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母亲说,“他是个傻瓜,”保罗说。“如果他真在干些什么,我倒不会介意,可不是这样,他只是因为打牌打得走不开,要不就一定要送一个溜冰场上的姑娘回去——因此回不了家,他真是个傻瓜。”“如果他干出什么事来弄得我们丢人现眼,你说也是白说。”莫瑞尔太太说。“哦,要是那样,我倒会更尊重他一些了。”保罗说。“我对此很怀疑。”母亲冷冷地说。他们继续吃着早餐。“你很爱他吗?”保罗问母亲。“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因为别人说女人往往喜欢最小的那个孩子。”“别人也许是这样——可我不。不,他烦死我了。”“你真的希望他很听话吗?”“我倒希望他拿出点男人应有的派头。”保罗态度生硬急躁,他也常常惹得母亲心烦。她看到那种阳光般的神色从他脸上隐去了,自然不喜欢他这样。快要吃完早饭时,邮递员送来了一封来自德比郡的信,莫瑞尔太太眯着眼看着地址。“给我,瞎子!”儿子叫道,从她手里夺走了信。她吃了一惊,差一点扇了他一耳光。“是你儿子,亚瑟的信。”他说。“说些什么……!”莫瑞尔太太喊道。“‘我最亲爱的妈妈’”保罗念道,“‘我不知道什么让我变得这么傻,我希望你来这儿,把我带回去。昨天,我没去上班,和杰克·克雷顿来到这里,应征入伍了。他说他已经厌透了工作,而我,你知道我是个傻瓜,我和他一起跑到这儿。’“‘现在,我已经领了军饷,但如果你来领我,或许他们会让我跟你一起回去。我真是个傻瓜,竟然做出这种事。我不想呆在军队里。亲爱的妈妈,我只会给你添麻烦,不过,如果你能带我出去,我保证今后要长个心眼,遇事多考虑考虑……’”莫瑞尔太太一下子跌坐在摇椅里。“哦,好吧,”她大声说,“让他尝尝滋味。”“对,”保罗说:“让他尝尝。”屋里一片沉默,母亲坐在那里,两手交叉着搁在围裙上,板着脸想心事。“我真受够了!”她突然说,“受够了!”“嗯,”保罗说,眉头开始皱起来了。“听着,你用不着为这件事着急。”“那么,我倒应该把这事当成一件大喜事?”她转向儿子,发火了。“但你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地把它当成不幸的事啊。”他反驳说。“这个傻瓜!——一这个小傻瓜!”她叫着。“他穿上军服看上去可帅呢,”保罗故意招惹她说。母亲对他大发雷霆。“哦,帅!”她大嚷着,“我看不见得。”“他应该被编人骑兵团,那他就可以快快活活地过一段,而且打扮帅极了。”“帅——帅——帅得不得了——还不是一个普通兵!”“哦,”保罗说:“那我呢,不就是个普通办事员吗?”“强多了,孩子。”母亲讥笑着大声说。“什么?”“不管怎么说,你是一个男子汉,不是一个穿红色军装的东西!”“我可不在乎是不是穿红军装——或藏青色的,那颜色也许更适合我——只要他们别过分使唤我就行了。”不过母亲已经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了。“就在他现在干的这个工作有了点发展,或者可能会有发展的时候——这个讨人嫌——却毁了自己的一生。你想想看,干了这种事的人,他还会有什么好下场?”“这样也许会把他逼成材。”保罗说:“逼成材!——会把他骨头里原有的那几点油都逼出来。一个士兵!——一个普通士兵!——除了一个听号令行动的驱壳外,他什么也不是!这真是件好事!”“我真不明白,这为什么让你如此不高兴。”保罗说。“噢,也许你不明白,但我明白。”说着,她又坐到椅子上,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托着胳膊肘,满腹的怨气。“那么你要去德比郡吗?”保罗问。“要去。”“那没用。”“我想亲自去看看。”“到底为什么你不让他待在那儿呢?这正是他需要的啊。”“当然,”母亲大声说,“你倒挺明白他需要什么!”她收拾好,赶乘最早的一班车去德比郡了。在那儿。她见到了儿子和军营负责人。然而,毫无用处。晚上莫瑞尔吃饭时,她突然说:“我今天去了德比郡一趟。”矿工抬起眼睛,黑脸上只能看得见眼白。“是吗,宝贝,你去那儿干吗?”“为了那个亚瑟!”“哦——这回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刚入伍。”莫瑞尔放下餐刀,仰靠在椅背上。“不,”他说,“他决不会那么干的。”“明天他就要去奥尔德肖村了。”“啊!”莫瑞尔叫道:“真出乎意料,”他考虑的一会儿,说了声:“呣!”又接着吃起饭来。突然,他的脸变得怒气冲冲,“我希望他永远别再进我的门。”他说。“想得真美!”莫瑞尔太太叫道:“亏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就这么说,”莫瑞尔重复着:“只有傻瓜才去当兵呢。让他自己照顾自己吧,我不再为他操心了。”“你要是为他操过心才怪呢。”她说:那天晚上,莫瑞尔感到都不好意思去酒馆了。“怎么,你去过了吗?”保罗回到家后问母亲。“去过了。”“可以让你见他吗?”“可以。”“他说了些什么?”“我走的时候,他又哭又闹。”“哼!”“我也哭了,你用不着‘哼’!”莫瑞尔太太为儿子苦恼不堪,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军队的。他确实不喜欢,纪律就叫他受不了。“不过,那个医生,”她有点得意她对保罗说:“他说他长的匀称极了——几乎挑不出毛病。所有的测量都合格。你知道,他长得很漂亮。”“他长得好看极了,但他却不像威廉那样会吸引女孩子,对不对?”“是这样,因为他俩性格不一样。他很像他爸爸,不负责任。”为了安慰母亲,保罗这一段时间不大会威利农场了。在城堡举行的秋季学生作品展览会上,有他的两幅作品,一幅是水彩风景画,另一幅是静物油画,这两幅画都得了一等奖。他兴奋极了。一天傍晚,他回家后问:“你知道我的画得了什么吗?妈妈?”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很兴高采烈。她的脸也因此兴奋得通红。“哦,我怎么会知道呢,孩子!”“那张画着玻璃瓶子的得了一等奖……。”“唔!”“还有威利农场的那幅素描,也得了一等奖。”“两个一等奖?”“是的!”“唔!”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脸上却像玫瑰花一样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很好,”他说,“是不是?”“是的。”“那为什么你不把我捧上天呢?”她笑了起来。“那我把你拽不到地上可就麻烦了。”她说。不过,她还是满怀喜悦。威廉曾经把参加体育比赛的奖带给她,她一直保存着这些东西,她还不能对他的死释然于怀。亚瑟很英俊——至少,外表不错——而旦热情大方,将来也许会干出些名堂来。不过,保罗会出人头地,她对他最有信心,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能力。他的潜力大着呢。生活对她来说充满了希望,她会看到自己称心如意的一天,她所有奋斗不是徒劳无益的。展览会期间,莫瑞尔太太瞒着保罗到城堡去了好几次。她沿着那间长长的画廊漫步走着,欣赏其它展品。是的,这些作品都不错。但这里面没有一件作品让她称心如意。有些作品让她感到妒嫉,那些画得太好了。她长久地盯着那些作品,极力想挑些毛病。突然间,她受到震动,心也狂跳起来。那儿就挂着保罗的画!她熟悉这幅画,就好象这幅画刻在她心上一样。姓名——保罗·莫瑞尔——一等奖。一生中,她曾在城堡画廊里看到过无数张画,现在这幅画当众挂在画廊墙上,这让她看来觉得奇怪。她四下望着,看是否有人注意她又站在这幅素描前了。不过,她感到自己是个值得自豪的女人。当她回家经过斯宾尼公园时,碰到那些妆扮入时的太太们,她心里这样想:“是的,你们看上去挺神气的——但我想你们的儿子不见得也在城堡得过两个一等奖。”她就这么走着,仿佛是诺丁汉最骄傲的“小妇人”了。保罗也觉得他为母亲争了一口气,尽管这微不足道。他所有的收获都是归功于她。一天,正当他向城堡大门走去,碰上了米丽亚姆。星期天,他已经见过她,没想到又在城里碰上了。她正跟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女人一起走着,那女人一头金发,板着脸,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奇怪的是,米丽亚姆低头弯腰,一副沉思状,走在这个肩膀很美的女人旁边,有些相形见继。米丽亚姆审视着保罗,保罗盯着那个对他不理不睬的陌生女人。米丽亚姆看得出他的雄性气概又出现在他身上。“嗨!”他说,“你没有告诉我会来城里啊!”“是的,”米丽亚姆抱歉地回答,“我和爸爸一起坐车来的。”他看看她的同伴。“我跟你说起来道伍斯太太。”米丽亚姆声音沙哑地说,她有些紧张。“克莱拉,你认识保罗吗?”“我记得以前见过他。”道伍斯太太跟他握了握手,冷淡地说。她有一双目空一切的灰眼睛,雪白的皮肤,丰满的嘴巴,上唇微微翘起,不知道是表示瞧不起所有的男人呢,还是想要别人吻她。不过应该是前者,她的头朝后仰者,也许因为轻视男人的缘故而故意想避远一点吧。她戴着一顶陈旧过时的海狸皮黑帽子。穿着一身似乎非常朴素的衣服。显然她很穷,而且没有什么审美观。米丽亚姆则一向看上去很美。“你在哪儿见过我?”保罗问这个女人。她看着他,仿佛不屑于回答,过了会才说:“和露伊·特拉弗斯一起走的时候。”露伊是蜷线车间的一个女工。“哦,你认识她?”他问。她没回答。保罗转过身来对着米丽亚姆。“你要去哪儿?”他问。“去城堡。”“你准备乘哪趟火车回去?”“我和爸爸一起坐车回去,我希望你也能来,你什么时候下班?”“你知道一直到晚上八点,真够烦!”这两个女人转身走了。保罗想起来克莱拉。道伍斯是雷渥斯太太的一个老朋友的女儿。米丽亚姆选她作伴是因为她曾经在乔丹当过蜷线车间的头儿,也因为她丈夫巴克斯特·道伍斯是厂里的铁匠,专门为残破的器械打铁配件等。米丽亚姆觉得通过她,自己和乔丹厂就直接有了联系,可以更充分地了解保罗的情况了。不过,道伍斯太太和丈夫分居后,从事女权运动。她是个聪明人,这使保罗很感兴趣。他知道迈克斯特·道伍斯这个人,但他不喜欢其人。这个铁匠大约三十一、二岁,偶尔他也从保罗的角落走过——他是个高个子,身体结实,也很引人注目,长相颇英俊,他跟妻子有一个奇怪的相似点,皮肤都很白皙,稍稍有一点明净的金黄色。他的头发是柔和的棕色,胡子是金黄色,举止态度是同样的目中无人。不过两人也有不同的地方,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滴溜溜转个不停,一副放荡轻浮的样子。眼睛还稍微有些鼓起,眼皮向下耷拉着,一幅叫人讨厌的神情。他的嘴也很丰满,给人咄咄逼人的印象。准备把任何不满意他的人打倒在地——也许他倒是对自己很不满意。从一见面开始,道伍斯就恨保罗。他发现小伙子用艺术家的那种深思熟虑的冷漠眼光直盯他的脸,对此他大发脾气。“你在看什么?”他气势汹汹地冷笑着说。保罗的眼光就移到别处了。但是这个铁匠常常站在柜台后面跟帕普沃斯先生说话。他满口脏话,令人厌恶,当他又发现小伙子是用审视的冷静眼光盯着他的脸时,他吃了一惊,好象被什么刺了一下。“你在看什么呀,臭小子?”他大吼着说,小伙子微微耸耸肩膀。“为什么你……”道伍斯大叫起来。“别管他,”帕普沃斯先生用含有暗示的语调仿佛在说:“他只不过是这里不管事的小家伙,不能怪他。”从那以后,每次这人来,保罗都用好奇而挑剔的眼光看着他,但不等碰上铁匠的眼光,他就赶紧把眼光移到别处,这让道伍斯怒火万丈。他们彼此怀恨在心。克莱拉·道伍斯没有孩子。她离开丈夫后,这个家也崩溃了。她在娘家住着。道伍斯住在他姐姐家里,同住的还有他弟媳妇,保罗不知怎么了解到那个姑娘——露伊·特拉弗斯现在已成了道伍斯的情妇了。她是个漂亮而傲慢的轻佻女人,喜欢嘲弄保罗。然而,要是他在她回家时陪她走到车站,她却满心欢喜。保罗又去看米丽亚姆,是在星斯六的晚上。她在起居室里生了火,正等着他呢。除了她父母和小弟弟以外,其余的都出去了。因此,起居室里只有他俩。这间长形的房子低低的,很暖和。墙上挂着保罗的三幅素描。壁炉架上挂着他的像片,桌子上和那只花梨木立式旧钢琴上放着几盆五颜六色的花卉。他坐在扶手椅上,她蹲在他脚边的炉边地毯上。火光映着她漂亮、沉思的脸庞,她跪在那儿就像个信徒。“你觉得道伍斯太太这人怎么样?”她平静地问道。“她看上去不太亲切。”他回答。“不是,你不觉得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吗?”她声音低沉地说。“是的——从外表来看,但没有一点审美观。我喜欢她某些方面。她这人很难相处吗?”“我觉得不难,但我觉得她有些失意。”“为什么而失意?”“嗯——如果你跟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你会怎么样?”“她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那么她为什么要跟他结婚?”“唉,她为什么要嫁给他?”米丽亚姆痛苦地重复着。“我原来以为她够厉害的了,可以配得上他。”他说。米丽亚姆低下了头。“哦,”她有些挖苦地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看她的嘴——充满热情——还有那仰着脖子的样子……”他头向后仰着,模仿着克莱拉目空一切的样子。米丽亚姆把头埋得更低了。“是啊,”她说。他心想着克莱拉的事,屋子里一片沉默。“那么,你喜欢她的哪些方面?”她问。“我不知道——她的皮肤和她的肌肉——还有她的——我也不知道——她身上不知哪儿有一股凶气。我是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来欣赏她的,仅此而已。”“哦,是这样。”他不知道米丽亚姆为什么这么怪模怪样地蹲在那儿想心事,这让他十分反感。“你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对吧?”他问姑娘。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我喜欢她。”她说,“你不喜欢——你不会喜欢——这不是真的。”“那又怎么样?”她慢慢地问。“哦,我不知道——也许你喜欢她,因为她对男人都怀恨在心。”其实这倒很可能是他自己喜欢道伍斯太太的一个原因,不过他没想到这一点。他俩都默不作声。他习惯性地皱起眉头,特别是当他和米丽亚姆在一起的时候。她很想把他皱起的眉头抹平,他的皱眉让她感到害怕,这看上去好象是保罗·莫瑞尔身上显露出的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的标志。花盆里的叶丛中结着一些深红色的浆果。他伸手摘了一串果子。“即使你把这些红浆果戴在头上,”他说,“为什么你依旧看上去像一个女巫或尼姑,而根本不像一个寻求快乐的人?”她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痛苦笑了笑。“我不知道。”她说。他那双有力而温暖的手正激动地摆弄着那串浆果。“你为什么不能放声笑?”他说,“你从来没有大笑过,你只是看见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才笑,而且,好像还笑得不够痛快淋漓。她好像在接受他的责备似的低着头。“我希望你能对我尽情地笑笑,哪怕笑一分钟也好——只要笑一分钟。我觉得这样就会让什么东西得到解脱。”“可是……”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恐惧和挣扎的神情,“我是对你笑着啊——我是这样的啊!”“从来没有,你的笑里总带着一种紧张不安的神情,你每次发笑时,我总是想哭,你的笑里像流露着你内心的痛苦。哦,你让我的灵魂都皱起了眉头,冥思苦想。”她绝望地轻轻地摇了摇头。“我发誓我并不想那么笑。”她说。“和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有种罪孽感。”他大声说。她仍然默默地思考着。“你为什么不能改变一下呢?”他看着她蹲在那里沉思的身影,他整个人好像被撕成了两半。“难怪,现在是秋天,每个人都感觉像个游魂似的。”又是一阵沉默。他们之间这种不正常的伤感气氛使她的灵魂都在战栗。他那双黑眼睛多么美啊,看上去就像一口深井。“你让我变得这么神圣!”他伤心地说,“可我不想变得如此神圣。”她突然把手指从唇边拿开,用挑战的神情看着他。但从她那大大的黑眼睛里仍然可以看出她赤裸的灵魂,身上依然闪现着那种渴望的魅力。他早就该怀着超然纯洁的心情吻她。但他无法这样吻她——她似乎也不容他有别的念头,而她内心则渴求着他。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好了,”他说,“把法语书拿来,咱们学一点——学一点韦莱纳的作品吧。”“好的,”她无可奈何地低低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去拿书。她那双发红而战战兢兢的手看上去可怜极了。他想疯狂地安慰她、吻她。然而他却不敢——也不能。仿佛什么东西在阻隔着他。他不应该吻她。他们就这么念书念到夜里十点,等他们进了厨房,保罗又神态自然、轻松愉快地和米丽亚姆的父母在一起了,他的黑眼睛闪闪发亮,给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他走进马厩,去推自行车时,发现前轮胎被刺破了。“给我端碗水来,”他对她说。“我要回去晚了,会挨骂的。”他点上防风灯;脱下风衣,把自行车翻了过来,匆匆地开始修补。米丽亚姆端来一碗水,挨着他站着,凝望着他。她很喜欢看他的手干活时的样子。他削瘦但很有力,匆忙而从容不迫。他忙着干活,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却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她想用双手去抚摸他的身体。只要他没有渴求她的念头,她就总是想着拥抱他。“好了!”他说着突然站起身来,“喂,你能干的比我更快一点吗?”“不行。”她笑了。他背对着她,挺直身体,她双手抚摸着他身体两侧,很快摸了一下。“你真漂亮!”她说。他笑了,有些厌恶她的声音。可是,她的双手一抚摸,他浑身即刻热血沸腾起来。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些感觉。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是个男人,仿佛他只是个无欲无情的实物。他点上自行车灯,把车子在马厩的地板上颠了几下,试试轮胎是不是补好了。然后,扣上了外衣。“好了!”他说。她试了试车间,她知道车问已经坏了。“你没有修修车问吗?”她问。“没有。”“为什么不修一下呢?”“后问还可以用。”“但这不安全。”“我可以用脚尖来刹车。”“我希望你修修。”她低声说。“放心好了——明天来喝茶吧,和艾德加一起来。”“我们?”“对——大约四点钟,我来接你们。”“太好了。”她开心极了。他们穿过黑黑的院子,走到门口。回头望去,只见没挂窗帘的厨房窗户里,雷渥斯夫妇的头在暖融融的炉光里映了出来。看上去舒服温馨极了。前面那条两旁有松树掩隐的大路,伸向沉沉黑夜之中。“明天见。”他说着跳上自行车。“你可要小心点啊,好吗?”她恳求地说。“好的。”他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之中。她站了一会儿,目送着他的车灯一路穿进黑暗中去,这才慢慢地走进门。猎户座群星在树林上空盘旋,它的犬星紧跟在后面闪着光,时隐时现。除了牛栏里牛的喘息声,四周一片黑暗,万籁俱寂。她虔诚地为他晚上的平安而祈祷。每次他离开她之后,她都忧心忡忡地躺着,不知道他是否平安到家了。他骑着自行车顺着山坡冲了下来,道路泥泞,他只好听任车子往前冲。当车子冲上第二个陡坡时,他感到一阵轻讼愉快。“加油!”他说,这可真够冒险的。因为山脚漆黑一片,弯弯曲曲,有些醉醺醺的司机昏昏沉沉地开着酒厂的货车。他的自行车好象都要把他弹下来似的。他喜欢这种感觉,玩命冒险是男人报复女人的一种方法。他感到自己不被珍视,所以他要冒险毁了自己,让她也落个空。他飞驰过湖边,湖面上的星星像蚱蜢似的蹦跳着在黑暗中闪着银光。爬过一段长长的上坡就到家了。“瞧,妈妈。”他说着把带叶的浆果扔到了她面前的桌上。“呣!”她说着瞟了一眼浆果,就移开视线。她依旧像往常那样坐在那里看书。“好看吗?”“好看。”他知道她对他有些不满,几分钟后他说:“艾德加和米丽亚姆明天要来吃茶点。”她没回答。“你不介意吧?”她仍然没有答理。“你介意吗?”他问。“你知道我是不会介意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我在他们家吃过好多次饭了。”“是的。”“那么你为什么不肯请他们吃茶点?”“我不肯请谁吃茶点?”“那你为什么这么反感呢?”“噢,别说了!你已经请她来吃茶点了,这就够了,她会来的。”他对母亲非常生气,他知道她只是不喜欢米丽亚姆,他甩掉靴子上了床。保罗第二天下午去接他的朋友。他很高兴看见他们到来。他们大约四点左右到了保罗家。星期天的下午到处都干干净净,一片宁静。莫瑞尔太太穿着一身黑衣,系一条黑围裙坐在那里。她起身迎客时,对艾德加倒还亲切,但对米丽亚姆却有些冷淡,态度勉强。然而,保罗却认为这姑娘穿棕色开司米外套格外漂亮。他帮妈妈把茶点准备好。米丽亚姆本来很想帮忙,但她有些害怕。他对自己的家感到自豪。他的心里想,这个家有一种特色。虽然只有几把木制椅子,沙发也是旧的,可是炉边地毯和靠垫都非常舒适,墙上的画也相当雅致,很有品味。一切都显得简单朴素,还有很多书。他从来没有为家感到羞愧过,米丽亚姆也没有。因为两个家都保持着自己的特色,而且都很温馨。保罗也为这桌茶点感到自豪,饮具十分精致,台布也非常漂亮,虽然汤匙不是银的,餐刀也没有象牙柄。但那也无伤大雅。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很惬意。莫瑞尔太太在等待孩子们长大的这漫长的岁月里,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米丽亚姆谈论了一会书籍。这是她百谈不厌的话题。但莫瑞尔太太没有多大的热情,很快她就转向艾德加了。起初,艾德加和米丽亚姆到教堂时,常坐在莫瑞尔大大的那排长凳上。莫瑞尔从来不去做礼拜,他宁愿去酒店。莫瑞尔太太,看起来像个凯旋而归的首领,端坐在长凳的首座。保罗坐在另一头。刚开始,米丽亚姆总是挨着保罗坐。那时,礼拜堂就像家一样,是个可爱的地方,有黑色的长凳,细长雅致的柱子,还有鲜花。在保罗还小的时候,这些人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上。对他来说,坐在米丽亚姆身边,靠近母亲,这样坐上一个半小时,在教堂的魔力感召下把两人的爱联在一起,那真是非常甜美舒畅的享受。他因此觉得温暖、幸福和虔诚。礼拜结束后,他陪米丽亚姆走回家去,莫瑞尔太太跟老朋友伯累斯太太一起度过傍晚的时光。星期天晚上,他跟艾德加和米丽亚姆一起散步的时候,总是非常活跃。每当晚上,他路过矿井,路过亮着灯的矿井室,看见又黑又高的吊车和一排排卡车驶去,经过像黑影一般慢慢转的风扇时,感觉到米丽亚姆会返回来找他。他想得几乎无法忍受。米丽亚姆和莫瑞尔家人坐同一长凳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父亲又重新为他们自己占了专座。就在小长廊下面,和莫瑞尔家的座位正好相对。保罗和母亲来到教堂时,雷渥斯家的座位总是空着。他内心焦急,生怕她不来,路途太远,星期天又常常下雨,她的确经常来得很晚,她低着头大步走进来,深绿色的丝绒帽遮住脸。她坐在对面,那张脸恰好被阴影遮住。不过这倒给他一种非常深的印象,仿佛看到她在那儿,他的整个灵魂都会激动起来。这与母亲呵护他的那种幸福、喜悦和自豪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更奇妙的心境,不同寻常,像剧痛的感觉,仿佛这之间有什么他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在这个时候,他开始探索正统的教义。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岁。她开始害怕春天到来,他那么疯狂,深深地伤了她的感情。他的所做所为都残忍地粉碎了她的信念。艾德加对此十分赞赏。他天生挑剔而冷静。但是米丽亚姆感到非常痛苦,因为她所爱的人正在用尖刀一样锋利的智慧审视着她所信仰的宗教,而且这信仰是她生活、行动以至生命的信托。但他不放过她,他真狠心。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他甚至更加凶狠,仿佛他要杀了她的灵魂。他鞭答着她的信仰,以至她几乎都失去清醒的意识。“她多高兴啊——她从我身边把他夺去了。”保罗走后,莫瑞尔太太心里大喊着,“她不像一个普通女人,不会让我在他心中保留一席之地。她要独自占有他。她要完全占有他,一点不剩,甚至给他自己也不留下一点空间。他永远也成不了一个独立的男子汉——她会把他吸干的。”母亲就这么坐着,内心苦苦地挣扎着,沉思着。而他,送米丽亚姆回来后,苦恼不堪。他咬着嘴唇,捏着拳头,快步走来。他站在台阶前,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他面对着黑暗巨大的山谷。黑沉沉的山坡上闪烁着几盏灯火,谷底是矿井的灯光。这一切显得古怪,阴森可怕。为什么他如此烦恼,几乎疯狂,连动也不想动一下。为什么母亲坐在家里倍受痛苦煎熬?他知道母亲痛苦不堪。但她为什么这样?他为什么一想到母亲,就厌恶米丽亚姆,这么狠心地对侍她呢?如果米丽亚姆让母亲这么痛苦,他恨她——而且会毫不犹豫地恨她。为什么让他六神无主、毫无保障、失魂落魄,仿佛他没有坚强盔甲可以抵挡黑夜和空间的侵袭?他是多么地恨她啊!然而,他却对她有着满腔的柔情和谦卑!突然,他跳起来,跑回家。母亲看到他满脸苦恼的神色,没说话。但他却非要她跟他说话,这又引起她生气责怪他不应该和米丽亚姆走那么远。他绝望地大声喊:“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妈妈?”“我不知道,孩子,”她可怜兮兮地说,“我确实努力去喜欢她,我努力了又努力,但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觉得和母亲之间的沉闷和无望。春天变成了难忍受的时日,他性情多变,变得紧张、残忍。于是,他决定疏远米丽亚姆,可没多久,他就知道米丽亚姆正翘首等他。母亲见他烦躁不安,工作也无法进行,什么事都于不成。仿佛有什么东西把他的魂儿扯向威利农场。于是,他戴上帽子走了,一声没吭。母亲也知道他走了。一上了路,他就轻松地透了一口气。但当他和米丽亚姆在一起时,他又变得残忍起来。三月的一天,他躺在尼瑟米尔河堤上,米丽亚姆坐在他身边。那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大朵大朵绚丽的云彩从他们头上飘过,云彩投在水面上。天空一片湛蓝,清澈明净。保罗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他忍不住要望着米丽亚姆。她似乎也渴求他,而他却抑制着,一直抑制着。他此刻想把满腔的热爱和柔情献给她,可他不能。他感到她要的是他驱壳里的灵魂,而不是他。她通过某种把他俩联在一起的途径,把他的力量和精力吸到她自己的身体里。好不想让他们俩作为男人女人而彻底融合。她要把他整个吸到她身体里。这使他失魂落魄,就像吃了迷魂药一般。他谈论着米开朗琪罗,听着他的谈论,她觉得自己仿佛真的触摸到那颤动的肌体组织,那生命的原生质。这给了她最深层的满足。但谈到后来,她却有些恐惧。他躺在那儿,狂热地探索着,他的声音渐渐让她害怕。他的声音那么平板,几乎不