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宽厚地对他笑笑,说道:“我向来没有多少机会挑三拣回的。所以我从不浪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呸!”他说,现在轮到他表示不屑了。“你这样说只不过出于你太高傲,不愿老实承认自己想得到而偏偏得不到的东西罢了。”“你倒非常了解。”她冷冷地回答。“我知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而在厂里干活,你始终蒙受奇耻大辱。”他怒气冲冲,蛮横鲁莽。她只是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他吹着口哨走回车间,去跟希尔达打情骂俏。事后,他们心自问?“我干吗对克莱拉这样无礼?”他对自己感到恼火,同时,心里又有几分高兴。“她活该,谁叫她摆臭架子。”他气乎乎地自言自语。下午他又下楼去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想请克莱拉吃巧克力,以此减轻心头的重负。“来一块?”他说,“我买了好些,给自己解馋。”她真接受了,这使他如释重负。他坐在她的机器旁的工作台上,手指上缠着一络丝。她喜欢他,因为他动作敏捷,简直像一只幼兽。他一边心里琢磨,一边晃动着两腿,巧克力放在工作台上。她身子伏在机器上,有节奏地摇着织机,然后弯下腰看看吊下的袜子,袜子下面附着砣子。他望着她优美的拱身背影和拖在地上的围裙带。“你好像总是,”他说,“在等待什么,无论我看你做什么,你都不是真正在做,你在等待——就像珀涅罗珀织布时那样。”他情不自禁地开了句玩笑,“我就叫你珀涅罗珀吧。”他说。“那有什么区别吗?”她说着,仔细挑开一针。“只要我高兴,无论什么都没关系。嗨,我说,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我刚刚想起来。”“这话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就是我有权来管你。”“你对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吗?”“嗨,我说,你不要这样讨厌好不好?”他生气地说。“我不知道怎样才不会使你讨厌。”她说着继续干她的活。“我想要你对我客气些、尊重些。”“也许要称你‘先生’吧?”她平静地问道。“对,要称我‘先生’,我十分愿意听。”“那我希望你上楼去,先生。”他闭上嘴,皱着眉头。忽然他一下子跳下工作台。“你对任何人都趾高气扬的。”他说。说着他走到其他女工那儿去了。他觉得自己火气太大了。实际上,他隐隐地怀疑自己是在卖弄。如果他是在卖弄,那就要卖弄一番。克莱拉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与女工们说笑,她恨他这么笑。傍晚,他等女工们都走了,就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他看见巧克力原封不动地搁在克莱拉的机器前。他也照原样留着它不动。第二天早上,巧克力还在,克莱拉在干活。后来,外号叫小猫咪的黑里俏姑娘名妮,高声叫他:“嗨,你没给大家带巧克力吗?”“对不起,小猫咪,”他答道,“我本想请客,可我忘带了。”“我想也是。”她回答。“下午我给你们带些。乱扔着的巧克力你总不见得想要吧?”“噢,我倒不大挑剔。”小猫咪微笑着。“哦,不行,”他说,“那些糖上全是灰尘。”他往克莱拉的工作台走去。“对不起,我把这些糖到处乱扔。”他说。她涨红了脸。他把巧克力一古脑抓在手里。“现在都脏了,”他说,“你早该吃了,我不知道你干吗不吃。我本想让你吃了的。”他把巧克力从窗口扔到院子里,然后瞟了她一眼。她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眼神。下午,他另带了一盒。“你想吃点吗?”他说,他先把糖递给克莱拉,“这是新买的。”她拿了一块,搁在工作台上。“哦,多拿几块——讨个吉利。”他说。她又拿了两块,还是放在工作台上。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干起活来。他一直走到车间那头。“给你,小猫咪。”他说。“别贪吃啊!”“全是给她的?”其他女工一哄而上,大叫道。“当然,不是。”他说。女工们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小猫咪从人堆里脱身出来。“快过来!”她大叫,“我可以先抓,对吗?保罗。”“最好和她们一块儿。”他说着就走了。“你真好。”姑娘们叫道。“不就十便士吗。”他答道。他一声不哼地走过克莱拉身边。她觉得如果碰碰这三块奶油巧克力,准会烫她的手,需要她鼓足勇气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姑娘们都既爱他,又怕他。他高兴的时候非常和气,可是如果发起火来,十分冷酷,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至多当她们是绕丝的简管似的。要是她们再敢涎着脸,他就沉静地说:“请接着干各自的活去,”说完就站在一边监督。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家里乱糟糟的。亚瑟正准备结婚。母亲身体也不好,他父亲上了年纪,因为事故跛着腿,只能干些零碎的苦差使。米丽亚姆是他心中永远的创伤。他觉得自己欠她很多,但是又不能把自己给她。另外,他还要养家糊口。他左右为难,过生日并不使他感到高兴,反而倍感难受。他八点钟就去上班,大多数工人还没到。女工们要等八点半才到。他正换衣服时,听到背后有人说,“保罗,保罗,我要找你。”原来是驼背的芬妮,正站在楼梯最高一阶上。神色神秘莫测。保罗吃惊地看着她。“我要找你。”她说他站着发愣。“来,”她哄着说,“在你还没开始整理信件之前来一下。”他走下六七级楼梯到了她那间干燥、狭窄的成品间。芬妮走在前头,她的黑色紧身胸衣很短——腋下就是腰身——黑绿两色的开司米裙子看上去挺长的。她迈着大步走在这个年轻人前面,相比之下,就更显得他体形优美。她走到窄窄的车间尽头自己的座位边,那儿的窗户正对着烟囱管。保罗看着她瘦瘦的手和又干瘪又通红的手腕,她不断地用手激动地揉着铺在工作台上的白围裙。她犹豫了。“你以为我们忘记你了?”她责怪地问。“怎么啦?”他问,自己把自己的生日倒给忘了。“‘怎么啦?’她说,“‘怎么啦?’你瞧这个!”她指了指日历,他看到二十一日的黑体字周围有许多个黑铅笔划的小十字。“噢,给我庆贺生日的亲吻啊。”他大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是啊,你想知道,对吗?”芬妮喜不自胜地取笑道,“大伙儿每人送你一个小十字——除了克莱拉女士——也有送你两个的,可是我不告诉你我划了多少个。”“噢,我知道,你很多情。”他说。“那你就错了!”她十分气愤地大叫道,“我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她以有力的女低音反驳道。“你总是装做铁石心肠的轻佻女子,”他大笑道,“可你知道,你很多的——。”“我倒愿意被说成多情,也不愿意被叫做冻肉。”芬妮脱口而出。保罗知道她指的是克莱拉,不觉笑了。“你谈到我也这么粗鲁吗?”他大笑。“不,我的宝贝儿,”这位三十九岁驼背女人极其温柔地回答,“没有,我的宝贝儿,因为你并没有自视为大理石雕像而把我们视为粪土。我和你一样的好,是吗?保罗?”这个问题使她非常愉快。“唉,咱们谁也不比谁强呀,不是吗?”他回答。“但是,我和你一样好。对吗,保罗?”她大胆地纠缠着问。“当然啦,要论心肠好坏,你可比我好。”她有些害怕保罗的好言软语会使她乐得歇斯底里发作。“我原想我该比大家早到这儿——大家可别说我心眼多!现在闭上眼睛——”她说。“张开嘴巴,看看上帝赐给你什么。”他接口说,真的张开了嘴,还以为人家会给他一块巧克力呢。他听到围裙窸窸窣窣地响,还听见金属轻轻磕碰的声音。“我可要看啦。”他说。他睁开眼睛,芬妮长脸涨得通红,蓝眼睛,奕奕发光,正凝视着他。原来他前面的工作台上正放着一小捆颜料管。他脸色发白了。“不行,芬妮。”他立即说。“这是大伙儿送的。”她赶紧说。“不行,可是……”“颜料是不是买得不合用啊?”她问道,喜滋滋地颤着身子。“天啊!这是最好的货色。”“可是不是买得合用啊?”她大叫。“我就是发财时,也不敢把它们列入短短的采购单上。”他咬咬嘴唇。芬妮激动得不能自制。她一定得岔开这个话题。“她们为这事挖空心思,除了希巴女王之外,大家都凑了份子。”希巴女王指的是克莱拉。“她不肯凑份子?”保罗问道。“她没得到这个机会,我们根本没告诉她,我们不想让她打扰这出戏。我们不要她加入。”保罗朝这女人大笑,心里感动极了。最后,他要走了。她离他非常近,突然,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热烈的亲吻他。“今天我可以给你个吻,”她赔着小心说,“你脸色这么白,真让我心疼。”保罗吻了她就离开了。她的双臂瘦得可怜,他也觉得心疼。那天午饭时,他跑下楼去洗手,遇到了克莱拉。“你竟在这儿吃饭。”他大声说,她可是非同寻常。“是啊,我好像用一个旧外科手术器械托盘吃的饭,现在我必须出去走走,要不然就会感到满口是印度橡胶般的臭味。”她说着却不动身。他立即领会到她的意思。“你要去哪儿?”他问。他们一起去了城堡,她出门穿得很朴素,几乎近于难看。在屋里她总是十分漂亮。她犹豫不决地跟保罗并肩走着,一会儿低着头,一会儿把脸转过去。由于衣着邋遢,神情不振,她逊色多了。他几乎认不出她那隐藏着无限精力的健壮形体了。她怕抛头露面,故意弯腰弓背,缩着身子,显得过于卑微。城堡的庭院苍翠欲滴。爬上陡峭的斜坡,他笑声琅琅,口若悬河。可是她却闭口不言,好象在深思着什么。若要爬到高踞在悬崖顶上的方堡里去,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就倚着峭壁边的矮墙,俯视悬崖下的公园。在他们脚下,沙岩的鸽巢里,鸽子在梳理羽毛,轻声啼叫着。悬崖脚下的林荫道尽头,幼小的树苗端立在树荫中,还有小小的行人煞有介事似的行色匆匆,简直令人发笑。“看上去好像可以把这些人当作小蝌蚪一样舀起一把似的。”他说。她大笑着回答:“是啊,没有必要隔得老远来看清自己的力量,树木可高大得多了。”“只不过是自命不凡罢了。”他说。她挖苦地笑笑。林荫道外边,两条细长的铁轨伸展而去。铁轨边上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一小堆一小堆的木材,冒烟的玩具般大小的火车在奔跑。运河象条银带似的任意贯穿在黑土堆问。远处,河岸平地上密密的全是人家,看上去像黑乎乎的毒草,鳞次栉比,密密层层,一直延伸下去,直到曲折贯流旷野的那条波光粼粼的大河为止,不时地被更高一些的树木阻断。河对面的陡岸峭壁也相对地显得矮小多了。大片旷野给树木覆盖得郁郁葱葱,麦田隐隐发亮,旷野无边无际,一直延至青山耸立的虚无缥缈的天际。“想起城镇发展得还不快,真令人高兴。”道伍斯太太说,“现在还只是田野上的一小块癫疮疤。”“一小块癞疮疤。”保罗说。她打了个寒噤。她讨厌这个小镇,温怒地望着对面那一大片与她无缘的旷野,那张冷漠的脸,带着敌意,使保罗不由得想起一个怨气满腹、抱憾终身的天使。“可是这个镇不错吗!”他说,“不过是临时的。这是我们走上确实可行的道路之前粗略的权宜之计,等将来我们有了好主意再说。这镇会好起来的。”岩洞里,灌木丛里的鸽子安逸地咕咕叫着。左面,圣玛丽亚大教堂高耸入云,同城堡比邻,屹立在那些破砖烂瓦之上——道伍斯太太眺望这旷野景色时,不由得愉快地笑了。“我感觉好些了。”她说。“谢谢你,”他答道,“不胜荣幸!”“噢,我的小弟弟!”她大笑。“嗯,这就是你把右手给人的东西,用左手抢了回去,绝对没错。”他说。她满有兴致地对他笑。“可是你刚才怎么啦?”他问,“我知道你正在想些特别的事情。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我想我不会告诉你。”她说。“好吧,那就别说了。”他回答。她红着脸,咬了咬嘴唇。“不是,”她说,“是那些女工。”“她们怎么啦?”保罗问道。“她们有件事已经筹划了一星期了。今天她们似乎特别来劲儿。个个都一样,故意保守秘密来奚落我。”“真的?”他关心地问。“我本不在乎,”她用气愤激昂的语气继续说,“如果她们不是拿这个——她们的秘密故意在我当面卖弄的话。”“真是妇人之见。”他说。“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真可恨。”她激愤地说。保罗一声不吭。他知道女工们为什么得意,他很抱歉自己成了新纠纷的祸根。“她们尽管保守秘密好了,”她深思了一会儿苦涩地继续说,“可是她们不该这么炫耀,让我始终蒙在鼓里。这事——这简直让人受不了。”保罗想了一会儿,深感不安。“我来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他面色苍白神色慌张,“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们全体给我买了好多颜料,她们嫉妒你——”保罗觉得她一听到“嫉妒”这个词神色顿时变得冷冰冰的——“仅仅是因为我有时带本书给你。”他慢吞吞地加了一句,“但是,你要明白,这仅仅是件小事,你千万别介意——因为——”他很快地笑笑——“嗯,尽管她们一时得意,现在她们要是看见咱们在一块,会说什么?”克莱拉很生气,因为他冒失地提到了他们眼下的亲密关系,这话简直是侮辱。然而,看到他如此平心静气,她也只好竭力克制着自己,原谅了他。他俩的手都放在城堡墙粗糙的石栏上。他从母亲那儿继承了一种纤巧的气质,所以他的手长得小巧而又充满活力。她四肢发达,双手相应地又显得很大,不过看上去又白又有力。保罗一瞧见这双手,就明白她的心思,就了解她:“她想让人握住她的手。——尽管她对我们是如此高傲。”他默默自语,暗自思量。而她也在注视他温暖又活泼的双手,好像是专为她而生。这时他正双眼忧郁,凝视着旷野,陷入深思,千姿百态的万物都从他眼前消失了,剩下一片黑暗,其中包含着多少忧伤和悲剧,所有的房屋、河滩、人类、飞禽都无一例外引人忧伤和悲悯。只是外形上不同而已。此刻,万物形状仿佛都模糊一片,只剩下那一大堆黑乎乎的土堆,充满了挣扎与痛苦的物质。这一切构成了眼前的景色。工厂、女工、乡亲、高耸的教堂、镇上的密集的房舍,全都淹没在幽暗、深思和忧愁的氛围中。“两点钟敲过了吗?”道伍斯太太惊奇地问。保罗从深思中惊醒,万物都恢复了原形,重新获得了各自被忽略的个性和欢乐。他俩匆匆赶回去上班。他匆忙准备着晚上的邮件,检查芬妮车间送来的活儿,这些成品还散发出一股熨烫的味儿。正在这时晚班邮递员进来了。“保罗·莫瑞尔先生,”他边说边笑着递给保罗一个邮包,“是一位女士的笔迹!别让姑娘们看见。”邮递员本人就极受人喜爱,他很喜欢拿姑娘们对保罗的感情开玩笑。这是一卷诗集,还夹着一张便条:“请允许我献上这份心意,请勿见外。衷心祝福你顺心如意。——克·道。”保罗顿时满脸通红了。“天呀!道伍斯太太。她太破费了。上帝,谁会想到呢!”他忽然大受感动,心里充满了来自她的温情,沉浸在这温情中,他似乎感觉到她就在跟前——她的双臂、她的肩膀、她的胸脯。他不仅能看到,而且可以摸到,甚至觉得与它们融为一体了。克莱拉的这一举动使他们的关系更亲密了。其他女工也注意到保罗一碰到道伍斯太太就抬起闪光的双眼瞟着她,特别亲切地向她致意。人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奥秘。克莱拉知道他本人尚未意识到,她也就不动声色,要是有时看见他迎面走来,她就故意转过头去。午饭时间,他们经常出去走走,这事完全光明正大、心地坦诚,人人都觉得保罗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状况,所以也见怪不惊。他现在与她谈话多少有些像以前同米丽亚姆谈话时的热情,但是对话题不大在意,也不费心推敲自己的结论。十月的一天,他们去兰伯利喝茶。他们在山顶上停了下来,保罗爬上去坐在一扇门上,她坐在踏阶上。下午,天空弥漫着一层薄雾,麦捆在雾里透出昏黄的光束。他们都沉默不语。“你结婚时多大了?”他平静地问。“二十二岁。”她的噪门压得很低,有点低声下气的。她现在愿意告诉他一切。“八年以前?”“是的”“你什么时候离开他的?”“三年前。”“五年!结婚时你爱他吗?”她沉默了许久,然后慢悠悠地说:“我想当时是爱他的——多少是爱他的。这事我没多想过。他需要我,当时我太拘谨。”“你没多想就糊里糊涂地走入婚姻圈吗?”“是啊。我好像睡了一生似的。”“梦游症吗?可是——你何时醒来的?”“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来,是否醒来——从我很小的时候。”“当你长成一个女人后你还在睡吗?多奇怪!难道他没有叫醒你吗?”“没有,他没能做到。”她单调地回答。褐色的小鸟掠过树篱,那里野蔷薇开得红艳艳的。“他做到过什么?”他问。“打动过我。他对我从来是无足轻重的。”下午天气温暖,日色朦胧。农舍的红屋顶在蓝色的雾雹中红得耀眼。他喜欢这样的天气。他能感觉到,但却无法明白克莱拉在说些什么。“但是,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他对你态度很恶劣吗?”她微微打了个寒噤。“他——在糟践我。他想吓唬我,因为他没能完全得到我。后来我感觉自己想逃走,好像自己被绑住似的。他好像很卑鄙。”“我明白了。”其实他根本不明白。“他老是很卑鄙吗?”他问。“有一点。”她慢慢地回答,“后来他看出确实得不到我的真心,他就耍起横来——他很野蛮!”“那你最后为何离开他?”“因为——因为他对我不忠实。”俩人沉默了片刻。她的手搁在门柱上,以保持身体平衡,他把手盖在她的手上,一颗心怦怦地急跳起来。“可是你就——根本——根本不给他机会?”“机会,怎么给?”“让他亲近你。”“我嫁给他——我本来是心甘情愿的——”他们俩都尽力保持嗓音的平静。“我认为他爱你。”他说。“看起来是。”她回答。他想把手挪开,可是不能。她自己挪开了,解了他的围。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始问:“你就这样把他甩了吗?”“是他离开了我。”她说。“我猜想,他没能使自己成为你的一切。”“他本想威胁我就范。”不过这番话使两人都有点茫然。保罗突然跳下来。“来,”他说,“咱们喝茶去。”他们找到一家小茶馆,坐在凉爽的馆舍内。她替他倒好茶。她显得很沉静。他感到她又回避自己。喝完茶,她深思似的望着茶杯,手里不停转动着自己的婚戒,深思中,她竟退下戒指,把它竖在桌上转了起来。金戒指变成一个玲珑剔透、闪闪发亮的圆球。圆球倒了,戒指在桌面上颠了几下停住。她转了又转,保罗看得出了神。可是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而且他只信奉纯朴的友谊。他认为自己对她的情感是光明正大的。他们之间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文明男女之间的友谊罢了。他与许多同龄的青年一样,性的问题在他心中显得很复杂,以至于他拒绝承认自己曾想过要克莱拉或米丽亚姆,或任何一个相识的女人。性欲是一种超然的东西,它并不属于一个女人。他精神上爱着米丽亚姆,而一想到克莱拉他就感到温暖。在心里穹她争斗,他对她的乳房及肩膀的线条非常熟悉,就好像这些线条塑造在他脑海中,可他并不是非要她不可,他也许可以一辈子不要她。他认为自己被米丽亚姆束缚住了。假如有一天他要结婚的话,他应有责任娶米丽亚姆为妻。他向克莱拉说明了这一点,她什么也没说,由他自己去决定。一有机会,他就去找她——道伍斯太太。同时,他经常给米丽亚姆写信,有时还去探望她。整个冬天就这么度过,似乎他并不大烦恼。母亲对他也比较放心,她以为他和米丽亚姆逐渐疏远了。米丽亚姆也知道此时克莱拉对他的吸引力有多大,可是她依然相信他的良知一定会胜利。他对道伍斯太太的感情,比起她的爱来要浅薄得多,而且非常短暂,何况,道伍斯太太是结过婚的女人,她肯定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的,说不定还会退去几分稚气,医治他对低下事物的欲望,这种欲望只有其他女人可以满足他,她可不行。只要他的心对她是忠实的,并且回到她身边来,她一切都可以忍受。他丝毫也未觉察到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变化。米丽亚姆是他的故友、情人,她属于贝斯伍德,属于家庭和他的青年时代。相比而言,克莱拉是个新朋友,她属于诺丁汉姆,属于生活、属于人间。对他来说,一切很明了。道伍斯太太同他有时很冷淡,两人下常见面,最后总是又凑到一块儿。“你对巴克斯特·道伍斯态度很坏是吧?”他问她,这事老使他不安。“哪方面?”“噢,我不知道,你难道没有对他态度很坏过吗?你难道没有做什么事几乎气死他吗?”“你指什么?”“使他感到他可有可无——我知道。”保罗宣称。“你很聪明,我的朋友。”她冷冷地说。两人谈话到此为止,这以后倒让她冷落了他好一阵子。最近她很少看到米丽亚姆。两个女人的友谊虽没有完全中断,但已十分淡薄了。“星期六下午你来参加音乐会吗?”圣诞节刚过,克莱拉就问他。“我答应要去威利农场。”他回答。“噢,好吧。”“你不介意,对吧?”他问。“为什么要介意?”她答。这回答差点惹火了他。“你知道,”他说,“我和米丽亚姆从我十六岁时就好上了——到现在已经七年了。”“时间真不短。”克莱拉回答。“是的,不过不知为何,她——事情总不顺——”“怎么啦?”克莱拉问。“她好像把我据为己有,她甚至不肯让我的一根头发随便落下或吹走——她抓住一切不放。”“可是,你不是乐意人家霸占你吗?”“不,”他说,“我不愿意。我希望一切正常些,彼此取舍——像你我一样。我要个女人守住我,但不是把我放在她的口袋里。”“可是如果你爱她,就不可能正常如你我一样。”“是啊,不然我会更爱她些。她要求我的太多了,我不能把自己给她。”“她要你怎样?”“她要我把灵魂托附给她。我忍不住要逃离她。”“可你依然爱她!”“不,我不爱她,我甚至还没吻过她。”“为什么不吻她?”克莱拉问。“我不知道。”“我想你是害怕。”她说。“我不怕。我一看见她心里就不知怎么搞的,就想逃离她——她是那么好,而我却不好。”“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知道!我知道她想追求一种精神的结合。”“不过,你怎么知道她想要呢?”“我和她好了七年了。”“可你却没看出她最重要的一点。”“什么?”“她想要的并不是什么精神结合,那是你自己的想象,她要的是你。”他反复思量着她的话,也许他错了。“但是,她好象——”他开口说。“你从未试过。”她答。第十一章 童贞自缚随着春天的到来,保罗又像先前一样的狂躁,内心冲突激烈。现在,他知道他一定得去找米丽亚姆了。不过,他为什么这么不情愿呢?他对自己说,这只是因为他俩过于看重贞节,谁也无法冲破它。他本来可以娶她的,但由于家人从中阻挠,这事就变得非常棘手。再加上他本人也不想结婚。结婚是为了生活,他并不认为他和她已经是亲密的友伴就必须结成夫妻。他并没有感到自己需要和米丽亚姆结婚,他倒是希望自己有这种想法,只要他能感到娶她并占有她的欢愉,他情愿献出自己的头颅来交换。那么,究竟为什么他丝毫没有这种欲望呢?因为有着某种障碍。什么障碍呢?障碍就是肉体上的束缚。他羞怯地逃避肉体上的接触。但这是为什么呢?和她在一起,他就感觉到内心仿佛被捆绑住了似的,无法挣脱束缚去爱她,他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可始终无法接近她,为什么呢?她爱他。克莱拉说她甚至想要他呢。那么,为什么他就不能去接近她,同她求欢做爱,亲吻她呢?当他们并肩而行,她怯怯地勾住他的胳膊,他为何因害怕产生邪念而畏缩起来呢?他欠着她的许多情,他想把自己献给她。也许这种退缩和逃避就是初恋中过分的害羞吧。他对她并没有一点厌恶。恰恰相反,他心里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跟比它更为强烈的羞怯感和贞操观念进行搏斗,仿佛贞操观念是一种正面力量,它战胜其余两者。和她相处时他觉得很难克服这种童贞的羞怯,然而他们相处得极为亲密,而且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能从容地打破这种状态。他欠着她的情。因此如果一切都顺利,他们就可以结婚。不过,除非他感受到婚姻无穷乐趣,否则,他不会结婚的——决不会。要不他就没险去见母亲。对他来说,牺牲自己,违愿地去结婚,那简直是堕落,会毁了他自己的一生,使婚姻失去了意义。他还是要尽力而为的。他对米丽亚姆充满强烈的感情。她总是一副忧伤的神情,神游于她的宗教信仰中;而他几乎就是她心目中的信仰。他不忍心让她失望。只要他们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看看周围他所认识的品行端正的男人中有许多跟他一样,被无法打破的童贞观念所束缚。他们对待自己所钟情的女人都格外小心,宁肯一辈子不娶,也不愿伤害她们,让她们受委屈。由于他们母亲的神圣的女性情感曾遭受到他们父亲的粗暴伤害,作为这些母亲的儿子,他们就显得超常的羞怯。他们可以轻易地克制自己,而不愿受到女性的责备,因为每位女性都像他们的母亲,他们总是悉心地替母亲考虑着。他们情愿自己忍受独守的煎熬也不愿给别人带来痛苦。保罗又回到了米丽亚姆身边。当他望着她时,她神情中的什么东西竟会使他热泪盈眶。一天,她在唱歌,他就站在她身后,安妮用钢琴伴奏。米丽亚姆唱歌时,双唇看起来象修女对着上天歌唱一样,显得那么绝望。这让他想起博蒂切利画的《圣母像》里站在圣母身边唱歌人的嘴唇和眼睛,那么圣洁。于是他的内心又痛苦起来,像被烧红的烙铁烫过似的热辣辣的痛。他为什么还向她要求别的什么呢?为什么他的热血与她相逆呢?只要他能对她始终温柔有礼,在沉思和神圣的梦想中与她同呼吸共患难,他宁愿失去自己的右手。伤害她是不公平的。她似乎永远是一位童贞少女,每当他想起他的母亲,就仿佛看见一位睁着褐色大眼的少女,她几乎在恐慌和震惊中失去了童贞。尽管她生了七个孩子,但她那少女的童贞并未完全失去,因为这些孩子都是在违背她的意愿的情况下出生的,就好像他们不是她生的,而强加加在她身上的。所以,她从来谈不上对他们放任自流,因为她从来不曾拥有过他们。莫瑞尔太太看到保罗又如此频繁地去找米丽亚姆,不禁十分吃惊。他没有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