常的小人。为什么她还受到这种支配呢?为什么世上再没有谁的比他的胳膊动作更能挑动她的心灵呢?为什么她被他紧紧地左右着?为什么即使现在,假如他看着她、命令她,她还是会言听计从呢?他的任何命令她都会唯命是从的。不过,她清楚一旦服从了他,那她就会把他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要他去哪他就去哪儿。她对此非常自信。都是这位新近的插足者的影响!唉,他不是个男子汉!他只是一个哭闹着要新玩具的小孩子。无论他的心向往什么,都无法长久羁绊他的易变的灵魂。好吧,就让他走吧。不过等他厌倦了新感觉时,他还是会回来的。他一直在那里挖着土,挖啊挖,直到她烦得要死。她站起身。他坐着那里往河里扔土块。“我们到附近去喝点茶吧?”他问。“好吧。”她答道。喝茶时他们谈了一些不相干的话题。他滔滔不绝地谈着对装潢艺术的爱好——是那间乡下别墅引起了他的谈兴——以及它与美学的关系。她的态度冷淡而沉默。在回家的路上,她问:“我们不再见面了吗?”“不见了——或者极少见面。”他回答道。“也不通信?”她道,几乎在挖苦。一随你的便吧,”他答道,“我们不是陌生人——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不应该成为陌生人。我以后会常常给你写信的,你就随便吧。”“我明白了!”她尖刻地答道。不过,他已经是任何东西都伤不了他的心了。他已经作出了生命中的一次大裂变。刚才她告诉他说他们之间的爱情从来就是一场冲突时,他为此大吃一惊。现在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假如根本没有爱,那么对于这段爱情的结束也没什么奇怪的了。他在小巷的尽头与她分手了。望着穿着新衣的她,孤零零的往家去,就要应付巷子那一头的家里人,他心里充满着羞愧和痛苦,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路上,心里想到是自己让她受煎熬。为了恢复自尊,他本能地走进了柳树酒店想去喝几杯。店里有四个外出玩的姑娘,各自喝着一小杯葡萄酒,她们的桌子上还扔着几块巧克力。保罗就坐在一旁喝着威士忌。他注意到了那几个姑娘正压低嗓门嘀咕着什么,还互相推推搡搡。不一会,一个身材健美,皮肤黝黑,看起来十分轻桃的姑娘向他探过身来说:“想来块巧克力吗?”另外三个姑娘哈哈大笑,笑这位姑娘不知害臊。“好啊,”保罗说:“给我来块硬一点的——带果仁的,我不喜欢奶油的。”“好,给你,”那姑娘说,“这是块杏仁的。”她把巧克力拈在手指间,他张开了嘴,她把糖扔进了他的嘴里,脸色不禁红了。“你真好!”他说。“咳”,她答道,“我们刚才看到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们都问我敢不敢请你吃一块巧克力。”“再来一块也行—一给我一块不同味儿的尝尝。”他说。大家立刻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他九点钟后回家,天已黑了,他悄悄地进了屋,母亲一直在等着他,看到他回来,她立即匆匆忙忙地站起身。“我已经给她说了。”他说。“我非常高兴。”母亲大大松了一口气回答说。他疲倦地把帽子挂了起来。“我说我们还是一刀两断吧。”他说。“做得对,孩子,”母亲说,“现在她虽然难受,不过这样做对将来有好处,我知道你和她不合适。”他坐下时笑得全身震颤起来。“我在酒店里跟几个姑娘玩得挺开心。”母亲看他这会儿已经忘了米丽亚姆了。他把在柳树酒店和几个姑娘相遇的事讲给她听,莫瑞尔太太望着他,他的快乐仿佛是强装出来的,内心其实十分忧郁而痛苦。“来吃晚饭吧!”她柔声细语地说。晚饭后,他若有所思地说:“妈妈,她并不失望,因为她一开始就很本没想跟我好。”“我怕她对你还会有意思。”她说。“不,”他说,“也许不会。”“你知道你们还是彻底断了关系的好。”她说。“我不知道。”他绝望地说。“好了,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去吧。”母亲回答。就这样,他离开了米丽亚姆,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人,很少有人关心体贴她,她也很少关心别人。她独自在耐心等待着什么。第十二章 情欲灼灼他逐渐可以靠他的绘画来养家糊口了。自由商行已经接受了他在各种材料上设计的几张图样,他还可V在一两个地方卖掉他“的绣花图样和圣坛布的图样之类的东西。目前这一阶段他挣的钱倒没有多少,但将来很有可能发展。他还和一个陶器商店的图案设计员交上了朋友,他从那里学到了花样设计方面的知识。他对实用美术很感兴趣,与此同时,他还坚持不懈地慢条斯理地继续画画。他比较喜欢画那种大幅的人像,画面很明亮,但不是象印象派画家那样,只用光亮和投影组成画面,他画的人物轮廓清晰,色调明快,跟米开朗淇罗的某些人像画一样有一种明快感。他按自认为真实的比例给这些人物加上背景。他凭记忆画了一批画,凡是他认识的人他都画了。他坚信自己的艺术作品有相当的价值。尽管他有时候情绪低沉,畏缩不前,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绘画。他二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一个雄心。“妈妈,”他说:“我会成为一个人人注目的画家的。”她用她奇怪的方式吸吸鼻子,就象有几分高兴时耸耸肩膀一样。“很好,孩子,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她说。“你会看到的,亲爱的妈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自己是不是在小看人!”“我现在已经很满意了,孩子!”她笑着回答道。“不过你得改变一下。瞧你跟米妮吧!”米妮是个小女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米妮怎么啦?”莫瑞尔太太严肃地问道。“今天早晨当你冒着雨要出去买煤时,我听见她说‘呃,莫瑞尔太太!那事我会去干的。’”他说,“看来你倒是挺会差遣下人的啊!”“哪里,这只不过是那个孩子的厚道罢了。”莫瑞尔太太说。“你还道歉似的对她说:‘你可不能同时做两件事,对吧?’”“她当时正忙着洗碗碟吧。”莫瑞尔太太说。“她说了些什么?‘洗碗待会再洗又有什么,瞧你那双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是的——那个大胆的小丫头!”莫瑞尔太太说着笑了。他看着母亲,也大笑起来。因为爱他,母亲又重新变得热情和乐观了。这一刻仿佛所有的阳光都洒落在她身上。他兴高采烈地继续画着他的画。她心情愉悦时看上去精神焕发,几乎让他忘记了她头上的白发。这一年,她和他一起去了怀特岛度假。对于他俩来说,能够一起去度假真是太让人兴奋了,这是一件使人心旷神恰的事。莫瑞尔太太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新奇。不过他祈愿她能够多陪他走走,但她不能。甚至有一次她几乎昏倒了,当时她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嘴唇是那么的乌青。看着这一切,他内心痛苦极了,就像胸口给人剜了一刀似的。后来,她恢复了,他也就忘了痛苦,不过他内心总是隐隐担忧,就好象一块没有愈合的伤口。跟米丽亚姆分手之后,他差不多立刻倒向克莱拉。他和米丽亚姆分手之后的第二天是星期一,他来到了下面工作间,她抬起头来笑着看着他。不知不觉的,他们之间变得亲密无间了。她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新的欢悦。“好啊,希巴女王!”他笑着说。“为什么这么叫我?”她问。“我觉得这么适合你,你穿了一件新上衣。”她脸红了,问道:“那又怎么样呢?”“很合身——非常合身!我可以给你设计一件衣服。”“什么样的?”他就站在她跟前,他的眼睛随着他说话而闪着光。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冷不丁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半推半就着,他把她的衬衫拉了拉紧,一面抚平了她的衬衫。“要比这样更紧身点。”他给她解释着。不过,他俩都羞得脸儿通红,他马上逃走了。他刚才抚摸了她,他的整个身体都由于那种奇妙的感觉而颤抖。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默契了。第二天傍晚,在火车到来之前,他先和她去看了一会儿电影。坐下后,保罗发现克莱拉的手就放在他身边,好一阵子他不敢碰它。银幕上的画面跳动着闪动着。他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又大又结实,刚好能让他一把握住。他紧紧地握着它,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当他们走出电影院时,保罗要乘的那趟火车来了,他不禁犹豫起来。“晚安!”克莱拉说。保罗冲过了马路。第二天他又来跟她聊天的时候,她却变得相当傲慢。“我们星期一去散散步好吗?”她把脸转到了一边。“你要不要告诉米丽亚姆一声啊?”她挖苦地回答他。“我已经跟她分手了。”他说。“什么时候?”“上个星期天。”“你们吵架了?”“没有!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斩钉截铁地跟她说,我认为我已经没有自己的自由。”克莱拉没有答腔,于是他回去工作了。她是如此镇静,如此傲慢!星期六晚上,他请她下班后一起去饭馆喝咖啡。她来了,但神情冷淡而且有些拒人于门外的样子。他要乘的那列火车要过三刻钟才到。一我们散会儿步吧。”他说。她同意了。于是他们走过城堡,进了公园。他有些怕她。她郁郁寡欢地走在他身边,仿佛不情愿,有一肚子怨气似的。他不敢握她的手。他们在阴暗处走着,他问她:“我们走哪条路?”“随便。”“那么我们就往石阶上走吧。”他突然转过身子走了。他们已经走过了公园的石阶。她见他突然撇下她,感到一阵怨恨,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回头看她,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突然把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吻了她,然后才松手。“快来啊。”他有些赔罪似的对她说。她跟着他。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他们默默地走着。当他们走到亮光处时,他松开了她的手。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一直默默地走到车站。要分手了,他们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晚安。”她说。他上了火车。他的身体机械地行动着,别人跟他说话时,他仿佛听到一种隐约的回声在回答他们。他精神有些恍惚。他觉得如果星期一不马上来临的话,自己就会发疯的。到了星期一,他就可以再看见她了。他的整个生命都放在了这一点上,可这又被星期天隔着。他简直无法忍受这一点。他要等到星期一才能见她,可星期天却偏偏挡在中间——要焦躁地过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呢。他想用脑袋去撞车厢门。不过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路上,他喝了几杯威士忌,谁知喝了酒之后,事情更糟。不过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母亲难过。他吱吱唔唔说了几句,就急急地上了床。他和衣坐在那里,下巴颏儿支在膝头上,凝视着窗外远处分散着几盏灯火的小山坡。他既没有想什么,也不想睡觉,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凝视着远处。直到最后他突然被寒冷惊醒时,他发现表停在两点半上。其实已经过了三点了,他精疲力尽,但由于现在还是星期天的清晨,他又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终于上床躺下。星期天,他整天骑着自行车,直到实在没劲了才作罢。却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过了这一天就是星期一。他睡到四点钟,醒来后就躺着胡思乱想。他渐渐清醒——他仿佛能看见自己——真正的自己,在前面的某处。下午,她会跟他一起去散步。下午!真是度日如年啊。时间象是在慢吞吞地爬。他父亲起床了,他可以听见他在走动,后来就去了矿井,那双大皮靴咚咚地走过院子。公鸡还是喔喔地报晓,一辆马车顺着大路驶过。他母亲也起床了,她捅开了炉火。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叫了他几声。他应着,装做刚醒来的样子。居然装得很像。他朝车站走去——还有一英里!火车快到诺丁汉姆了。火车会在隧道前面停么?不过这也没什么,它在午饭前总会开到的。他到了乔丹厂。半小时后她才会来的。不管怎么说,她快来了。他办完来往的信件。她应该到了。也许她就没来。他奔下楼梯。啊!透过玻璃门他看到了她。她做俯着身子在干活,这让他觉得他不能贸然上前去打扰她,可他又忍不住不去。终于,他进去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局促,但他却装得十分镇静的样子。她不会误解他吧?他在表面上不能露出本来面目啊!“今天下午,”他艰难地说:“你会来吗?”“我想会的。”她喃喃答道。他站在她面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脸从他面前扭开。那种没有知觉的感觉仿佛又笼罩了他,他紧咬着牙上了楼。他把每件事都干得很完善,他还要这么干下去。整个上午他好像被打了一剂麻醉药似的,看什么都象隔得老远,恍恍惚惚的,他自己仿佛被一个紧身箍紧紧地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另一个自我则在远处干活,在分类帐上记着帐,他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远处的自我,生怕他弄出什么差错来。可他不能老是这样痛苦而又紧张。他一直不停地干着,可表还是才指在十二点钟。他的衣服仿佛都被钉在桌子上,他就那样站在那儿不停地干着,强迫自己写着每一笔。好不容易到了十二点三刻,他可以结束了。于是他奔下了楼。“两点钟在喷泉那儿跟我见面。”他说。“我得要两点半才能到那儿呢。”“好吧!”他说。她看了他一眼,看到了那双有些痴狂的黑眼睛。“我尽量在两点一刻到。”他只得同意。然后他去吃了午饭。这一段时间他仿佛被打了麻醉药,每一分钟都无限地延长了。他在街上不停地走着,不知走了多少英里。后来,想起自己可能不能按时赶到约会地点了。两点过五分,他赶到了喷泉。接下来的那一刻钟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这是一种强压住自己本性使它不至于忘形的痛苦。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来了!他早已在等她了。“你迟到了。”他说。“只晚了五分钟。”她答道。“我对你可从来没有迟到过。”他笑着说。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他看着她那窈窕的身段。“你需要几朵花。”说着,他就朝最近的花店走去。她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他给她买了一束石竹花,有鲜红的,有朱红的。她脸色通红,把花别在衣服上。“这颜色很漂亮!”他说。“我倒宁愿要那种色彩柔和些的。”她说。他笑了。“你是否觉得你在街上走着就像一团火?”他说。她低着头,生怕碰上别人。他们并肩走着,他侧过脸来看着她,她颊边那缕可爱的头发遮住了耳朵,他真想去摸一下。她有一种丰腴的韵味,就象风中那微微低垂的饱满的稻穗一样,这让他感到一阵目眩。他在路上晕晕乎乎地走着,仿佛在飞转,周围一切都在身边旋转。乘电车时,她那浑圆的肩膀斜靠在他身上,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感觉自己仿佛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呼吸了。她那半掩在金发中的耳朵离他很近。他真想吻吻它,可是车上还有别人。她的耳朵会留着让他去吻的。尤其是,他仿佛不是他自己,而是她的什么附属品,就好象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他赶紧移开了眼光。外面一直在下着雨,城堡下巨大的峭岩高耸在小镇的平地上,雨水从上面直泻下来,留下一道水迹。电车穿过中部火车站那片宽广的黑沉沉的广场,经过了白色的牛场,然后沿着肮脏的威福路开去。她的身子随着电车的行驶轻轻晃动着,由于她紧靠着他,他的身体也随之晃动。他是一个精力充沛、身材修长的男人,浑身好象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他的脸长得粗糙,五官粗犷,貌不出众,但浓眉下的那对眼睛却生气勃勃,不由得叫她着了迷。这双眼睛似乎在闪烁,然而实际却十分平静,目光与笑声保持着一定的协调。他的嘴巴也是如此,正要绽出得意的笑容却又戛然而止。他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疑虑。她沉思般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他们在旋转式栅门前付了两枚半便士,然后走上了桥。特伦特河水已经涨得很高,河水在桥下悄悄急速地流过。不久前的这场雨可不小,河面上是一大片粼光闪闪的洪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到处闪耀着银光。威福教堂里的大丽菊由于浸透了雨水,成了一团湿漉漉的黑红色花球。河边草地和榆树廊边上的小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黑黑的河面上泛着银光,一股淡淡的薄雾弥漫在绿荫覆盖的堤岸和斑斑点点的榆树上空。河水浑然成一体,象怪物似的互相缠绕着,悄悄地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去。克莱拉一声不响地在他身边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